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明星稀,今兒個是師父不知幾歲的壽辰,谷裡頭還留著的幾個師兄弟替師父祝了壽,喝得東倒西歪地。
天冷,大廳裡抱著睡歪了的幾個,庭外耍劍舞得風聲赫赫的幾個,他趙小春是那幾人中唯一清醒的,因為自己是唯一不被允許喝酒的那個。
其實今年都十八了,師父還不讓他喝酒真是有些說不過去,於是他偷偷拿走一罈被擱在桌邊的陳年桃花釀,打算攬回房去喝個精光,反正酒喝完罈子再扔回廳裡,絕對不會有人知道。
抱著桃花釀樂顛顛地走,哪知太得意了卻在師父窗外跌了一跤,摔倒在花圃當中,淋得一身全是酒。
「誰?」屋裡頭的人耳力好,些微的小聲音都聽得見。
小春趕忙摒住氣息,被發現偷酒喝可不得了。
窗被緩緩推了開來,小春瞇著眼見著二師兄探出了顆頭,四處巡了一會兒後關上窗。講話聲從房裡頭幽幽傳來,是師父虛弱的音調:「風聲吧!」
小春心裡竊笑,幸好沒被發現,不知師父師兄偷偷講些什麼,便繼續聽了下去。
「唉……」師父嘆了口氣。
「今日您生辰,別想那麼多了。」
小春聽這兩人的語氣不是太開心,不曉得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好的日子唉聲嘆氣,也不怕嘆一口氣少一盞茶的命。
「你大師兄才出去幾年,怎麼就弄了這麼多事出來。」師父的語氣很無奈。「要不是小五和小六回谷把那些事說出來,我還不知道外頭竟然亂成那副模樣。」
二師兄說:「師父您想叫大師兄回來嗎?如果您肯出谷勸勸他的話……」
「他那性子誰勸得了。」師父黯然地說。
「師父您一直都很擔心大師兄。」
「唉……我只怕那孩子到後頭,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親手養大的……總是……早知如此當年就不應該讓他出谷……」師父說話斷斷續續地,氣息紊亂,興許是今日生辰為了陪他們這些弟子折騰了一天,該也累了。
窗外的小春攬著罈子,陳年桃花釀酒氣撲鼻,醺得他頭又昏又重。
原本是偷偷在外頭聽的,聽著聽著,師父和二師兄從出谷的事情講到外界紛亂,再繞回大師兄出身神仙谷的事若被知曉,這百年間遺世獨立不問世事的神仙谷不知還能平靜多久。
抬著罈子仰頭灌了幾口,看著天上的月亮變成兩個、再變成四個,他嘴角彎起,勾了個大大的笑。
酒才落喉,就讓人東倒西歪,師父這罈桃花釀實在太厲害了。
抱著剩下那半罈酒笑得燦爛,小春歪歪斜斜地爬出花圃,小心翼翼不發出太大聲音,免得房裡的人發現他在外頭偷聽。
「你們都大了,師父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所有師兄弟中就你大師兄和你八師弟還要我擔心……石頭我怕是管不著了……小春沒定性容易惹事……在谷裡還好……」
當他漸行漸遠,離開廂房外,師父和二師兄那宛若嘆息般的語調,仍幽幽跟著他:
「若是出了谷啊……」
一直在外頭沒回來過的大師兄,師父不停嘆氣是因為他吧!
外頭……為何大師兄出去了,就沒回來呢?
他這些年在谷裡待悶了,也很想出去闖闖,師兄肯定也是覺得這裡悶,才留在外頭的花花世界不捨得回來吧!
溜回房裡,慢慢嚐著那些桃花釀,一張算是俊美瀟灑的臉龐,因為醉意而染上緋紅,傻傻地笑著,朦朧朧的桃花眼瞇成線,望著如勾新月。
師父嘆氣是為了大師兄,只要他把大師兄帶回來不就好了?
自己入谷以來也沒為這裡做過什麼事,既然二師兄叫不動大師兄,那就換他去試試吧!如此,一來可以當報答師父的養育之恩,二來趁機看看外頭的花花草草也好。
「就這麼決定!」站起身來將酒擺到一旁,小春攤開布巾放了些衣物、藥瓶、元寶、碎銀有的沒的,想得到的通通放上去,跟著捲好揹到背上,滅了房裡油燈拉開門就要離開。
「啊,差點忘了!」又回來把那罈喝剩的桃花釀裝進水袋裡,往腰間繫好,跟著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院子裡舞劍舞累的師兄們睡死了,小春一路走出去,沒半個醒著的看見他,當然也就不會有任何人攔他。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甚至運起輕功在荒煙漫漫的山野草嶺間飛奔。待明日眾人醒來找不到他,不知會不會雞飛狗跳。
酒醉的他,一路跑,一路為這樣的想法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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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下了場雨。
而周圍,似乎並不那麼寧靜。
小春睡得正好,卻被一陣刀槍金戈之聲吵醒,睜開眼,眼前矇矇矓矓地看不太真切,放眼望去一片陌生景象,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是在哪個山野間的破廟中,雨從廟頂年久失修的破瓦間滴落佈滿一層厚灰的供神桌上,揚起些微灰塵。
「這裡是哪裡……」小春吶吶地問著自己,有些茫然,完全不曉得怎麼會身處破廟之中,之前不是才為師父祝壽,和師兄們一起大夥兒吃著飯嗎?
拉了拉身上的衣裳,發現已是半乾,外袍上又是泥又是乾草的,怎麼像在地上滾了一圈似的。忽而腦中片段一閃而過,他大大「啊」了聲,想起用完了膳,趁大夥兒醉得東倒西歪時,偷了罈桃花釀喝……喝著喝著……跟著……什麼也不記得了……
該不會就這麼跑出神仙谷了吧?小春呆了呆。
周圍的打鬥聲越來越近,似乎來到了破廟外頭。
小春把行囊揹好,也顧不得自己一身髒亂風風火火地衝到外面去看熱鬧。
雙腳一瞪輕輕躍到樹上,踏著密林枝幹前行,輕盈的步伐偶爾弄落一兩片葉,身影動作之迅速,如風一般。
霧濛濛的弦月掛梢頭,天邊還飄了點小雨,藉著微弱的月光與極好的目力,小春看見了底下混亂的景象。
十來個黑衣人隱匿在月色中,無數把兵器舉著低著,上頭沾了血,血是既紅又黑的。
黑衣人圍起的無形牆中困住了一個人,白色的身影衣袂飄飄,衫子卻染了血,血色紅中泛黑,唯有白衣人手中那柄銀白色的劍沒有染到一絲血,即使穿透黑衣人的胸膛,仍是未沾到任何血跡,乾淨得太過了。
從那些血,小春知道白衣人中了毒。他摸了摸下巴,白衣人再這麼打下去,沒先因血氣運行過速毒氣攻心而亡,也會因為失血過度去見閻王。
思忖救不救之間,白衣人發現了小春的氣息,那人抬起頭來,晶亮冰冷的眸子對上小春的眼,小春眨了眨眸子,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
美人!好一個傾國傾城的漂亮美人啊!眉似青山黛,眼似水波橫,一劍一舞若凌波,劍鋒過處卻又似千軍萬馬,凌厲氣勢渾然天成。
美人、美人啊!美到他下巴掉了合不起來,口水像那滔滔江水不停流。
只是,俄頃小春一楞,那雙眸子美雖美,卻少了份柔軟多了份輕蔑,目光所及一片冷冽寂寥,像是了無情感的枯槁之人。
「東方雲傾,別再掙扎了,束手就擒吧!教主說過死活不論,你不會有機會逃脫了。」為首的黑衣人陰陰笑著。
「哼!」美人有骨氣,只回一個字。
小春見美人收攝心神,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有興趣,將注意力放回黑衣人身上繼續揮劍纏鬥,然而卻只消那麼一眼,輕輕的那一眼,小春便決定了。
他怎能任如斯美人香消玉殞,此人死不得。
小春拿出懷中的藥瓶灑下,清風朗月剛剛好,細微的粉末被風一吹,吹到了黑衣人陣勢當中,小春口裡喃喃唸著:「一、二、三……」
黑衣人發現了他的存在,大喝:「何方鼠輩!」
「四、五、六、七!」小春繼續唸,直至七聲以後,十幾個黑衣人乒乒砰砰地一個接一個倒得亂七八糟,只有中間的美人兒還能勉強以劍撐地支持,沒有往泥地上貼去。
小春笑了一聲,從樹梢上俐落躍下,踢了踢黑衣人首領,惹得那人白他一眼。
「你是誰,膽敢與我烏衣教作對。」
「我是你爺爺,我怎麼不能和你那什麼衣什麼教作對。」小春搖搖翠綠小藥瓶,笑得那一個叫得意。趙小春特製「七步一定倒糊里糊塗藥」,一出場就得了個滿堂彩,十九個倒了十八個,而美人兒似乎功力比黑衣人深厚了些,一時半刻倒不了。
「你!」黑衣人氣結,差些說不出話來。
美人兒一雙冰眸冷冷看著他,小春收起藥瓶往美人兒走去,他伸出手想扶一把這個叫作東方雲傾的美人,沒想到對方卻舉劍一擊襲來,招式快狠直逼他要害。
小春嚇了一大跳,好在對方內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這招沒多大殺傷力,他側身彈指震飛那把劍,反手順勢扣住對方脈門。
命門被扣動彈不得,雲傾冷然的神情中一抹嫌惡閃過。
雲傾見眼前這人披頭散髮、渾身又濕又臭還沾滿污泥爛草,不知是哪裡來的乞丐,但卻偏又有一身功夫和詭異迷藥。被這樣的髒東西碰到,他渾身不自在地起了雞皮疙瘩。
「放開。」雲傾直欲作嘔。
探了探對方的脈象,又察覺對方臉色有異,小春隨即笑著表達善意,並且鬆手往後退開一步。
雲傾這時再也抵擋不住七步倒的藥力,跌落地上。
當臉貼到雨後泥濘地面,雲傾又是一陣皺眉。
髒死了。灰塵、樹葉、泥土、水窪,和一地斑駁血跡。
「姑娘,妳身中劇毒。」小春蹲在雲傾身前不遠處沒和他靠太近,望著對方的眼說著:「而且還傷得很重。」
姑娘?這稱呼令雲傾不悅到極點,他伸手探入懷中而後手腕一動,幾枚如牛毛般細小的梅花針破空往小春方向發去。
小春嚇了一跳急忙閃躲,但仍有幾枚針射入他手臂之中。
「唉呀、好疼好疼!」小春痛得哀哀叫。「妳做什麼!」
最後的氣力用盡,迷藥完全發作了,雲傾甚至連話也答不出來,他只是看著小春,冷淡的眸子裡有著敵意。
小春立即會意,哭喪著張臉開口:「我是想救妳,沒惡意的!」
月色溫潤,銀色柔白光芒緩緩灑落林間,雲傾仍是不發一語地看著小春,那種空洞無情的眼神,望得小春發毛。
雲傾不相信小春的話。林間一個素未謀面的生人,不值得他信。
這時方才與黑衣人廝殺時強行運功壓制住的毒猛烈地反撲而上,頓時血氣上湧,喉頭一甜,一口血由雲傾嘴中噴了出來。由心口開始,刀削刻骨的疼迅速蔓延四肢百骸,劇痛令他再也握不住手中劍柄,劍鬆脫在地,他整個人蜷曲痙攣,停不了的痛苦令他渾身顫抖難以控制。
小春見況向前連點雲傾周身要穴,卻也無法止住來勢洶洶的毒發之勢。
他連忙解下行囊放在泥地之上,挖出紅色藥瓶倒了顆赤紅藥丸出來,捏著雲傾下顎讓他張口吞下,再倒了些水袋裡的桃花釀,以酒送服。
「妳撐不了多久。」小春神色倉皇地將行囊背在胸前,拉起逐漸昏迷的雲傾揹到背上。
「先離開這裡再說。妳的仇家在場應該就這些而已了吧,我應該沒漏掉什麼人吧!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如果等會兒又來個一群黑衣人就不好了,我先帶妳走。」小春逕自嘰哩咕嚕地講個不停。
「……為什麼……」帶著強烈血腥味的藥丸入口,劇痛竟平緩了些。雲傾昏沉間開口。他被弄糊塗了,這個小乞丐真想救他,在他對他發了那淬毒的梅花針後?
