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0枚炸彈落下了,有如落在廚房地板上的彈珠;而我母親還在做飯,父親依然埋在地底。只有耶穌死而復生。】
黎巴嫩,二十世紀,一個再也沒有一千零一夜的國度。
取而代之的,是隨著一萬枚炸彈而來的硝煙、痛苦的嘶喊、絕望的眼淚。
青年喬治與好友巴撒姆從小一同在首都貝魯特長大。喬治在電玩店工作,認識他的人總以綽號「狄尼洛」喚他,只因他崇拜電影《越戰獵鹿人》的男主角勞勃.狄尼洛,更愛仿效狄尼洛在電影中與敵方一拚生死的著名把戲:「升級版」俄羅斯輪盤,手槍彈匣內裝上三顆子彈,同死神賭自己的運氣。
經年內戰後,貝魯特成了由暴力與私欲主宰的廢都。年輕人在這座城內賭上的,不僅是自己的生命,還有未來與一切的希望。為了離開,喬治與巴撒姆走上迥然不同的道路:喬治成日與民兵廝混,賣假酒毒品,甚至黑吃黑;巴撒姆因愛情受挫、友情變質,即使淪為難民,也要偷渡到那夢想的他方。
他方是羅馬?是巴黎?
在一萬枚炸彈落下後的靜寂中,不論是故鄉,抑或他方,皆消失在巴撒姆的眼裡……
作者拉維.哈吉以生動鮮活的電影式畫面巧妙結合阿拉伯詩歌所散發的力道及美感,模擬出一個看似和平、正常、實際,卻充滿尖銳矛盾的世界,也寫出了對戰爭、對生死的沉思。
作者簡介:
以如詩語言刻畫生存之苦痛
拉維.哈吉Rawi Hage
拉維.哈吉生於黎巴嫩貝魯特,經歷了九年黎巴嫩內戰,於一九九二年移民加拿大。他利用開計程車的空檔而發想創作的第一本小說《狄尼洛的遊戲》摘下世界文學大獎「都柏林文學獎」,由一個沒沒無名的異鄉人躍為暢銷作家,版權售出十多國。寫小說之外,他也是視覺藝術家、策展人、政治評論員,作品散見加拿大《麥克林》新聞週刊、加拿大《引信》藝文雜誌、美國《米茲納》文學期刊、《朱維特》文學期刊、《多倫多書評》、《安歇在蒙特婁》藝文雜誌、伊朗《新報》等報章媒體,視覺創作則在全球各地藝廊與博物館展出。另著有小說《蟑螂》(書名暫譯,麥田即將出版)。現居加拿大蒙特婁。
譯者簡介:
穆卓芸
文字手工業者,譯有《神祕森林》、《藍眼菊兒》、《尋找松露的人》等書。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獲獎紀錄
◎2006年吉勒文學獎(Scotiabank Giller Prize)決選入圍
◎2006年總督文學獎(Governor General's Award: Fiction)決選入圍
◎獲2006年麥克倫南文學獎(Paragraphe Hugh MacLennan Prize for Fiction)
◎獲2006年麥考斯蘭首作文學獎(McAuslan First Book Prize)
◎2007年Rogers Writer's Trust Fiction Prize決選入圍
◎2007年不列顛國協作家獎最佳首作獎決選入圍
◎2008年Prix des libraires du Qubec決選入圍
◎獲2008年都柏林文學獎(IMPAC Dublin Literary Award)
媒體推薦:
媒體推薦
◎美國《波士頓環球報》:「以破碎的眼光描繪永恆回歸;猶如好萊塢黑色電影遇上鴉片幻夢,一段戰火下滿目瘡痍的荒蕪年少。」
◎英國《觀察家報》:「精采刺激,充滿迷惘,卻又優美動人。最後一枚炸彈已經落下,這本小說依然力道十足。」
◎加拿大獨立書店「麥克奈利羅賓森」店長莎拉.麥克奈利:「震撼人心的《狄尼洛的遊戲》再度證實了茨威格的說法:『一本真實的偉大小說能讓一個民族永垂不朽。』」
◎加拿大(豐業銀行)「吉勒文學獎」評審團:「拉維.哈吉以《舊約》的語調描繪一個飽受戰火摧殘的現代城市,文字獨樹一格,強而有力,宛如魔咒。」
◎加拿大「總督文學獎」評審團:「《狄尼洛的遊戲》面對戰火世界下的破碎關係,直言不諱,來得正是時候。」
