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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ET的旅程
文 吳繼文 圖 ET
ET是個不快樂的小孩。認識他時,他還是小學生,父親已經不在了。他成績不優,心直口快,常不小心冒犯老師和同學,時不時就會遭受程度不一的霸凌;同樣的事在上國中後繼續發生,高中亦然:畢業前夕,因細故硬生生被退學。敏感而瘦弱的他,永遠不能明白一個人爲什麽必須年復一年被關進校園痛苦地學習、孤獨地成長;更不理解爲什麽身邊的大人們沒有一個認為這有什麽不對。
ET的母親Vivi,是一位資深出版人,認識許多作家、學者、藝術家、媒體人和宗教界人士,不時帶著ET去看展覽、聽演講、參加法會,也會找阿姨、叔叔串門子,大概是希望廣結善緣,讓ET耳濡目染,或許能打開心窗。我也是那許多阿姨、叔叔們之一。我們住在同一個社區,Vivi偶爾帶他來家裡坐坐,他總是勉強叫了聲叔叔之後就靜默不語,就算有些對話也是心不在焉,整晚面無表情只等大人談話結束。儘管認識多年,除了斷斷續續聽到Vivi說,ET不愛上學,在練跆拳,參加了吉他社,沉迷《天堂》網路遊戲……,此外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任何話題都無法讓他眼睛發亮。記憶中,他從不發笑。彷彿他只是在忍受一切。
記得是二○○八年底吧,有一天晚上接到Vivi電話,說ET想找我聊聊,沒多久他們就到了。我看見隨著媽媽出現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眉開眼笑的大孩子;你知道,那是真正開心才會綻放的笑容,於是你也跟著開心了起來。整個晚上,他問了我許多問題,也說了許多他的想法,一個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的ET。那時他大二,專攻軟體設計。他說他喜歡音樂(吉他彈得不錯),也喜歡電影和攝影,愛看書,對佛教和印度很有興趣。這就不愁沒有話題了。
然後他說,一開始他還滿喜歡他就讀的科系,但讀了一年多,發現系上重視寫軟體、遊戲程式開發,而不重設計(就像時下許多官商愛把所謂文化創意產業掛在嘴邊,真正關心的是經濟產值的創造,而不是想像力的培養);加上他比較喜歡的老師要離開了,他覺得學校能教給他的東西似乎已經不多,決定休學,想聽聽我的意見。我看了坐在一旁表情沉重的Vivi,一副很希望我幫她加以勸阻的樣子。
但我告訴ET,只要你認真想過了,且知道要如何過沒有學生身分的日子──而不是繼續當一個不想上學的學生,我是贊成的。
接下來的話雖是說給ET聽的,但更像是用來撫慰Vivi的不安。我說,有主見、有想法,而且願意付諸行動是難得的,也一定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你還這麼年輕,而世界這麼大,能夠去體驗生活、感知他者,才可以更加瞭解自己。雖然這也意味著要擔負更多責任,卻是成長的契機。Vivi看大勢已去,也就同意尊重ET的決定,但仍不掩憂心忡忡。臨走我借給ET他喜歡的德國導演韋納.荷索(Werner Herzog)的《時間之輪》,一部有關達賴喇嘛與時輪金剛法會的紀錄片。
Vivi的頭痛還沒有結束,因為不久兒子又跟她說,休學期間想要一個人去印度旅行,而且希望能夠在達賴喇嘛駐錫的達蘭薩拉(Dharmsala)過二十歲生日。ET不是沒出過國,但都是媽媽帶著跟團出去的,現在他可是要一個人上路,而且,Vivi就像一般台灣的媽媽一樣,「爲什麽不考慮東京、紐約、巴黎或倫敦,你不是學設計的嗎?爲什麽是又髒又亂的印度?那裡太危險了!」說得好像她去過一樣。於是母子倆又來串門子。
