走在台北街頭,我想念俄羅斯。
想念走在冰天雪地中,舔著冰淇淋的滋味。
想念那一張張冷漠面孔,可一旦微笑卻絕美似冬陽。
想念杜斯妥也夫斯基曾日復一日行走的莫斯科街頭。
想念那一座座華麗宮殿,與涅瓦河上漂流的殘雪……
我還特別想念安娜.阿瑪托娃和她的詩,
她說:離鄉背井,是人生最大的悲劇。
而我慶幸我只是個短暫的旅人,
穿過俄羅斯的冰雪風霜與孤寂,
寫下這部或許是我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俄羅斯紀行。
曾經,我只想盡快向俄羅斯這孤傲美女告別,
但離開她後,
我卻又不斷想念……
作者簡介:
鍾文音Wen-Yin(nina),Chung
淡江大學大傳系畢,曾赴紐約視覺藝術聯盟習油畫創作兩年。
現專職創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兼擅攝影,並以繪畫修身。
長年關注家族寫作、愛情等題材,並熱愛旅行、喜愛遊蕩,十多年來足跡遍及世界五大洲。近年持續寫作不輟,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及散文集多部,質量兼具、創作勃發。
被譽為九○年代後期崛起之優秀小說家,曾獲中國時報、聯合報等十多項全國重要文學獎(1997-2000),2002年台北文學創作年金,2003年雲林文化獎,2005年吳三連獎、第一屆林榮三短篇小說獎暨散文獎。
2006年出版的長篇鉅作《豔歌行》,一出版即獲2006年中時開卷版中文創作十大好書!2008年,再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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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大文豪與冰淇淋
我愛吃柔軟甜蜜的冰淇淋,牙齒常吃壞了。後來少男少女流行在小美冰淇淋餐廳約會,用薄薄的杓子輕舀柔蜜冰淇淋,香草與巧克力是當時冰淇淋最常吃的口味。
童年有回過年不知為何和母親在台北,她帶我去台北新公園,很快地疲倦的母親就坐在公園椅上打起瞌睡。我一時感到無聊,遂穿過公園鐵門,向入口掛著歪扭「冰激淋」字眼的小販買了兩球冰淇淋。冷不防我卻在拿到冰淇淋後,一轉身撞到個女人,兩球冰淇淋彈撞而落。她把我罵了一頓,罵我弄髒了她的美麗衣服,我不敢看她,卻怔怔盯著冰淇淋在地上逐漸被陽光蠶吞而逝。
我蕩回母親身旁,她醒來,問我跑去哪了?我悶悶地沒說話。
又大學聯考結束的暑假,許多同學到福樂工廠打零工,做壞的冰淇淋全往肚裡吞,遂胖了三公斤才去當大學新鮮人,好在淡江克難坡爬幾趟就又瘦了。
醉爾思進入母城年代,為了想吃冰淇淋又跑去打工,先練習如何舀出每一球都等重的冰淇淋,在當時首次嚐到蘭姆葡萄酒的超炫口味。再後來是趕時髦吃時,幾乎吃遍超市販售的各種品牌冰淇淋。美國朋友說我有一口甜牙( sweet tooth)也就是嗜甜食者。
還有就是在義大利托斯卡尼的每個午後,沒有吃幾球冰淇淋就簡直無法沈沈睡去。
然吃遍各地冰淇淋,說來我最難忘的還是俄羅斯那一回絕無僅有的回憶。面對當時分食一球的十隻目光而言,我手中緊抓的三球俄羅斯冰淇淋簡直就是他們眼中的夢幻天堂。我像是開著保時捷般,得緩緩行過,好讓他們欣賞到冰淇淋的美麗顏色與圓身。我感覺他們的目光狠狠掃來,而我恍然是凱薩琳大帝的化身,在當時一手擁有多球冰淇淋,宛如是皇室貴族啊。
