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2006年,兩個中年男人選在冬天到西藏高原去旅行,自己感覺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情。只是當年的勇氣,比較多是來自於一知半解。
雖說卅當立、四十該不惑,但當年的我們,還不曾有登高山的經驗,對於自己、對於那塊土地的人和歷史,所知都很有限。
回來後,熱熱鬧鬧出了本書,書裏談到選擇、談到放下、談到冒險與人生,躊躇滿志,豪情快意。
15年後,出版社談起再版的想法,突然發現,重新回顧自己的那一段人生,同樣也很需要勇氣。
那一趟旅行,方方面面都是很深刻的轉場經歷。但多年後捫心自問的第一個問題:「然後呢?」
15年足夠長了。足以讓高原上的柏油路,從日喀則一路延伸到獅泉河,足以讓拉薩蓋起摩天輪和五星級大酒店;足以讓胰島素、維骨力、心臟藥出現在搜尋清單上,足以讓兩個男人經歷好大一段中年危機。
創立「流浪者計畫」的林懷民老師說,年輕時的流浪,是一生的養分。如果這流浪,是從中年才開始呢?
無論是為了掙脫、逃避、或是追求、自我實現。到了那樣的年紀,本該安安順順,走自己本來攀爬的那條路,而從西藏回來之後,心都野了。人生有好多可能,生命不會只有一種選擇,但世界上最公平也最無情的其實是時間。豪情壯志可以一直都在,但時間過去便過去了。
於是只好安慰自己,中年時的流浪,肯定是一輩子的酒後談資。
黃湯下肚之後,談起當年,有痛快、有豪氣,卻也有啞然失笑、不勝唏噓。就如同當年在高原上,所見所感彷彿上了天堂,身體卻下了地獄。
回到人生正軌上,作為員工同事、兒子、父親、丈夫、朋友,許多甜蜜或苦澀的負荷,實在不敢說,這些旅行是不是帶給我們更多智慧,讓我們在人生的跌宕起伏當中,更多一些從容。
許多當年的想法、感觸,經過時間沖刷,自己都不免有些羞赧。
2016年,105歲的作家楊絳離開人世,才讀到他的這句話: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同一年,我和馬丁又去了一趟西藏,把先前意猶未盡的路程走完。崗仁波齊的轉山路、阿里中線一個又一個攝人心魂的湖泊,天地之間的曼妙風景,我們到底是見著了。至於內心的淡定與從容,卻還在遠方。
經過時間沖刷,真正留下的只能是勇氣。不是以身犯險的勇氣,而是直視內心、誠實面對自己和生命的勇氣。
但曾經那麼深刻而用力的活過,無論如何,不都是值得痛快對飲一杯的事情?
不多不少。對於有緣聽過我們故事的讀者,這大概是15年後,我們最想說的話。
謝謝你的惦記,我們也不曾忘記。
威廉 2021.05
Chapter1 此去是高原
入藏證
決定改搭火車之後,進藏之前的曲折卻還沒有結束。我們碰上了入藏證的問題,這恐怕是現代社會中最神秘的一項制度。原本的計畫是,從成都包車走川藏公路進西藏,來個高原東西向的大穿越。成都一向是西藏旅遊的主要中繼站,世界各地的背包客都會在這裡集結,根據原先所做的功課,在成都,包(租)吉普車和搭伙(找遊伴)進藏應該都不成問題。
下了飛機、住進有點名氣的交通賓館,就隱隱覺得不對勁。傳說中會張貼許多尋找遊伴告示的佈告欄,全都是三、四個月前的舊帖子,賓館裡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旅人,連櫃台服務員看見我的神情,似乎都有點驚訝。「今天晚上有房嗎?」「有,什麼房都有,多得很。」
遊客少,搭成團的機會就低了,找不到遊伴的話,只有兩個人分擔下來的包車成本,實在很高。威廉心裡盤算著、忐忑著,但願自己只是初來乍到,沒有走對地方。
