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親的祕密
自小,家裡的兩個大人,像是電磁的兩極,一頭尖尖的,是母親,凡事愛出頭,愛說愛唱愛熱鬧。另一頭,凹進去的,就是父親,內斂寡言,少有喜怒,長時間退縮在自己的世界裡。也唯有酒後,父親眼裡掙扎出許多紅色的血絲,讓他那不算小的眼睛,浮現出許多如蛛網般糾纏難懂的故事。故事?父親從來不說,我家說故事的都是母親。
或許以為我們小,聽不懂,母親有時當著父親的面,說一些有如隔山打虎,挺玄,挺難,屬於大人的故事。她的神色帶有幾許曖昧,我就算懵懂,也知道,那是父親與母親之間的祕密。有一回,印象很深,想忘都難。母親操著她擅長的揶揄口吻,是挖苦也是取笑:「有人都已經快十歲了,回到家,見到四下無人,還會鑽進他媽的衣襟裡,猛唆幾口。」我立刻抬頭看父親,我知道,母親說的不是我。父親依然不吭聲,拿起桌上的白瓷缸,到廚房去續上熱水,雖然裡面的茶水還有一大半沒喝。母親看到父親離座,大概覺著無趣了,一揮手,要我們該洗澡的去洗澡,該做功課的去做功課。
一位懂得命理、面相與姓名學的師姐,有次喝咖啡,鐵口直斷道;「你這張,拆開來,左邊是弓,右邊是長,你注定跟你父親的緣淺,跟你媽媽的緣深。」她後來說了些什麼,我全忘了,只有這一句,盤據在我的腦門,再也卸不下來。
沒錯,我與父親的緣分是淺些,僅是我與父親談話的次數,數十年下來,直到他走,也不到十次。或許是因為次數少,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最後那次,照例是某個週五的週末,我與妻回台中,陪他吃晚飯;父親生平唯一的嗜好就是吃點他愛的,談不上名貴,頂多是生魚片、鍋貼、麵條之類。那晚,父親圈選了粵式飲茶,豬肉炒牛河、蝦餃、皮蛋瘦肉粥。吃完,回到家,母親與大妹已經先上樓,父親擺了擺手,也要坐下來的妻先上樓,妻很識相,立馬站起,還故意跟父親說,父親有祕密要跟兒子說喔。
其實,就在那晚,回家的路上,我跟父親中途下車,他說要理髮。誰知道,父親居然瀟灑地要理髮師把他的頭髮全剃光。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父親光頭的模樣。
父親與我面對面,坐在客廳裡 。他一開口,就直接了當的說,到了那一天,隨便我處置。我一腦子的問號,沒搞懂;他又說,譬如你們那個法鼓山啊!不是可以灑在上面嗎?剎那,我懂了,他是要交代他的後事。於是,我笑了,不但沒有閃避此一敏感的話題,反而非常歡喜,原來一生木訥的父親,一直在觀察,在聆聽,在學習;他甚至也知道,聖嚴師父的骨灰,也是如此處置的。
我簡單將聖嚴師父推廣的環保概念──「植存」,又跟父親說明了一次,父親等我說完,又補上一句,如果送去台北太麻煩,台中的「寶覺寺」也可以。
如此這般,我們父子的對話非常簡短,完全不拖帶一點泥水。說完,他就上床睡覺了。
那晚,也是父親晚年的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沒過幾個禮拜,他半夜起床解溲,摔了一跤,從此急轉直下,小腦也急遽萎縮。兩年不到,他就往生了,沒有帶給子女任何麻煩。
父親一生不願給他人帶來任何麻煩,包括對他唯一的兒子──我。他也慣於言簡意賅,就算是滿腹的話想說,也只是三言兩語,剩下的,全都嚥回肚裡。
我生平第一次正式離家,去台北念書;臨出門時,他只是叮嚀我,忍字頭上一把刀,人在外頭,不比在家,遇事一定要學著忍。我後來經常回味父親此一難得的交代,他是因為懂得兒子衝動易感的個性?還是投射在自己顛沛多變的人生?
