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的身體內有條蟲。在他這三十年的人生中,這條蟲經常跑出來作怪,但都被他壓下去了,用各種各樣的方法。
但是最近,他覺得已經是極限了。
就像現在,下面的人正在激烈地討論著今年以來最大的一個案子,然而他的注意力卻全部放在他身體內的那條蟲上面。
並不是他不在乎這個案子,而是他早就對此有所定奪。雖然前期投資過於龐大,但只要管理得宜,後期回收還是相當可觀的。不過他也知道,像財務部、後勤部對這個案子肯定是大有非議,所以他等下面幾個部門吵翻天之後,再出來打圓場。每個人給點面子,說些好話,事情還是會照著他想要的方向進行下去,這就是領導者的風範。
但正因為是領導者,他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做。
他體內的蟲又在隱隱地騷動著。
會議終於結束,他白著臉大步地走回辦公室。
助理小蘇幫他開了門,他一進去後就把手上的資料全部砸在地上。
小蘇對他經常性突如其來的脾氣早就見怪不怪了。
「怎麼,財務部的老頭還是卡著?」
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那幫老頭的權力還不是我給的?案子已經像我計畫的一樣通過了。」但他一點也不開心,現在彷彿不管做什麼事都已經無法讓他開心似地。現在的他,就猶如一隻飢餓的獅子在面對著堆積如山的肉卻失去了吃的慾望般地焦慮,不可理喻卻讓他痛苦不堪的焦慮。
「『那位先生』已經安排你要的人過來了,我大概面試了一下,只留下三人。不過,他們都沒有張雷那麼優秀。」小蘇一邊幫他把資料收起來,一邊說。
他當然知道。就是因為張雷太優秀了,所以他才不能繼續留他在身邊。
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俊朗的外表、健碩的身體、高超的功夫,以及精湛的開車技術,既是他的司機也是他的保鑣的張雷,就算是站在身高一百八十公分而且又那麼強勢的他的身邊,氣勢也沒有被壓下去,簡直天生就應該做他的司機一樣。如果再不把他辭掉,他身體內的蟲子一定會把他吞噬掉的。
雖然上司經常換司機,但小蘇以為張雷應該會是最後一個,沒想到最後還是做不到三個月。對他來說,每三個月幫顧尚偉換司機,已經是一項固定的工作了。
「什麼時候開始面試他們呢?」
「現在!」他有點煩躁地扯了扯領帶,但很快又整理好。最近的事情很多,他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讓張雷走的,但他害怕,害怕再看多那個男人一眼,他就會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情來。
「我現在去安排他們進來。」
小蘇離開不到兩分鐘,重新敲門進來,同時後面還跟著一個小個子的男人。
他抬頭看了那個男人一眼,就一眼,他就低下頭去看對方的資料。短短的平頭,其貌不揚的五官,只有發亮的眼睛稍微讓人留下印象,站在小蘇後面只有他的肩膀那麼高。
資料非常地簡單:徐固、男、二十三歲、一百六十八公分、五十五公斤、當兵五年、開車四年。
「住哪裡?」
「西區,朋友家。」
「西區太遠了,我的車必須二十四小時待命。」
「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後我會搬到這附近,在這個月內只要提前半小時通知我,我就有辦法在你想要的地方出現。」
「以前開什麼車?」
「貨運大卡車,還有接送部隊長官的小車。」
「什麼時候可以上班?」
「隨時。」
「那你現在開始上班,我下午五點要去唐門飯店見客戶,到時你送我。這段時間你先熟悉一下這裡的環境,小蘇會詳細跟你介紹工作內容。」
「好的。」
從頭到尾他頭都沒再抬一下。
小蘇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這也太快了吧?
