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序
洞窟裡,死一般的寂靜。
三年,三年了。
嘈雜污穢、永不會停歇的淫聲浪語似乎就在耳邊,又像是離得很遠,彷彿做了場久久的夢,終於醒轉。
我一直守著此刻的到來,為此刻而生存。
他們全逃命去了,逃命的關口,再顧不上我,雖然,我曾給他們帶去無數的快樂和滿足,卻畢竟是安逸時的事。
侯二奔進來時,霍老四正將我抵在牆上,也不知第幾回了,還不願放過。
「黑旗軍……黑、黑旗軍離這兒只有十里地——」侯二倉惶失措。
頓時,周圍的喧鬧停下。只用了半柱香的工夫,強盜們捲了平日掠來的珠寶金銀,準備逃跑。
黑旗軍?黑旗軍!
我的心都停跳了,手指緊緊摳住洞壁的縫隙。
「老四,還不走?!」同夥催喊。
「娘的,這可是個寶貨,要不是娘的黑鳥軍,老子一定帶他走路!」老四最後在我臉上捏了把,才眷眷不捨地離開。
其實,他算是這些人中不錯的。
我不動,我蜷曲,我興奮。聽著他們匆匆遠去的步伐,竟忍不住想掉淚,雖然,早忘了哭的滋味。
終於,強盜窩裡只剩我一個。
死一般的寂靜,唯一的聲音是我劇烈的心跳。我的心要跳出胸腔,狂喜泛滿全身。
我活著,我自由了!
撐著牆慢慢站起來,約略走了圈,找了條褲子穿上。有褲子的感覺真怪。
當初到這裡時,和我同樣十二三歲的孩童有六個,後來也陸續來過好多個。整整三年,不見天光,和二十三個窮兇極惡的匪盜為伍,逃跑的反抗的身體不好的,全都死了。
只有我,順從地迎合,沉默地忍耐,我一定要活下去,活著看到天上的太陽,活著過人的生活。
1
黃塵滾滾中,一騎黑衣軍旋風般駛近。隊伍前方迎風招展的大黑旗幟上,繡著只神色猙獰的金色巨鷹。
這就是古斯帝國最勇猛的黑旗軍。
數百黑旗將士均身披黑色甲衣,只胸前繡的鷹紋略有區別,為首的將領繡的鷹是銀色,一般士卒則為青色或紅色。
黑旗軍勇猛無敵,不僅在古斯國無人不曉,即使是隔著大海的流西大陸也廣為流傳。五年前初始成立,就奇蹟般殲滅了為禍帝國十數載的四十九烈盜,爾後平定鐵碩侯叛亂,抵擋鄰國大順王朝十萬大軍,生擒雄霸海域的海盜巨頭申遙遙……如今威名震天下,盜寇惡梟聞之喪膽。
這次出動數百人的特遣軍是去剿滅帝國邊境的二十三匪。二十三匪地處偏僻,向以形跡詭秘著稱,一直未被肅清。
頃刻間,黑旗軍已包圍了匪窟。說是匪窟,其實是深山峻嶺中的洞穴,洞外有叢草掩蔽,內部可能經過改造,確是隱匿的好去處。
為首的兩人領著一支隊伍掩進洞內,發現珠寶器物丟得四處都是,整個洞窟一片狼藉,顯是匪人得訊逃走。
不用吩咐,幾十人的分隊四散搜尋,行動迅捷,訓練有素。
「報——地上無可疑人物!」
「報——地下發現一人!」
衣上繡著紅鷹的兩個士兵從地下內洞推出一個蓬髮披頭的小孩,一放手,小孩便「砰」一聲頭朝下跌在地上。
「說,他們逃哪兒了!」問話的是領頭之一,身量中等,手腳特別粗壯,眼若鷹眸,形容嚴厲。
被他這麼一喝,小孩顯然嚇了一跳,惶然地拼命搖頭,卻不發一語。
「秀正,輕點兒,你嚇壞小朋友了。」說話的是另一領頭,長得十分俊秀,更難得氣質斯文卻無絲毫脂粉味。
小孩略抬了下頭,向上瞄了一眼又立即垂下。
「小朋友,你是被惡人擄來的吧?知道他們逃到哪兒去了?」俊頭領溫柔地問。
小孩縮了下肩膀,微微搖頭,仍是不聲不動。
「一庭,他是個啞巴!」粗壯領頭操著大嗓門喊道。
一庭明白秀正的意思,匪盜為了防止洩密,常常割掉擄來人犯的舌頭。
性急的秀正一步上前,伸手就去掰小孩的嘴,要驗證猜想。