好不容易在剛解體的俄羅斯排隊買到的冰淇淋,就像是童年時矮身爬進父親午睡的籐椅下,撿拾從他褲子掉落的幾枚零錢,喜孜孜地在蟬聲騷噪中買了兩球ㄅㄚㄅㄨ,我得緊緊握牢,才能防止其他野孩兒衝出搶啖。於是,很多年前我就有一口甜牙,嗜食冰淇淋,總是吃到腹痛才停,關於這一點執拗,俄羅斯民族明瞭。
冰與火交融 ——俄式生活
我這個人並非天生憂鬱,
是妳的壞脾氣使我焦慮。
冬天的暴風雪持續咆哮,
雪原的白楊不得不彎腰。
我的個性遠非開朗樂觀,
可是你給我光明和溫暖。
春天的明媚驅散了昏暗。
雪原的白楊又生機盎然。
——伽姆札托夫
殘雪後,原本雪白的大地流著髒水,四處泥濘不堪。所有俄羅斯光鮮亮麗的一面全隱了去,所有的殘酷內裡全暴露了出來。殘雪時分,顯現了俄羅斯的底層實相。俄羅斯的生活真貌就像殘雪過後的大地。我在這裡,彷彿有度不完的冬季在等著我的寂寞。冬季如此漫長,雪積盈尺,用手撫觸窗邊,指尖都可以感受那股徘徊不去的冷——凍。每年三月八日,整個俄羅斯人都在期待「送冬節」的到來,以各種美食與舞蹈饗宴冬神,希望好好把祂送走,讓他們能暫時迎接夏豔陽光。這時候白晝拉長了,時間又多了起來。直到忽然有一天,天色倏然就黑了,他們知道離開的冬神又回來了。是以俄羅斯人深受季節影響,春天喜悅,夏天激情,秋日傷悲,冬日憂鬱..於是,他們對時間敏感,但又對時間不敏感。比如,做事時,他們對時間不敏感。在俄羅斯旅行,深切感受到他們的效率很慢很慢,那種對時間的不在乎,像是對冬季生活的冷漠反應。
到處都有在排隊的人,從買地鐵票到買食物,不是物資缺乏,是效率太慢。他們不太準時,他們總是不和時間競賽,因為反正輪得到你。奇怪的是,有人插隊也沒有人表示抗議,他們習慣「冷」漠。是太冷了,路上所有的人也都縮在頸子下,若是臉和臉相對應,也絕對不給笑臉。要他們笑,很難,何況是對一個陌生人。
冰淇淋和菸酒,才是他們的好朋友,這三樣物品皆能解憂愁與煩悶。菸酒成了雪國子民的民生必需品,而冰淇淋則成了幸福的甜蜜象徵。人手一根菸和人手一支冰淇淋成為一種視覺對比。抽菸是為了解悶,但抽完菸口乾舌燥,他們這時候會想吃一根雪糕。在寒天裡,仍五步十步地可以見到路邊小販在賣著可樂汽水和雪糕,雪糕小販和賣菸的亭子幾乎一樣多。就像俄羅斯人不僅習慣寒冷、還偏愛寒冷一樣,他們懂得在嚴寒國度找到享受樂趣,好比熱中於談戀愛,好比在冷冽天氣裡吃冰淇淋,愛情與冰淇淋都是幸福之源。
俄羅斯人只有在買冰淇淋時臉上表情才能解凍,誰能拒絕冰淇淋的誘惑,連個性本質屬於冷漠型的俄羅斯人都沒辦法。吃冰淇淋可說是他們生活的瞬間快感劑。吃冰淇淋會在腦中分泌幸福感,通過舌蕾傳達大腦,愉悅的歡樂時光。
加上室內暖氣導致的喉舌乾燥,吃冰淇淋遂成了尋常之舉。早在俄羅斯人還是農牧業時代,家裡的姥姥就會自製手工冰淇淋與醃製梅與蜂蜜等,俄羅斯對冰淇淋與茶點是不陌生的。
和冰淇淋的甜蜜印象相反的必要物資卻是伏特加酒,酒像是催發了俄羅斯人靈魂的燃燒,是訴苦的對象。因此伏特加酒是俄羅斯國酒,可不能隨物價波動而亂漲價,否則會民心大亂。伏特加酒是他
們心靈的慰藉,讓他們遺忘人生的苦澀,因為伏特加酒本身就是苦澀的象徵。這看起來無色卻極其烈性的伏特加酒,彷彿是俄羅斯人內斂的個性延伸。就這樣,他們日日在冰與火的冷熱兩極裡,在冰淇淋與伏特加的甜蜜與苦澀裡,度過了人生無法避免的宿命長冬。
我在街頭看過好幾次年輕男孩女孩喝著「白開水」,他們為了躲避警察臨檢,所以把酒裝在保特瓶裡,看起來像是在喝開水般。醉臥街頭的酒鬼是常見的生活風景,雪水和酒精像是俄羅斯人身上流的血液般熟悉,他們是俄羅斯人生活的天使與魔鬼,既使他們昇華也使他們墮落。大雪延緩了時間,酒精催發了時間,俄羅斯人唱著,時間啊時間,我該臣服於你嗎?
