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是什麼地方?
在山區地帶,天總是暗得很快。在混混沌沌的灰藍色中,一塊霞雲像畫匠把顏料倏地一抹,血紅得不祥。晚風颳得粗暴,帶著森林特有的幽冷。依傍在山腳下的村莊不算小,看起來凌亂泥濘,連裊裊的炊煙,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越過村子,有路蜿蜒直上山頂,通往城堡,從這個位置望過去,只能驚鴻一瞥浮出綠蔭的灰白色外牆。
喬康達讓馬放慢了速度,走進用灰泥和木條築起來的柵欄。熟悉的聲音朝他撲來,幹了一天活的男人高聲談笑,女人從家裡向外吆喝,家禽和小孩奔跑追逐,距上次聽到這些聲音,好像又有三個月了。
村裡連旅店都沒有,他問了路,直接到村長家請求借宿。
在這種偏僻地方,陌生客的到來最易引起人們的緊張,更何況是他。喬康達非常清楚他的外貌在哪裡都會引起騷動。
村長正在猶疑,外邊突然起了不尋常的混亂,村長很快起身,走到外面看是怎麼回事,喬康達也跟出去,當他看到那個被七手八腳抬著的人,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那大概是個在砍柴時傷了自己的樵夫,腿上的傷非常嚴重,血污和泥濘混在一起,把衣服都浸透了,但最糟的是村裡沒有能治療他的人。
「還是趕快去堡裡請醫師來──」
「先把他抬回家,然後──」
城堡?喬康達抬頭看著在暮色中變得朦朧,愈加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又看了一眼傷患,飽受日曬風吹的臉顯得灰敗,似乎已經昏迷──很快就要死了。血跡滴得沿路都是,在昏黃的光線中仍顯得太過刺眼。
「對不起,請讓我過去!」他下定決心排開人群,擠進屋子裡。村長正在找人到山上去通報。
「來不及的,等你們回來,人都要死了。」他的聲音不覺也焦躁起來。「去生火!提水過來!留下兩個人,其他人都出去!」
喧噪的空氣突然冷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這個陌生人身上,臉上毫無例外的都是狐疑與警戒。
「你──你是醫師嗎?還是──」
「沒時間討論這個了!」喬康達不耐煩的說。「快去!」
他並沒有加重語氣,但全身上下卻散發出一股莫名的威嚴,讓人不得不依他的意思行動,雖然還有一些交頭接耳的聲音,但人群漸漸散了,剩下的人開始作他吩咐的事。
喬康達打開未曾離手的袋子,取出的竟是真正的醫療工具,以及為數不少的藥材。
「麻醉藥不夠了。」他抿了下唇。「沒辦法,天保佑他等我縫好了再醒吧。」
「水提過來。」他回頭叫著,俯到病人身上開始工作。
跑到村長家去看陌生客的人潮很晚才散去,喬康達總算可以換下沾滿血污的衣服,仍是一身白的坐在火邊,享用遲了的晚餐。就連進食這個動作,他都作得和為人治傷時一樣,優雅而穩定,光是看著,就會讓人掉了魂。村長坐在稍遠的地方,顯得侷促不安,不時和妻子交換著眼光。這個年輕人的年紀大概只有他的一半,身上卻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氣息。簡言之,他不像人。
從外表看來,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俊秀的臉孔帶著滄桑般的淡淡愁緒,栗色的長髮紮在腦後,眼睛如一潭平靜無波的湖水,清澄碧綠得令人屏息。他從進村時就穿著全白的衣服,現在換上的也還是白的。在昏暗的燭光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無可比擬的流暢,幾乎超越人的極限,感覺不到存在感,卻又太具存在感了。