手剛觸及,小孩單薄的身體驀地一僵,隨即往後縮。可他哪敵得過秀正的蠻力,眼看著被像畜牲一樣捏開嘴巴,撬開牙關。
「嘿,全的!」秀正扯了下小孩完整的舌頭,朝一庭嚷道。
屈辱的神色從小孩眼中一閃而逝,但他仍未說話,只掙脫秀正的手,將頭微微扭開。
一庭心中一動,終於看到小孩的面容,那是個極蒼白的男孩,久未見過日光的蒼白。雖然蓬頭垢面,卻掩不住內裡的俊秀靈逸。尤其那雙適才閃過屈辱神色的眼睛,彷彿蒙塵的珍珠突然染了活色,讓人心裡莫名地「咯登」一下。
恐非凡物。
「報——盜寇分四路逃竄,已被全數攔截!」
「好!」秀正洪鐘般的聲音震得山洞裡回聲陣陣。「殺無赦!我要二十三顆人頭,一顆不准少!」
一盞茶的工夫後——
「咚咚」聲響,一麻袋人頭滾在地上。
胸前繡著青鷹的士兵單膝跪下:「屬下領罪,二十三盜逃脫一人!」
「什麼?」
一庭止住欲發火的秀正:「逃者是誰?」
「霍四。」
一庭沉吟片刻:「二十三少一,罪非重,卻不能不罰。回去後一月不得出營。」
「啊?!——」洞內外聽到這話的人無不拉下長臉。
不出營啊,這可比挨軍棍都難熬!行軍幾十天,誰不盼著回大都去妓寨賭坊逍遙一回?不過眾人也不敢多說,一庭看似溫和,卻向來言出必行,反倒比凶巴巴的秀正難說話。
「啊什麼啊?老子我還不是要陪你們這幫龜孫子一起受罪?」秀正鷹眸一瞪。
眾士兵低頭悶笑,確實,以秀正無女不歡的作風,不出營是極不人道的懲罰了。
傍晚,一路猛趕的軍隊在東梁城郊紮營。一眾人架火燒飯,洗浴休整,享受長時間來難得的閒暇。
而,秀正和一庭的營帳內,兩個帝國名將拿一個小孩無法。
「我是郎秀正,他是奚一庭——黑旗雙鷹,這該聽說過吧?」
「小朋友,你怎麼會落在他們手上的?家裡還有什麼人?」
「我們可要上大都了,沒空搭理你,你到底是誰?」
「別怕,二十三匪已被剿滅,你不用怕了,告訴哥哥到底怎麼回事?」
「喂,奚一庭,別那麼肉麻,還『哥哥』呢!」
「你別那麼凶,小朋友要哄的。」
……
「唉,不是啞巴又不說話。還軟硬不吃……」秀正瞅著縮在一角不言語的小孩,終於決定放棄。
看秀正的拙樣,一庭忍不住發笑:「我看他是受了驚嚇,過兩天就會好。我們不能逼他。」
小孩剛剛被拋到水裡洗清爽,換了乾淨衣裳。仍是極蒼白的臉色,不過少了髒汙的遮掩,甚至能透過面皮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半乾的頭髮隨意地披在肩後,長長睫毛,大大眼睛,薄薄嘴唇。身體單削,只是十二三歲的年紀,卻說不出有些……滄桑,一雙眸子偶爾閃出的光芒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
滄桑,一庭在心裡咀嚼一下,確實,竟是用滄桑來形容這個男童。看他小小的身子套在肥大的黑旗軍衣裡,靜靜端坐一旁,真真討人心疼。
郎秀正和奚一庭低低地討論起軍情雜務。
突然,角落裡的小孩發出沙啞斷續的聲音:「兩、兩位將軍……」他站起走近郎、奚兩人,再跪伏於地。
一庭忙將他扶起,秀正涼涼道:「怎麼,願意說話了?」
「我,我……姓……賀。」小孩似是憋足了全身的勁,豁出去一般。
一庭朝秀正看去,兩人眼中都有訝色:這孩子好似很久沒講過話。
男孩咬了咬牙:「我,我是西梁……賀家……第七子賀千吉。」
「啊?!」秀正訝道,「賀家老七?賀家還有人剩下的嗎——」
一庭手肘擠了他一下,「小兄弟,賀家乃帝國欽犯,你要想清楚再說。」而且,賀七在八年前就已入太子學讀書,如今少說也該十六七歲了。