◎《加拿大文學評論》:「傑作──沒有人能寫得比拉維.哈吉更好。」
◎「麥克倫南文學獎」評審團:「文字別出心裁,鮮活生動,驚人地大膽──時而簡練,時而張狂。坦率直陳戰火的摧殘,卻深具幽默與同情。」
◎英國《衛報》:「震撼人心。」
◎加拿大《多倫多星報》:「《狄尼洛的遊戲》宛如一場狂野的夢魘,帶有強烈的歐洲風格,讀者肯定無法抗拒。」
◎加拿大「麥考斯蘭首作文學獎」評審團:「故事嗆辣,讀來令人痛苦卻又優美如詩──文學天才的傑作。」
◎加拿大書評雜誌《一枝筆與一刀紙》:「拉維.哈吉讓一個充滿殘破房舍與坑洞街道的絕望時代生動重現。」
得獎紀錄:獲獎紀錄
◎2006年吉勒文學獎(Scotiabank Giller Prize)決選入圍
◎2006年總督文學獎(Governor General's Award: Fiction)決選入圍
◎獲2006年麥克倫南文學獎(Paragraphe Hugh MacLennan Prize for Fiction)
◎獲2006年麥考斯蘭首作文學獎(McAuslan First Book Prize)
◎2007年Rogers Writer's Trust Fiction Prize決選入圍
◎2007年不列顛國協作家獎最佳首作獎決選入圍
◎2008年Prix des libraires du Qubec決選入圍
◎獲2008年都柏林文學獎(IMPAC Dublin Literary Award)
媒體推薦:媒體推薦
◎美國《波...
章節試閱
第一部 羅馬
1
一萬枚炸彈落下了,而我在等待喬治。
一萬枚炸彈落在貝魯特,那擁擠的城市,而我躺在藍色沙發上,沙發罩著白布,阻絕灰塵與髒腳丫。
該走了,我心裡想。母親的收音機開著,打從戰爭開始就沒有關過,裡頭裝的雷特威電池可以撐上一萬年。收音機裹著廉價的綠色塑膠罩,上頭有很多洞,沾著母親炒菜留在指尖的髒汙。灰塵滲進旋鈕,牢牢黏在邊緣。法魯茲的憂鬱女聲傾瀉而出,怎麼也停不了。
我不是逃避戰爭,我是在躲法魯茲,赫赫有名的女歌手法魯茲。
夏天和炎熱來了。豔陽低垂,大地焚燒,炙烤著我們的公寓與屋頂。家裡的白色窗戶底下,基督教的貓兒漠然走過狹窄的小巷。牠們從不在胸前畫十字,見到黑衣教士也不行跪禮。車子停在街道兩旁,停在人行道上,阻礙了路人的步伐。行人精疲力盡,氣息奄奄,他們的雙腳沉重,臉龐拉長,每走一步,悲慘的生命每抽搐一回,他們就詛咒與責怪美國一次。
熱浪壓境,炸彈落下,幾名惡霸插進買麵包的長長隊伍,奪走弱者的食物,欺負麵包師傅,調戲他的女兒。惡霸從不排隊。
喬治按喇叭了。
他的機車噴出死灰色的濃煙,飄到我的窗邊,噗噗的引擎聲傳進我的房裡。我朝樓下走去,嘴裡咒罵法魯茲:死哭腔,害我活得像煉獄一樣。
母親從屋頂下來,手裡拿著兩個桶子。她剛去鄰居的水塔偷水。
沒有水了,她對我說,每天只有兩小時供水。
母親又講起食物,和往常一樣,但我朝她揮揮手,逕自跑下樓去。
我跨上喬治的機車,坐在後座,兩人沿著大街奔馳。炸彈落下的大街,沙烏地阿拉伯外交官在這裡釣法國妓女的大街,古希臘人跳舞、羅馬人入侵的大街,波斯人磨劍、馬魯克人偷走村民食物的大街,十字軍吃人肉、土耳其人逼我祖母為奴的大街。
戰爭是惡霸的,機車也是。機車還是我們這些長髮少年的。我們將槍插在腰間,油箱裡是偷來的汽油,漫無目的騎著。我們騎到城市的海岸邊,停在橋樑的閘道上,喬治對我說:我有個馬許卡(困擾)。
說吧,我說。
有個男的,我想他叫阿茲拉克吧,把車停在我姑姑娜比拉家樓下,就算開車出門還是霸著位子不放。我把兩根占住車位的桿子拿走,讓姑姑停車。她把車停好,我們就到樓上喝咖啡。這個叫阿茲拉克的傢伙來敲門,要姑姑把車移走,說那裡是他的車位。姑姑說車位是大家的──那傢伙破口臭罵──我姑姑大叫──我掏槍出來,抵著他的腦袋,把他踹出去。那傢伙跑下樓,在底下恐嚇我。但我們會給他顏色瞧瞧,對吧,小啞巴?