第二天,連忙開始在成都市裡掃街,走訪幾個背包客聚集的旅店,打聽一下風聲。龍堂、驢友記、觀華、夢之旅,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得到的答案卻讓人沮喪;原來冬天的高原實在沒有那麼夢幻,別說老中,就連一向驍勇善戰的老外背包客,對於這個季節包車進西藏的主意,也大多敬謝不敏,淡季就是淡季,總是有它的理由。
最讓人洩氣的是,不到一個月之前,才有一個美籍遊客在川藏公路上失蹤,幾個背包客旅館裡,都還貼著中英文的尋人啟示。這個失蹤案鬧得很大,據說本地與國際媒體都有報導,風聲鶴唳連帶使得當局更加「抓緊」對於遊客的管制,原本從公路進藏,需要辦理特別形式的入藏證件,如今走丟了一個外國人,沿路上的武警公安此時恐怕都還處於繃緊神經的狀態,「偷渡」的難度頓時提高許多。
冬季找不到遊伴,原本只是錢的問題,現在扯上了失蹤人口,情況就更複雜了。出租車輛的旅行社,要不就獅子大開口,要不就表明需要10天、甚至兩個星期辦證件,但我們既不是肥羊,更不願在成都耽擱十幾天。好不容易在觀華青年旅館問到一個不一樣的答案,結果卻也一樣令人心碎;這裡沒有哄抬包車費用,似乎也願意帶我們闖闖看,但司機打聽了路況之後,發現前幾天川藏公路某些路段下了大雪,封了山,單獨一部車硬闖實在太危險。
「為什麼要挑最危險的方式入藏呢?」開車師父一臉狐疑地問我。我笑了笑,沒有回答,我們是來找罪受的嗎?應該不是,那只是結果,不是原因。
計畫趕不上變化。我們才到了成都,把這些狀況摸清楚之後,發現公路進藏的想法還是得擱置,情勢到底是比人強。
既然公路走不成,我們又都不願意搭飛機,那麼剩下來的只有火車了。青藏鐵路剛剛開通沒有多久,很熱門,號稱是中國當前最先進的列車,但全程空調兼供應氧氣,加上服務員來回穿梭看顧,總覺得這樣進藏的方式太舒適,實在不是我們想要的調調。
如今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決定改搭火車之後,進藏之前的曲折卻還沒有結束。我們仍然碰上了入藏證的問題,這恐怕是現代社會中最神秘的一項制度。
參加旅行團的遊客,幾乎都會在報價單上看到這項支出,入藏證的價格,每人從數百元至上千元的人民幣不等。
價格高昂且不統一,只是入藏證神秘的地方之一。最有趣的是,並沒有多少人真正見過這份文件。根據旅行社的說法,入藏證是由導遊所保管,因為每一個「團」只有一張,如果這個旅行團有數十名遊客,那一紙薄薄的入藏證將價值新台幣好幾萬元,怎能隨便交給旅客攜帶。
所以,這是一個你付了錢卻摸不到、見不著、也不會因此受檢的證件。
儘管網路上有許多朋友嚴重質疑入藏證的必要性,但就像大部分人的心態一樣,為了不要因為這樣的瑣事掃興,我們還是向旅店櫃台的小妹子詢問代辦入藏證的程序。小妹子一聽到我們要辦入藏證,眼神馬上亮了起來,開始向我解釋辦理流程:我必須先買好往拉薩的火車票,他們拿了車票,才能辦入藏證,一個人400元人民幣。
這樣的說法讓我們起了疑心。既然我無須證件就可以買到火車票,為什麼還需要入藏證?小妹子原本已經收了我們的台胞證,快速地準備傳真出去,好「啟動」她的代辦程序,但卻被我們硬生生擋了下來,決定自己到火車站問個明白。小妹子把證件還給我們的時候,充分流露被迫吐出到口肥肉的不情願神情。
在成都火車站,我們硬是找出值班站長,試圖確認入藏證的問題。「哪要什麼文件?」那站長想都沒想:「有車票和身份證件就可以上車。」 就這樣,我們當下便決定省下入藏證的支出,拿來升等成軟臥的鋪位。一直到我們離開西藏,沒有任何人曾要求我們出示這項證件。 這是不是特例?我不能確定。但我們是追根究底的鳥兒,不願意還在旅行的起站,就放棄任何的可能。
BOX:火車票
由成都坐青藏鐵路上拉薩,總計48個小時,軟臥價人民幣1104元。坐火車好處不少,至少不用看入藏證。
買票很方便。嫌成都火車站購票窗口排隊的人多,可以到火車站前的各個銀行,設有窗口買青藏鐵路的票。沒有排隊人潮,只收你一、二十元人民幣服務費。在冬天,遊客極少,我們二人住四人臥舖車箱,很舒服。夏天沒向旅行社買,很難買得到票。