賀千吉似是知道一庭的懷疑:「賀千吉,今年十月就滿十六了。」
「你有十六歲?」秀正看看跟前瘦小的孩童,滿臉都是不信。
賀千吉抿住薄唇,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彷彿就在說,難道我沒有十六歲嗎?那堅毅固執的神情與他怯弱柔和的外形是這麼不諧,卻又讓人生出無窮憐惜。
「你怎麼能脫出生天?」一庭柔聲問道。
兩扇長睫毛蓋住幽深的雙眸:「抄家當日……我正在城、城郊乳母家,出、出事後幸有家僕護主,一直躲在邊境鄉下。後來,二十三、匪搶劫村莊,就被擄去當奴僕,直至你們到達。」他說話多了慢慢順溜起來。
「你不怕我們告發?」一庭繼續問。
小孩「碰」地又跪在地上,一臉激憤:「黑旗軍正義之師,都是英雄好漢,定不會……」聲音已見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放心!」秀正一把拍在他肩上,「沖你這話,黑旗軍定會護著你!我就不信那個騷娘兒還能起什麼浪。」
千吉纖弱肩膀哪經得起秀正巨掌,差點給拍到地上,幸被一庭扶住。
賀家是帝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歷代伺奉君主,功勳卓著。可八年前賀族首領僅因得罪帝君寵愛的離秋離夫人,竟慘遭滅族厄運。現下只餘下這麼個弱子,還受了許多委屈苦難,一介貴公子淪至賤僕,說來確是能掬一把淚。
賀千吉感激地望住郎、奚二人,秀致的雙目漾起水意,連秀正這粗人都不由得憐意大起。
「郎將軍、奚將軍,賀七想加入黑旗軍,為帝國百姓盡力。」小臉滿是認真。
秀正聽了一愣,睜大眼眸,比比千吉的削肩,又捏捏他的骨頭:「笑話!就你這身胚,當兵肯定不行!老老實實受保護吧!」
賀千吉驀地挺直身板,雖然身削體薄,外形也俊俏柔弱,可一瞬間顯出的氣勢卻絲毫不容小覷。
「我行,請給我一個機會!」
「你——」秀正還想說什麼,被一庭攔住。
細心的一庭扯開話題,又向千吉仔細詢問賀家的事,見千吉對答如流,才放下心來。
最後,一庭言道:「一切等明日小亢過來再說罷。」並讓人安排賀千吉去休息。
等人走後,他才怨秀正魯莽:「你也不盤問清楚,就許諾要護著他。」
「急個鳥,離秋那騷貨早就不得寵,賀家平反那是遲早的事兒!」
一庭無奈搖了搖頭,誰比他更瞭解秀正呢。
秀正好笑地說道:「那麼個小姑娘似的嫩小夥要當黑旗軍,你說他能幹啥?難不成來服侍大爺我?可惜咱不好男風,不然……」
一庭聞言,亮眼珠暫態一暗。兄弟這麼多年,秀正何時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又怎麼會接受這份心意?
賀千吉躺在乾爽、溫暖、一個人的被窩裡。心仍「怦怦」亂跳。似水的雙眸現出灼亮神采,重生,重生的日子。
半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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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颯颯,睡夢裡又被緊緊抱住。
薰人的惡臭襲上鼻端,好想甩脫抱住我的雙臂,可是不能,我知道不能,我要忍下去。
「心肝兒,乖心肝!」霍老四的淫聲在耳邊響起。我不由縮了一下身子,又是不眠的一夜,真好笑,我又何嘗好眠過?