我聽他說完,點點頭,兩人又跳上機車,在槍林彈雨間穿梭,渾然不當一回事。我們掠過軍歌,掠過一千個電台,所有電台都在宣告己方獲勝。我們盯著女戰士的短裙,從女學生的腿邊拂過。我們是無所事事的乞丐與小偷,性飢渴的阿拉伯小夥子,一頭鬈髮,襯衫大開著,萬寶路煙捲在袖子裡。我們是輟學生,帶槍的虛無主義者,肆無忌憚,滿嘴口臭,穿著超長的美國牛仔褲。
晚點夜裡見,喬治載我回家,對我說了一句,而後揚長而去。
午夜來了。喬治的機車聲在整條街迴盪,我下樓到小巷裡。這條小巷,男人週五深夜一起欣賞埃及電影,平時在小陽台抽菸,暢飲冰啤酒和阿拉克,壓碎新鮮的開心果,用骯髒發黃的指甲將美國香菸撚熄在傳統菸灰菸灰缸裡。在他們的屋內,赤貧的女人站在老式土耳其浴缸中,拿著紅色塑膠桶,小心儉省地將水滴在棕黑肌膚上,洗去氣味,洗去有如巴克拉瓦千層派皮的塵垢、早晨端著咖啡閒聊時的惡毒長舌、丈夫的貧窮與她們毛髮未刮腋下的汗水。她們一絲不苟地清洗自己,有如躲在小型歐洲車底下舔舐腳掌的基督貓。車子漏著油,石油公司剝削奈及利亞勞工從地下抽取出來的油。那片土地有魔鬼徘徊,樹木被工廠濃煙與白人工程師的貪婪之氣熏死,蟲子啃著枯樹根。慵懶的貓兒在車底下流連,注視往來的義大利皮鞋、塗了指甲油的腳趾、五顏六色的磨損褲管、尖頭高跟鞋、塑膠拖鞋、大步前進的光腳丫與秀色可餐的腳踝。這些腳踝曾被肥厚的大手握著,然後放開。大手緩緩向上,直搗濕潤的溫暖泉源。泉源謹慎而大方地漫溢開來,散發著鰻魚與紅魚的腥味,玫瑰花露水的馨香。
我們騎車直奔喬治的姑姑家。到了之後,喬治說,阿茲拉克的車就是那一輛。他掏出手槍,我催動油門,讓機車震天價響。喬治朝輪胎開槍,空氣洩了出來。他將槍稍微舉高,對準車燈、車門、隔熱車窗、座椅和鏡子裡自己的身影開槍。他默默射擊著,踩著冷靜的舞步繞著車子,瞄準然後開槍。破銅爛鐵很快布滿微小的凹洞傷口,迅速俐落。這復仇既致命又有趣,我喜歡。
報復結束,我們逃之夭夭。我騎車穿越昏昏欲睡的街區與無止盡的木門,感覺喬治的槍刷過我的背。我們騎到大路,棉襯衫敞開迎接晚風,風兒調戲我們的肌膚,棲息在我們耳中。我騎得很快,橫衝直撞,強風擊打我的雙眼,鑽入我的鼻內與肺中。我在街道穿梭,路燈破裂,牆上爬滿彈孔,骯髒荒蕪的人行道上沾著發黑的血跡。我向前騎著,感覺血管裡有一股飢渴,清風充塞我的胸臆,讓我活了過來。喬治的呼吸沉沉吹在我的肩頭,他仰天嘶吼,像隻得勝的瘋狗發出惡魔般的狂笑。