我初次遠行,遠走日本。臨走前,他向我滄然道歉,我有點手足無措;他說,他沒有錢沒有人(人脈)給我,只能看著我一人顛仆匍匐;我的眼淚浮起,只能勉強回他,把我養到這麼大,已經夠了,剩下的,我自己負責。
我在東京時,有回母親又與父親嘔氣,取消原定來東京看我的計畫;沒想到父親難得的沒有讓步,居然堅持一人成行。我們幾個子女都同意,父親這一世最為重要的任務,就是擔任母親的守護神;母親比父親小十一歲,當年嫁給父親時,不過十六足歲不到。戰爭隨時要波及南京的前夕,外婆交代父親,母親還小,要父親好好善待母親。於是,我們親眼目睹,父親一生如一頭認命認分的老牛,拖著我們這個家,不曾有過任何怨言不說,母親的好強與任性,父親照單全收,只是往往吃力不討好,經常討不到母親的歡心。
那一回,父親獨個來到東京,我既要上課,還要跑新聞寫稿,只有晚上陪他去吃點他最愛的鮭魚生魚片。有一晚,我匆匆趕回家,才一開門,發現愛抽菸的父親,自香煙販賣機,搜羅回來各式各樣的香菸,平鋪在餐桌上。他開心極了,直跟我說,真好玩,沒想到日本的香菸有這麼多的種類與品牌。那晚,我們父子難得對飲,還是不愛說話的他,一杯啤酒下肚,臉色立馬紫紅,我,自然與他一個模樣。父親還是開口問我,日本待得下去嗎?萬一不好待,就回去,書沒念完也沒有關係,不要給自己太大的負擔。我回他,沒問題,工作穩定,報社幫我調薪了;學校也還行,畢業後,再讀個碩士什麼的.他點了點頭,當晚不再有話。
那一回,我偷偷多塞了些美金給父親。可是,父親真的沒用,只要母親給他一點好臉色,父親會把藏著的私房錢,一股腦的全向母親繳械。
我們有時候會替父親伸張正義,埋怨母親太過欺負父親,當著我們的面,父親一聲「啊呀!」就忽略過去;母親會記仇,甚至惱羞成怒。幾次後,大姐說,我們做子女的就別管上一代的事了,反正都是父親上輩子欠母親的,這輩子注定要還。
父親終有難以忍受母親的時候。到了晚年,他反倒想開了,只要母親為難他,他手提袋一提,就來個離家出走,跑到台北來投靠兒子與媳婦。我們都對父親豎起拇指,讚揚他終於拿出男子氣概,勇於「抗暴」了。父親一來台北就如魚得水,每天一早就去美麗華喝咖啡,然後乘坐222號公車,到西門町的紅包場聽老歌。我經常偷偷塞錢給他,他口裡說還有,還是歡喜收下。我知道,紅包場是要打賞的,每回都要換上一大疊紅通通的百元大鈔。有時候,女歌手會打電話去台中,向父親請安,招來母親狂暴的妒意;後來,我們一群子女帶著母親也去紅包場見習,讓她知道紅包場的文化,她才不再阻止父親前往;但是時不時的還是會諷刺父親的浪漫與呆傻。
母親經常會抱怨,翻舊帳,倒出父親年輕時的風流債。我們會替父親緩頰,說是全為婚前的荒唐事,婚後,父親對母親一直都是一往情深;母親只是氣由鼻孔出,憤憤的丟下一句:「你們以為你們的老子是好人啊?」就扭頭而去。
我與父親的對話已然極少,更遑論是牽涉到性的話題。他獨自來東京那一次,我多想帶他去新宿,讓他開個眼界,看看日本人的「猜拳秀」(日本的色情行業,觀眾在台下觀看台上的脫衣秀,完了,還可以相互猜拳,勝者可以上台,當場接受女性的「服務」)最終,我還是沒有勇氣開口,當然也未能造就出我與父親唯一一次,跨越父子關係,屬於兩個男人之間的祕密。
有一回,溽暑,父親又來台北「投奔自由」了。父親很有本事,晚上不吹冷氣,只要電風扇對著吹就行。我們勸過他幾次,說是對身體不好,但是父親依然我行我素。適巧,我不在台灣,有一天,老婆在一通電話中輕描淡寫地跟我說,父親小中風,上午起床無法穿衣服,已經送他去榮總檢查。幸好無甚大礙,沒有住院。