腿被掰開至極限,粗糙油膩的手上下亂捏,算是體貼的了,還有前戲。
「娘的!死人麼,老子伺候得不好?」霍四不耐煩,猛地捏住我的根部,兩根手指硬生生插入身後秘處。
我痛,痛得全身打顫。不知被多少人侵佔過多少回的身體還是那麼緊澀,每回都要我受足苦楚。我叫出聲,卻叫得淫蕩無比:「嗯……啊……」
「怎麼?想要了?求我,求出聲兒,越大越好!」
我擺動腰肢,適應體內的侵入,很痛,冷汗一層層沁出來,但仍無謂地求出聲:「求你,求你——」
「求什麼?」插入體內的手指由兩根變至四根,快裂開了 ——不能裂,不能受重傷!
「別、別……」生生裂開的劇痛讓我呻吟求饒,神思漸漸恍惚。
他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只是快結束快結束。
可是無休無止……變換體位,趴著,躺著,坐著,翹起屁股,舉高腿,粗壯得不似人長的醜物在身後衝進抽出,髒濁的黏液沾滿我全身。
痛得再也不想做人!還是裂開,流血,無助的劇痛漸漸麻木,轉而身體內有了被虐的快感,來吧來吧……
被按下頭舔弄沾滿紅的我的血和白的他的汙液的巨大陽具,直直插到我喉嚨口,我喘不過氣來,腥臊味盈滿口腔。
臉被重重地摑著,「舔啊!」我吸吮,舌頭僵硬地轉動。
口內的醜物變大變硬,不停地衝刺,眼前金星直冒,頭痛欲裂。
突然——
身後又被插進硬物,「啊……」我痛得拼命扭動。
是錢三:「老四,也不等等兄弟。悠著點,別把他給弄死了。哈哈——」
這裡屬老三最變態,我心下一涼,今晚還能逃過嗎?不,不止是錢三,劉大、侯二、武十九……十幾個人舉著尺長的陽具向我逼來。
我怕,渾身發冷,想掙脫——
「不、不,別這樣對我!」自從風聲緊了以後,洞裡再沒新進孩童,他們只得我一個玩物。
幾十隻手摸到我身上,我被拉扯、撕裂,不——不——我不要死!
這種豬狗不如的身涯何時才是盡頭?什麼時候才能做人?還能不能做個人?誰能救我?對,黑旗軍,黑旗軍——救我!
……
噩夢叢中,我醒過來。
是做夢麼?環視四周,被優待安排在一個人的營帳裡,睡的是乾淨的一個人的被窩,身上的衣褲齊全……
「怦怦怦」急雷般的心跳漸漸緩下來。
我渾身脫力,倒在枕上。身上冷汗重重,衣服像是從水裡撈出似的。只能拉緊濕唧唧的被子,將自己死命地裹住,這樣會暖一些吧?
終於活著出來了。
白天被扔到河裡清洗,幸好沒人在周圍,否則身上青青紅紅的傷痕咬斑便要讓人起疑心。
用清澈沁涼的河水沖刷自己骯髒的身體,彷彿就能洗去過往種種不堪。雖然身後秘處仍有裂傷,內部仍時時作痛,可是,不是有了重生的機會嗎?
拋開過去吧,忘掉吧,從頭來過,再不受他人欺侮!
想起郎秀正的不信任,自己確實太弱小,一定要好好練身體,做了黑旗軍的士兵 ,是不是就安全了?畢竟霍四的頭還沒著落呢!
我伸手輕輕覆上肩膊處被削去一片肉的舊創,我是賀千吉,賀家七少賀千吉,是個貴族了!
眼前浮現賀七稚嫩驕矜的臉,輕蔑鄙視的眼神,如今我竟是賀七啦!
這是我該得的,是用無比醜陋沉淪的歲月和被他人踩在腳底碾碎的尊嚴換來的新生。
2
五更天,黑旗軍已經起身操練。
秀正大聲吆喝著:「快些跑,像你們這樣龜爬,遲早送掉小命!」
紅鷹兵在青鷹兵的帶領下氣喘吁吁往前跑。唉,郎秀正就是活閻王的代名詞,都已經跑了一個時辰,連歇口氣都不許。
神清氣爽的一庭從帳內步出,輕輕咳了一聲,一個時辰也該夠了吧!