雞尾酒,他在我耳邊大喊,我們去喝雞尾酒!我立刻猛力迴轉,像個蒙古騎士將他的機車甩向,後輪空轉,壓碎細小的石頭,濺起一片烏雲。我掉頭朝果汁吧直奔而去。果汁吧在城市的另一邊,美國區的高速公路上,遠離逼我祖母為奴的土耳其人,整晚營業。我們經過露西戲院,年輕人和自慰狂經常來這裡,盯著大螢幕上的大胸脯美國女人,看她們被大屌男人狂操猛幹。這些男演員穿著牛仔裝或一副老師的打扮,頂著阿福羅頭和一九七○年代的髮型,配著爵士樂和女人在豪華泳池邊做愛。繫著圍裙的女傭將迷你裙脫在導演門後或攝影師車上,搖著七○年代的解放屁股掃過長塑膠椅的邊緣,準備送上插著迷你紙傘的紅色雞尾酒。
到了果汁吧,我和喬治點了芒果汁,上頭加了白乳酪、蜂蜜與核果。
我們坐下來喝果汁,把手指舔乾淨,聊槍的事,聊槍怎麼會這麼安靜。
2
一萬枚炸彈撕裂了風,而母親還在廚房抽她的白長菸。她從頭到腳穿得一身黑,哀悼她父親和我爸爸。她在她的瓦斯爐上煮水,她的砧板上切肉,靠著我們家的破牆壁,對著我們家的破窗戶抽菸。一枚炸彈曾經落在這裡,落在她的廚房,在牆上炸出一個大洞,讓我們飽覽廣袤的天空。我們沒辦法修牆,必須等到冬天,等大雨落下,洗去埋藏所有屍體的泥土。我爸爸就死在這間廚房,而她父親則死在城市的更北方。
隔天,喬治去拜訪姑姑,只見她的車停在阿茲拉克的車位上。
阿茲拉克早上來過,向我道歉,表示願意分享車位,喬治的姑姑一邊說著,一邊撩弄染成紅色的頭髮。娜比拉姑姑四十五、六歲,在一家銀行工作,依然小姑獨處,個性輕挑,打扮非常性感。緊身裙、高跟鞋、濃妝豔抹,低衩襯衫將乳溝大方秀了出來。她用喬治童年時的小名喊他「阿治」,總是讓他很不自在。
我常常到娜比拉姑姑家找喬治,她也常穿著睡衣開門,圓潤的雙唇叼著香菸。我幻想她邀我進去喝咖啡,替我端水到餐桌,拜倒在我的肚臍下,拉開日本製的拉鍊,啜飲我濺射的汁液,用賣弄風情的聲音甜甜向我保證,喬治不在這裡。他不是去工作了?她會這麼對我說。阿治在工作!喬治,我童年的朋友,他在撲克電玩店上班,向整天泡在店裡對著機器的賭徒收錢。小螢幕綠燈閃閃,賭徒不停按鈕,輸掉妻子的珠寶、兒子的衣服、父親的房子與橄欖樹。他們擁有的一切都被吸了進去,被王牌和訕笑的鬼牌從他們的聚酯口袋裡抽走。喬治收錢,換成點數輸入顧客的機器裡,兜售香菸與威士忌、打掃廁所、開門、調低冷氣、掃地、清理菸灰菸灰缸和保護店面,民兵來的時候將錢放進袋子裡封好,交給他們,然後騎上機車回家。
一定有辦法摳錢,我有一回去找喬治,他這麼對我說,你要參一腳嗎?