「如果我是妳,我會先運功護住心脈。反正我想救妳,妳就乖乖讓我救成了。還有,麻煩別再偷襲我,我保證會治好妳的傷,不讓這些人找到妳。妳那個暗器……」小春抹了把淚:「他奶奶的疼啊……」
谷裡頭的人都知道,他趙小春什麼都吃,就苦不能吃,什麼都捱,就痛不能捱。身嬌肉貴這詞,大抵是前人想出來形容他的。十成十貼切。哪知出谷後第一仗,就遇到個美人不長眼的,好心搭救,卻折騰了自己的皮肉。
「殺……殺了他們……」雲傾幾乎陷入昏迷,卻仍記得那些和他纏鬥三天三夜的烏衣教黑衣弟子。
小春回頭望了那些黑衣人一眼,楞了楞,方道:「姑娘妳的要求也太多了,我不殺人的。」
「殺……」那些人,留不得。
「不殺!」小春毅然決然轉頭,瀟灑踏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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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揹著昏得不省人事的雲傾往北狂奔數十里後,見他怎麼搖也搖不醒了,才稍稍停歇將雲傾放下。
翻開行囊,拿出自己調配的金創藥,而後看了沉睡中的美人一眼。
「姑娘,雖然妳聽不見,但我還是要說說。等會兒我掀開妳的衣裳替妳上藥,完全只是想救人,沒輕薄妳的意思,妳醒來後可別再餵我暗器,我皮薄肉嫩,怕疼的。」
說完,小春吞了口唾沫,先替對方手上臂上的傷口上藥,對方肌膚白裡透紅,摸起來滑不溜丟的,真是要命。
「不行不行,把持住!」
小春搖了搖頭,將綺想晃到腦後,迅速為雲傾的傷口粗淺上藥,跟著用手指掀了掀對方被血染紅的衣襟,臉頰一陣發紅。
「雖然是個美人,可人家姑娘血流這麼多,雖沒傷到心脈但也頗為嚴重……救人要緊救人要緊……趙小春你這渾小子別胡亂想……」
小春緩緩拉開對方的衣襟,露出褻衣,然而卻很奇怪地沒發現該有的東西,他呆了呆,腦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看了眼對方平坦的胸口,而後再呆了呆。
「男的……」
小春眼前發黑,險些往後倒去。
突如其來的衝擊讓小春無法承受,這麼一個出塵脫俗的天仙美人居然是男的!
好不容易一口氣回了過來,他黯然地盯著那兩塊長得精實的男子胸肌,木然地胡亂灑上藥粉,最後隨隨便便將白衣蓋上,揹起了人再度上路。
「奶奶個熊……男人長成這樣不是專來騙人的嗎……」虧他第一眼見到這東方雲傾時,十八年來從未動過的春心還小小蕩漾了一下,這下白蕩了真是!
凌亂思緒在小春腦海只是如浮煙掠過,一開始專心趕路以後,便被他拋到了腦後盡數遺忘。
黑衣人說過不論死活都要將雲傾抓回去,想來雲傾這人定是和對方有什麼殺父殺母的深仇大恨,那些人不會輕易罷休,如今還是保住彼此的小命重要。迷藥他下得重,要清醒也得好些時候,這期間裡他得有多遠跑多遠。
第二天傍晚日落西山繁星未昇之前,小春趕著城門關的那刻有驚無險地衝進了城。他真是累慘了,這涵揚城距神仙谷也不知道多遠,想來是喝酒發酒瘋時便已在山林間跑了幾天幾夜,跟著遇上黑衣人又逃了幾天幾夜,現下才會疲乏得像千年老烏龜似的,背上的人活像龜殼往下蓋,重得他走一步路腳就抖個十來下,渾身更酸得像被浸在醋裡頭似的舉步維艱。
小春好不容易找到間客棧,才剛踏進去,店小二見小春衣著邋遢髒污,抬眼,再見他揹著的那個白裳上血跡斑駁、也不知道是否還有呼吸的「東西」,一個白眼立刻飄了過去。
「投宿。」小春有氣無力地說著。
「全滿了,客官。」小二慢慢走了過來,不是太客氣地道。
「不是吧,一間房都沒有?」小春詫異,這可糟了。
雲傾雖然服了他的藥暫時壓下體內的毒,可沒個地方安置下來他也沒辦法好好替他看看。後頭尚有追兵,荒山野嶺他是不敢住,客棧說什麼也有片瓦遮著好些,卻在這緊要關頭說客滿?
「您來晚了,十月二十九綠柳山莊召開英雄大會,武林人士齊聚涵揚,現下涵揚城內別說小店,大大小小的客棧能住的也全滿了,柴房馬廄都擠滿了人,沒位啊!」小二看了看這外來客,撇了撇嘴便不再理會,聽得大堂內有客召喚,連忙卑躬屈膝往那桌穿著錦衣華服的貴人們去。
「客官要點什麼?咱這天香樓最出名的就是天下一品鍋了……」
小春也學那小二撇了撇嘴,沒閒工夫理會那傢伙,另外又尋了幾間客棧去。哪知這涵揚城真是全滿了,到哪兒都沒位。
「糟了,這麼下去也不行。」小春單足立定,迎風站在屋脊高處的嘲風獸上,喃喃唸道。
他由至高處俯視這座燈火通明的大城,全身上下唯一乾淨不染塵的明媚桃花眼轉啊轉地,終於,在瞥見那條花街時,眸中流光乍閃,心緒動了動。
傍晚時分,花街柳巷燈火輝煌,萬盞絳紗燈高掛樓閣,妖嬈多姿的青樓女子也上了粉妝,正待迎接恩客。
小春翻過層層飛簷欄楹,竄入蘇雪樓回回相扣的暗廊之中。
他這回沒走大門,直接拉了個穿得花枝招展準備下樓見客的鴇母,塞了顆大元寶到她手中說:「勞煩一間靜些的廂房,姑娘免了,酒菜照上。」
鴇母見那黃澄澄的金子錠在手裡閃啊閃,笑得是眼瞇瞇、嘴開開,連忙道:「這位小公子請隨我來!」
聽得鴇母一言,小春不禁摸摸自己的臉,他長到這歲數還算小嗎?
鴇母帶小春來到一處偏僻廂房,雖然鶯鶯燕燕撫琴吟唱之聲難免,卻也算是蘇雪樓裡最靜的了。
小春將雲傾放到床上,跟著又塞了幾錠元寶給鴇母,交代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雜事,便打發她走了。
鬆了口氣,落腳之處總算解決,正當他笑著轉過身去想找個地方坐著躺著都好休息片刻時,卻忽然聽見「咻咻咻──」的聲響,有暗器朝他面門射來。
「唉呦──」小春發出殺豬似的慘叫,鬆懈太過躲避不及,鼻子額頭臉頰全都中了。
幸好出手的人內力耗損過劇,暗器沒有沒入骨頭裡,小春忍著將那些細細的梅花針拔出來,桃花眼含淚,幽幽地看了床上臉上慘白無血色的雲傾一眼。
「你是誰、有何目的、為何擄我至此?」雲傾氣血翻騰,驟然嘔出一口血,他目光筆直朝小春望去,如最初看到一般,淡漠清冷。
「你對待救命恩人是這種態度嗎?」小春不悅地把梅花針扔到了地上。
「我沒說過要你救。」雲傾並不領情。「回答我的問題。」
「你這個人……」小春氣結,用鼻子噴了一口氣後才說:「我叫趙小春,只是一個路過的旁人,作人的宗旨就是有得救一定救,絕對不會見死不救,所以才會把你帶到這青樓暫時住下。」
「青樓?你帶我來青樓?」
小春聽見雲傾原來冷然的聲音在這時陡地高了起來。
「青樓沒錯,怎麼著?」小春說:「全涵揚的客棧都客滿了,要不是我想到來這裡碰碰運氣,今兒個恐怕就得露宿街頭。」
「被褥床鋪換過沒、紗帳換過沒?」雲傾撐著身子硬是要從床上下來。
「欸,你又幹嘛?」小春覺得這廝真是莫名其妙透了頂。
「髒透了。」雲傾皺著眉,大大不悅。「你竟敢讓我睡在別人用過的東西上。」
跟著小廝送進來熱水浴盆、乾淨衣裳和炭爐等等東西,小春便叫他們取了乾淨的被褥來換。
而那雲傾似乎忍不得身上有一絲灰塵污穢,連入了三次澡盆,加上對方似乎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味兒,一連瞪了自己好多回,手裡暗器握得緊,小春屈於對方淫威只得勉強跟著洗了一次,這來來回回幾趟,小廝們抬水抬得都臉色發青了。
「吶,這是金創藥。」小春換好袍衫,濕漉漉的黑髮披在身後,他掏出藥瓶將其扔給雲傾,便蹲在炭爐旁取鍋子放入自己方才要人一起買來的草藥,加了幾碗水煮開來。
雲傾將藥瓶握在手中並不動作,小春也不理會他,只是注意著爐上火勢,偶爾以內力催發鍋內草藥,好讓藥性能夠完全融入湯藥內臻至至善。
「你中的毒很奇怪,我長這麼大還沒看過這種毒。看你臉色發白,脈象又散又亂,氣血失調,血比墨汁還黑,發作時凶猛可怖。我聽過見血封喉加上斷腸草、丹砂、百足蟲和幾味草藥調一調,可以讓人想活活不了,想死又死不成,活一天不如死一天,偏偏世間無人可解,唯有自行了斷才得以解脫。」小春狀似喃喃自語,卻也是說給雲傾聽。「到底是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落這種歹毒的毒藥不可?」
雲傾只是冷哼一聲。
窗外,勾月漸漸上升,雲傾望著那彎銀月似乎也在想著什麼,靜默不語。
「把藥喝了。」三碗水熬成了一碗黑呼呼的東西,小春喜孜孜地將今晚的成果呈到雲傾面前。
雲傾嫌惡地看了那碗黑色的藥一眼,別開臉去。
「是好東西,我放了土茯苓、薏苡仁、甘草、淮山、枸杞、杜仲、熟地,可以清熱解毒固本培元,雖然沒辦法解你的毒,但足夠減弱毒發的速度。」小春沒說的還有他師門千金難買的秘製良藥。
「不需要。」雲傾並不領小春的情。
「如果我猜的沒錯,你每晚血氣運行至手少陽三焦經時,便會氣血逆轉反覆毒發。我這個人最怕痛了,也受不了看別人痛,你行行好喝了它吧,喝了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小春將碗遞了上去,哪知雲傾一手隔開。
兩個人才碰這麼一下,雙手便黏在一起,雙方互運巧勁誰也不讓誰,雲傾原本武功高出小春不知多少,卻因為如今重傷在身,稍稍遜了小春一籌。結果藥就在這一來一往間不慎被推了出去,珍貴的藥汁盡數潑到地上,碗也落地碎了。
「你這個人真是!」小春心血被糟蹋,氣得和雲傾打了起來。
剛開始雙方你來我往拳腳紮實用足了力,但小春不想傷人,幾次見雲傾蹙眉忍痛便收回招式,結果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臉也被搧了一掌,疼得他哇哇叫。
突然,雲傾哇啦一聲噴出大口鮮血,額間冷汗直流。小春見況立即停下招式擔心地向前探望,看來雲傾又毒發了。
「還有一點藥。」小春跑去將鍋中最後的那半碗藥倒來,強扳開雲傾的嘴,往他咽喉灌下去,雲傾渾身繃得死緊,連嗆著了也分不出半點力將它咳出來。
這身可怕的痛,像落入了滾水中,每寸肌膚都受水火燒融之苦,而腹內骨內又似有千萬根鑿子狠狠地同時敲鑿。好個想活活不成、想死死不了。這份滋味,他改天絕對會加倍對那人奉還。
徐徐地,背上有股純正真氣灌入,迅速化了方才他喝下的那半碗藥,引著藥力遊走四肢百骸。
他狐疑地睜開眼,意識朦朧間,又見到了那對水霧盈盈的桃花杏兒眼,也見到了那張洗乾淨後面如冠玉的俊秀臉龐上,流露出的那份擔憂之情。
「沒事的,我替你渡氣。」小春輕聲說著。
不甚喜歡貼身相近,當小春的手靠過來時,雲傾還來不及想,幾根細針又扎上了小春手背。
小春苦笑了下,說:「你要扎,等過了這關我再讓你扎,不躲不閃的成嗎?」
真氣不停灌入,直至夜半不歇。
雲傾始終無法瞭解這個叫作趙小春的人究竟懷的是怎樣的心思。
明明,他腫了嘴角還滲著血絲。
明明,就曉得餵他梅花針的自己多麼狠毒。
為什麼每次在他毒發的時候,他卻只想著要救他?
