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祕訣就是沒有祕訣

第一步是在自己身上點火。臉比較難滅火，所以先試其他部位，就從手開始。伸直手臂，掌心朝向漸漸黑暗的天空，我看著火把掃過我的手，從手腕到指尖。在一秒、或許兩秒的時間裡，我著火了，火焰高達兩英吋。我的手發熱，但不會燙，感覺像觸摸放在太陽下曬很久的黑色皮革，我本能地想要閃躲那樣的熱。我握起拳頭，熄滅火焰。

***

「妳會表演什麼？」秀團經理湯米問。

回信之前，我上谷歌搜尋「怪奇秀表演項目」，接著抄下維基百科裡列出的怪奇秀表演項目，如「雜耍、吞火、火舞、魔術」，我越寫越大膽。還有足足兩個月的時間，我什麼都能學會，又寫下「釘床、弄蛇」。寫完之後，我又添上一句「各種動物表演，我很擅長與動物相處」。

「太好了，兩個月後見。」湯米回信。

***

我決定學會一項我能誇口的表演，於是來到一所位於加州奧克蘭的火焰表演學校，報名「吞火基礎班」，可想而知，這種學校只會開在灣區。傍晚經過籬笆外的人沒有留意我。巴士吐氣般嘆息著，一個小朋友一邊過馬路、一邊責怪朋友剛才打籃球時犯規，而一位老太太拖著菜籃車走遠。我嗅到燉肉和廢氣的味道，雖然現在不太適合閉起眼睛記住所有聲音和氣味，但我還是這麼做了。

我真希望吞火有什麼神祕的機關，讓人看起來像在吞火，但實際上不會碰到火。或許，先是在嘴裡噴一層防火劑，就像飯店的窗簾那樣。或許在耳朵後面裝小型機器，當火焰接近臉部時就噴泡沫滅火。說不定，那不過是幻術。

然而，開始上課之後我就徹底失望了。

並沒有祕訣。

吞火就是吞火。

第一天，我們的老師夏娜笑容滿面地說：「看看我身上的燒傷！」她捲起袖子，開開心心地指著手臂上的無數個燒傷疤痕，像是在教小朋友看星座一樣。「這是在日本燙的，這是里約。有時候表演中會有嚴重的燒傷。」

「那該怎麼辦？」我問。

「把火熄滅，保持微笑。」

教室其實就是一個很大的倉庫，有各種火焰表演藝術家，這裡有焊接師、鐵匠，及燒陶師。我們走到一個露天庭院，到處是大型瓦斯筒及許多警告標語，例如「禁止吸煙，危險」與「易燃」等。點燃火把時，我盡可能不去想之前簽的免責聲明，裡面詳細列出可能導致死亡與殘廢。

第一課：如何熄滅身上的火。

包括我在內，一共只有兩個學生，另外一位是電玩設計師，耳朵裝著小機器，笑容很隨和。我問他為何想學吞火，他說覺得在「燒人祭」[BurningMan，一年一度在內華達州黑石沙漠舉辦的活動，名稱來自週六晚上焚燒巨大人形木肖像的儀式。]上踩高蹺太平凡了，他想要來點特別的。他想成為一位特別的人。

夏娜交給我厚厚一疊打濕的廚房紙巾，接著拿起一罐液態瓦斯倒在牛仔褲的褲管上──就是露營時輕便爐會加的那種燃料，小時候大人還不准我碰。我倒太多了，大滴、大滴的燃料落在布料上之後被吸進去，應該有幾百滴，有如從金屬罐冒出的小型暴雨，這種東西不該隨便亂倒才對。打火機一揮，她便點燃自己。

