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了一夜的雨,天氣沉悶得讓人連呼吸都感覺不暢,玉琉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看著眼前的燈火通明的南館,他感覺到了一陣窒息。
「今天的天氣太糟糕了,真不該出來,對吧,錦哥兒?」他軟軟在倚在扶著自己的小童身上,連聲音都透著倦怠的無力感,在洪府夜宴上跳了大半夜的舞,中途只喝了主人賞下的幾杯酒,難免累了。
「雨已經停了,玉琉相公您就莫抱怨了,回屋早點歇著,明兒中午還有張府的應酬,我記得張大戶出手很大方,肯定能得不少賞銀呢。」錦哥兒笑嘻嘻的,他跟在玉琉身邊已經有五六年,混熟了,說話也沒大沒小。
南館的大門的虛掩著,說話間兩人已經踏入門內,身後的洪府馬車呼啦啦地走了,越走越遠,漸漸沒了聲響,門內就顯得分外安靜。
玉琉第一時間察覺不對,空氣裡飄蕩著一股異樣的香味兒,與平時的脂粉香明顯不同,更重要的是,門內迎客的幾個小童都睡在地上,雖然已經快到寅時,一般這個時間已經不會再有嫖客上門,小童們都可以偷懶打個盹,但是也不會睡在地上。
錦哥兒顯然沒有玉琉這樣機警,用腳踢了踢睡在地上的一個小童,發現沒反應,他氣哼哼道:「這幾個死小子,平時沒見著勤快,儘是偷懶了,看我明兒不告訴鄭鴇頭,狠狠抽他們幾鞭子。」
玉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往裡走。整個南館裡都安靜得不像話,沒有絲竹管弦奏出來的霏霏之音,沒有嫖客與娼妓發出的淫聲浪語,只有一股異乎尋常的香味兒,在空氣裡飄蕩著。
「玉琉相公,好像……不對啊……」錦哥兒也發現不對了,經過繾綣樓,這是平日裡最熱鬧的地方,此時也安靜無比,他收不住腳就衝進去看。
玉琉手一動,似乎是想拉住他,但是眼裡冷光一閃,他把手又收了回來,也不等錦哥兒出來,繼續往自己住的亂紅樓走。
今夜館裡明顯是出事了,等天亮後,恐怕要掀一場大波,於他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裝做什麼也不知道的好。錦哥兒跟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到底還差了點眼色,不懂明哲保身之道,等他吃點苦頭,大概才能學乖。
沒走出多遠,一個人影出現在他眼中。大紅的宮燈在屋簷下被風吹得四下亂晃,紅紅的燭光在那個人的身上灑下一片混亂的光芒,襯著他臉上濃重的妝彩,如斑斑亂紅。
「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玉琉停下了腳步,對這個人,他有種不同的感覺,從他被賣到南館的時候起,這個人就已經在南館裡了,聽說這個人,曾經是南館裡最紅的紅牌,所過之處,萬人空巷,但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也很難想像一個男妓能做到這樣的地步,他來的時候,這個人已經不是紅牌了,一日日老去的樣貌,就如同被風吹去的狂花,凋謝了,就什麼也沒有了。可是玉琉還是能感覺到這個人的與眾不同,因為,在南館所有過了氣的男妓中,只有這個人,還活著,只憑這一點,玉琉的心底就已經很佩服了。
但是,他現在卻有種奇異的悲傷感覺,風把這個人身上的衣襟吹得飛起來,彷彿……頃刻間就要從眼前消失一樣,會是最後一次見到這個南館中唯一讓他佩服的人嗎?玉琉隱隱預感著。
「我在賞月。」那人仰著頭,眼望著天。
玉琉微微一怔,旋即無謂地笑了笑,從那人面前走過。不必抬頭,他也知道,今夜無月,雨雖然早些時候已經停了,但雲未散,依舊陰霾滿天。
「你是個聰明人,我送給你一個機會,好好把握……」
那人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漸漸消散在風中。玉琉的腳下只微微一頓,然後頭也不回走了。