為什麼,要對他如此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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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室馨香,蟄伏在體內的毒壓制下來後,雲傾被一股奇異的香味喚回了神智。
身旁躺的那個人似乎睡了過去,雲傾翻身一看,只見那人濕了的黑色髮絲貼在溫潤平滑的臉龐之上,細細的汗水佈滿額頭。這人竟耗費無數真氣,助他渡過毒發之苦。
青樓的脂粉香由被褥中透出,原本野俗的粉味卻讓一股清新的藥草香所取代。異香是從這人身上傳出的,奇特的是這股味道不令他反感,淡淡的香味若有似無,竄入他的鼻腔,讓他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看著這清俊颯爽、眼眉俊秀、面若芙蓉、唇若塗丹的少年,雲傾忽感心緒一動,原本竭力壓抑的劇毒迅速退去,緊接而至的是一股蕩惑人心的綿綿波濤。
「又來了。」雲傾深深吸了一口氣,原本想舒緩體內陡然升起的燥熱,卻沒料到吸入鼻腔內的盡是這人身體散發出的異香,下腹一熱,身軀瞬間一顫。
月半彎,服下之後,十五月圓日後始發。入夜月升先是遍體劇痛,疼痛平歇後毒性蛻變,迷亂心智催情蕩慾。
如此反覆折磨,劇毒緩緩侵蝕五臟六腑,性命隨月缺而遞減,直至毒性入心毀損神智,月朔之日七竅流血身亡,不過十五天。
烏衣教的蘭罄,那個與他有不世之仇的人,用下三濫的手段趁他不備,對他落了這種無人可解的藥。不僅要他生不如死,更是要折辱於他。
毒發他忍得過,但情動則難捱萬分。他自幼即不喜與人親近,對男女之慾也厭惡萬分。蘭罄下毒將他劫離京城以後,曾經隨地找了個青樓女子與他親近,那名女子才解了他的衣裳就被他所殺,因為黏膩噁心的膚觸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蘭罄,我總有一天會讓你償還這一切。」
燠熱難當,雲傾起身倒了涼水喝。然而即便把整壺水都灌進腹內,熱流仍沒有消退的跡象,一直盤踞體內不散。情慾無處可宣洩,積在胯處,焚燒全身。
十多天來雲傾皆是強壓藥性,就算到最後經脈逆轉痛苦難當,他也絕不會遂了蘭罄的意。
喉頭一陣腥甜,雲傾將血味強壓下去,這時手中力道不穩,一掌捏碎了手中瓷杯。桌上燭火受勁力所滅,廂房內陷入黑暗,只有長廊外的絳燈光芒透過窗紙淡淡透入房中。
破杯之聲引得淺眠中的小春清醒過來,他問道:「怎麼了?」
雲傾回首,只見這人一雙春水般的眸子定定地瞧著他看,烏黑發亮的眼神帶著些許疑惑,詢問著他。
小春見雲傾不答,逕自下床替雲傾把脈。
脈門被扣原本是習武之人最忌諱的事,然而雲傾卻忘了掙脫開小春的手,也忘了該餵對方幾根梅花針。
「咦?」小春詫異地抬頭望向雲傾。「美人,你到底是中了什麼毒,怎麼這麼奇怪?」
「美人?」雲傾不悅地瞇起眼,手腕掙脫,小春肩上立即多了幾根發著銀光的小針。不過這回針是扎在衣服上,力道稍淺,入肉不到一寸。
「唉呦,你就真的是個大美人嘛,不然你要我叫你什麼!」小春跳開了去,連忙拔針。
見小春那氣急敗壞還帶了絲孩子氣的溫潤臉龐,雲傾不知怎麼地喉頭一乾。
這個人,和他以前所遇過的完全不同。他怎麼覺得,這人應該是可以相信的?
藥力在激盪,雲傾思緒翻湧無法克制。若是平日他根本不會容許任何人近他的身,然而這人卻恰恰在這缺口處堵上了他,讓他迷惑了。
「不能壓。」小春突然說。
「什麼?」雲傾沒聽清楚。
「我說這毒不能壓!」小春些微戒備地朝雲傾走近一步,怕雲傾又拿那些小針招呼他。
小春接著小心翼翼地說:「這毒奇怪,現下你脈象淺促,周身發熱,最要緊的是洩火清熱。這麼強用內力壓制絕對沒好處,萬一內力壓不住了毒性反噬,震盪內腑筋脈俱毀,日後就算解了毒,也成了廢人一個。」
「那現在該如何?」雲傾呼吸略微急促,這滿室香味似乎又濃郁了些許。他有些暈眩。
「好辦,」小春邪邪一笑。「這兒是妓寨青樓,我替你叫個姑娘便成!」
第二章
「當然不成!」雲傾當下駁了小春的提議。
小春楞了楞,這才想到雲傾好潔,連沐個浴都得來回洗三次,床鋪被褥更是非新不用,要叫他攬個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客嚐的青樓姑娘來消火,的確是太強人所難了些。
「可都什麼時候了,難不成你還想找個沒開苞的清倌?」小春應了句。
「清倌?」雲傾沒聽過這詞,不懂小春意思。
「不是吧,清倌都沒聽過,」小春見道詫異地笑了起來。「莫非你從未上過這等風月場合?」
夜裡,歌舞笙樂之聲不歇,偶有淫聲浪語傳來,雲傾聽得小春詭笑,時下也不接話,只是瞪著小春看。
「其實不叫姑娘也成,中了春藥很簡單的,只要令其洩精就好。」小春還是那曖昧邪笑。「這房就先留給你了,自己來吧,我到外頭去繞繞,晚些回來。」
小春此時此刻的笑容看在雲傾眼裡,化為另一番風情,雲傾只覺他杏眼帶勾,勾得他心魂都顫了起來。
「怎麼做?」雲傾壓抑著聲音問道。
「什麼怎麼做?」小春眨了眨眼,不明白了。
「你說的洩精。」
「咦,不是吧,你連這也不懂!」小春可驚訝了。他沒料到眼前這個人在情事方面竟然如此單純,難怪他一忍再忍,忍得內傷如此嚴重。
「我就是不懂,那又如何!」雲傾冰冷的面容帶著病態的嫣紅,此時躊躇不決立於房中的他就像個無知稚子,聽不明白小春的話,下腹那把火又燒得他煩鬱萬分。
小春見雲傾這副模樣著實有些不忍,想放下不理會,但人都救來了,到如今才這麼做實在有違他的本性。
萬般猶豫掙扎過後,小春牙一咬,捉起雲傾的手來。
雲傾被他一碰整個人驟然巨震一下,那不知所措帶著震驚的神情,著實讓小春嘆了聲。
自從看見雲傾的第一眼開始,小春就知道自己注定沒辦法放下這個人不管了。
小春帶他至床旁,將他推倒在綺羅軟被之中,俯下身道:「把你的暗器收起來,我教你。」
雲傾點了下頭。
小春解開雲傾的腰帶,衣裳一鬆,露出了裡頭的白棉褻衣,他跟著將手探入雲傾褻褲當中,輕輕握住雲傾早已勃發腫痛的分身。
「你做什麼!」雲傾顯然一僵。
怕又遭受襲擊,小春手掌連忙裹著雲傾分身就摩娑起來,果不其然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雲傾倒抽一口氣,當下整個人生生滯住。
「安心,我不會對你怎樣的。」小春如是說,盯著雲傾那張漲紅了的絕美容顏,笑了笑。
雙手都放了上去,時而轉動,時而滑動,更甚者底下那對玉囊小春也細心照料撫弄。
雖是初次替人做這種事,但出乎意料的卻不太反感。
小春發現自己總是放不下這個人,一見到這個人冰冷卻又茫然的神情,視線便無法從這人身上移開,無論如何都想為這個人做些什麼,好讓他別再有那種令人見了直心酸的神情。
雲傾的喘息越來越快,偶爾喉間逸出壓抑的低吟。他還未習慣這事,強烈得令人顫抖的快感襲來,一時驚慌,便又驅內力強壓下。
「美人兒,怎麼又來了,不是叫你別壓制,這樣你會受傷的。」小春敏銳地察覺到了雲傾體內真氣異動,手掌立即撫上了他的臉,喚回雲傾意識。
雲傾睜開緊閉的眼,見著只有些微光線的床榻上,小春漆黑的眸子內那璀璨晶瑩的流光。
此刻的他,被那對含笑的春水雙瞳深深吸引住了。
「欸,別這樣看著我。」小春面皮薄,軟玉在懷還被如此凝望,一張臉都熱起來了。他伸手蓋住雲傾雙目,擋住雲傾因慾望蒸騰而氤氳赤裸的目光。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雲傾動情之際,沙啞問著。
「趙小春。」小春說:「你叫我小春成了,師父師兄都這麼喚我的。」
「小春……」雲傾喃喃唸著。
「那你呢,我該叫你什麼?」小春撫弄著雲傾灼熱的分身,不停地施予輕攏捻捏。「東方?」
雲傾興起淡淡不悅。東方這兩個字讓他想起烏衣教那個混帳,那混帳就是這麼叫他的。
「不喜歡?」小春感覺雲傾的腫脹在他手裡輕輕跳動了一下,就快到極點了。「那,我喚你雲傾可否?」
小春拇指在紅腫的鈴口輕輕刷過,指尖摳弄按壓,強烈的刺激令雲傾差點跳起來。
「嗯……」
那聲低低洩出的,像呻吟,像應許。
雲傾僵直身子,渾身繃緊,感覺自己在小春手裡的那部分射出了濕潤液體,分身不停跳動著,前所未有的酥麻混著愉悅在他體內炸了開來,瀰漫到身體的每一方每一寸,無法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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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轉醒,小春輕手輕腳整好衣裳,看雲傾滿臉倦容該多睡會兒便不吵他,在外頭抓了個侍兒吩咐多加關注房內的雲傾,而後出暗廊緩步下樓。
行間還聽見幾處廂內絲竹歌舞之聲,腦海裡突然晃過以前的景象,熟悉的靡靡之音與鼻間縈繞不散的氣味讓他有些懷念。不做多想,他笑了笑,便離開蘇雪樓。
他記得師父是在十歲那年把他撿回神仙谷的。
那時他娘得罪了朝中某位權貴,娘沒了、他身受重傷,師父救回一隻腳已經踩進鬼門關的他,還收他為弟子,供他屋瓦遮頭、三餐溫飽,然而從那時候開始,他就被帶回神仙谷,和谷裡的師兄們一起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站在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大街上,趕集的人從他身邊擠過,吆喝的商販扯開嗓門大喊,嘈雜的聲音聽得他耳朵都有些痛了。
然而,好久沒見到這麼熱鬧的景象,整整八年,這花花世界,他暌違整整八年了,如今能再見到,心中滋味簡直非筆墨得以形容。
谷裡生活雖好,衣食無憂,但他還是想念這種人多吵鬧市井喧囂景象的。他向來就非六根清淨之人,也不像二師兄無欲無求到幾乎可以青燈木魚遁入空門,他只喜嘈雜紛鬧,生來就注定一輩子是紅塵中人。
一個人呆站在大街上露齒傻笑,惹得旁人頻頻回首,幾個姑娘由他身旁經過,偷瞧了他一眼,他頷首致意,卻惹得姑娘們羞紅了臉。
小春笑得一個叫得意啊,沒想到自己還挺本事的,這回出谷說不定能迷倒萬千少女,擄獲百家女兒芳心呢!