她的雙腿，從大腿中間到腳踝，全部都起火了。她微笑看著我，等我上前。我伸長手拿著打濕的廚房紙巾撲過去，她以堅定的語氣鼓勵，「快滅火、快滅火、快滅火。」我認定只要雙手一靠近，一定會立刻著火。我用紙巾上下拍打她的雙腿，雖然手感覺有點熱，但沒有融化、也沒有起水泡。拿開紙巾時才發現，我成功撲滅夏娜身上的火。「不錯喔。」夏娜說。我得到巨大的成就感，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不過妳的動作太輕了，如果我真的著火，現在恐怕已經燒焦了。等妳需要撲滅自己身上的火，就能掌握力道了。」很難不去想像自焚的畫面，在火焰的小宇宙中，人體只是個幾乎難以看清的輪廓。

我們再次練習，這次我和高蹺男卯足力氣拍打夏娜的腿。我們氣喘如牛、滿臉通紅，一心只想休息，不過，現在輪到在我們身上點火了。

夏娜叫我們伸出手，掌心朝上，像老電影裡壞小孩準備被打手心的姿勢。我的心跳加速。先前計畫要加入怪奇秀時，我沒有任何恐懼，直到這一刻為止。當夏娜拿著火靠近我的皮膚，我害怕了。逃跑的藉口湧上喉嚨，我全身所有的本能都叫我逃跑，但我沒有收回手。我的手在發抖，而我的人中冒汗。

「看著自己著火的樣子，讓火焰舞動，接著再熄滅。」夏娜說。

她以火把掃過我的皮膚，我的掌心起火，我立刻握住拳頭熄滅。

她將火把交給我。

我用右手拿著，輕輕一碰左手，但火沒有燒起來。「久一點、穩一點。」她說。我再試一次。讓手著火我不怕，但讓火保持接觸，拿著火靠近皮膚，這才是我害怕的部分。這也是火焰表演者的獨到之處，和那些用手指在燭火上揮來揮去的小朋友絕對不一樣。但是，看著皮膚上冒出火焰很可怕，當然很可怕，人類的演化訓練我們要遠離威脅身體的烈火。

課程進行得很迅速，下一步是用火掃過上臂。「不要弄到手臂內側。」她叮嚀，揉揉滿是青筋的手臂內側，外側全是疤痕。

高蹺男矮又多毛，他用緊張抽搐的動作將火往手臂上一掃，一大片手毛立刻蜷曲變黑，接著消失。他大喊：「我的手毛！燒起來了！」

「對。」夏娜沉著地說。「沒錯。」

他瞪大眼睛，拚了命想擠出假笑。我低頭看自己金黃的手毛也變成黑粗鬈毛，有如童話故事中的劇毒藤蔓。我深吸一口氣，用火把掃過上臂。熱度擴散，所有毛髮瞬間起火，迅速焦黑。

我太急著滅火，夏娜大喊：「讓它燒！」我摸一下手臂，有如小嬰兒及膚般光滑。

「在土耳其，理髮師幫客人刮完鬍子之後，會用火燒一下，以追求極致光滑，他們覺得這樣很療癒。」夏娜告訴我們。

我再次摸摸手臂，我並不會說這感覺很療癒，不過能夠在短時間內與一般人害怕的元素建立親密關係，確實有種滿足感。短短二十分鐘前，我也害怕這種元素，但看看現在的我，竟然讓火在身上燒。

接下來，輪到舌頭了。高蹺男先來，因為他是求生本能正常發展的人類，所以前幾次都無法讓火焰燒到舌頭上。他拚命伸長舌頭，盡可能遠離身體。我可以看到他舌根的肌肉因為用力而顫抖，因為太用力的關係，他的脖子僵硬，而細細的筋都爆出來了。他將火把轉向嘴巴，然後往下放。距離一英尺、六吋、四吋，然後迅速離開他的臉，火焰的尾巴有如彗星。他緊張大笑，動一動脖子，重新擺好姿勢，頭稍微往後仰，舌頭伸出，彷彿獵捕食物的蜥蜴。他再次將火焰往舌頭放，將火靠近臉的同時，他的身體卻想離開。再一次，距離五吋、三吋、一吋，再退開。