我瞭解Vivi的不安,但我說,一個年輕人誠實面對自己的困惑和想望,傾聽內在的聲音並相信自己的選擇,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做一件事,就是相信他?什麽事總有第一次,我們不也是這樣走過來的?還記得我們曾經如何渴望大人們贊同的眼光,如何因為他們的懷疑甚至嘲諷的語氣而受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如今印度占據他大部分的心思,燃起他前所未有的熱情(兩個星期前ET開始和一個日本老師學西塔琴),與其為不可知的未來澆他冷水,不如,我略帶誇張地說,順勢推他進入火坑。
Vivi也不是不知道她這個老朋友是有名的火坑推手,舉凡因辭職、轉業、離婚、結婚(或不婚)、旅行等事躊躇不前的朋友來問我,基本上我就是把她╱他們推向改變現狀之路。維持現狀是容易的,但你通常得付出妥協——某種意義上的局部死亡——的代價。
Et得到我無保留的支持,笑得更燦爛了,於是我以幾次印度旅行的經驗,給他一些具體的建議,並開始和他討論可能的路線、出發日期等等;我把背包、外套、雨具、瑞士刀借他,還一起去買了「寂寞星球」最新版的《印度》。由於印度亞大陸三月多就會進入遠比台灣酷烈的熱季,我告訴他越早出發越好,然而過了一個農曆年,他還是沒有動靜;我當然知道他的遲疑,我們每每有重大決定的時候,不也都會出現猛扯後腿的雜音?我不會去問他,給他壓力,畢竟他是要為自己而出發;鼓動一個母親放手讓她英語普普的獨子去陌生的遠方闖蕩,我亦難免幾分忐忑。
氣息奄奄的小動物,化身為大寫的人
二〇〇九年二月初,ET終於訂了比較便宜而且可以加爾各答進、德里出的泰航機票,但必須曼谷轉機,抵達加爾各答時刻是凌晨一點。我只擔心這第一天,他是否能夠順利轉機,以及可不可以深夜在陌生的千萬人口大城找到落腳處。
ET在二月十一日出發,我請他抵達後及早給家人報平安。不無焦慮中,我收到他簡短的英文電郵,十二日下午從加爾各答網咖寄出:「叔叔,信不信由你,今天早上我在印度博物館外面遇到了哇卡!」日本音樂家哇卡是ET西塔琴老師佑的搭擋鼓手,剛從台北來到印度幾天,正要去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創辦的和平村(Sri Niketan)精進。我心裡大叫「搞定!」從此不再擔心:年輕的你第一次獨自出門離家遠行,順利轉了機、進了城、找到了住處,然後一出門就遇到整個城市你唯一認識的人。多麼美妙的緣起!在加爾各答這個沒落無序(只是多些人、車、垃圾、脫漆水泥塊)彷如農村的城市,ET如魚得水,「我喜歡這裡的氣味;我不喜歡台北,我知道我來對了地方。」他寫道。
離開加爾各答,ET也去了和平村,在那裡住了兩個禮拜,和佑的老師學琴;接著他去朝禮佛陀成道處菩提伽耶菩提樹,到恆河邊的聖城瓦拉納西,體會生死流轉的印度之心,並結識來自世界的旅人,還受贈一具西塔琴。經由古都阿格拉,他前往德里,又走訪蒙兀兒的拉賈斯坦,看沙漠落日。
差不多該去達蘭薩拉了,生日已近,結果我還是被他小小嚇到,「叔叔,德里很熱,我買了一張便宜機票,飛到了室利那迦(Srinagar),住在船屋。」那是我們沒有討論過的行程,內戰方酣的喀什米爾!總之,他是在雪山環繞的達爾(Dal)湖上,和穆斯林船東一家度過了二十歲生日。之後,他才搭十七個小時山區小巴,讓那個邊走邊打瞌睡的司機給載到原先設定的目的地達蘭薩拉。