只有這時候他們對時間敏感,當愛情來臨時。只有戀人會在意時間,他們知道青春就是愛情的資糧。俄羅斯人在愛情裡看見時間,在花朵
裡也聞到時間。俄羅斯人喜歡花,喜歡花到願意花比一頓飯更多的錢來買花。花就像冰淇淋,都是能帶給他們生活滋味的幸福代替品。是在黑白大地裡,唯一能夠讓他們
生活色彩繽紛的物質。花犒賞視覺,冰淇淋饗宴味蕾。而愛情,是直驅他們內心的虛幻花朵。
我走在寒風裡,總想著趕緊回到旅館。因此也不免會想著,要是沒有愛人,那麼俄羅斯人的
生活一定是更加苦悶。俄羅斯在室內的時間就和冬季一樣漫長,沒有愛人之屋,其寒冷更甚。俄羅斯詩人寫道:愛情無需獎賞,因為獎賞就蘊含在愛情當中。但真實的俄式愛情生活卻是需要獎賞的,因此只要晃蕩到街頭,就看見男人買花給女人。到
百貨公司走走,也盡是看見俄羅斯女人在作指甲美容,或者拉著男人去逛名牌皮包。當然,這是「新俄羅斯人」。
新俄羅斯人,站上了共黨解體後的經濟顛峰,當年他們用極少的錢收購了證券,搖身一變成
為鉅富,今天更拜油價飆漲之賜,有些人一躍成了全球排名前幾大的首富。誰料得到今日啊。此地已成貧窮者的地獄,冬日時有耳聞老人凍死在外被野狗吃了的消息。此地也是富裕者的
競技場,要買一小盅鱘魚烏魚子要花費台幣兩萬六千元,要吃一頓一客一萬元以上的沙皇早餐還
不一定排得到。但文化呢?所幸從來不曾離開這塊土地,不論它是窮是富。許多城市在迎接市場經濟大肆興建百貨商場與名店城的同時,他們也不會忘記要去維修博物
館,重新興建更多的作家、畫家、音樂家的故居。在俄羅斯生活,人情冷暖和季節一樣分明,然而他們的藝術也和季節一樣讓人深刻難忘啊!
大文豪與冰淇淋 我愛吃柔軟甜蜜的冰淇淋,牙齒常吃壞了。後來少男少女流行在小美冰淇淋餐廳約會,用薄薄的杓子輕舀柔蜜冰淇淋,香草與巧克力是當時冰淇淋最常吃的口味。童年有回過年不知為何和母親在台北,她帶我去台北新公園,很快地疲倦的母親就坐在公園椅上打起瞌睡。我一時感到無聊,遂穿過公園鐵門,向入口掛著歪扭「冰激淋」字眼的小販買了兩球冰淇淋。冷不防我卻在拿到冰淇淋後,一轉身撞到個女人,兩球冰淇淋彈撞而落。她把我罵了一頓,罵我弄髒了她的美麗衣服,我不敢看她,卻怔怔盯著冰淇淋在地上逐漸被陽光蠶吞而逝。我蕩回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