一點也不奇怪，夏娜說，沒有人第一次就能將火放進嘴巴裡、舌頭上。長年學習到的自保行為，成為我們的障礙。

練習時間結束時，高蹺男嘗試了五、六次，每次都將火焰靠得很近。我相當佩服，但每次我的胃都揪成一團，很擔心他會燒到臉。

「換妳了。」

我將火把浸在燃料裡，甩掉多餘的部分，夏娜點火，但我確信自己無法整個放進去。她之前示範過幾次，我模仿她的動作。我將雙腿張開成三角形，背脊彎曲，頭往後仰九十度，將火把拿到距離臉部大約一英尺處，然後以戲劇性的動作轉動手腕，感覺火把直接進入口中。

我讓火把碰到舌頭一秒，然後拔出來指向天空。

「老天爺。」夏娜說。我的嘴裡有露營的味道，嘴唇刺痛。「妳的舌頭剛剛起火了！」她說。我的人生中，應該只有這次能將這句話解讀為一種祝賀。我舉起仍燃燒中的火把，拿到頭部上方，轉動手腕，再次直接放進口中。

「哇，看來妳欠缺自保本能呢。」夏娜笑著說。

我猶豫了一下，是否該告訴她故事的始末，但決定還是算了。現在的我很開心能將火放入口中，不想破壞這樣的奇蹟。我舔舔牙齒後方，感覺到些許的煙灰。

氧氣助長火勢。當火焰接近嘴唇，倘若屈服於本能想吹熄，那麼，你一定忘記了化學的原理。兩個小時後，當我學習一次吞兩個火把，因為太急著想吹熄，不但沒有成功滅火，反而因為提供氧氣，導致火把變成兩團大火球，吞噬我的雙手，好痛，也好燙。夏娜說，最常見的幾種燙傷，感覺就像太陽曬傷，無論多小心，在這一行都難以避免。專業表演者、邪教信徒、兒童縱火狂都曾有過這種經驗，而我現在也經歷過了。我只會讓他們感到榮耀，盡可能減少燒傷的次數。

課程結束後，我感覺嘴巴燒傷了，夏娜說這很正常。我的臉和手臂都有幾處發紅且刺痛。我的嘴角皮膚裂開，感覺像乾掉的小水泡。下課後，我還要和一位朋友介紹的對象約會，但我看起來像得了皰疹。

上吞火課時，我盡量避免想起以前很膽小的自己。我的童年回憶充滿陰影，一大堆因為太害怕而不敢做的事情──不論是晚上拿垃圾出去倒、划火柴、點香等。我在一旁看著其他小朋友勇敢大膽的舉動，不論是八歲、十二歲、十七歲都一樣，因為自己變成這樣的人而難過。後來，我告訴大家我靠意志力克服懦弱，但我認為，關於這些事，人們總會在需要的時候就發展出相應的人格。

這一輩子，我一直很害怕、驚恐，擔心會失去母親。

現在，我正逐漸失去她。

此刻，我站在奧克蘭的寂靜夜色中，四周都是可能會爆炸的容器，而她正在接受每日物理治療，對著護士哼歌，因為她已經不能使用語言了。當我用火掃過掌心，她摸著已動不了的半邊身體。她經常觸摸癱瘓的那半邊，或許是因為她感覺那已不屬於她。她觸摸身邊的所有東西，不論是廚房餐桌、叉子、丈夫，她每摸一樣東西，我們就會報上名稱，讓她知道那些東西仍屬於她。當她觸摸頭上手術的地方，因為腦部出血不止而必須打開的部位時，我們會說「傷口」。

她是個積極愛冒險的人。每當我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完成這次計畫時，我就停下來想著她。

想要做到，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做。

沒有其他祕訣。

序幕──祕訣就是沒有祕訣

第一步是在自己身上點火。臉比較難滅火，所以先試其他部位，就從手開始。伸直手臂，掌心朝向漸漸黑暗的天空，我看著火把掃過我的手，從手腕到指尖。在一秒、或許兩秒的時間裡，我著火了，火焰高達兩英吋。我的手發熱，但不會燙，感覺像觸摸放在太陽下曬很久的黑色皮革，我本能地想要閃躲那樣的熱。我握起拳頭，熄滅火焰。

***

「妳會表演什麼？」秀團經理湯米問。

回信之前，我上谷歌搜尋「怪奇秀表演項目」，接著抄下維基百科裡列出的怪奇秀表演項目，如「雜耍、吞火、火舞、魔術」，我越寫越大膽。還有足足...