冬天的青藏行,旅行社全部停擺。基本上,找不到人可以幫你代辦事情。即使找到,價錢都很高。初入拉薩,坐火車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坐飛機易有高原反應。若要省錢,公交車也可以坐,但除非你是老手或能吃苦的年輕人,否則不建議。飛到西寧再上火車去拉薩,最有時間,也看到了最美的路段。
青城山逃票
冒險犯難的大頭症頓時發作起來。兩個人決定試試看。逃票的領隊是兩個人一組,心裡琢磨著,這兩人身材不大, 真要動起手來,未必打不過他們。
逃票這樣的事情,說起來實在不怎麼光彩。這天在青城山下的經驗,卻讓我們永生難忘。
從成都開往拉薩的列車,每隔一天才有一班,上路之前,我們給自己安排了個成都周邊一日遊。兩個人對於熊貓都沒什麼興趣,樂山大佛、峨眉山和蜀南竹海又太遠,最後定案的是都江堰和青城山這個路線。
都江堰是實實在在的古蹟,整個景區的面積很大,徒步走完之後已經接近下午3點了。我們連忙搭上一班都江堰與青城山景區的區間巴士,希望能把握時間儘快上山;可能是時間晚了,乘客不多,巴士晃晃悠悠地開著,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眼看已經接近青城山腳下了,沒想到,巴士居然靠邊停了下來。
停在這裡做什麼?司機完全沒有要說明的意思,只是面無表情地趕人下車,而所有人下車之後,巴士立刻180度掉頭,揚長而去。我倆面面相覷,這是什麼地方呢?肯定不是終點站,離前後市鎮看起來也都有一大段路,我們活像是被丟包的偷渡客。
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沒有接駁的車輛。公交巴士可以這麼幹嗎?為什麼要這樣?在內地搭過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這種半路甩人的情況還是第一次碰上。我們很錯愕,其他幾個當地人似乎卻感覺稀鬆平常。我還在盤算著,要不要打電話向朋友求救,或者徒步走上一段,所幸一位同樣被丟包的「同伴」很有經驗的攔住了一輛過路小轎車,正好可以帶我們到景區入口,有驚無險。
回想起來,在青城山的整套震撼教育裡,這只是前菜罷了。 在所謂的景區入口下了車,遊客中心的接待女士很客氣的告訴我們,距離半山上的售票處,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剛剛半路趕人下車的巴士,應該要把我們送到那裡去才對。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要上山,理論上就必須在這裡等待下一班巴士。問題是,如果這些巴士都在半路丟下乘客折返,那我們只怕在這裡等到太陽下山,也見不到下一班巴士的影子。這是在開玩笑嗎?我們兩個人孤單地站在候車亭旁,呆滯地望著冷清的上山路,許久見不到一輛車經過。這青城派的武功在小說裡,雖然不見得特別厲害,但總還是個名門正派,怎麼今天到了山腳下,卻像是鬼打牆般不得其門而入?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幾個當地人從路口朝著我們圍過來。路上沒有其他人,彷彿就像碰上攔路打劫,卻又無處可逃的場景。
「搭車嗎?前山後山?」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向我們解釋,他可以開自用車帶我們上山,領我們進風景區,不用另外買門票。景區門票一張100塊人民幣,讓他帶我們進去,一個人只收60塊。