而且,這個平凡的男人怎麼看也沒有那種讓人只用一眼就決定聘用的魅力啊。
不過,怎麼說顧尚偉都是老闆,他也只是個打雜的(勉強算是高級打雜吧),上司下了一個命令,他就要賣命。小蘇很盡職地把徐固帶出去,一邊走一邊簡單地介紹一下工作的情況。
「我在跟你面試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了吧?這是私人司機,需要二十四小時待命。平時的工作就是接送顧總上下班,外出應酬,或者去對方公司開會,以及要到對方工廠去看貨、協調等等--還有,通常工廠都是在非常偏僻的郊區,有時是在鄰近城市,你對周邊城市熟悉嗎?」
「熟。」
「那就好,不熟的話就買地圖。除了以上所說的,顧總有私人社交的時候也得跟著。比如去機場接送一些親友,或去情人家吃飯什麼的,總之顧總有需要你就要出現。有一點非常重要,顧總從來不在他的情人家留宿,所以不要以為送他到那裡就行了,還要接他回家,等多久也得等。另外一點也非常重要,顧總不喜歡別人在他家逗留,在一般情況下你把他送到他住的公寓樓下即可,但如果他在應酬的時候喝多了,你就送他到家門口。如果他醉到連門都開不了的話--當然這種情況目前還未出現過--你就幫他開門,把他放在客廳沙發上,別想討好他要幫他換衣服擦臉什麼的,想在他身邊跟久一點的話,就直接把他丟在沙發上鎖門走人就行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也許是因為過於古怪,回答的同時他笑了笑。這一笑,整張臉都生動了起來。
小蘇板起了臉:「別笑,這是很嚴肅的事情。」
「是。」他馬上收起笑臉。不愧是在部隊待過那麼多年,連臉部表情都控制得比別人要來得好。
「顧總有兩部車。一部是登記在公司資產下的凱迪拉克小車,平時去見客戶,要出席什麼重要場合就開這部車。另外一部是以顧總私人名義擁有的,停在他公寓樓下停車場,一輛標緻四門休旅車。這輛車很少開,如果顧總約了別人打球,或是回老家跟家人見面就開這一部車。時間久了,你就知道什麼時候要開什麼車了。」
「好。」
「雖然是顧總個人的私人司機,但你是透過我們公司名義聘請的,薪水也是由公司支出,所以算是掛名在我們公司下,公司的一些事情也必須瞭解。」
「我知道了。」
「在公司裡,你是直接由總裁辦公室負責。總裁辦公室的負責人是我,下面還有五個女秘書。整個公司所有的事情都要經總裁辦公室才會到顧總那裡,所以總裁辦公室可以說是顧總的貼身侍衛,你對此要感到自豪才行。」
「明白了。」
「對了,你的身手怎麼樣?」
「還可以。」
「你最好心裡有個數。顧總的生意做得比較大,作風也比較硬派,難免會得罪一些小人,也發生過不少的意外。所以一直以來他的私人司機都會兼任他的私人保鑣,我們都是直接跟你們部隊長官要人的,因為只有從那裡出來的人才能勝任這個工作。前不久才發生了一起人為的車禍事故,還好當時你的前任司機表現出色才讓顧總安然無恙。這可不是開玩笑,你得百分百保障他的安全。這一點到時我們簽員工合約的時候會註明,要不然我們也不會出那麼高的薪水去請一個私人司機,我們公司本來就已經有兩位司機了。」
小蘇停下來嚴肅地看著他。老實說,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實在是讓他放心不下,但既然顧總已經欽點了他,做下屬的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只要這個小個子男人到時不要做出一遇到事情就丟下顧總跑路這種丟臉的行為就好。
「公司另外還有幾部車及兩位司機,但他們都屬於行政部。除了顧總專用的凱迪拉克之外,其他車輛在顧總沒有要使用的情況時,公司其他人都可以自由申請使用。但你和那輛凱迪拉克不同,平時就算是空著也不能讓其他人用,除非是顧總另有安排,但這種情況也非常少。公司有一大一小兩輛貨車、一輛豪華大巴士、兩輛四門車及三輛小車,已經夠整個公司平時使用了。每天下班前,總裁辦公室的Lily會把第二天的行程安排給你,你早上八點前到顧總家樓下把車開出來並接他到公司。如果行程不趕的話,你可以做一下自己的事,但消失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個小時,因為經常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平時你可以留在總裁辦公室,睡覺上網玩遊戲我們都不會管你。不過我建議你最好是去十八樓的健身房做做運動,那家健身房跟我們公司有業務往來,到時我幫你辦張貴賓卡。」
「沒問題。」
「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你的前一任走了之後,顧總的車交給行政部管理了。等一下我叫他們把車交給你,到時行政部會派個司機陪你先到路上跑跑,試試你的開車技術。車鑰匙雖然是給你管,但你不要隨便把顧總的車開到什麼地方去,顧總最不喜歡這種人。來面試的人都是經由部隊長官介紹的,所以我們也很放心把車交給你,你要記住不要做對不起顧總的事,也不要丟部隊長官們的臉。」
「是!」這次徐固來了個非常軍人式的回答。
安排好徐固後,小蘇禮貌地讓另外兩個面試者回去,然後去跟顧尚偉報告。
「想不到你會對那種人有興趣。」
「就是沒興趣才決定用他。」