秀正望了一庭一眼,虎著臉傳令開飯:「飯後整裝待發!」
「秀正也別老繃著臉。」邊吃飯,一庭邊勸說。
「治軍只得一個字,『嚴』!」秀正狠狠啃下一口乾糧道。
一庭搖頭,天底下能讓郎秀正低頭的,也只有小亢:「過會兒,小亢就會來吧?」
「嗯。」秀正點頭,「他說到,就一定會到。……嘿,你瞧賀家那小子,八輩子沒吃飯,吃那麼多!」秀正向一庭示意。
一庭舉目看去,只見賀千吉正埋頭苦吃,身旁吃空的飯囊竟有三個之多。天!飯量大的壯兵一頓也頂多吃兩個飯囊的量,這麼小小的人兒竟要吃下四飯囊,確實嚇人。
「是不是受了刺激?昨日我好像說他太瘦小!」
一庭沒好氣地斜了秀正一眼,向賀千吉走去。
千吉的飯量已引起眾多好奇的目光,黑旗兵們心下惻然:二十三盜那些狗娘養的連飯都不讓吃飽!
「小賀,」一庭溫言道,「養壯身體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千吉滿嘴含著食物,抬頭看向一庭,不語。
一庭輕歎,看他小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相稱的沉默、堅毅和固執,憐惜之餘,竟不知該拿什麼話來勸慰,只能伸手揉揉那顆小小的頭。
千吉受到觸撫,渾身一僵,迅速低下頭去。
一庭瞧瞧摸空的手,一怔。
就這時,傳令兵報:「英帥到!」
一庭忙轉身迎去,千吉也舉起希冀的目光——傳說中的黑鷹神英亢是什麼樣子呢?
黑旗軍之所以名震天下,首領英亢居功至偉。
英亢乃百年難遇的將才,輝亞大陸無人不曉的英雄。
時年二十三歲的他,十四歲即在帝國競武大賽中力克群雄,而後苦戰五天五夜力挫大順朝無敵神刀霸虛坤,得以揚名大陸。十五歲偕當時僅十四歲的奚一庭、十三歲的郎秀正成立黑旗軍,招募全帝國有志的貴族少年,橫掃匪盜賊梟,平鐵碩叛黨,活捉申遙遙,智退大順侵軍。十六歲獲帝國聖公主雅楓青睞,成為入幕之賓,十九歲迎娶大順朝錦繡御女,二十歲將著名女詩人照清納入英帥府,二十一歲又與宮廷巫女希纖傳出戀曲……種種傳奇事蹟說上三天也不嫌多。
何況,新近他又繼位為帝國最神秘、最具權勢的英族族長。由於古斯向以銅錢作為流通貨幣,帝國境內又只有英族封地北方壽陽、燕平出產銅礦,因此英族實質上操控了整個帝國的經濟命脈。
如今英亢可謂一手掌握帝國軍政大權,說古斯半個姓英也不為過。
但這麼個風流人物卻不是奚一庭般的俊美青年,甚至連英俊都談不上,他身形遠較一般人高大,膚色略黑,劍眉入鬢,顴骨高聳,長目灼灼,厚唇大耳,尤其是那只佔據了三分之一臉龐的大鷹鉤鼻,憑添幾分懾人風采。
這回他只帶了兩名隨身侍衛,輕裝趕來與郎、奚雙鷹相會。
只見他快馬馳入營區,遠遠地飛身下馬,龍行虎步,一把將久候的郎、奚二人攬在懷裡。身材頎長的奚一庭竟比他還矮上一頭。
「秀正和一庭還是老樣子。」英亢凝目看向兩個最親的兄弟和部下。
「小亢也是啊!」奚一庭一向稱頂頭上司為「小亢」。
「英帥還是瘦了的!」秀正一本正經。
「你們倆,一個跟我娘親一般喊我乳名,一個又叫我勞什子的英帥,比個外人還見外!說多少次了,秀正你改不了嗎?」
「那是一庭目無尊長,秀正向來守禮。」郎秀正老臉微紅。
「你的英帥聽『小亢』更順耳嘛!」一庭逗他。
三人說笑著步入主帳,才坐下,帳外傳來喝斥聲:「主帳要地,閒人莫入!」
「何人?」英亢揚聲問道。
話音剛落,兩名侍衛將一個少年推了進來:「他說一定要見英帥!」
一庭剛要說什麼,被英亢止住。
少年的頭被侍衛抬高。
那是長年不見天光的蒼白,長睫毛掩翼下的雙眸迷迷濛濛,眼圈泛青似是睡眠不佳。小小的身子套在肥大的紅鷹黑甲衣裡,有些滑稽。只飽滿的高額,挺直的鼻樑,稜角分明的薄唇,隱隱透出一股高潔矜持的氣質。
「我、我想入黑旗軍!」聲音斷續低啞,卻鏗鏘有力。
跪在地上的賀千吉仰望傳說中的黑鷹神,矮小的他直兀兀地先瞧見了前方黑袍上振翅欲飛的猙獰金鷹,不由一陣心怯。
定神吸氣,再抬眼看去。
狹長的雙目,犀利的眼神,高聳的顴骨,厚實的雙唇。
不知怎麼,心神慢慢凝下來,竟似不怕了。
英亢也是一滯,那雙眼睛,似怯似勇……純淨,卻又深得瞧不見底……他沉默。
「我已經十六歲了——」
竟有十六歲了?看模樣還是個小娃娃啊!