雖然誰都沒想要這樣做,但氣氛自然就變得很尷尬,面對不疾不徐進食的喬康達,村長夫婦反而如坐針氈。當喬康達好不容易吃完,開始說話時,夫婦倆都鬆了一大口氣。
「……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第一句話竟是如此,窄小的空間中有一瞬驚愕的沈默。「呃……你不知道嗎?」
「我一直漫無目的的旅行,有時候也不太注意走到哪裡了。」
「呃……」村長下意識擦了擦額頭,好像上面有汗一樣。「這裡是海斯特伯爵的領地。」
「海斯特啊……」他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原來我已經走這麼北啦……」
令人不安的寂靜又流回來,喬康達好像沒發現似的,思緒又不知漂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時女主人注意到坐在火盆邊的女兒手上拿的東西,不由得輕輕斥責了一聲。「麗拉,我不是要你把那東西扔掉了嗎?」
「我才不要,這是杜塞爾送我的!」
喬康達不經心的瞧過去,五歲小女孩抱著的是一個木刻人偶,雕工很粗糙,卻是這些孩子們渴求而不可得的寶貝。
「你這傻瓜!都已經叫你別接近他了,你還拿他的東西!」
「人家喜歡他啊!」小女孩抬起頭,嘴倔強的翹著。
「他可是個不祥之子啊!拿著他的東西,會惹來災禍的!」
不祥之子……這個字流進喬康達耳中,勾起他一些潛沈的記憶,就好像一盆沈澱的水被攪亂,帶動底下的碎片一同翻轉起來。
「這裡的伯爵人怎麼樣?」他不經意似的問道。
「呃……很好啊!」老實的莊稼漢遲疑的說。「我們不常看到他,不過,需要什麼的時候,總不會缺的。」
「他好兇,老板著臉。」小女孩不甘寂寞的插嘴,用力搬弄五官模仿給他看。「可是杜塞爾就長得很漂亮,對了,就跟大哥哥你很像!」
「杜塞爾……?伯爵的兒子嗎?」
「嗯……是啊,伯爵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杜塞爾少爺是次子。」
村長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偷偷作了避邪手勢,喬康達注意到了,便問道:「有什麼不對嗎?我剛剛好像聽到……你們叫他不祥之子……」
村長明顯感到尷尬,勉強笑著:「這……是……少爺長得不大像伯爵,行事又怪異,所以……你也知道,在這種小地方,就有人愛搬弄口舌……」
喬康達見他不願再講,便識趣的笑笑,閉上嘴巴,眼光又若有所思的飄了開去。
「……跟我很像嗎?……」
這倒挺有趣的。喬康達望向小窗中一方無星的晚天,眼神再度變得遙遠。難道在這種地方,也有流著精靈血統的人嗎?這麼說來,明天到城裡去拜訪一下,似乎也不壞……
在確認傷患的狀況沒有惡化後,喬康達為他調藥、換藥,又順便診治了兩個發燒的孩子和一隻難產的牛,忙了一個上午。終於得空後,他換上較正式的衣服──依然是一身白,打算動身上山。
不過他才走出門,就聽到狂風暴雨般襲來的馬蹄聲。
喬康達望向村門口,如果來人是用這個速度衝下山的,那八成是打算要自殺,但馬蹄聲進了村子,面對泥土路上的家禽和孩子,還是一點也沒有減速的打算。此時,麗拉突然從喬康達身後鑽出來,蹦蹦跳跳的跑出去。
「杜塞爾!」
喬康達動了一下,想抓住她卻撈了個空。會撞上的!他緊張的屏住氣,卻看著馬匹長嘶一聲,恰到好處又驚險萬分的停下來。
「拿著!答應你的!」說話的人分明是個孩子,不會比麗拉大幾歲,那冰冷習慣壓抑的語調卻不帶絲毫稚氣。一個東西畫出弧線落下,麗拉一把接住,高興的叫了一聲,那是個娃娃,剛好和她昨晚拿在手上的配對。
「你是誰?」