獨特的概念，在社會標準的界定之外

李霽／質物霽畫創辦人 

生命的體會總在內心用某種躁動卻寧靜的方式，尋找需要前進的方向和能夠作為呼吸養分的照耀。泰莎‧方亭的回憶中講述人生的滋味，其實就是扎實地去體驗、沒有保留的冒險，所謂的訣竅就是沒有訣竅，想要做到的方式也就是想辦法去執行。還記得曾經跟著劇團在全島巡迴的幾天時間裡，舞台上的時間彷彿只是更加讓平時漫步的陽光感覺真實、泥土的氣息讓心思細膩、人與人的關注產生孤獨卻又喜悅的尺寸。忙碌與現實，讓我們時常忘記這份顯而易見的道理，獨特的概念並不是對於社會標準的界定，如同有些戀情會持續到死，而有些只是稍縱即逝。

享受每一種當下，品嚐每一份高質量的獨處。

獨特的概念，在社會標準的界定之外

李霽／質物霽畫創辦人 

生命的體會總在內心用某種躁動卻寧靜的方式，尋找需要前進的方向和能夠作為呼吸養分的照耀。泰莎‧方亭的回憶中講述人生的滋味，其實就是扎實地去體驗、沒有保留的冒險，所謂的訣竅就是沒有訣竅，想要做到的方式也就是想辦法去執行。還記得曾經跟著劇團在全島巡迴的幾天時間裡，舞台上的時間彷彿只是更加讓平時漫步的陽光感覺真實、泥土的氣息讓心思細膩、人與人的關注產生孤獨卻又喜悅的尺寸。忙碌與現實，讓我們時常忘記這份顯而易見的道理，獨特的概念並不是對於社會標準的界...

序幕／祕訣就是沒有祕訣
01海浪的構造
02弄蛇的要訣
03人類歷史
04開門迎客
05有中國龍的聖誕
06三十六種缺陷的士力架
07還是要過生日啊
08頭髮的成分
09來玩吧
10月亮是蘋果派
11全天下最柔嫩的肌膚
12身為女兒
13妳的一天怎麼度過
14龍捲風來襲
15各自的人生啟程
16人生，堅持不懈
17新血加入
18鐵達尼只是小巫見大巫
19怪物
20一英尺長炸熱狗
21寫下名字的地方
22白花花的現金
23不僅要活著，還要活力十足
24吞劍之前，成為挺直的人
25支解動物
26超脫言語的聲音
27夜幕下的美好日子
28吃魚的聖誕節
29科學怪人的嗜血之歌
30恐常症
31隱形天地
32嗜血
33英雄的定義
34電流女不乖巧
35乘船出海
36閃耀繁星
37盛大揭曉
38走出迷霧
後記／漂浮在電流中的地方

序幕／祕訣就是沒有祕訣
01海浪的構造
02弄蛇的要訣
03人類歷史
04開門迎客
05有中國龍的聖誕
06三十六種缺陷的士力架
07還是要過生日啊
08頭髮的成分
09來玩吧
10月亮是蘋果派
11全天下最柔嫩的肌膚
12身為女兒
13妳的一天怎麼度過
14龍捲風來襲
15各自的人生啟程
16人生，堅持不懈
17新血加入
18鐵達尼只是小巫見大巫
19怪物
20一英尺長炸熱狗
21寫下名字的地方
22白花花的現金
23不僅要活著，還要活力十足
24吞劍之前，成為挺直的人
25支解動物
26超脫言語的聲音
27夜幕下的美好日子
28吃魚的聖誕節
29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