當ET壯遊歸來,已是四月中旬(那時恆河平原已然變成攝氏四十多度的火爐),他身穿一襲印度傳統無領長衫(kurta),抱著等身高的西塔琴,曬成小麥色的臉上笑吟吟地,眼神、聲音都是前所未有的自信——一個世界公民的自信。他興奮地分享一路上所拍的相片,描述夢境般、以雙腳和好奇心織綴而成的獨立宣言。這時ET一位影視界的阿姨經過多年努力,終於獲准專訪達賴喇嘛;配合法王行程,外景隊將在八月前往與世隔絕的拉達克(Ladakh)地區,正好需要一位隨隊攝影師,乃邀ET同行,於是ET很快又回到印度喜馬拉雅懷抱。
他們從列城(Leh)沿印度河上游支流,在冰河密布、六千米高峰環伺的陡峻山區車行兩天一夜前往人跡罕至的贊斯卡(Zanskar),得以近距離接觸達賴喇嘛。法王為一座新建的寺廟舉行開光、祈福法會而來,同為藏族的拉達克人與法王言語殊異,心意相通,男女老幼自動盛裝前來送迎,幾乎整個谷地僧俗都到齊了。喀什米爾和拉達克歷史上都是佛教重鎮,近代更成為背包客的聖地,那種一生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ET去喀什米爾,雖有點覺得他莽撞,心裡面其實挺羡慕的;等到知道他可以去拉達克,我簡直嫉妒到不行。
暑假過後,ET復學,同學們知道他去印度,多覺得他很酷,但也僅此而已,他們只知道寶萊塢,並不瞭解印度,也沒什麽興趣。除了跟佑繼續練琴,他開始學習「蘇菲旋轉舞」(Sema)和「葛吉夫(Gurdjieff)神聖舞蹈」;加入一群同好成為自由軟體前衛音樂創作的一員,讓古老的西塔琴和Linux程式對話;在攝影工作室拜師學暗房沖片。寒假期間,他再度背起行囊,前往印度,進行音樂之旅:在泰戈爾和平村,他除了進修西塔琴,也邂逅了孟加拉吟遊詩人集團(Baul);在加爾各答他參加了傳統音樂節,又到瓦拉納西修琴。短短一年之內,他竟然去了三次印度,此一緣法,堪稱不可思議。
不管在台北或在旅途上,他不斷認識氣味相投的朋友,通過各自的網絡,與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同步馳騁想像。他知道他並不想成為一個職業演奏者,也不是爲了搜集更多的簽證章和里程數而旅行,他只是想用行動體驗生活,敞開五感去領受世界原有的樣態,或許那樣才可能讓自己從一隻氣息奄奄的小動物,化身為人——大寫的人。
最近ET決定搬出與媽媽、奶奶同住多年的家,和一位認識不久的音樂夥伴在外賃居並以之做為工作室,練琴、作曲、設置暗房。他開始在一家咖啡館打工,學習磨咖啡豆、煮咖啡、打奶泡。他時不時就想再度休學,但又不想立刻去軍隊服役,被迫和許多有意思的朋友分開。
每隔一段時間他會來撳門鈴,然後神采奕奕地向我描述最近的新發現(比方歐洲占屋運動Squatters' Movement的理念),或是生活和工作中對人性的感悟,又或者,讓他一見傾心的女孩出現了等等。他的開場白常常是「叔叔,我越來越清楚我要什麽了」,而他的媽媽,總是一副驚魂甫定模樣的Vivi,不否認兒子這兩三年明顯的成長,卻難掩失落,因為這個與她曾經是最親密不可分的生命,正快步奔向她所看不清楚的遠方,彷彿某種斷裂。她忍不住會質疑他,想說服他,挑釁他,然後弄得彼此緊張不愉快。既愛他,又不喜歡他。
我真想對Vivi說,放手吧,願力的機制一旦啟動,所向披靡,我們不都已感受到他所釋放的鮮活能量嗎?他那麼開心,每天過得那樣充實,我們是不是可以耐心等待他的蛻變,並享受他帶給我們的一個又一個驚奇,就像面對生命的每一天?
(本文作者為資深出版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