各色美人,英亢見慣,眼前少年雖是清俊絕倫,卻也不見得能讓他驚豔,只是少年眉宇間那抹似有若無的苦楚,竟讓他稍稍走神。
一庭對英亢不同尋常的反應有些察覺,剛想幫千吉說項,英亢已收回目光,輕描淡寫地朝秀正道:「黑旗軍向來軍容整齊,這名紅鷹兵的甲衣不合身,換一套新的吧!」
一時間,千吉發怔,這是什麼意思?
倒是粗莽的秀正一語驚醒夢中人:「還不謝謝英帥,打今兒起你就是我黑旗的紅鷹小兵了,看不出你小子還有點兒福氣!」
眼睛一紅,千吉一頭磕地。
英亢灑然笑笑。
一庭這才將千吉身份經歷告知。
「哦?還是賀家的公子!爾父賀將與我還有一面之緣。」英亢對所謂的欽犯身份似是毫不介懷,「好!從今後黑旗軍裡可就多了隻小鶴了。哈哈……」
殊不知,他一句戲語,成就了古斯帝國一段不朽傳奇。
千吉剛想出帳——
「小賀不用走,」英亢讓千吉坐下言道,「今次我要講的事,你也聽聽。」
這回連秀正都覺到英亢對千吉的另眼相待。
英亢正色道:「北地這邊倒還安寧,可南方的局勢堪憂!」
其實這早已不是新鮮話題。
古斯帝國的三大階層——貴族、平民、奴隸等級森嚴。貴族世代相襲,貴族的後裔永遠是貴族;平民只有建立卓著功勳才可進階貴族,有此殊榮者帝國史上屈指可數;而奴隸則等同牲畜,不允許讀書認字,生殺福禍全由貴族主人掌握。不同階層間涇渭分明,通婚通姦殺無赦。
不過帝國成立數百年,到了近期,這種分界越來越多地被打破。
在帝國北部,貴族一向憑藉祖傳的礦產、田地和大量的家養奴隸維持奢靡生活,豢養的奴隸多,雇傭的平民就少,以至於北部平民生活日漸貧困,很多被逼淪為貴族的家奴。
而帝國南部臨海,土地貧瘠礦產稀少,反倒是海上貿易和手工作坊逐漸興旺,於是北部平民大量南遷,近十年全古斯八成的平民聚集南方。
平民經商致富,有的甚至比帝國貴族更富有。這些新晉豪富的工廠都需要大量人手,而平民數量有限且傭金不低,他們理所當然就動起奴隸的腦筋,可奴隸卻是世代由貴族掌控。一時間富商們怨聲載道,與貴族的矛盾日益尖銳,漸漸發展到奴隸們紛紛南逃,南北勢力水火不容。前些年帝國唯一奴隸出身的貴族鐵碩侯舉旗叛亂,就是政局動盪的端倪。
英亢指的便是這番情勢了。
「帝君身邊的人政見也有分歧,我在大都就有好幾撥人來遊說,南北都有。這次先到東梁與你們會合,就是怕你們不知情由地攪進渾水。」英亢繼續說道。