沉悶的天氣讓人睡也睡不好,玉琉只躺了二個多時辰,就醒了,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已經天光大亮,推開窗戶,館裡依舊靜悄悄。
「玉琉相公。」一個少年從外面進來,「鄭鴇頭讓你醒了,到魘門去一趟。」
玉琉攏了擾頭髮,緩緩道:「出什麼事了?」
「昨夜跑了一個小倌,鄭鴇頭把館裡所有的倌兒們都喊到魘門裡去了,你虧得是昨夜到洪府去了,不然連覺也別想睡。」
「哦,跑了誰?」
風吹在身上有些發冷,玉琉又披上一件衣服,才緩步踱出亂紅樓,那個少年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少年名叫玉舒,是他的……徒弟,或者說是紅牌地位有力競爭者。南館裡一向如此,鄭鴇頭會在每個紅倌兒的手下,派遣一些有潛力的少年,名為服侍,其實是來學技藝的,等到學成了,也就是新人換舊人的時候。
「不知道名字,只聽說是最下等的一個小倌兒。」玉舒畢恭畢敬地回道。
「哦。」
玉琉沒再說話,只是腦中不由回想起昨夜,亂舞的宮燈下,那人低沉磁啞的聲音。機會嗎?原來他指的就是這個。
「鄭鴇頭大發雷霆,說要是誰知道是哪個幫助小倌兒逃跑,說出來他有重賞。」玉舒繼續道。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玉琉的嘴角微翹,這個機會,他要定了。
魘門,對於南館裡所有的小倌來說,都是一個噩夢般的所在,這個地方,不知死過多少不聽話或犯了大錯的小倌。可是玉琉卻喜歡這個地方,因為,正是魘門,成就了他紅牌的地位。
館裡上百個小倌,都聚集在這裡,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臉上的神情卻都有幾分戰戰兢兢,沒有人說話,鄭鴇頭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陰森森的眼神一個個地掃過這些小倌兒。
玉琉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他是南館裡最好的舞妓,身體輕盈,舉步無聲,一步踏入了魘門後,沒有往裡走,只是帶著旁觀者的冷笑,倚在了門柱邊。他沒有看別人,一眼只注意到那個半跪在鄭鴇頭身邊,正為鄭鴇頭捶著腿的人,還是一臉濃重的彩妝,比天氣更讓他感覺沉悶。
鄭鴇頭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冷哼一聲,道:「人都到齊了。今天把你們都找來,也沒有別的事,就是跑了一個小倌。」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但是卻聽得人不寒而慄,逃跑,在南館中是最嚴重的罪,從來沒有人能成功逃跑過,就算跑了也會被抓回來,鄭鴇頭對於逃跑的小倌,從來就不會手軟。
「昨天夜裡館中所有的人都睡死了,我找了人來查探,說是中了很厲害的迷藥,當然,這不是重點,我比較想知道的是,誰給那個逃跑的小倌提供了迷藥,一個被禁足的小倌,是怎麼弄到如此厲害的迷藥的。你們誰能告訴我?」
沒有人說話,因為他們昨天夜裡全都睡死過去,連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一時間哪裡想得出端倪來。
「我就不相信,憑那個新出道的連人脈也沒有的小倌,能一個人逃走,肯定有人幫他,而且已經幫了不止一段時間,你們平時就沒有什麼發現嗎?」 鄭鴇頭說這句話的時候,瞥了一眼跪在身邊的人,逃走的小倌,是那個人負責調教的。
「頭兒,那個小倌平日裡又不惹眼,咱們誰會注意他啊。」說話的是白寧,館裡的紅牌之一,笑嘻嘻地模樣兒顯得極討人喜歡。
「總有些蛛絲螞跡,好了,你們都回去好好想想,想起什麼了,就來告訴我,我不會虧待提供有用的消息的人。」
小倌們紛紛散去,只有玉琉,倚在門柱邊一動沒動,白寧從他身邊走過,衝他甜甜一笑,他也沒搭理,目光只停留在那個畫著濃重彩妝的人身上。那人卻沒有看他,逕自走了。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當所有的人都走了,鄭鴇頭的目光最後落在他身上。