第二次,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我剛好又在大陸出差。等到我趕回來,父親在醫院裡,情況還算穩定,醫生說,還是要小心點才好。我在醫院陪了他兩天。出院的當天上午,父親很高興,但想先洗澡;生平第一次,我算是伺候過父親,就這一次。
浴室中,褪完身上的衣服,父親坐在小板凳上,我拿起蓮蓬頭,先為父親洗頭。我本來以為父親的頭髮還算不少,但就在那一刻,我才發現父親的頭髮所存不多,就連頭皮都很明顯的外露了。然後,父親的背後、手臂、大腿,浮現有許多血紅的痣,血,就包在幾近透明的皮層裡,非常醒目。原來,我也已在我的胸前,手臂內彎處,發現有同樣的,鮮紅的,一粒粒的痣;原來,這就是DNA,原來,這就是老化的一個標記,是我這一生與父親無法切割的印記。
我將沐浴乳,搓在父親的身體上;幸虧,父親是背對著我,他沒有發現,他初老的兒子,在他背後硬是憋著,只讓眼淚在眼裡盤旋著。
我一直非常後悔,為何不曾央求父親說故事,說他在抗日戰爭中,開著大卡車,奔馳在滇緬公路,運輸物資到大後方的驚險歷程?為何沒有倒杯酒給他,聽他訴說國共內戰,捨下剛生下大姐的母親,跟著部隊,不斷撤退的不安與艱辛?還有,他獲知奶奶在大陸過世的當晚,酒駕送友人去台中搭火車,釀成一死一傷的大禍,嗆然入獄,鋃鐺三年,那又是番什麼樣的煎熬?
我知道,許多與我同齡的人,與穿越過離亂驚駭殘破時代的父親相處時,經常都是冷硬沈默的相對為多,濡沫與共的溫馨記憶闕如。父親們一身背負的巨大創傷,經常在暮年時,橫亙為親子間無法穿透的水泥石塊;直到幕落了,那些石塊,如同不曾揭露的祕密,都跟著父親的軀體,付諸一炬,粉碎成末,卻是再也還原不來,再也還原不來。
禮物,受禮就要悟
我愛禮物;人人都愛禮物。
不過,有禮當前,要受就要悟。禮物都該來之有道,不能隨意收受,尤其是吃公糧的,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就成了階下囚。
小時候,不知何時開始,學會看大人的臉色。一回,隔壁Y媽媽要給我一個紅龜糕,身旁的母親臉色一沉,用不著搖頭,我那已然伸出去的小手,立馬回收到袖子裡,哪怕Y媽媽死拉活扯,就是不敢讓她抓到我的手;雖然,我已經聞到紅龜糕裡誘人的豬油拌花生香味,那是連做夢都要喳嘴吸口水的。
事後,偶然聽到母親說,Y媽媽給我紅龜糕是有意圖的,因為兼差做泥水匠的Y伯伯,在砌他家圍牆的時候,偷偷拐進了我家這邊好幾寸,母親已然蓄勢待發,準備叫村長來評理。母親的鼻子好像會噴火,憤憤地說,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就憑一個紅龜糕,就想遮住那滿肚子的鬼胎?
我還是在意那個沒到手的紅龜糕。事實如此啊!大人世界的爾虞我詐,干紅龜糕什麼事啊?
等到慢慢長大,偏偏還當上了無冕王,記者。這個禮物的名堂,可就更不單純了。剛開始,還很生嫩,記者會上傻呼呼的打開裝著新聞稿的信封,愕然發現裡面躺著幾張綠花花的鈔票,片刻,呼息急促,滿臉漲紅,好似已經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左瞧瞧,右看看,發現那些前輩一副老神在在,司空見慣的表情,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不成文的遊戲規則,禮物,就是儘全力護航,向編輯力爭,非得讓新聞稿見報的無字契約(難怪有些記者會,連編輯一起邀請,甚至專門為編輯設席)。