聲音朝他來了,喬康達抬起頭,迎上一雙近乎透明的灰眸。坐在與之不相稱的高大馬匹上的孩子漂亮得令人吃驚,被風撩起的金髮閃耀出絲綢的光澤,象牙般的膚色,精雕細琢的五官,唇邊卻揚著桀傲不馴的線條,一雙眸子冷漠如冰,毫無感情。
儘管已有心理準備,真正看到時仍不免震動了。喬康達覺得心中被懷舊和憐惜的情緒佔滿,那神情,那姿態,可不就是許久以前自己的翻版嗎?表面上反抗著這個世界,實際上卻是被世界所遺棄了。
「你是誰?」由於遲遲得不到回答,聲音不耐煩的提高了。
「我是個藥草師。」喬康達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正在旅行中。」
孩子呆了一下。從以前到現在,所有的人,包括親戚,一向都用畏懼兼鄙視的眼神看他,他也用更加激烈的態度反擊回去,喬康達的平靜泰然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杜塞爾,杜塞爾,他很厲害喔!昨天傍晚勃尼受傷,就是被他救活的!」
杜塞爾沒理她。「你叫什麼名字?」
「喬康達。」
「你知道我是誰嗎?」言下之意就是怪他不敬。
「我知道,你是海斯特伯爵的次子,杜塞爾。」
杜塞爾驚得忘記發脾氣了,喬康達說得自自然然,好像站在國王面前也可以直呼其名諱似的。
「別一直坐在馬上吧!會累的。」
「我不累。」
「但是馬會累。下來吧!水晶般的孩子。」
杜塞爾溜下馬。「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你像水晶,很漂亮,也很冰冷。這個年紀就騎這麼大的馬,又沒人跟著,表示你很特立獨行,也許──寂寞。你因為長相而受人排擠嗎?」
「關你什麼事?」孩子立即揚高了聲音,而後突然領悟到了什麼,眼睛好奇的睜大了。這個人和他好像,同樣的透明感,同樣與四周的人格格不入。他雖然站在這裡,卻好像和土地、風或陽光融成一體了。「你也是嗎?」
「有時候。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人喜歡我,也有人怕我。」
「所以你才出來旅行?」
「也許是吧,但我現在是為了磨練自己而漂泊。有時候我也會停下,在某個地方安居一陣子。」
杜塞爾觀察著他。「你會留在這裡嗎﹖」
「也許吧,不過聽說城裡已經有一位藥草師了,所以我想──」
杜塞爾焦躁起來,他可不想讓他走了。他對喬康達產生了一種「同伴」的感覺,不只因為他不卑不亢的態度,更重要的是他與杜塞爾相近的質感──有生以來杜塞爾第一次碰到同樣的「異類」。
「你旅行過很多地方?」
「是的。」
「那你懂很多事囉﹖」喬康達注視著他,嘴角浮起一抹不知其意的笑容。「比某些人多一點,我想。」
「好,那你來當我的家庭教師。」他專斷的說,完全不予人反駁的餘地。喬康達看著他,沒有說話。聚在一旁探頭探腦的人們──現在不只有小孩了──竊竊私語起來。連他們都覺得這未免太過分了,尤其這個人並不是海斯特伯爵的子民,只是一個路經此地的旅客。但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的,喬康達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好啊!」
他這麼爽快就答應下來,反而令杜塞爾無言以對,但他不願再示弱,便一溜煙上了馬,大聲吆喝﹕「牽你的馬來,我們回城堡去!」
喬康達覺得應該先問一下:「伯爵允許你選擇自己的家庭教師嗎﹖」
「我怎麼知道!我已經趕跑兩個家庭教師,現在這個大概也待不久了!我能自己找一個來,他就該謝天謝地了!」
也和水晶一樣尖銳啊!喬康達微笑了,這樣一個美麗又頑桀不馴的孩子。他仰頭看著深埋在茂林中的古老城堡,蜿蜒而陡峭的小路看來似乎不可能爬得上去。一陣風從山上掃下來,帶著松林幽深的氣息,充滿了他的感官,彷彿安撫,又宛若嘆息。