玉琉打了一個呵欠,道:「昨兒到洪府獻舞,回來晚了,看到大夥兒都睡死,真是吃驚啊。」
鄭鴇頭目光一閃,陰聲道:「你看到什麼了?」
「也沒看到什麼,只是發現有一個人,在賞月。」
「誰?」
「唉,這些天邀我去獻舞的客人太多了,累得我幾乎沒一天能睡個好覺,所以頭昏腦沉,一時想不起來……」
「好,給你三天假。」
玉琉笑了。
三天,足夠了。
這個機會,他會好好把握住,能不能離開這個骯髒的南館,只看此一搏。
到了傍晚時分,天上又飄起了雨。一輛馬車,從南館的魘門里拉走了一具屍體,從這以後,玉琉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總是畫著濃重彩妝的人。沒有愧疚,也沒有後悔,他本來就是踩著別人的屍骨爬上了紅牌的位子,也不在乎繼續踩著別人的屍骨爬出這個骯髒的南館,更何況,這個機會,本來就是那個人送給他的。多年以後,只在偶然回想的時候,他會稍稍疑惑一下,那個人,為什麼會給他這個機會?他和那個人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往。
這是一個永遠的謎,他至死也沒有想透過。
今天是清明,玉琉得到了他想要的三天假期,帶著服侍自己的錦哥兒,身後還跟著鄭鴇頭派來的兩個名為保護實為監視的龜奴,來到了城中的天寧寺。
來寺裡敬香的人很多,人擠著人。玉琉也去上了一柱香,然後東溜溜,西走走,一個時辰後,他的身後已經沒有半個人跟著。
出了天寧寺,路上稀稀朗朗沒有幾個人,敬香掃墓,除了那些賣香燭紙錢的商販,誰還上街呢。一輛馬車疾馳而來,於是玉琉閃避不及,被馬頭一撞,重重地摔在地上,順理成章地暈過去,然後順理成章地被抬上馬車。
玉琉原以為他不會昏迷,但是他小瞧了馬車的撞擊力道,即使他的身體柔軟得可以在瞬間避過正面的衝擊,但是那一下子的擦過,還是讓他昏迷了一小會兒。
醒來的時候,耳邊隱約有人說話,他沒有睜眼,凝神聽去。
「太不小心了,怎麼撞到人了呢?」
「爺,您還要到城外去掃墓,這個人怎麼辦?」
「唉,罷了,反正都誤了時辰,也不在乎多耽擱些時候,先去醫館吧。」
「是。」
果然是個忠厚仁心的爛好人。玉琉無聲地笑了,他的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半。
今天這撞車的一幕,是他早就計劃好的,天時,地利,人和,他算計了很久,才終於尋到清明節這個機會。這個爛好人,叫陸為松,是個候補翰林,玉琉一共見過他三次。
第一次,玉琉也坐在一輛馬車,從大街上穿過,看到一個孩子為了躲避馬車而摔在地上,被經過的陸為松抱起來,又哄又拍,還給孩子買糖葫蘆吃。一個會哄孩子的爺,玉琉在心裡嘲笑,居然還有這種人。
第二次,是在知府的家宴上,他去跳舞,中途解手的時候,看到這位翰林老爺手裡捧著一隻雛鳥,笨拙地爬上樹把雛鳥送回鳥巢中。居然還是個爛好人,玉琉又一次地嘲笑,對鳥也這麼有愛心,爛好人一個。
第三次,爛好人與幾個朋友遊湖,在畫舫上看到他的舞姿,連連叫好,賞給他大把大把錢。玉琉垂著頭道謝,眼裡的算計一閃而過。一個很有錢的爛好人。
玉琉早就打聽到陸為松今天會從這條路出城去掃墓,所以,他故意撞了陸為松的車,爛好人就是爛好人,果然把他抬上了車,還要送他去醫館。離這裡最近的醫館是濟世堂,那位張大夫從來就是個見錢眼開的主,非常容易收買。
「哎呀,患者傷得很重啊,小腿骨折,身上多處擦傷,到現在昏迷不醒,恐怕連腦袋也撞出內傷了……」
張大夫胡扯的本事不是一般的高,說得煞有介事,把陸為松這個書獃子聽得一愣一愣,慌道:「這可怎麼辦?有沒有生命危險?」
「陸爺不必擔心,老夫獨家秘術,可保患者無事,只是這診金……」
「沒問題,大夫你儘管治,多少錢都沒關係。」
玉琉暗中冷哼了一聲,黑心的大夫。他繼續裝暈,並做出痛苦狀。
「咦?這不是陸兄的車嗎?」正在這時,醫館外傳來一個庸懶磁性的聲音。