順道討個媳婦回去見師父吧!他竊笑著。
開開心心地,小春在涵揚城逛了一下午,見了各式各樣新奇的玩意兒,採買的東西大包小包吊得兩手臂都是。
玩夠看夠也日漸西斜了,他這才抱著那堆物品往蘇雪樓回去。
蘇雪樓外絳紗燈上,這回他懶得施輕功躍上躍下,於是便揀了前門走。哪知門檻都還沒跨過去,福福泰泰的鴇母便往他這裡撞過來,他沒站穩差些飛出去,好在旁邊一個姑娘連忙攙扶住他。
「公子小心!」那姑娘說是攙扶,跟著卻整個人貼了上來。
「多謝姑娘。」小春笑了笑,不漏痕跡往右一挪,恰好和那姑娘身子錯開,連衣角都沒讓人摸到。
「唉呀、唉呀,司徒莊主貴客光臨有失遠迎,瞧我真是該死,這麼晚才出來,莊主您大人大量肯定不會見怪的吧!」鴇母扯開嗓門喊著。
小春往鴇母方向看去,只見個身形結實精壯的男子躍下馬來,小廝牽了馬去,鴇母立刻迎向前像見著金山銀礦那般燦爛地笑。
司徒生得高大魁梧、劍眉星眸,雙眼炯炯有神,身著勁裝且動作俐落。他腰間還繫了把雕琢龍鳳的雙柄劍,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幾乎只憑氣勢就能將人掃倒般。
「料峭近日身子可好些?」司徒將一盒人參和紅箋拜帖交給鴇母。「這是給料峭的,煩請代傳,說司徒想請料峭姑娘過府一聚。」
鴇母打開長盒一看,發現是上好的百年參,笑得更燦爛了。「奴家這就立刻將這盒人參送去給料峭,司徒莊主您還請稍待。」
鴇母走了,另一群人迎上來將司徒奉若上賓,斟茶遞水的就有三個,捏腿捶背的也有五個。
「這是什麼陣仗?」小春好奇了。
「這是司徒無涯,咱們涵揚綠柳山莊的莊主。」
身旁的嬌俏姑娘回答就回答,偏偏一雙玉手攀上小春的肩,摸了小春一把。小春這人從來就是只調戲人,不給人調戲的,遇著這樣的姑娘當下便閃了起來,兩個人一來一往地,在廳裡也頗為惹眼。
「綠柳山莊?」小春問。
「綠柳山莊您不識得?」那姑娘柔弱無骨地挨上小春的身,倒也玩上癮了,調笑地說:「綠柳山莊是武林百年大莊,更是名堂響叮噹的天下第一莊。小公子您甚少出門吧,瞧您臉蛋兒白裡透紅細皮嫩肉地,就沒曬過光的模樣。」
「天生的。」小春身軀一傾輕而易舉地化解那姑娘伸來的魔爪。
其實小春倒是比較好奇這天下第一莊莊主,來見的是誰。
那鴇母口中的料峭,應該是蘇雪樓名妓。既然都來到蘇雪樓了,沒見過當家花旦怎麼行!
思緒一轉,小春將手上東西全塞給從他身邊走過的小廝,要小廝直接送進房,他則三兩步翻上樓去偷偷跟在鴇母身後,想見見叫作料峭的,會是怎生的美人!
越了幾個長廊樓閣,小春跟著鴇母來到一處僻靜廂房,趁著鴇母推門入內,小春身影一閃跟著登堂入室,而後迅速躍上長樑,身影飄忽,快得鴇母只感覺一陣風吹過,涼得縮了縮脖子。
「料峭啊,司徒莊主又來探妳了。」鴇母拉著嗓子喊著。
紗幔半掩的室內猶有絲竹歌舞之聲,一對侍兒撩起幔簾,露出簾後撫琴的綠衣女子。
女子手如葇荑、螓首蛾眉,彷若輕雲之蔽月,飄颻若流風之迴雪,眉間輕蹙帶有病色,纖弱動人我見猶憐。
小春又看呆了。
美人啊──
他這走的是什麼好運,一出谷就連遇兩個天仙絕色。
美人啊──
當下叫他口水橫流,止也止不住啊!
料峭接過鴇母遞來的錦盒與紅帖,拆開紅帖取出裡頭的小紅箋和銀票一看,蒼白的病容上又添一抹苦澀。
「過府相聚再附銀票十萬兩……十萬兩要我去綠柳山莊……他怎麼還不放棄為我贖身呢……」料峭清咳兩聲,擱下了紅箋。
鴇母一聽十萬兩,兩眼當下大放精光,強取了銀票塞入懷中。
鴇母笑若春花初開地道:「我的好女兒、好料峭,妳這回遇到的可是貴人啊!難得綠柳山莊的司徒大莊主要替你贖身,這可是妳幾輩子修來的福。娘這就去替妳把賣身契找出來,妳等等,娘去替妳領司徒大莊主過來。」
料峭掩唇再咳了幾聲,也無心應答,望了退出廂房的鴇母一眼,低頭看那紅色錦盒,心裡頭百般滋味難以說清,愁容滿面,鎖眉不展。
忽地,有隻溫暖的手翻過她的手腕,如蔥玉般修長的手指端按在她脈門之上。
「你……」料峭一震,心中大驚,身旁不知何時竟坐了個風神秀朗的俊美少年。
小春方才先是在樑上看了料峭一會兒,發現她病得不輕又沒好好調理,整個人消瘦得像凋零黃花似的,真是令人心疼,所以腦袋都還來不及細想,手腳便先行,翻下樑來了。
仔細切脈以後,小春端坐後正色說:「姑娘你脈象浮而弱、血氣不通、邪氣癰肺,又肝火生旺,似抑鬱成疾,是肝鬱外感之象。」
「敢問公子你是……」料峭努力克制心中慌亂,問道。
「唉呀,瞧我這都忘了,真是對不住。」小春說:「我剛才跟鴇母進來的,原本只是好奇想見見能讓天下第一莊莊主傾心的美人,後來看到美人妳似乎久病不癒的模樣,便一時忍不住走上前來。如此唐突,料峭姑娘千萬別見怪。」
小春忽又莞爾一笑。「依我看,料峭姑娘妳的病雖然不重,不過卻來來回回好不了,挺是擾人。姑娘妳看了多久大夫了?是否都不見管用?但是這都不打緊!今日妳遇見了我趙小春,一切舊疾沉痾都將手到病除、藥到根治。不是我誇口,這世間還沒我治不好的病。」
小春逕自取了紙筆,在案上揮毫開方,一點也不顧身旁主人詫異的眼光。
料峭在風塵中打滾數年,多少也練就微薄識人本領。
她見小春下筆瀟灑不羈,字跡豪邁天成,由書帖最易看出一人性格如何,再見小春神色自然沒有半點輕薄舉動,這才稍微鬆了口氣苦苦一笑,道這小兄弟雖然唐突闖入,但應該並無惡意。
「一日一帖,連用十四日始見成效。但出了效果以後還得繼續服用三個月以上,等完全不咳了,也就差不多好了。」
小春將墨跡未乾的藥方遞給料峭,料峭一看不免又是訝異。
「小公子你開的這方,不都是些尋常草藥?」料峭疑惑問道。
「我猜以妳這蘇雪樓名妓的身份,又是綠柳山莊莊主心上人,妳家媽媽對妳的病肯定下極功夫,人參、靈芝、何首烏,絕對四處蒐羅來讓妳補身子。」
「的確如此,原來弄巧反拙了嗎?。」料峭這才醒悟小春方子當中用茯苓、鮮杷葉用意。
「的確。」小春笑說:「姑娘你身子底太虛,正是俗話說的虛不受補,這些東西性溫易燥,姑娘你身子已經壞得不能再壞,越吃只會讓妳的病情越加惡化而已。其實尋常性平性涼的山草藥對妳而言最好,慢慢調養不可求急,扔了那些人參靈芝等等,過個幾天妳的病就會有起色。」
料峭收起了方子,頷首道謝。「料峭的病若能痊癒,當會好好酬謝小公子。」
「公子就公子,為何特意加個小字。」小春綻笑。
「趙公子你年紀輕輕便出來行走江湖,家裡人不擔心嗎?」料峭說著。
「家裡人早沒了。」小春不以為意笑著說。
他隨後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料峭姑娘,妳在這蘇雪樓,認識的人肯定也多多,請問妳可曾聽聞江湖上一個叫石頭的人?」
「石頭?姓石名頭?」料峭回問。
「欸……不瞞說,石頭是我大師兄的小名,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本名是什麼,他在外頭很久了,我這回出門也想說找找他,可是我連他住在哪裡都不曉得……」小春想起久未謀面的大師兄。
師父那日壽辰席間聽見五師兄和六師兄說大師兄在外頭鬧了很大的事,跟著便不太開心,不知道大師兄如今怎麼了。大師兄在他十二歲時就離谷闖蕩,他連大師兄的樣子都快記不得了。
師父那麼掛念大師兄,這回要是能和大師兄一起回去,師父肯定會高興的吧!