只因心中的鼓聲老是不歇息,記者會後,我又偷偷地返回,將信封擲回主辦單位的信箱裡;隔天,一位資深大哥來了電話,劈頭就是一頓怒罵,要我少裝清高,難不成是嫌少?一個轉彎,又來軟的,低聲跟我解釋,行當裡,總會有些禮數,任何公司也都會有固定的預算,若是不拿,人家會計還無法出帳;人浮於世,要學著通透點,圓融點,不要害了其他人為難。
有回過年前,一位採訪對象在報社的樓下會客,我一下樓,那人將一口漂亮的咖啡色旅行箱塞進我手裡,我嚇了一大跳,甚至開始結巴;那人非常熟練,只扔下一句話,這箱子是自己做生意的現成貨品,拜託幫忙試用看看,說完就漂亮的轉身,開動沒有熄火的名牌轎車,嘎然而去。過了兩天,我順手就轉送給其他的朋友,直到數日後,才愕然想起,忘了把箱子裡那人的名片拿出來,這下還真糗大了。
最珍貴的禮物,莫過於是在人生操場的障礙跑道上,經常會有擦肩而過的師長、朋友,扶上自己一把,遞來一道鼓勵的眼神,撐起遮雨擋曬的傘,那是無條件,沒有標價的禮品;就算日後有心報答奉還,也都找不到合適的磅秤,量得出等同價值的回禮。
沒錯,與有形的禮物形成對比,我們經常省略,甚至輕忽身邊無形禮物的存在。舉凡健康的身體、雙全的父母、美滿的婚姻、賢孝的子女、順心的工作、美好的友情、和平的國家、穩定的社會,都是。也唯有在失去後,才如大夢初醒般,頓足興嘆,懊喪痛哭;只是這份彌足珍貴的禮物已經被老天收回,還想再次擁有?嗯,或許來世都不一定得以如願。
我自己當然也是過來人。
生長在物質艱困的五〇年代,我輩同齡的人,打赤腳上學;十天半個月吃不上一次肉;煉豬油的油渣是聖品,豬油、醬油拌飯是生病才吃得到;過年的新衣是學校的制服:五爪頻果只有電影裡看得到。如今數十年過去,因為營養過剩,困坐於高血壓高尿酸高血糖高血脂的藥罐裡,唯一低落的是脆弱的心緒;這才警悟到,那個物質不是全部,心靈卻是豐饒的時代,為何就像燒毀的黑白電影膠卷,只留下刺鼻的焦味,其他的啥都不見了。
剛自世新畢業,當完一年十個月的兵,我當然是跑到台北來,每天攤開報紙,在密密麻麻的小方塊裡尋找工作。大姐與大姐夫位於大直的榮工處宿舍,是包住包吃包洗衣包照應的星級飯店,我連一毛錢都不用付不說,外出飲茶下館子,付錢的永遠是大姐,除夕夜還有紅包可拿。暑假就算跟著姐夫去高速公路工程局打工,只要口袋沒錢,輕輕跟姐夫一開口,姐夫順手就將鼓鼓的皮夾塞給我。往前追溯,由高中開始,我的學費就是大姐在付,每個月時間一到,我就收到大姐的明信片,明言幾日幾點幾分,台中火車站的北上或南下月台,觀光號的第幾號車廂,等候她,在短短數十秒的停車時間裡,身為觀光號小姐的她,將該月的薪水袋交給我,奉交給母親。
這一切的一切,好似理所當然,彷若也理直氣壯,反正就是親人嘛,尤其作為弟弟的我,承接他們的照顧與好處,天經地義,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直到最近,坐在姐夫與大姐的車子裡,去大賣場買東西,由後座看去,才愕然驚覺到,大姐已然年過七十,姐夫也即將邁進八十的大關,而我,享受了數十年來無從估計的有形無形高價禮物,居然從來不曾好好向他們致謝過!