要是阿布納哈逮到我們偷錢,絕對會把我們腦袋剁掉。沒錯,是很危險,但我想一定有辦法。
這樣是擺民兵一道,我說。
喬治聳聳肩膀,吸了一口油膩的黑大麻菸,闔上雙眼,將煙留在纖瘦的胸腔裡。接著他緩緩吐氣,眼睛依然閉著,拉長雙臂有點像十字架上的基督,伸出兩根手指,將菸遞給我。
炸彈有如傾盆大雨,讓人想起遙遠印度的雨季。我心裡急切又焦躁,想要錢和更好的工作。我在碼頭做事,駕駛捲揚機,將武器從貨輪卸下,武器上印著希伯來文、英文和阿拉伯文序號。有些船裡是石油,這時就得接上卡車裡的油管。還有土耳其水果,另外就是暈船的羊群,鼻子濕潤,發出驚惶的叫聲,一樣來自土耳其。船上裝什麼,我們就卸什麼。如果是武器,民兵的吉普車就會包圍整個碼頭,而且總是夜裡卸貨,不准開燈,連抽菸都不行。每回值完夜班,我都會回家睡上一整天,讓母親一邊煮飯一邊抱怨。我在碼頭能找的差事少得可憐,付不起香菸與三餐,也應付不了一個嘮叨的母親。我能去哪裡?又應該搶誰、哄誰、求誰、誘惑誰、脫光誰和撫摸誰?我坐在自己房裡,看著一整面牆的外國風景、少年歌手的褪色海報、牙齒潔白的金髮女郎與義大利足球明星,心想羅馬一定是個自由漫步的好地方,廣場上的鴿子看起來都吃得很飽、很快樂。我想起喬治的提議和撲克電玩機,我決定去他工作的地方一趟。
我走過通往賭場的小巷,經過女裁縫烏莎米的店。烏莎米的丈夫拋下她,和一名埃及女傭私奔了。她拿著針,扎在年輕新娘的白紗上。婚禮會在小禮拜堂舉行,用錄音帶播放鐘聲,沙沙的有如一九三○年代的老唱片。新娘父親接受一名中年加拿大工程師成為他的女婿,母親忙著揉麵團,張羅椅子和摘西洋芹,為大日子做準備。哥哥打算對空鳴槍,慶祝妹妹即將開苞,表哥會開著打過蠟的長轎車,載新娘到禮拜堂,之後送新人上船。地中海,一座充滿法老淚水、海盜船殘骸、奴隸屍骨、各種廢水和醫用棉花球的海洋。
裁縫店對面,雜貨鋪老闆阿布陶利揮舞扇子,將臉旁的蒼蠅掃向爛掉的蔬菜上,阿布艾費夫和姪子安東在玩西洋雙陸棋。克勞蒂還在找老公。不會是我,我說,不是我!天空湛藍,不時落下子彈與炸彈。在我們的土地上,仰望天空就是等著死亡朝你俯衝而來。你,蜿蜒街道上的一攤水、有著紅魚的鹽海、男孩子玩的跳床。你,一條任憑上色腳趾踩踏的刺繡內褲、彎刀的鑽石刀套。你──
我經過娜比拉家,決定去看她。她來開門,我面帶微笑,全身僵硬,沒有開口,只能不停呼吸。
又來找朋友了?她問我。
這裡人人都是朋友,我回答。
她微笑,大笑,搖搖頭讓我進去。
我坐下來,興奮得像個正要自慰的學生。
你想喝點咖啡嗎?
好,我說,眼睛盯著她的透明洋裝。她的大腿圓潤飽滿,內褲的輪廓若隱若現,清楚畫開她的豐臀與大腿頂端。
她走進廚房,我跟了進去。
我要去找喬治,我說。
他在工作?
對。
既然你曉得他在工作,為什麼來這裡?
我想你或許有東西給他,像是三明治或蘋果之類的。
她走到我面前,戳了戳我的臉頰說,你才沒那麼天真,小夥子,竟然趁你死黨工作的時候拜訪他姑姑。
我牽她的手,她試著掙脫,我握著她小指不放,將她慢慢拉到身邊。她笑了。我吻了她脖子,聞到她身上乳霜、牛奶和胖銀行家的雪茄味。她任憑我的唇在她頸間遊走,接著一手貼上我的胸膛,輕輕將我推開。
咖啡在爐子上滾了,但你必須走了,小夥子。
喬治在等我。我朝他走去,遞給他五十里拉。假裝不認識我,我低聲說。
你要哪台機器?