「若只是小名,這天底下取此等小名之人只怕多不勝數。」料峭歉然說道:「不知姓名的話,料峭能力淺薄,實在幫不上忙。」
「無所謂、無所謂,這事也不急。」藥方子給了,美人也得見,現下無事小春便要告辭,然再見那裝著百年老參的紅錦盒,漆黑雙目又是一轉,笑道:
「既然姑娘不宜食用大補之藥,這人參想必也沒用處了吧!」
「趙公子若不嫌棄,就當料峭取方之禮,您請收下。」料峭也不吝嗇心疼,順手將紅盒遞給小春。
「多謝!」小春喜孜孜地接過盒子。「我有個朋友這幾天受了重傷,這人參剛好整條切了煮煮水,給他當茶喝,補血補氣一下。」
忽地,廂房木門被人一掌震開,一陣大如洪鐘的聲音傳來,小春轉頭,剛好見到司徒無涯不快地向前走來。
司徒帶著強加壓制的怒氣道:「我還以為妳身體不適正在休息,原來是有恩客在。」
料峭臉色稍稍一變。「司徒莊主何出此言?」
「妳把我送妳的東西轉送給他?」司徒見到小春手中的錦盒,臉色當下比烏鴉還黑,手一伸就要奪回。
小春立刻把錦盒攥進懷裡,雙腳移位,讓司徒撲了個空。
小春直道:「料峭姑娘用不到所以把它送給了我,這等靈藥要用得其所才不叫暴殄天物,它交給我自是最好,我連一根人參鬚都不會虛廢了的。」
「這位趙公子是來替我看病的,司徒莊主還請自重。」見他二人一言不合,只怕就要打起來,料峭急得直說。
「要我自重?好,就當看妳的面,東西給妳了,妳愛送誰就送誰我不管。」司徒不悅地收回掌,再道:「妳的賣身契我已經拿到了,這裡妳無須再留,跟我回綠柳山莊吧!」
司徒往料峭走去,也不問佳人意願一把扶起纖腰攬入懷中,惹得料峭驚呼一聲:「放開我。」
「英雄大會在即,妳在蘇雪樓我顧不了妳,只有將妳帶回去才好照料。」司徒態度強硬地說著,完全沒在意懷中料峭的掙扎。
小春哪見得這等強搶民女……
呃……妓女……
呃……名妓……的事情發生,二話不說跳上前去又和司徒纏打起來。
司徒自忖武功不弱,但對上小春以快取勝的招式路數又得顧及懷中之人,不免有些吃力。
然而小春三招過後真氣不繼就顯疲乏,他昨夜一整晚為了減輕雲傾毒發之苦,應是輸了大半真氣給雲傾,十招之後下盤虛軟一個踉蹌,竟迎上了司徒一掌,「碰──」地聲活活給震到窗子邊,頭昏眼花差點往窗子外栽去。
「趙公子──」料峭驚呼。
「沒事沒事。」小春甩甩頭,胸口悶悶地疼。
「今日相救之情料峭記下了,」料峭感激地對小春說著:「你不必擔心,司徒莊主與我自幼相熟本是故人,你切勿為了我而傷了自己。」
「走了!」司徒見自己所愛的女人對別人如此關心,心中不是滋味。
「你別胡亂打人。」料峭低聲說。
司徒帶著料峭離去,小春不甘示弱地在後頭喊著:「料峭姑娘,我倆如此投緣,可惜卻叫個莽撞的人掃了興致,不過沒關係妳此下前去定要好好養病,改日我鐵定上綠柳山莊找妳相聚。到時妳一定要再彈彈琴給我聽,和我好好聊聊,最好喝上點小酒,或許再來個秉燭夜談。妳切記等我啊──」
知曉小春說這番話的用意全針對司徒,見司徒臭著張臉有氣無處發的模樣,料峭便不覺莞爾。
小春只見美人回眸,輕輕一笑,頓時房裡什麼琉璃燈啊、珠玉寶器的全都失了顏色,天地瞬間都暗了,光芒只存在那羸弱的美人身上。
「好美啊──」小春呆呆地說著。
司徒悶悶地哼了聲。這彈彈琴聽在他耳裡,十成十全變成了談談情。料峭到底從哪裡惹來這個登徒子?若非想著趁早將料峭接回去不願節外生枝,他肯定會狠狠教訓這個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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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傾醒來後,好一會兒都不見人,他以為他睜開眼應該可以看見那個趙小春,沒料房內卻空蕩蕩地沒個影。
房外侍兒聽雲傾醒了,便端來飯菜敲門入內。雲傾以為是趙小春回來了,抬頭一看不是他,眼神冰冷梅花針射出,侍兒立刻倒在桌邊中毒昏迷。
飯菜被打翻了,雲傾完全無所謂。這等地方、這等膳食、這等下民,完全入不了他的眼。他覺得自己變得煩躁,陌生的地方、人事、失蹤的趙小春,還有他體內無法控制的毒,都使他不悅。
過了兩個時辰,再一小廝敲門入內。
雲傾以為這回就該是趙小春了,哪知很仔細地看了一下,卻是個長得和趙小春一點也不像的人。
暗器再度離手,小廝身上拿著的大包小包全都散落地上,跟著「碰──」地巨響,頭先撞上門旁樑柱而後倒地不省人事。
一炷香之後,這回來人推門便進,也沒敲門了。
雲傾梅花針再度破空而出,卻聽見熟悉的叫喊傳來。
「唉呀,你怎麼又來!」剛踏入門的小春慘叫一聲,三根只躲過一根,身上多了兩個細細的小孔,針都沒入肩頭肉,嵌進骨頭裡了。
發現地上躺著兩個人,小春嚇了一跳,也顧不得先把身上疼死人的針拔出,連忙就將那兩人拖離廂房,替他們去針解毒施金針推宮活血。
回房的時候,雲傾面無表情地坐在床沿,目光冰冷地看著他。
「你差點就殺了兩個人。」小春說。
「殺了便殺了。」雲傾毫不為意。
「人命哪!」小春鬼叫了聲。不過他料想像雲傾這樣手起刀落就砍了人首級的人,肯定不會覺得人命有什麼可貴。
「見血封喉的毒你解起來輕而易舉,那些針毒根本難不了你。」雲傾不認為這些下人的事有什麼好說的。
「因為我厲害。」小春撩開袍衫坐在圓桌旁,倒了杯水潤了潤喉。「但就算再厲害,人沒氣以後也是很難救。」
「沒氣也救得活?」雲傾覺得這人浮誇過度。
「難救。也不是說一定救得活。冷掉硬掉爛掉臭掉的那種不行,溫溫軟軟剛過去沒多久的勉強可以一試。」小春想了想,又說:
「不過你身上的那個我就有些傷腦筋,沒見過的毒,又稀奇古怪的,還是第一次見到毒藥融了春藥,相生相剋又如此天衣無縫的。這種毒要是晚一天見到我,現下你可能早找孟婆喝茶嗑瓜子去了。」
「此毒世間無人能解。」那個被天下武林譽為百年難得一見,外號「毒手謫仙」的烏衣教教主蘭罄,曾如此說過。
「不見得。」小春晃了晃杯中茶水,笑了笑。「我師父說過,做得出毒藥,就做得出解藥。以前在谷裡的時候師父也是讚我大師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使的那手毒叫天下無雙世間無敵。後來我入谷,他一時興起在我身上下了一百零八種毒,疼得我整天滿地打滾哭爹喊娘的,但最後還不是讓我想辦法一一解了。天生一物剋一物,沒什麼毒是絕對無法解的。」
「哼!」雲傾對小春的自信嗤之以鼻。然而這個一百零八種毒都毒不死的人,卻又的確不怕他針上的見血封喉。
百毒不侵的體質是該如何擁有,雲傾瞇著眼看小春,他對這點比較有興趣。
小春打了個寒顫,扯嘴笑了笑,不知雲傾現在正在想著些什麼,看著他的眼神像蛇盯青蛙一樣。
跟著慢條斯理地解開外衣露出肩頭,小春摸了摸傷口,拿起磁石想將肉中細針吸起,然而入骨太深針卡住了吸不出來,小春只好咬牙拿匕首劃開肌膚生生挖出來。
他方才被司徒無涯打得胸口疼,動作只能慢慢地怕扯到傷會胸痛肩骨也痛,之後取來包袱拿出澄黃色的小瓶灑了點藥上去,想了想張開口又灌了些到嘴裡,用水袋中剩下的那些桃花釀配著服了。
「苦死了。」小春咋舌。
見雲傾不停看著自己,小春想起雲傾也需要這藥,擦了擦額頭冷汗,便將瓶子扔給對方。
「你內傷也不輕,這瓶給你吧!這是好東西,我用三七、白芨和一些珍貴草藥做的,專治刀傷流血、跌打內傷,外敷內服皆可,大人小孩皆宜。不管傷口多大、內傷多重,只要用一點,包準片刻立即見效,你身上那些刀劍裂淤口子,也是給我拿它塗好的。療傷聖藥來著的!」
小春說得像賣藥的江湖郎中似的,不過他這藥真的叫作好,五師兄六師兄當初決定遍遊四海浪蕩江湖時,他也曾以一打相贈,反正送人自用兩相宜啊!