一庭皺眉:「形勢已這般吃緊?」
「哼,」英亢微微撇嘴,「南部六百九十三名巨富聯名上書,要廢奴!」
「廢奴?」秀正撓頭,「這是什麼東西?」
「就是將所有奴隸變為平民。」一庭抿唇。
「那誰養活他們?」秀正更覺莫名其妙,「這幫蠢奴豈不都要餓死!」
一庭沉吟道:「據說,流西大陸便沒有奴隸,只有官吏和平民。」
「的確,南方巨富的聯名上書也這麼說。」英亢應道,「那諫書就叫《學流西廢奴強國》。」
說完,他便閉口不語,頓時帳內氣氛沉凝。
半晌,英亢站起身,背手仰首,悠悠而言。
「長久以來,很多世家對家奴都過於嚴苛,致使家奴心生不忿;而不許奴隸學文讀書也確有待商榷。可也有許多家族如北地的英、郎、白族,東部的賀、桂、慶族,西南的奚、申、尉族,對奴隸甚為寬待。一庭與我的祖父都曾冒大不韙令家奴習文練武,對年老體弱者體恤有加、贍養天年,族內忠僕比比皆是。先帝更開先例封軍功卓著之鐵碩奴為侯。」
「可結果呢?」他微微凝起雙目,「先帝薨逝,鐵碩侯便公然造反,戰火整整燃了兩年;如今南部上下更要學流西,哼,分明是貪圖暴利,欲借廢奴而亂天下。」
「奴才忘了本分叛離主子,亂民借天作膽竊國謀逆,嗤!」
突然,他拔劍轉身,霍地斬向帳內作案幾的巨石,劍光閃爍間,堅石一分為二,只聽得他牙縫間爆出決絕厲聲:「是可忍孰不可忍?」
望著斷面異常光整的巨石,秀正「啪」一聲單膝跪地,朗聲立誓道:「英帥怎麼做,秀正就怎麼做!逆英帥者皆如此石。」
一庭立於一旁,攢眉凝思,沉吟不語。
角落的千吉渾身發顫,牙齒緊緊咬住下唇,都滲出血來。
英亢深深吸口氣,打量了一下沉思的奚一庭,似覺過分,將劍歸鞘,轉顏笑開來:「一時心有所繫,失態了。秀正起來吧!」話完,徑直走向千吉。
他輕輕拍打千吉的肩,不覺地放軟聲音:「呆了嗎,嚇壞了?這還怎麼當黑旗軍啊?」千吉一受撫觸立時跳將起來,隨即縮成一團。
這下英亢倒被鬧糊塗了,又見小傢伙驚嚇得白臉泛青,連薄唇都咬出血來,頓時不忍,想也不想便伸手替他抹去唇畔的血絲。
修長黝黑、長著薄繭的手指輕刷過千吉的唇,瞬間,火燎般的感覺活剎剎穿透了千吉纖弱的身軀,他展開長睫,無辜小鹿般迷濛的雙眸閃過一絲無助,眼波似哀懇似悲憤,卻沒再躲開。
英亢瞅著指尖淡淡血跡,仍有粉唇細膩的觸感,下意識將手湊到嘴邊,作勢摸鼻,伸舌舐去……似乎有些甜。
這是怎麼啦?