什麼意思?我問。
哪台機器?他語氣很不悅,我要把錢放進那台機器。
喔,對,三號。
我走到三號機器面前,五十里拉已經出現在螢幕右上角。
我下了二十里拉,結果輸了。我回去找他,跟他說我想退錢,剩下的三十里拉。
他把錢給我。
我走回家,心想,沒錯,一定有辦法。
一萬枚炸彈落下了,有如落在廚房地板上的彈珠,而我母親還在做飯,父親依然埋在地底。只有耶穌死而復生,他們是這麼說的。我已經不再期盼父親在門口出現,神情自若,默默走進廚房,坐在桌邊,等我母親端上沙拉和薄麵包。人死不會復生。
一萬枚炸彈讓我耳鳴,但我還是不肯躲進防空洞。
我已經失去太多親人了,母親對我說,下來到防空洞裡。
我沒有下去。
一萬根香菸碰過我的嘴唇,一百萬口土耳其咖啡流經我發紅的喉嚨。我想起娜比拉,想起撲克電玩機和羅馬。我想離開這個地方。我點燃最後一根蠟燭,就著水桶喝水,打開冰箱又關上。冰箱裡空無一物,正在融化。廚房沒有聲音,母親的收音機很遠、很遠,埋在防空洞裡,娛樂老鼠和擁擠的全家大小。每當有炸彈落下,防空洞就成為大夥兒的房子、糖果城堡、小孩的遊樂場、聖殿、廚房和咖啡館,一個有爐子、泡綿床墊和遊戲的地方。但那兒很擠,我寧可死在戶外。
一枚炸彈落在隔壁小巷,我聽見尖叫聲,這會兒肯定血流成河了。我等著,照理會有第二枚。炸彈總是成雙成對,就像去巴黎的美國中西部觀光客。第二枚炸彈落下了。我緩緩步出公寓,我走下樓梯,穿越後巷,靠著尖叫、火藥味和四散的石塊當指引,我發現一個小女孩身旁流著血。賭客湯尼已經到了,車子發動著。他光著上身,不停結巴。聖、母馬利亞,聖母瑪、利、亞,他反覆吃力念著,全身僵硬,喘不過氣來。我抱起小女孩,她母親哭得歇斯底里,跟我走向車子後座。我脫下襯衫,裹住小女孩淌血的肋骨。湯尼開車直奔醫院,一路上猛按喇叭。街道空空蕩蕩,兩旁的房子感覺晦暗、模糊而陌生。女孩的血滴到我手指,流到我腿上。我整個人浸在血裡。鮮血比紅色還深,比絲綢還滑,摸在手上暖暖熱熱,有如溫肥皂水。我可以擠血出來,填滿紅海,然後縱身一躍,占有它,沿著岸走,坐在陽光下。我雙手摁著小女孩的傷口,她昏了過去,白眼一翻,沉入柔軟如夢的白色枕頭裡。她的頭倚向母親渾圓的胸脯,婦人接續湯尼的禱告,兩人不停念頌「聖母馬利亞,聖母馬利亞」。我心想,這女孩正要去羅馬。她就要去羅馬了,幸運的孩子。湯尼朝著空蕩的街道按喇叭,譜出一首憂傷的輓歌。
第一部 羅馬1一萬枚炸彈落下了,而我在等待喬治。一萬枚炸彈落在貝魯特,那擁擠的城市,而我躺在藍色沙發上,沙發罩著白布,阻絕灰塵與髒腳丫。該走了,我心裡想。母親的收音機開著,打從戰爭開始就沒有關過,裡頭裝的雷特威電池可以撐上一萬年。收音機裹著廉價的綠色塑膠罩,上頭有很多洞,沾著母親炒菜留在指尖的髒汙。灰塵滲進旋鈕,牢牢黏在邊緣。法魯茲的憂鬱女聲傾瀉而出,怎麼也停不了。我不是逃避戰爭,我是在躲法魯茲,赫赫有名的女歌手法魯茲。夏天和炎熱來了。豔陽低垂,大地焚燒,炙烤著我們的公寓與屋頂。家裡的白色窗戶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