「你受了內傷?」雲傾走過來抓了他的手替他查脈象,聲音突地高了起來。
「欸……嗯……技不如人、一個不小心……就受了……」小春嘖了一聲。那個司徒無涯是真高手。「欸……甭管傷了,不過是點小事……」
雲傾收回手在小春身旁坐下,冷冷地哼了聲。
「倒是那兩個人怎麼惹你了,尋常人被你扎一下可會見閻王,好在我回來得早,否則他們就沒命了。」小春也倒了杯茶給雲傾,見雲傾只瞥了眼,大概嫌那杯子髒不想喝。
小春沒理會雲傾,跟著將那大大小小採買回來的東西由地上撿起堆上桌,一一拆著,買了一些谷裡少見的玩意兒,讓他十分開心。
雲傾見到小春自得的模樣,一股氣便上了來,也說不清自己驟亂的心思,只煩躁地說:「你去哪了,怎麼我醒來不見你?」
「逛大街囉!」小春拿著包松子糖,喜孜孜地嚐了兩塊。「好甜。」
「逛大街?」原來不見人影是去逛大街,小春這回答讓雲傾的臉當下冷到不能再冷。
見氣氛有些不對,小春連忙塞了兩顆松子糖到雲傾嘴裡。
「好吃吧,甜的。」小春凝視著雲傾,眼睛笑成了彎彎的弦月,黑色的眼瞳像星子般亮,一閃一閃地。
雲傾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皺眉含著。
「我方才替你買藥去了,哪知跟著卻看到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就遲了些回來。」小春說,還搖著波浪鼓,叮咚叮咚響。
雲傾沉吟半晌,問了一直以來他所疑惑的事情:「為何救我?」
「想救便救囉!」小春不以為意。
「就算我要殺你,你也救我?」
「但你並沒有殺到我啊,我現在不是好好地坐在這裡嗎?」
雲傾沉默。小春忘了,那是因為他百毒不侵,否則憑針上見血封喉的劇毒,他早在初見自己和黑衣人血戰那會兒,便已命喪黃泉。這時雲傾突然有些高興,高興小春是百毒不侵之軀,沒太早就死了。
小春接著蹲在炭爐邊碾起了藥,一邊將山草藥分份扔進鍋子裡,嘴裡一邊還唱著不知名的小曲兒。
「西邊初雨東邊晴,相約夜裡來偷情……」
「……」聽到這人如此輕易便唱出偷情二字,雲傾沉默。
「月兒高高掛枝頭,姐兒低低紅羞容……接連聲聲心肝兒,挽起羅幃滾上床……」小春哼得高興。
雲傾沒聽過這等曲子。只覺歌詞寫得露骨煽情,但小春乾淨柔和的嗓音輕輕哼著,臉上全無那番淫靡之氣,低回繚繞,卻似在對人訴衷情。
嘴裡的松子糖緩緩化著,雲傾靜靜地凝視小春蹲在地上為小爐子煽風、以耗費內力的方式雙掌貼著鍋沿運功熬藥,那怡然自得的模樣。他嘴裡還唉呦咿呦唉呦喂唱著,一遍一遍哼著那歌。
瀰漫著苦澀藥味的廂房,令人心緒和緩平靜。雲傾漸漸也無先前那般煩躁,胸口縈繞的鬱悶也逐漸散去。
稍晚,小春將藥製好,捻成指頭大小的藥丸,並將其放進一只青瓶裡,交給雲傾收藏。
小春順道餵了雲傾一顆。此刻毒發之時已至,雲傾額上早滿佈汗水。
小春說:「這藥雖不是解藥,卻也可以讓你少痛幾分,只是為了壓制毒性,藥性難免偏烈,用多傷身。你記得每天差不多這個時辰,痛了再吃,一次一粒即可,萬萬不可自行多增加藥量。」
交代完時候也不早,一天下來小春累了,他滅了燭火摸黑爬上床去躺在雲傾身旁,雲傾閉著眼正忍耐體內翻江倒海襲來的疼痛,小春手掌貼住雲傾的背,又送了真氣至雲傾體內助他渡困。
藥效完全發揮不過片刻之事,雲傾頓時覺得充塞四肢百骸的劇痛減輕許多,不僅驚訝此藥如此神奇,更驚訝製藥之人年紀輕輕卻已有此本事。
一個時辰後,小春昏睡過去,雲傾盯著小春毫無防備的睡顏,了無睡意。
這個人居然敢睡得如此之熟……
熱度緩緩升起,迅速蔓延開來,雲傾等了好一陣子都沒見小春接下來的動作,這才開口:「趙小春,醒過來。」
「怎麼了?」小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你忘了。」雲傾說。
「忘了什麼?」小春睏得很。
「你還沒替我洩精。」雲傾說得直白,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之處。
小春呻吟了聲。「那種事情自己做就好了,我昨天不是教你了。還有洩精二字別說得那麼大聲,我不怕丟人,怕你丟人。」
「你做。」
「咱們同為男子,不能做的。」小春嘆道。雲傾在這事方面真像張白紙,怎麼連這也不瞭解。
「為什麼同為男子就不能做?」
「呃……」小春楞了楞。「也是,為何同為男子就不能做,更何況你這張臉還長得比女子更美。」就連今日見到的那個名妓料峭,比著比著,似乎也略遜雲傾分毫。
「不做?」等得不耐煩,雲傾眼一瞇,目光危險了起來。
「做、我做、怎麼不做!」雲傾的眼神令小春想起梅花針,他二話不說立刻將手貼到雲傾下腹。
低低的喘息聲傳來,雲傾的吐息輕拂至小春面前,弄得小春的鼻頭有些癢,小春低聲說:「你手也過來,自己弄,比較快啊!」
雲傾於是伸出手,探入小春褻褲裡握住小春的要害。
「啊──」小春鬼叫,聲音抖了起來:「不是抓我的──抓你自己的啊──」
「為什麼你沒?」雲傾瞥了眼,問。小春和他不一樣,垂軟著。
「我又沒中春藥……」
小春手裡動作沒停,弄得雲傾挺是舒服,雲傾輕輕哼了聲,身軀抖了一下連帶手也動了一下,那聲音傳到了小春耳裡,分身又被摩擦,饒小春根本沒那意思,身體也自然產生了反應。
忘了是如何開始的,小春只知道當自己回過神來時,雲傾已以相同的方式對他。
當他洩在雲傾手裡,上氣不接下氣地,雲傾也濡濕了他的手心。
攀上雲端又掉了下來,小春連喘兩口氣,忽然雲傾溫溫的手指撫上了小春的嘴唇。
「怎麼?」小春呆住。
雲傾指尖摩娑著小春紅潤的唇瓣,輕壓著,覺得柔軟,當他開口問話時,他的拇指順勢放進小春口裡,接觸到內部溫暖濕熱的內壁。
指尖摩擦著小春的舌頭,微微刮著舌上細小的突起,雲傾執著停留不願離去,直至小春合不起來的嘴角溢出了津液,為難地嗚咽了聲,雲傾這才回神將手收回來。
閉起眼,劇痛過了,身體也舒服了,雲傾睏意上湧,窩在小春身旁便睡了。他不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只直覺這時候的這個人,是可以留在自己身邊,也能夠暫時碰觸的。
小春呆呆地看著不一會兒便打起淺鼾的人,不曉得這人又怎麼了,手指在他嘴裡攪和了半天,跟著什麼都不說,逕自閉上眼不理人地睡了。
後來想起了什麼,小春連忙爬起來,不停「呸、呸、呸……」,往床下口水吐不停。覺得不夠,又衝去拿起整壺茶往嘴裡灌,潔口後再吐得一乾二淨。
雲傾手裡沾著他的精水,還把指頭伸進他嘴裡。難怪他一直覺得嘴裡有怪味,原來是吃到那東西了。
「呸、呸、呸……」
第三章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天,和雲傾說理也無用,小春終於受不了地找鴇母取了幾味青樓常用的助興春藥鑽研破解之法,跟著寫出嶄新的方子,隔天一早跑到藥店採買各類救命草藥。
人說精血精血,精為血,血放多可是會死人的。想他趙小春年紀輕輕前途無量,怎麼能尚未揚名立萬就戰死青樓落得個精盡人亡的悲慘下場。
付了銀子,這幾夜勞累過度面帶疲憊的小春抬著微微顫抖的雙腳扛著藥步出藥店。哪知才踏出店口,就見大清早街上秋風颯颯吹落幾片枝頭枯葉,一個黑衣人拿劍指地,目光炯炯神情冷酷地看著他。
剎時敵不動、我不動。小春桃花眼一挑身子立定,和那黑衣人就像兩尊入定老僧一樣杵在大街上,四目相交盯著對方不放。
「來嘿,借光、借光──」早起賣膳的老漢挑著擔子,從這兩個擋在大街上的人中間嘿咻嘿咻地穿過。
老漢邊走邊沿街叫賣著:「熱豆漿炸油條呦──熱騰騰剛做好的呦──熱豆漿炸油條呦──」
和老漢一個錯身,小春立刻往黑衣人灑了把粉末,大叫:「看我迷藥!」
黑衣人吃過迷藥的虧,記得當日在野地躺了三天三夜不得動彈,立即以手掩面摒住呼吸,哪知只這須臾片刻,小春身影一閃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挑著豆漿油條的老漢沒倒下。
黑衣人也沒倒下。
只有風裡細細的粉末四處飛散,飄呀飄地。
老漢眨巴著眼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擔子上的食點全沾上不知名的粉毀光了,氣得扯開嗓門大叫:「格老子的哪來的渾小子灑這什麼東西,這叫老子豆漿油條怎麼賣!」
狐疑地沾了些粉末一聞,黑衣人鐵青了臉,發覺自己被騙了。
原來,小春灑的不是迷魂藥,而是用來清熱瀉火、鎮肝定驚的上等黃蓮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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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怕自己如今真氣虧損輕功大不如前,小春在涵揚城內繞足七八圈,確定無人尾隨以後,這才越過蘇雪樓的庭臺樓榭,竄回自己房中。
「來了來了!」小春往房裡喊著,本想對雲傾說自己碰著黑衣人了,誰知廂房空蕩蕩地沒個影,雲傾不曉得跑哪去了。
片刻過後雲傾推門入內,小春都還沒開口,雲傾就問:「去哪了?一早又不見人影。」
「噢……」小春頓了頓,將藥包提了提。「給你抓藥去。」
「天都快黑了。」雲傾說。
「啊,竟然這麼晚了!」小春探過天色,立即把藥碾了熬了,動作迅速就怕晚上勾月一起,又得陪雲傾摸過來摸過去。
熬著藥,小春頸項低得快點著地,今兒個不知怎麼地略感疲憊,也許是稍早繞城跑了太多圈,令他又睏又累。
「你為何不說話?」房裡過於安靜,雲傾覺得不能適應。明明有這趙小春的地方佛門清靜地都可化為街集鬧市,今日為何沉默至此。
「沒啊,不想說就不說了。」小春拿蒲扇搧著火,不慎把扇子燒焦了一塊。他打了個呵欠,想睡。
「料峭是誰?」
聽雲傾突然提起這個名字,小春驚訝地回頭問:「你也知道料峭這名字?」
「你夢裡喊的。」雲傾冷哼了聲,這人夜裡也不知發什麼春夢,邊睡邊流口水,還咧嘴笑喊著「料峭姑娘等等我!」四天裡叫了三次,吵得他差點一巴掌呼過去要他清醒清醒。
「料峭姑娘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小春笑著說。
「……」瞧他那淫笑的模樣。
小春揮了揮扇子道:「而且是個美人來著。」想起料峭溫柔婉約楚楚動人的模樣,小春嘴角眉梢又勾了起來。「前些天認識的,她可是蘇雪樓名妓,美得不可方物,看得我都傻眼了。」
「……」
「只可惜她當日被人贖身,我才與她交談兩句,便叫個司徒什麼牙的擾了局。那個什麼山莊的什麼沒牙莊主也不知為人如何,料峭姑娘身子虛弱,不好好照顧可不行。」小春一直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沉思片刻後,雙掌一擊,道:
「記起來了,綠柳山莊司徒無涯。」
「司徒無涯,你和他熟識?」雲傾沉吟片刻,忽然問道。
「只有胸口打一掌那麼熟。」小春說。
「……」
小春見雲傾突然靜了下來,轉頭問:「你怎麼不講話了?」
「沒什麼好說的。」
「欸,你說那英雄大會是什麼模樣?我還沒見過。」
「很多人。」
「我知道很多人。」小春笑。雲傾的回答有時頗妙。
小春依稀記得英雄大會這幾日好像就在綠柳山莊舉行,到時各方英雄共聚,場面一定混亂,也不曉得能否趁亂混進綠柳山莊。料峭姑娘是在他面前被司徒無涯帶走的,雖然她要他無須憂心,但他覺得道義上自己還是得去探視探視。
啊……英雄大會不知道大師兄會不會出現。小春想起五師兄六師兄說大師兄在江湖上名氣不小,名氣不小的話便稱得上英雄,而英雄哪有不參加英雄大會的道理。這回趁機偷偷跑進去看,也許會遇上大師兄也說不定。
不過……「上次鴇母說英雄大會是這月幾日呢……」小春苦思。
「十月二十九。」雲傾音調依舊清冷。「你想去?」
「嗯,去找人。」
「找誰?」該不會是他口中的那個料峭姑娘?