父母恩亦復如是。
年歲慢慢增加,髮蒼蒼視茫茫齒搖晃耳鳴慌,身體內的零件也是該鬆的緊不了,該寬的要搭橋。有時候難免會喟嘆,好的DNA東躲西藏,壞的DNA發揚光大,言來對父母總要抱怨幾聲,好似內心的不平與無明可以因此平衡一些。
家父是八十九歲走的。雖然有過幾次小中風,但不曾給子女帶來任何麻煩。八十歲出頭時,心臟科醫生診斷他的心血管,一條堵了八五%,另一條堵了九〇%,但他不肯去做支架,平日只會搓揉自己的手指頭,減低麻鈍的感受,如此而已,直到器官衰竭,在醫院裡跟隨著佛菩薩瀟灑而去。家母今年八十八,還愛去逛傳統市場,每週要燉一次紅燒豬腳,三年前做了人工膝關節後,更是愛走愛買愛按摩。
我不敢說,我的心血管疾病來自父親的遺傳(母親的心血管在醫生的口中,簡直異常的通暢無礙),因為我年輕時太操自己,太不愛惜臭皮囊,外加心浮氣躁,夢想比天高,樣樣比不上務實心定的父親。
母親有眩暈症的毛病,我幸運的中了特獎,鬧起來也讓母親煩憂到血壓爆增。母親向我道歉,說是不好的遺傳,害我受難遭苦,拼命哀求菩薩來救;我自己卻是十分清楚,我不若母親走過大時代的離亂,心性內部的創傷無藥可醫;我是自己停不下來,自認耐操耐磨,不怕環境的摧折,事實上,壓垮我的稻草無時無刻不是我盲目的施肥灌溉,自以為是的欺騙自己,以為每日行走一萬步,就是觀音菩薩賜予的靈丹妙藥。
有幸來此世間一遭,首要感謝的當然是父母親大人。五體滿足,五官都各司其位,沒有任何缺漏;雖無氣勢宏偉的賺錢本事,卻還能安分守己的沒當社會的敗類;沒能生下一兒半女,為祖上接續香火,但也沒有扔下壞血惡種,製造居家環境已然污染的天然垃圾。這一切,都是父母親的恩澤綿延,千金不換的高檔禮物。
我很慶幸,這一生委實幸運,父慈母嚴,家教不缺,雖然生性調皮,卻也不敢抄捷徑走後門;遇見了許多明師益友,學得了禮義廉恥,雖然誘惑當前也會心動,但就怕走黑路撞到鬼;結識了許多善因緣,淺移默化的敬天愛地,不求發達,畏懼報應。是故,一路收受了數不清的,有形無形的各色禮物,無時無刻的替我在人生戲台上,打造了高潮起伏,精彩絕倫的橋段與戲碼。如果可以,我要將這些禮物轉送給天下的有緣人;正如那一盞盞在昏沈黑夜中點亮你我的燈火,那是希望,絕對不能遺忘。
聚散兩依依
聚散兩依依,這並非刻意瓢竊瓊瑤女士的書名,實在是對這兩位友人此生的交錯糾纏,找不到更為洽當的註解。
龍君兒與吉米。
認識龍君兒時,她是大牌女星,我是記者,卻沒有深談,更遑論深交。後來,她淡出銀幕,在天母經營複合式的咖啡廳與禮品店(她永遠走在流行的先端),我也自日本回歸台灣這塊土地。有一天,住在天母的友人幸姐,飯後拉著我與妻,去逛龍君兒的店;幸姐說,店要關了,龍君兒要出清店裡的貨品,正在大減價中。
我們進得一所位在鬧市裡的一樓庭院,花園的各色花朵奼紫嫣紅,好不熱鬧;清麗脫俗的老闆龍君兒,自店裡迎了出來,但她的表情很特殊,勉強笑著,笑裡沒有甜味,反倒掩映著藏不住的尷尬與無奈。
點了飲料後,我們去選購站立在腳架上的各色高腳玻璃杯。我被非常便宜的標價驚嚇到,才一回頭,龍君兒非常不自在地說,隨便啦!反正本來就不是生意人,只要喜歡,價錢隨便。我因而帶了足以倒進一瓶紅酒,大氣又霸氣的紅酒杯回家,而且是好幾個。
後來才知道,當天有一位男士也許在店裡,但沒人介紹,他就是吉米,比龍君兒小十四歲。龍君兒離過兩次婚,各生過一個女兒;吉米剛自台大畢業沒多久,應徵龍君兒徵求的音樂編輯,兩人因而走在了一起。
吉米當時已經答應龍君兒,願意跟著她,搬到渺無人煙的金瓜石山頭,美其名是親近土地,事實上或許是亟欲逃離耳語窸窣的塵囂。
他倆在金瓜石安住好後,我邀約了他倆來上《點燈》節目,他倆爽快地來了。後來遇到破壞力極大的兩個強度颱風,房子垮了修好又再垮,不食煙火的他倆,不得不向朋友開口借錢。然後,他倆決議,離婚。
搬下山,獨自居住的吉米,開始尋找工作;龍君兒帶著小女兒貓靈,心驚膽跳的依偎在山上的小破屋裡。想到苦哈哈的吉米沒錢添購日常用品,龍君兒帶著貓靈,將一床棉被送到了吉米的手中。十個月後,據吉米說,那是一種親情的召喚,包括他視如己出的貓靈在內;於是,他倆又重新辦理了一次結婚登記。
知道他倆復合,我自是十分開懷,再次延請他倆到節目中,分享這對苦命鴛鴦在分分合合之間,所疊堆出的人生況味。
《點燈》二十週年的記者會,龍君兒雖在電話裡再三推辭,最終也還是出席了,她卻始終想要躲藏在眾多來賓的背影裡;她偷偷跟我說,太不自在了,她簡直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吉米反倒像是好奇寶寶,拿著相機,好奇心旺盛的四處看著拍著。
我與他倆沒有進一步的聯繫,就連金瓜石的外景,都沒有跟著上去。下意識裡,或許,我只是不想打擾他倆吧?