「什麼道理啊?不要說張雷了,那個小個子連再之前的李有豐、羅勝都還不如。」
「能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別再讓他提起興趣就行了。以前他請人每次都會犯一個很大的錯誤,總是第一眼就會被對方吸引,再抱著跟對方有可能進一步發展的期待下展開了上司與下屬的關係。然而到最後,愈陷愈深卻愈來愈膽小的他只有恐懼地把對方推開。
顧尚偉苦笑了一下。有誰知道如此堂堂正正的他,唯一的渴望就是像個娼婦一樣被男人壓在身下。
他是如此年輕有為,他不能為了一時的放縱而放棄了現在的一切。事實上,他有不少的情人,女的男的都有,但他們都是主動地為他張開了雙腿,他真正想要的卻不是這些。從來沒有人懷疑過緋聞滿天下的他會有那種想法,所以他更加不敢讓別人看出他有那種想法,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換人。
「下午還有什麼安排嗎?」
「除了五點跟永安集團的范總約在唐門飯店見面吃飯之外,暫時沒有其他安排。這次永安的那批貨比合約中規定的不合格率高了近百分之二,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接收,美國那邊肯定不會收貨的,到時永安不肯退貨的話,我們不但要白白浪費運費,還要想辦法把那批貨消化掉,我已經叫財務部的老頭做了這方面的預算,目前我們還沒有能力將這批貨在短期內轉為流動資金。但如果不接收這批貨,澳洲那批貨馬上要出櫃,老范肯定不會保證貨會準時出櫃,到時澳洲那邊會跟我們要賠償金的,左右都為難啊。加上準備啟動的新案子,已經將我們目前的流動資金幾乎都佔用了,財務部的老頭這幾天臉都是黑的,頭髮看來也掉了不少。」
稍微停了手上的工作,顧尚偉沉吟了一下:「永安跟我們也算合作愉快,這次卻在美國跟澳洲那邊都給我們施壓,無疑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我們的新案子都還未正式啟動,今天也是第一次提交各部門負責人審核,應該不會走漏什麼風聲吧?」
「很難說,」冷笑著道:「商場如戰場,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我們的新案子真的做起來的話,第一個受到影響的就是永安的傳統業務。看來今晚這頓飯,吃起來也不輕鬆啊。」
「需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你現在的全部精力都給我放在新案子上,無論如何,在啟動之前不能發生什麼變故。如果由我去跟進的話會引來太多關注,所以現在我只需要把我們手頭上公開的案子做好就行了。」
「那需要安排誰跟你去嗎?」
如果是張雷的話,這個時候……
顧尚偉又苦笑了一下,「新來的那個司機怎麼樣?」
「徐固嗎?新來的我還是不太放心他。不要說在工作上的能力完全是個疑問,連身手怎麼樣都還不知道。他跟老李開車出去了,等一下他們回來,我會請Lily安排幾個人到十八樓試試他的身手。」
「也只能這樣了。」
顧尚偉現在已經想不起自己剛聘請的人長什麼樣子了,因為他只看了對方一眼。只記得個子特別小,一雙圓圓的眼睛黑得發亮。
「等一下把美國那批貨的資料再整理一下給我,通知市場部調查一下除了跟我們合作的那家公司之外,在美國還有哪一家公司需要這批貨以及需求量多少。澳洲那邊,讓財務部的老頭預計一下三天的賠償金是多少。永安那邊我想也只敢拖我們三天的時間,然後想辦法跟州明的老總聯繫一下,他們最近跟永安提了一批跟我們要出櫃到澳洲一樣的貨,量比我們的還大,如果賠償金太高的話,我們可以從州明那邊買貨先出櫃,到時永安出貨後我們就直接按出貨價賣回給州明。總之,要把我們的損失降到最低。」
「好,我在兩個小時內把這些資料整理好。不過市場部那邊需要的時間比較久。」
「先做了再說,能查到多少就查多少。新案子無論如何一定要啟動,我們公司未來的發展就靠它了。」
坐在車上,顧尚偉不斷組織著剛從小蘇那裡得來的資料。從收集到的資料上來看,情況比他預計的最糟情況要好得多,損失是在所難免,但已經是他能承受的範圍之內了,可是不把損失進一步降下來的話,新案子只能延遲啟動。
不經意抬頭,在後視鏡中竟然和新來的司機四目相對,將近五秒鐘過後他才驚醒般地把目光轉到其他地方去了,心裡不由得想起出來前小蘇說的話:「已經叫行政部安排了三個人高馬大的保全人員帶他去十八樓,回覆過來的意見只是說還可以,細節就不清楚了。」
他可不敢奢望對方會有什麼出色的表現,只要不扯他的後腿就行了。
到達訂好的包廂時還沒有到約定時間,但永安的人已經在等了。跟在顧尚偉後面的徐固突然感到走在前面的人猛地一震,但很快就若無其事地在侍者的引領下走進包廂裡。而他則按之前小蘇說的,在包廂外面訂好的座位上等,在這段期間內他可以叫東西吃,但不可以離開位置,連上洗手間也不行。因為包廂的門是玻璃門,在外面聽不到裡面的人講話的聲音,但可以看得到裡面的動靜。
「到時候你的眼睛一定不能離開顧總超過一分鐘以上!有什麼動靜就破門而入!雖然對方也只帶了一位助理進入包廂,但等在包廂外面的還不知有多少人呢。」小蘇一板一眼的聲音還響在耳邊,到現在他還是覺得好笑。只是貿易間正常的協商而已,怎麼搞得像黑社會談判似地。而且像唐門這麼有背景的飯店,連黑社會談判都不敢來,怎麼會發生意外?