「我要找我大師兄。」小春想起那些黑衣人,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紛爭,既然雲傾被黑衣人追殺,那雲傾說不定也與江湖有關係。「對了雲傾,你也是江湖中人是吧!」
雲傾沒有回答。
「那你認識的人多嗎?你認不認識我大師兄?」小春也不理會雲傾一而再的沉默,只是雙眼發亮,直直望著雲傾。
「你大師兄又是誰?」一會兒料峭姑娘,一會兒他家師兄,雲傾被小春搞得有些浮躁,這人嘰哩咕嚕不停繞著英雄大會的話題打轉,英雄大會對他而言就真的如此重要?
「我大師兄叫石頭,你聽過嗎?」小春興奮地說。
「……」雲傾半晌無語,後道:「沒聽過。」
「咦?」小春臉垮了下來。
料峭姑娘是說叫石頭的人太多,雲傾則是沒聽過,大師兄可真難找啊,偏偏大師兄又沒提過他本名姓什叫啥!
靜了一會兒不再談話,小春將心力放在鍋內的藥汁上。
終於,亥時到來之前大功告成,將摻有化解春藥藥性藥材的黑色藥丸做好裝入雲傾的青瓶中,而之前試做的那些則全讓他當成零吃進了肚。
「我替你做了新的。」小春笑嘻嘻地將青瓶遞給雲傾。
「何故做新藥?」
「因為那春藥實在太厲害了,我苦思兩日,終於讓我想到用黃連、龍膽草替你化去藥性。另外我還替你加了些安眠草藥,你只要每日亥時前服下,捱過那片刻輕微毒發,夜裡就能睡個好覺啦!」小春開心地說著。
「你這幾天都不睡,就是在想這些?」雲傾拿著小春給他的青瓶。冰涼的瓷瓶因為方才被小春攥在手中,而渡了小春身上的熱度有些暖。
雲傾胸口一緊,用力握住了手中瓷瓶。他不知道這個人為何要待他如此之好,這個人的一切所為宛若一道熱流,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他冰冷的心裡劃過,引起陣陣漣漪。
「可惜我功力不足,無法解了你的毒,現下的作法也只是暫時替你壓制毒發之苦,對你真有些過意不去。」小春想及此,嘆了口氣。「要是能讓我拿到那毒藥……欸……你說那毒叫什麼名字?」
「月半彎。」
「對,要是讓我拿到月半彎仔細研究了,絕對能做出解藥幫你把全部的毒都給解開。」小春說。「另外,這藥也和之前的一樣,一次只得一顆,過了不好,之前的傷肝,這回是傷肝又傷腎,服得太多啊……」小春曖昧一笑,「怕你未來的媳婦兒會恨死我。」
「為什麼這麼說?」雲傾不明白。
「趙小春特製『金槍一定倒藥丸』,不用吃多,只要一顆,服用過後縱使大騰蛟也成小土龍,叫你想起也起不來,每晚安安分分一覺到天亮,永遠不會再作怪。那個金槍是啥你懂吧,要不懂的話我給你解釋解釋……」他話還沒說完,就聽雲傾吼了聲。
「趙小春,你居然給我吃這種藥。」雲傾神色鐵青。他只消看小春眼色,便猜測得出小春暗指些什麼。
「欸,我這也是為你好。」小春無奈。雖然其中一半因素,也是為了自己著想。
「傷肝傷腎叫為我好?」雲傾氣結。他就那麼不喜歡自己碰他嗎?
「你是本來就注定傷肝,傷腎是後來。」
雲傾臉色越發越是難看。
突然一陣勁風迎面襲來,當下漫天梅花針雨隨至,密密麻麻猶若薄霧細雨罩下,叫人無處可躲。
小春在房內抱頭鼠竄哀叫個不停,渾身都給雲傾美人扎滿了針,活像隻慌張逃竄的驚惶小刺蝟。
兩人這一鬧便不可收拾,雲傾就算時辰到了毒性發作,仍是叫小春不斷跳腳,後來還是小春不停求饒,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
睡前,小春突然記起晨間見到黑衣人的事情,翻過身對雲傾開口道:「差點忘了,我今天早上遇見……」
「我知道。」雲傾入榻,閉了眼休息。「我手下的人看見了。」
「原來你知道了啊!」聽到雲傾這番話,小春才察覺自己似乎也沒問雲傾到底是什麼人。他的手下趕來涵揚了,想必是自己出外的那些時候,雲傾和那些人聯絡上的吧!
然而問或不問又有何差別。
反正他認識的是眼前這個東方雲傾便成,至於這個人的身份地位為何,之於他而言則完全不重要。
想罷,他帶著笑翻過身繼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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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金槍一定倒」救世良方小藥丸不辱使命發揮功效之後,小春著實過了幾天好日子。
但是雲傾看著他的目光卻越來越奇怪,似乎想吃了他似的,小春被看得心底發毛,怪怕的。
二十九這日小春剛把前晚放涼的最後一批藥丸放進雲傾的瓶子裡,一大早就不見蹤影的雲傾就從外頭回來了。
「收好了。」小春將青瓶和一塊烏木牌交給雲傾。「這裡是三個月的份,其間我會盡力替你尋找徹底解毒的方法出來,這段時日內你尚無性命之憂。三個月內如果我沒來找你,那你就拿著這個牌子,到天涯海角的神仙谷找我師父,他會先幫我壓住你體內的劇毒。」
烏木牌子上什麼雕刻花紋也沒有,就只是塊沉木,上頭還繫了條桃紅色棉繩。
「收好了。」小春叮嚀道:「很重要的,千萬別亂丟。」
雲傾凝視著烏木牌子好一會兒,它似乎是小春長年不離身的東西,他還能聞到上頭淡淡的藥味,和小春身上那股異香如出一轍。
將令牌繫在腰上,雲傾一把抓住小春的手,拖著他便往門外走。
「我等會兒有事情,你要做什麼?」小春連行囊都還沒來得及拿,就被雲傾拉下樓。
晌午的蘇雪樓仍有些三三兩兩的客人,雲傾扯著小春一出現,廳裡那些人就楞了,眼光瞪得發直,又看看小春、又看看雲傾,不曉得哪裡來的美人,竟出落得如此天仙絕色。
一個滿身酒氣的劍客才張大了合不攏的嘴往他們走來,雲傾連頭都沒抬直接就祭出了無影無形的暗器。梅花針入骨三分見血封喉,小春見那人臉色開始發黑,便彈了顆專解針毒的藥丸入那人的嘴。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我真的有事!」被塞入門外守候的馬車裡,小春無奈地說了聲。
「跟我走就是了。」雲傾也不想解釋。
馬車是尋常馬車,車夫則是穿著白衣的不尋常人,小春猜測這應該是雲傾的手下吧!
雲傾這時穿著白緞子,衣襬領口袖處精工繡著淺白清風流雲,髮絲用白玉束髮冠挽了起來,同色穗子由腦後垂下。行動處衣袂飄飄、氣質澄淨,如同芙蓉出清水,無須雕飾便已麗質天成。
小春一看,呆了半晌有餘。
雲傾這個人,無瑕純淨得彷彿神仙般,一點都沒沾染上紅塵俗世的氣息。
男人生得這麼美,真是造孽啊!若非曾經親眼看過、親手摸過,這樣的一張臉,絕對會叫自己無力抵抗,死纏爛打也要留在他身邊從早看到晚,欣賞個夠。
就這麼呆了又呆,待小春回過神來,馬車已然停歇。
小春掀開布簾一看,喝,不得了,大門口氣派恢弘的牌匾上鐵劃銀勾地寫著「綠柳山莊」。
綠柳山莊外陸陸續續有著勁裝打扮的江湖人士到訪,人家俠士們多是騎馬或步行,像他們這般搭著馬車的還真沒看見。
門僕恭敬地收起馬夫遞出的英雄帖,隨即有個上了年紀的管家迅速出迎,領著馬夫駕車進入另一獨立的迎賓閣停放。
車停下來後管家還想說些什麼,馬夫便道:「我家七爺這次出門不願張揚,請告知司徒莊主無須相迎。」
待小春和雲傾下了馬,那作為底下人的管家和馬夫早恭敬地退至一旁。
「你要送我入綠柳山莊怎麼也不告訴我?」小春笑嘻嘻地問著雲傾。「我本來還在擔心該怎麼混進來呢!」
「反正順路,到了你自然知道。」雲傾只是不曉得該如何講明,他以前從來也沒對任何人解釋過任何事。
「真是多謝你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小春笑得開心挨住雲傾,這回也不等雲傾扯他手,拉著雲傾衣袖便往裡頭走去。
雲傾臉頰突然染上一抹困窘薄紅。
這趙小春桃花眼勾人,每每一笑,便讓人片刻失神沒了主意。此次綠柳山莊之行烏衣教那個混帳不知會有何動作,他本不該帶小春來的,但之前小春向自己告辭時,他整個人都亂了。他那時只想著與其讓這個人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不如將他放在身邊。
趙小春到底何許人也、有什麼值得讓人在意的地方?雲傾每每以為這個人的價值在於他的解毒本領,他留下他,只是為了這個人有所用途棄之可惜,但只要一見到這個人的笑,自己就又迷惑了。
雲傾始終想不透,想不透為何那笑靨會讓他想到春裡桃花,粲粲然地,叫他移不開眼、恍然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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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揚的綠柳山莊,武林百年大家之一。
當今世上天下三分,一為受命於天的當朝天子;二為行事詭譎殺人如捻蟻的魔教烏衣教;三便是江湖上人人推崇,以維護武林正道、鋤強扶弱為責的綠柳山莊。
只是如今道消魔長,當今天子纏綿病榻重病臥床,諸子奪嫡朝政紛亂,烏衣教妖孽越來越加壯大,不僅一月內掃平與其對立的三山十六門,更血洗漕幫奪取水路漕運控權,此次英雄大會便是見此況堪憂,以綠柳山莊為主,加上各大門派共同號召武林群雄,齊心合力對抗魔教烏衣教。
跟著正在給自家初出江湖的兒子講解天下行事的老伯來到設宴款待眾人的正氣廳,小春一個回神,才發覺已經是用午膳的時候。
回頭想問雲傾要不要入座吃點東西,卻見綠柳山莊的老管家領著雲傾走得老遠,他這一望,剛巧望見雲傾身影沒入轉角處。
想想雲傾多半是不喜歡和他們這些渾身臭味的臭男人相擠一堂,或許是到外頭去透氣,老管家對雲傾的態度頗為恭敬,想必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堂上正中一身華服的司徒無涯大義凜然地說著魔教妖孽如何殘害武林同道,從西北漠血門談到東南桑劍派,十大罪狀一一數來,講得那魔教教主蘭罄一日不死,正派中人便一日不得安心,天天夜夜都要煩惱有沒有穿黑衣的烏衣教弟子偷偷潛入臥房,趁他們睡著時割下他們的腦袋。
小春將心思從雲傾身上拉回到堂上,有趣地想,如果在自個兒家裡還會被外人暗算,那是該怨自己功夫不濟,還是對方太高?