玉琉心頭一跳,他沒有聽過這個聲音,可是卻有種不詳的預感,彷彿……他的計劃,要出岔子了。
陸為松聽到這聲音,彷彿吞了一顆定心丸,露出無比的喜悅之色,立時就迎了出去。
「韋兄,在這裡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陸兄,你今日不是要出城掃墓麼,怎麼跑到這醫館來了?」
「唉,都怪車伕不小心,路上撞了人,只好先把那人送了過來,到現在還昏迷未醒……」
說話間,陸為松已經將一個紫色衣衫的男子迎進來,大約三十歲上下的模樣,神態之中雖然庸懶閒適,可是眼神卻極其鋒銳,那個黑心的張大夫被他一眼掃過,竟然渾身一哆嗦,一股寒意從腳底真往上竄。
「這個人……就是撞傷的那個?」
玉琉雖然不能睜開眼睛看,可是耳中聽到那男子的聲音,心中不詳的感覺更加濃重了。和張大夫一樣,那男子的視線掃過他身體的那一刻,他的身上也莫明地發起了寒。
「是啊,韋兄你看他柔柔弱弱的樣子,昏到現在也沒有醒,要是傷了他的性命,我可就……」
「大夫怎麼說?」那男子打斷了陸為松的自責,懶懶淡淡地問道。
張大夫打了個寒顫,連忙把剛才對陸為松的說辭又說了一遍,然後藉口要去取針,趕緊溜到了後堂,這才敢抹了抹了額頭上滲出的汗,那位韋爺瞧模樣倒是少見的美麗,可是眼神實在銳利得讓人難以承受,被掃一眼,彷彿被刀割一般。
「陸兄。」那男子的視線落回到躺在床上的玉琉身上,上上下下看了幾遍,嘴角微微一翹,「時辰已不早,你若再不出城,怕是掃完墓,就趕不及回城了。」
陸為松苦著一張臉,道:「韋兄所言極是,只是……」他回頭看了看玉琉,擺明是不放心了。
「陸兄的心腸果真不是一般的好,對一個陌生人,尚且如此盡心,若是陸兄不介意,便由我代為照看就是。」那男子的笑容更深了。
陸為松大喜,對著那男子長長一揖,道:「如此甚好,就有勞……」
玉琉早把他們的對話聽入耳中,眼看計劃就要泡湯,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他一定要爭取,不能讓這個爛好人就這麼走了。心中算計了幾回,終於一狠心,裝做快要醒來的樣子,發出了微弱的呻吟,把陸為松的話打斷了。
「啊,你醒了……大夫,大夫,他醒了……」陸為松趕緊喊張大夫。
張大夫磨磨蹭蹭拿著兩支梅花針出來,裝模作樣的扎了兩針,玉琉的呻吟聲卻更大了,臉上露出更加痛苦的神色,眼睛也緩緩睜開來。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心目中算計好的冤大頭陸為松,而是那個半路插進來的紫衫男子,美麗的容貌沒有引起玉琉的注意,即使這個紫衫男子的美麗甚至超過了南館裡以容顏而著稱的紅牌尚琦,但是從男子身上透露出的尊貴氣息以及銳利的眼神,無不提醒著玉琉,這樣的人,絕不是陸為松這種可以糊弄利用的爛好人,遇上這種男人,敬而遠之,才是一個聰明人應該做的事。
意識到玉琉注視的目光,男子眼中掠一抹不可察覺的嘲諷與輕蔑。
「陸兄,人已醒了,你也該放心出城去了。」
玉琉一驚,突然抱住自己的腿,痛苦地喊了起來:「我的腿……我的腿怎麼了……」抬起眼,已是痛楚與絕望相交雜的表情,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楚楚可憐。
陸為松正要離去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足無措地過來。
玉琉其實並不太擅長演戲,南館三大紅牌裡,最會演戲的是白寧,其次是尚琦,最後才輪到他,但是幾個常用的表情,他還是學得很像的,比如說裝做很痛苦的樣子,然後用絕望來點綴痛苦,更妙的是那位黑心的張大夫,用兩塊細細的木板固定住了他那條據說是骨折了的右腿,當他抱著自己的腿的時候,那兩塊細細的木板與他的表情起到了相得益彰的效果。
陸為松果然深信不疑,頗為愧疚的對他道:「對不住,都是我的車伕,沒有看清楚路,你住在哪裡,我派人送你回去,為你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