英亢回過神,少年似水的眼波已沁入心脾。
矜持孤高又落寞的男孩兒,一段白得能看到青青血管的頸脖,支撐著可愛的小頭顱,深沒於寬寬的黑甲衣內,側線優美得有如真正的白鶴。
英亢細狹的眼睛微微瞇起,耐人尋味地牽了下嘴角。
一庭和秀正都在英亢背後,瞧不見那些微妙動靜,千吉卻一陣悸動……
那一刻,好像已經發生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小賀,」英亢溫聲問道,「當年你父親賀將盛川待族內家僕可好?」
千吉聞言一怔,旋微微頓首。
「是啊!」英亢似胸有成竹,「否則,你乳母一家怕不會冒死搭救,你又哪能脫出生天呢?」
千吉心中已軒起滔天巨浪,生怕在臉上有所流露,只得把頭垂得更低。
英亢只以為觸及他的傷心事,繼續問道,「在二十三盜窟受了許多苦楚?」
千吉雙手在長袖籠裡緊緊握拳,輕聲應道:「就只做些雜活,平日裡受些打罵。」
「哦?!」英亢右眉上挑。「賊窟裡還有其他被擄的人嗎?」
「嗯,」千吉眉峰微蹙,「還有許多婦孺幼童,都先後被賣了。」
「那你呢?」
「我……我……」千吉一陣恍惚,似乎陷入某種回憶,慢慢才說道,「我年紀已大,做不得旁人家的孩子,可長得、長得卻小,也做不了工,故一直未得賣出去。」
「原來如此!我還覺得奇怪,依你的相貌……」英亢盯著千吉俊顏,笑道,「爾父賀盛川可是有名的大漢,小賀可要好好長個子喲!」
秀正這時方插得話來:「這小子今早幹掉了四個飯囊,巴巴地想長高哩!」
「是麼?」英亢笑得更深。
千吉微鬆口氣,背上冷汗已濕透內衣。
見氣氛緩和過來,英亢看向沉默不語的奚一庭。
一庭似有感應,亦抬頭與他相望,不等英亢開口,鄭重言道:「無論如何,小亢,永遠都是奚一庭的兄長。」
兩人對視片刻,目光流轉間,皆了然於胸。
只秀正猛捶一庭後背:「英帥是首領,哪又輪到你稱兄道弟了?」
三人重又坐下,細細商討起怎樣應付大都的複雜形勢,千吉則被英亢叫人帶出。
談了半多個時辰,英亢大大展了個懶腰:「那就這麼辦,你們韜光養晦,切勿趟進渾水。我有事要趕回燕平。」頓了一下,又側首交待:「替我好好照拂小賀!」
一庭和秀正對望了一眼,一力應承下來。
英亢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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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眾人間,我默默看著黑鷹神英亢絕塵而去。
他就是只鷹,長得像鷹,品性也肖鷹。那雙似要穿透人心的眸子,那只彎勾勾的大鼻,似笑非笑的大嘴……
還有……我觸向尚有餘熱的嘴唇……還有那熱得發燙的手指……
他走的時候回頭揮手,咧了嘴笑著,露出森森的白牙,竟有些稚氣,又哪似那個劍斬巨石獰猛沉狠的人呢?
我竟然有錯覺,他是朝我揮手朝我笑,這明明不可能,可我心裡就是一陣陣發慌,萬一是真的呢?不、不,那是錯覺,那肯定是我的錯覺!
我怎麼會有那種感覺?定是早上吃多了犯暈吧。
幸好,我的話他們都是信了的,又為什麼會懷疑呢?
「奴才忘了本分叛離主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賀將盛川待家僕可好……」英亢的聲音回迴旋旋地轉在我腦筋裡,止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拼命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知道的人全死了,我就是賀千吉,我入了黑旗軍。這裡都是貴族子弟,我當然是賀千吉。
那個待家僕甚好的賀盛川,他對奴才確實體恤……
他,可是我第一個男人。
哈!
終究還要想到,即算要忘掉,也總需時間。更何況是深鐫在心的記憶,哪是說拋開就能拋開的——
歡天喜地的上元節,屋外聲聲爆竹。
沉香繞繚的書房裡,高得快頂到房梁的賀老爺,咯咯兒地笑,扯開我的襟袍,抓住小雞雞,教八歲的我怎麼乖乖做奴才,怎麼開苞做男人。
痛,痛得我三天後才能站起來走出那間屋子。
出去就遇見少爺,賀家七少輕蔑地看我,高高地抬起頭,朝我臉上吐唾沫,用力踹我屁股,罵我是男娼。
男娼是什麼?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小屁眼又被踹裂開,又是三天不能下地。
其實,這些比起前三年,又算得什麼?
真還要謝謝賀老爺冒大不韙讓我識字斷文,沒他的教誨,我哪會懂得要做聽話的玩物,哪能活到今天?
是的,賀家待我不薄。可我做賀七卻也是該得的。我已盡了我的本分。
按上肩膊處的舊創,曾幾何時,這裡被烙上紅紅的「賀」字。是老太爺恩典,誇我俊俏,沒把字烙在臉上。
如今皮肉都被削了去,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
拔營起程了,要去大都。
仰望蒼天,是天憐我麼?給我涅盤再生的機會。
我只願能好好地做個清白人,做名紅鷹兵,殺光舉世的惡賊凶梟,一洗前仇舊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