他點了一個蛋炒飯加一壺鐵觀音,然後安靜地等著東西上桌。
比起包廂裡的情形,他對坐在對面桌子的那個高大男人更感興趣。雖然當時不知道名字,但他們同在一個軍區也有打過照面,加上剛剛顧尚偉的反應……
「張雷?」
那名男子把眼光從包廂裡轉到他身上,「你認識我?」
「不算認識,聽說過。」
那名男子把他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審視了兩遍後說:「你是顧尚偉新的私人保鑣?」
「私人司機。」
「你還是趕快找另外一份工作吧。」說這句話時,張雷卻在看著包廂內的顧尚偉。
「我還沒正式做的時候就知道他經常換人了,但我認為那是因為之前做的人不是我!這個職位沒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我甚至還救過他的命!跟他去一切他要去的地方,從來都沒有過第二句話!但到頭來他還是不相信我,隨便找一些理由就把我炒掉了!」
說得那麼忠義,但還不是前腳一離開,後腳就踏進了與前老闆有重要利益關係的公司去了。
這句話他沒說出來,因為他的炒飯已經上來了。
或許,他跟張雷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之前在部隊的時候張雷就是做保鑣的,而他是個開車的。張雷把自己當做是保鑣,而他只想單純做一個司機而已。對他而言,張雷剛才的抱怨只不過是工作的職責,實在沒什麼好拿出來說的。
可惜他的炒飯還沒吃完,顧尚偉已經出來了。
「我們走了。」男人淡淡地說著,彷彿沒有注意到旁邊還有其他人。
看來會談已經結束了,結果如何不是他應該關心的,他只知道接下來把這位顧總送回家,他第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在車上,他從後視鏡中悄悄地看著後座的那名男子。沒有第一次見面時那種冷漠及不近人情,也沒有剛剛在包廂那種幹練及胸有成竹。現在的他只是把頭倚在車窗上,半瞇著眼看著不斷後退的路燈,臉上有種淡淡的、說不上是哀傷還是寂寞的東西。
急促的鈴聲突然響起,顧尚偉用力閉了閉眼睛,好一會才把電話打開。
「哪位?」
「……」
「還可以,比預期的還要好。」
「……」
「我十分鐘後給你電話。」
掛上電話後,顧尚偉對徐固說:「停車。」
徐固急忙將車停在高架橋上的緊急停車區。
「有菸嗎?」
徐固愣了一下,他還記得小蘇提醒過他顧總不喜歡菸味,不能在他面前抽菸。不過他沒說什麼,把菸遞過去,猜想對方不常抽菸的話大概也沒有帶打火機,便順便幫他把菸點上了。
而男人卻沒有把菸放到嘴裡吸,只是用手指夾著,打開車門走到外面,從高架橋上看著遠處昏暗的樓房。
徐固看他手上的菸都燒了一半,菸灰隨時都可能掉下來,便抽了車上的菸灰缸,下了車遞到他身邊。
男人只是看了他一眼,把沒吸過的菸掐滅在菸灰缸裡,一邊重新坐到車上一邊問:「南天門知道怎麼走嗎?」
回到車上坐好後,他從後視鏡裡看著顧尚偉說:「如果你說的是南天門夜總會的話,應該是在江邊,新蓋好的跨江橋下面。」
「現在先去那裡。」
撥了個電話,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我現在過去」就掛了。
還是那個位置,但挺著腰板坐得筆直的顧尚偉已經變回那個面無表情的顧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