他沒有認出自己來,玉琉心中冷哼一聲,也是,堂堂一個候補翰林,怎麼會記得一個只見過一面的男妓。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出兩行淚,他故作絕望地大叫道:「請大夫,用藥,有什麼用,你害死我了,害死我了……」
陸為松這時最怕聽到就是一個死字,立時慌了手腳,道:「我、我怎麼害死你了?大夫說你傷得雖重,可是沒有性命之憂……大夫,你快看看他,他不會死吧?」
張大夫馬上給玉琉搭脈,然後輕咳一聲道:「陸爺,他確無性命之憂,依老夫之見,他怕是有什麼要緊事情,被您的車這麼一撞給誤了吧。」拿人錢財,為人辦事,這張大夫黑心歸黑心,事情到是記著辦了。
陸為松恍然大悟,忙對玉琉道:「你誤了什麼事,我去幫你說情,在這城裡,我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玉琉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鬆開手,一臉淒然地躺在床上,道:「你的面子有什麼用,能救我出火坑嗎?算了,是我命苦,好不容易有位爺肯出錢贖我,卻偏偏在這節骨眼兒,把腿弄斷了,那位爺肯定不會再要我這麼個殘廢,我的腿斷了,也不能跳舞了,這輩子算完了,以後就躺著等死……」
他說得淒淒慘慘悲悲慼戚,陸為松聽得迷迷糊糊懵懵懂懂,愣是沒聽明白。
「陸爺,他是南館的紅牌小倌玉琉,聽說近日有位有錢的爺喜歡他跳的舞,意欲把他贖出去,結果這節骨眼兒上,腿斷了,以後怕是再也不能跳舞了,唉,聽說在南館那地方,沒人要的小倌下場是很悲慘的……」張大夫又在邊上敲邊鼓了。
「哦,原來就是這事啊。」陸為松終於搞明白了,「放心,是我的車伕闖的禍,一切後果我來擔,你在這裡好好休息,我掃墓回來,就去南館把你的賣身契贖出來,再給你一筆錢財,讓你自謀生路。」
「我的身價很貴的……」玉琉用手抹抹眼角逼出來的眼淚,卻不經意又對上那個紫衫男子的眼,那雙帶著嘲諷的眼睛,鋒利得彷彿能夠看穿他的內心,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連忙裝作痛楚的模樣,側過了臉。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陸家雖非大富大貴,也是頗有薄產,贖你的錢還是有的。」
當然有,沒有他也不會找上陸為松當這個冤大頭了,玉琉心裡暗暗想著,卻沒有勇氣轉過臉看陸為松,他害怕那個紫衫男子的眼神。
「韋兄,我趕著出城,這贖人之事,欲托給韋兄,所費銀兩,待我回來後,如數奉還,不知韋兄可否答應?」
紫衫男子懶懶道:「陸兄信得過我,我自然不負所托,至於銀兩之事便算了,這點銀子,我還不放在眼裡。」
「那就多謝韋兄了。」陸為松大喜,一時也沒有注意到紫衫男子嘲諷的眼神。
玉琉見陸為松急匆匆地走了,他想要起身拉住,可是胸前突然一沉,卻是被紫衫男子重重地按住了,一陣氣悶讓他發不出聲來,等紫衫男子鬆開手,陸為松早已經走了。
醫館的這間偏房裡,只剩下玉琉,張大夫和紫衫男子三個人,張大夫人老成精,打了幾個哈哈,就藉口要去別處看診,溜出了醫館,只留一下小徒弟看門,還特地囑咐小徒弟,不管偏房裡的人幹什麼,都別理會。
紫衫男子隨手拉了張椅子,坐下來,翹起腿,就這麼看著玉琉,不說話,依舊是很庸懶的一副樣子。
玉琉閉上眼睛裝睡,心裡卻在不停地思考著,這個紫衫男子是誰?看言談舉止,穿著打扮,都不是泛泛之輩,上和城裡,有哪個姓韋的人能有這樣的氣派,而且還跟陸為松認識,看上去交情還很好。
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來,玉琉十六歲被賣到南館,十九歲就成為南館三大紅牌之一,到現在二十二歲,賣笑賣藝已經整整六年,人面極廣,認識的人自然極多,上和城裡稍微有些頭面的人,即便是沒見過,至少也聽過,可是就是沒有一個姓韋的人,能有紫衫男子這一身的氣派。沒有半點市儈氣息,也不像陸為松一身的文士氣息,倒更像是……官場中人?