這就是傳說中的逃票了吧?大陸著名風景區的票價高昂,一向是很有名的。一張票省下40塊錢,足足可以買80個鮮肉大包子,或在成都旅店住上兩晚,乍聽之下,似乎蠻吸引人的,而當地人熟悉地理環境,多少也知道一些小路巧門,票價雖然打了六折,對他們來說卻幾乎是無本生意,這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地下行業,難怪能歷久不衰。
我們兩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不妥。這天下午沒有看見其他的觀光客,萬一這些人使點心眼,把我們帶到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那就很麻煩了,這裡畢竟是他們的地盤。我們先是回絕了他們,走到了另一邊的車牌等下一班公車,這些人也糾纏的很,其中一個傢伙一句話踩到了我們的痛腳:「你們等巴士,那可有得等了。」
是啊,我們正愁不知道等不等得上巴士,眼看已經過了4點鐘,沒有什麼時間了。
時間緊迫,冒險犯難的大頭症頓時發作起來。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試試看吧。逃票的「領隊」是兩個人一組,心想,這兩個人身材不大,真要幹起架來,我們未必打不過他們。
捨棄油路不走,我們坐上的一部破舊夏利小轎車,載著我們東折西拐地繞著山裡的窄小產業道路。十幾分鐘之後,在一個山溝裡的路邊停下來。開車的中年男子留下他的電話號碼,由另外一個年輕的小哥領著我們開始進山。小哥一翻身,走離了道路、往山溝裡鑽進去。「來啊!往這走。」他一股腦地朝我們直招手,就走進了樹林裡。
小哥走的哪裡是路?勉強只能算是獸徑,雜草之間只能依稀看到一些腳印子。我們兩個人試著快步跟上,卻走得踉蹌,年輕小哥在山溝裡上上下下地繞行,我們怎麼也跟不上,他穿著一雙帶跟的舊皮鞋,健步如飛,我們穿著高科技的登山鞋,卻只能在後面氣喘吁吁。
又過了20分鐘,當我們開始汗如雨下的時候,兩腳逐漸酸軟,心裡也越來越緊張。回頭已經看不到那產業道路了。我們在這個前後無人的荒棄山溝裡,不知道要被領到哪裡去。這裡,不就是打劫殺人最佳的地點嗎?我們又正好已經消耗許多體力,想跑跑不了,想叫也沒有人聽得見。
小哥在前頭氣定神閒地走著,我試著問他,還有多久能到?結果只得到全中國通用的標準回答:「快了,快了。」不一會兒,眼前突然出現一間荒廢的石造小屋,緊張與警戒頓時升到最高點。這真是強盜棄屍的好地方啊,等一下如果從屋裡竄出幾個人來,除非他們手裡有槍,不然一定得拚他一拚,孤家寡人沒有關係,馬丁老婆小孩都在家裡等著,這可怎麼辦才好?
腦中好幾個念頭快速地轉著,開始要馬丁走慢一點,走在後頭,保持一段距離。心想,如果萬一真出現什麼狀況,兩個人,還有一人有一點時間反應。馬丁臉色凝重的說,要把皮夾裡的大鈔藏進暗袋裡,威廉這個時候腦袋還清醒的回答,可能沒有什麼用,山裡的強梁宰了你,總會搜口袋的?
我們繼續走著,一方面是因為上上下下地爬山,一方面是因為緊繃的情緒,或者就說害怕得冷汗直流,反正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溼透了。還沒有真正進到西藏,如果在這個地方遭遇橫禍,還真是不能甘心。
心念轉著、汗流著、腳步踏著。終於,又過了十來分鐘,見到一座道觀。想像中的梁山泊好漢沒有出現,小哥向我們收錢的時候一臉無辜,沒有發生什麼意外,自己卻還是像大難不死後般虛脫。
我們到底還是進了景區。令人莞爾的是,剛剛徒步翻山、花了太多時間,最後我們還是沒有辦法好好看看這青城山。
坐在景區裡的湖邊,稍微喘口氣,太陽已經下山,天還亮著。兩個人明明還餘悸猶存,但當下,我們都沒有再多說,甚至多想關於「萬一」、「如果」之類的假設性問題。 因為明天之後,還有一整段隆冬高原的旅行在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