好友高愛倫有回在家宴客,龍君兒與吉米難得出現了,聽到他倆愛吃紅燒肉,我跟他倆說,改天也來寒舍吃吃我燒的紅燒肉。事後,我邀約了一次,龍君兒依然怕麻煩,客套地以忙碌作為藉口,推拒了。這期間,我只去看了吉米的攝影展,託了臉書之福,吉米的動向,我看得著。
直至最近,有天清理手機裡的聯絡電話,也不知按到哪一個按鍵,龍君兒的名字忽然跳了出來,我才想到,是該關懷他倆的時候了。這才知道,龍君兒把金瓜石的房子給賣了,搬到新店山上的一個社區裡。
見面的當天,我坐了捷運到新店線的終點站,吉米開車來接。前往烏來的半路,繞進一個山頭,一個歷史悠久的老社區,就藏在裡面。我耳聞此一社區已久,卻是第一回進入。經過吉米的說明,我才看出,明明是非常老舊的四層水泥房,但因每層樓的入口,各自隸屬于高低不同的坡道上,反倒凸顯了不平凡之處。果不其然,龍君兒硬是不同,由入口的小花園開始,我就被匠心獨具的每個角落的設計,給惹得怦然心動。我故作鎮靜狀,其實非常渴望拿出手機拍上幾張照片,但顧及那比我小一輪的吉米偷笑,只好隱忍了下來。
或許是在自己的地盤上,龍君兒第一次讓我感受到她的寫意、放鬆與自在。她親手磨咖啡豆,手沖咖啡,簡直好喝到爆,還沒說上兩句話,我已然喝完;龍君兒讀出了我心中的想頭,立刻又煮上了第二壺咖啡,這下換成我賓至如歸似的,連雙腳都盤上了那張被龍君兒手術過的老椅子上。
談興越來越旺熾,龍君兒與吉米乾脆帶著我四處穿梭,參觀房子的格局,以及兩人互不相擾的工作室。就在那一刻,我終於親眼看見,龍君兒的能耐果真是太不為世人所知。由一幢水泥樓的設計圖開始,到內裝潢的扶梯,天花板的弧度,燈飾的色彩圖騰,傢俱的品味陳列,到桌上的一個小杯墊,所有的鉅細巧思,都在她親手打造下,呈現在深圳的豪華大樓裡。
一個轉身,龍君兒打開縫紉機底下的抽屜,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圍裙,只因縫上了她用碎布縫製的一小塊樸拙的方布塊,就跳脫出雅緻又有新意的意象。我想,從頭至尾,我大概都無法合攏那張口結舌的大嘴。
天黑了,我們同樣收不住敞開來的話匣子,吉米一回頭,點火煮餃子燒湯,還可不時的加入我與龍君兒的話題。於是,重點出來了,從不諱言已近七十歲的龍君兒,在山城裡,無法熄滅內心那股再次熊熊焚燒的創作慾望,她已經在宜蘭的山裡看地,想在山裡建闢她這一生最後一座與土地親近的理想王國。雖說兩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再三規勸母親臨老的賣命造次,阻止她變賣唯一容身的老房子。
吉米溫和地放下筷子,看著龍君兒;龍君兒說,吉米在精神上是支持她的,吉米抿著嘴,點頭了。我卻從吉米的表情裡看得出來,吉米對龍君兒下一招的出手,的確也存有難言的不安。
到了這歲數,對於友人的牽掛,我已許久不曾如此提在心頭,難以棄投。看到灰髮垂肩的龍君兒,眼底盡是炯炯閃爍,近乎中蠱的亮彩;再看到白髮披肩,亂髮中還有張純真良善面孔的吉米。他倆的人生棋譜,還會有何種異軍破陣的突起?我不是神,看不出來;但唯有祝福他倆,聚散兩依依,既然也聚了,也散了,又聚了,只因太不容易,求請四方菩薩神祇,保佑他倆,平安幸福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