玉琉驀然一驚,官場中人,韋姓,他想了起來,監察御史韋勉,跟陸為松是同榜進士,但是仕途之路比陸為鬆通暢得多,陸為松混到今天,也不過是個候補的翰林學士,韋勉卻已經是代替皇帝巡狩天下的監察御史了。一個月前韋勉來到上和城,滿城的官吏都設宴迎接,他還被請去跳過一支舞,只是當時離得遠,並沒有看清這位監察御史的樣子。
想到這裡,玉琉出了一身冷汗,這位韋老爺,可不是善男信女,從去年奉旨代天巡狩開始,到現在,一路巡來,已經先斬後奏殺了三個地方貪官摘了七、八個官員的烏紗帽。在普通百姓眼裡,這位韋老爺是懲奸除惡的大清官,可是玉琉多少還是有些見識的,那些死掉的被罷免的官員固然不是什麼好東西,而這位敢把那些官員拉下馬的韋老爺,恐怕是更加可怕吧。
「你很沉得住氣。」
正在此時,那個低沉磁性的聲音在玉琉耳邊響起,生生把玉琉嚇得渾身一抖,心裡立時叫糟,卻再也不能裝睡了,只好緩緩睜開眼睛。
韋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他的身邊,微微向前傾著身體,從上方帶給玉琉莫大的壓力,那雙總帶著嘲諷的鋒銳眼神,肆無忌憚地在他身上掃來掃去,讓他有種被人用刀貼著身體劃來劃去的冰冷感覺。
「韋爺……」
他努力裝出弱勢的模樣,但他並不擅長扮作楚楚可憐的神態,那是尚琦最擅長的。依他在南館裡的經驗,如果是好男風的男人,看到一個男人作此姿態,會立刻如狼似虎撲上來,但如果是不好男風的男人,看到一個男人作此姿態,只怕會立時厭惡至嘔吐的地步。
這位韋老爺應該不好男風,至少從他的眼神裡,可以看出對自己的嘲諷,只要感到厭惡的話,肯定拂袖就走。
然而玉琉這一次卻失算了。
「別裝了,你這一套,只能騙騙陸為松那個書獃子。」
韋勉一掌切在他的右腿上,那兩塊細板就掉了下來,張大夫根本就只是做了個樣子給陸為松看,連布帶都沒綁牢。
「好痛……」
玉琉再次抱著腿,慘嚎著,這一次,卻是真的斷了,他恐懼地望著韋勉,那隻手修長而優美,看上去如同白瓷一般細膩柔弱,可是只那麼輕輕一切,就把他的腿給切斷了。
他沒有看錯,這個可怕的男人,絕對不能接近,敬而遠之,一定要敬而遠之。
「你的腿真的斷了。」那個男人笑得懶洋洋,「是我的責任,放心,我比陸為松那個書獃子更有責任心,贖身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沒那書獃子什麼事了。」
玉琉咬緊牙關,眼前卻禁不住陣陣發黑,恨恨地望著那個男人,終究還是帶著不甘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