見司徒說個不停鋒頭正健,小春無趣地放眼室內看著滿山滿谷的人,這才記起自己是來找料峭姑娘和大師兄的。
他一桌過一桌地仔細瞧了過去,堂內鮮少女子,料峭不在其中想必是被司徒藏起來了,接著再回神要找大師兄時才猛然想起,大師兄出谷時,自己才十二歲,現下又過了六年,稚子至少年本就變化很大,他這回就算與大師兄相遇,也不知能不能認得出彼此。
用過了膳,老管家突然出現,神出鬼沒地嚇了司徒大莊主一跳。小春看得好笑,那老伯內功修為高,走路不發聲音的。
兩個人低頭說了一陣,司徒突然宣告請眾人移居室外,說是擂臺已經佈置好,請各路英雄好漢以武論斷,推舉出一位新的武林盟主,率領群雄殲滅烏衣教。
說罷,家丁前來替眾人引路,而那司徒則神色匆忙地和他家老管家往內堂進去。
小春看了看司徒,又看了看外頭,最後還是選了外頭,他對武林盟主這事比較有興趣。
五師兄和六師兄說過,擂臺是用打的,江湖是個以武力論高低的地方,小春沒看過一堆人打架相鬥,自然對外頭的興趣高些。
然而由廳裡進到園林之中,小春這才發現綠柳山莊之大。
佔地數畝的園林美景,分為四方,西南邊為氣派恢弘的主莊,東北邊為小型山房,左有幽深曲折的奇峰異石山澗深谷,右為綠柳扶岸清雅秀麗的碧波湖。
眾人來到湖邊,湖邊已架起一座平台,想來是比武之用。老管家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上台說了說,跟著便有兩個滿臉落腮鬍的壯年男子跳上台,一邊是某門某派掌門、一邊是哪位高人閉門弟子,接著行禮互揖,台下一片掌聲雷動。
小春長居深谷哪見過這樣的事,見熱鬧非凡的情景,當下眼睛都亮了。
他繞著湖邊尋找好位置,但兩旁搭蓋起的竹棚都有人坐了,那些門派的人一見他靠近,有的是狐疑地,有的是凶神惡煞地瞪著他。
好戲開鑼在即,小春也不想浪費時間和那些無所謂的人大眼瞪小眼,直至尋著了個有茶水又遮陽又不擠的好位置,二話不說往那裡跑去。
匾額上書著留聽亭,和那些臨時搭起的竹棚不同,顯得氣派的一個石刻亭子。
裡頭人也不多,就一個看來頗為德高望重的白鬍子老頭,再一個先前領他和雲傾入莊的管家。
「老人家,老爺爺,這兒還有兩個位置,不介意我討個來坐坐吧!」小春笑嘻嘻地竄入涼亭裡,沒等人家同意,逕自在那名白髮老者的身旁坐了下來。
「趙小爺。」管家對他點頭致意。
「咦,你怎麼知道我姓趙?」小春笑著問。
「姑娘提過您的名字,承蒙趙小爺為姑娘治病,您的那帖藥讓姑娘身子好了許多,綠柳山莊上下不勝感激。」管家回得得體。
「料峭姑娘看到我了?怎麼沒見她出來?」小春又問。
「姑娘身子還弱不便見客,還請趙小爺見諒。」
「不打緊、不打緊,我知道她身子好轉便成,倒是那個司徒,把料峭姑娘看那麼緊做什麼,是人都得出來透口氣的吧,小心別適得其反啊!」小春哼哼兩聲,說得不怎麼在意。
鼻子聞到了一陣香味,小春這時將視線轉到鄰座的白鬍子老叟身上。
「老人家,你的茶怎麼能這麼香,我方才在飯廳就聞到味兒了,那時還在想到底是什麼,人世間哪可能會有這樣的香味。」小春說得誇,但一雙眼光亮無比,閃呀閃地,讓人直覺他是出自肺腑這麼說。
白鬍子老叟慈藹地笑了笑,將沖好的茶端了一杯給小春。
小春伸手要拿,老叟手一翻將茶帶開,小春見況追了上去,只見兩個人雙手對招,夾勁帶氣,一來一往地將那裝盛香茗的白玉杯翻過來又翻過去,然而對陣之間卻又平穩非常,杯子裡的水甚至連一滴都沒溢出。
台上已經比過一輪,台下留聽亭內戰況正熾。
老叟以退為進將小春雙掌化開帶至胸前,小春若是一心求勝趁勢將掌力擊在他胸口上,那必會讓自己的內力震傷。
誰知眼前這個少年人一見快打中人,硬是將掌力收回,自己反被自己的內力所震,還被震得搖頭晃腦,叫了聲唉呀。
老叟一笑,遂將茶放置小春面前,道:「小兄弟請用。」
「不玩了?」小春搖了搖發昏的腦袋,回復過來以後笑著如此問。
「小兄弟年紀輕輕卻內功了得,倘若勤加鑽研武藝內外兼具,將來必是武林一顆璀璨明星,前途無可限量。」老叟說。
小春端起那杯茶,先聞了一下覺得香氣撲鼻,再喝了一口發覺甘甜順口,忍不住嘴角彎彎眼角彎,笑著對對方說:「老人家,您這茶泡得真好,晚輩雖然不懂品茗之道,但喝也喝得出來和普通的茶完全不一樣,是上品中的上品!」
小春頓了頓,又說:「不過老人家,我師門世代行醫,這身功夫只是師父教來與我防身的,所以也不用太厲害,遇到高手一時半刻死不了逃得開,就行了。您說的對我而言太遠,就像這茶雖好,卻不知得花多少功夫多少心力才得的到。我這人一懶二怕累,平時也只喜歡鑽研鑽研山草藥,璀璨明星這事別人來就行了,我沒那勁,做不來啊!」
「無欲無求也是好。」
白鬍子老叟與小春對望了一下,相視而笑,兩個人又開始喝起茶來,看著台上不知已過幾輪的擂臺爭霸。
稍晚,司徒無涯才來到留聽亭,他一見小春正與綠柳山莊請來公證此次盟主選拔的老前輩龍吟劍韓齋相談甚歡,頗感詫異。
「是你!」司徒無涯喊了聲。
小春一抬頭見到司徒,笑著就問:「司徒大莊主貴為本次盟主選拔的東道主,卻遲了這麼久才來,莫非是去見料峭姑娘了嗎?不知料峭姑娘如今可好,能否請莊主『放』她出來,讓我見她一見?」方才從管家那處明明已經知道料峭無礙,但見這司徒,小春還是忍不住又提了一遍。
「料峭很好,你不必擔心。」司徒臉色沉了一下,再問:「你是怎麼混進綠柳山莊的?」
料峭曾說此人名為趙小春,聽名字便能猜知不是出自名門正派,即便此人醫術與吊兒郎當的性格恰好相反,幾帖藥便讓料峭沉疾大有起色,但司徒看這少年,還是怎麼看怎麼礙眼。
「自然是從大門口進來的。」小春說:「司徒大莊主,台上戰況激烈,與其問我這無名小卒怎麼進來,還不如看上頭誰奪得武林盟主之位比較重要。」
管家低頭在司徒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聽得司徒又是一陣愕然。
「你和七爺是什麼關係?」司徒起了戒心,他覺得眼前這人不單純。趙小春絕對不是料峭所說,一個醫術精湛的大夫那麼簡單。
「你怎麼不上台打?綠柳山莊莊主和武林盟主哪個大?他聽你的還是你聽他的?還是你要等最後一個戰累了,再跑上去踢飛對方坐收漁人之利?」小春岔開話題。誰知道七爺是誰啊!
「你!」司徒岔氣,這小子有夠目中無人。
管家低頭又說了些什麼,司徒原本將爆發的怒氣這才勉強壓抑下來。
這個趙小春……司徒一想起心裡那個人最近老是提起趙小春這三個字,說藥有良效,全歸藥方的功勞,那神情真是令他怒火中燒。
總有一日,他要叫這趙小春吃點苦頭。那日單是一掌,實在太便宜他了。
小春也沒理會司徒,只是和旁邊的老叟喝喝茶,看人打架。
台上不知戰了幾輪,贏著的站不了多久,很快就被接下來的青年才俊換了下去,老叟淡淡一句「長江後浪推前浪」,說的是站在台上的人越來越年輕。
小春一句「老人家你也上去,我倒想看誰推得動你!」,兩人又是一陣大笑。
小春茶喝著喝著,突然打了個噴嚏,他楞了楞,放下杯子吸了吸鼻子,希望能找出方才是什麼東西讓他鼻子癢,半晌後,他微微皺眉望向身旁的司徒。
司徒理都不想理他。
「大莊主。」小春喊了聲。
司徒見小春神情古怪,煩道:「什麼事?」
此時擂臺上突然出了令人始料未及的意外。
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魁梧大漢黃山九環刀「碰──」地聲被震飛到擂臺下,口吐鮮血頭骨碎裂當場斃命,而上去挑戰的那個人從上階梯到出手,甚至沒花到半盞茶的時間。
所有武林同道對此驚訝不已。
「不過比試而已,少俠何需取人性命。」台下觀戰的人喊著,對黃山九環刀的悽慘死相震怒萬分。
「很糟糕的一件事,」小春低聲說。「有人下毒。」
「什麼?」司徒連忙運氣,卻發現氣海中空無一物,真氣完全消失,緊接著肺腑之內劇痛傳來,喉頭一甜,更是大口鮮血嘔出。
司徒身影搖晃了一下,跌坐在石椅上,渾身氣力全失,毒發的鑽心之疼令他痛苦不已。
小春見況趕緊轉頭對老叟說:「老人家你千萬別運氣,運氣會讓毒滲入五臟六腑死得更快。我剛剛看他運氣吐血才想起來!」
「你!」司徒聞言,氣得又嘔了一口血。這趙小春分明故意,否則怎不趁早說白。
韓齋面色凝重,隨即也道了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