第一章
米亞那頓,梅瑟的「副城」。
被稱做副城是因為王立學院在這裡,建築物的舊址是某代大公的狩獵行館,學院因此有了小王城的氣派,城鎮是後來才圍繞著它發展起來的。
貴族子弟群集米亞那頓的盛況,維持了數百年而不墜,不僅因為它集結了卡瓦雷洛最優秀的學者,在培訓所謂的貴族風範方面有特出之處,而且提供了一個場所,讓下一代的貴族藉著團體生活,培養橫向的人脈關係,建立新的權力網絡。最重要的是,政治中心就在半天路程內,大公沒事常跑來視察,這裡是一個潛在的權力中樞。
學院佔地很廣,宿舍或課室都直接沿用從前行館的建築,許多林木都是百年前保留下來的。從草場中央望過去,可以看到染成秋色的樹林,清冽卻不炙熱的陽光直落下來,在石牆上映出銀色的光芒。遠天呈現清爽的藍色,帶著涼意的風徐緩拂過,送來松林幽遠的清香。草地上的板球賽正以令人昏昏欲睡的速度進行著,零零落落站在場中的青年與其說是運動,還不如說是在享受一年中最後的和煦。
「艾瑞,你瞧,有新生來了。」德雷斯站在草地中央,無視正在進行的球賽,轉頭盯著馬車。他是個高大的青年,暗色的頭髮長及肩緣,深邃的黑眼總是流露出嘲弄般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是新生?」艾瑞在他身後回道,他比德雷斯還高些,棕色的頭髮因剛才的跑步而凌亂,俊朗的臉上總是帶著愉快的神情,只有少數人看過那光芒轉變成凌厲的樣子。
「直覺。」
「沒有紋章的馬車呢。」艾瑞盯住了來客的方向。「你看是哪一家的?」
「你當我是神啊。」
他大笑。「你不是有直覺嗎?」
被抓到語病的德雷斯瞪了他一眼。「八成是惹了什麼醜事被扔過來的吧?」
「哼,聽你這麼說,這裡倒成了收容紈褲子弟的地方了!」
「它不是收了我嗎?」德雷斯露出了笑容。「你的房間不是還空著嗎?也許他會成為你的室友呢!」
清脆聲響,球呈弧線越過空中,場中人們開始跑動,一番位置變動後,德雷斯和艾瑞中間多了一位隊友,但他們仍旁若無人的繼續喊話。
「也許吧!只要費南爵士沒忘掉就好了。一個人住可寂寞的很。」
「聽你說的!你一個人獨享房間半年,現在倒抱怨起來了!」
「誰說我想獨享啊?我和你們不同,卡斯提家的孩子是熱愛同伴的!」
「喂,專心一點啊!」一個人跑過他們前面,一邊叫著。
「德雷斯,我們去看看他吧!」艾瑞突然說。不等德雷斯回答,他就離開了位置,也不管隊友的抗議,一邊向德雷斯打手勢,一邊跑開了。
「急什麼!明天你自然就看得到他啦!」德雷斯覺得好笑,但剛好他對球賽也厭倦了,便同樣拋下隊友,追著艾瑞去了。
馬車在石樓前停了下來,車夫跳下座位,正想去開門,裡面的人已經自行下來了。艾瑞腳下一頓,突然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嘆,德雷斯跟著停步,臉上也出現了詫異的神色,他心中一動,一些謠傳和私語浮上了記憶的表層。原來……這大概就是傳聞中海斯特家的不祥之子吧?
在陽光照射下,站在馬車旁的人膚色顯得很淡,長長的髮絲在風中飛揚,閃耀出如金的光芒;細緻的五官一如雕像,毫無表情,灰色的眼睛近乎透明,十分冷漠,一見到有人來,警戒之色立即浮現。艾瑞突然想起家附近一隻金色毛皮的貓,牠常在城堡的院落徘徊,冬天來時偶爾也接受他們的食物,卻從來不讓人觸摸牠,也不肯進屋一步,好像這樣一來牠就和那些家貓一樣沒骨氣了。眼前的人就像極了那隻貓,優雅,高傲,冷漠,充滿了防禦心,伸出肉墊的爪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不過,艾瑞到底是艾瑞,不管面前是貓還是豹,他都會笑著上去打聲招呼的。他以近乎輕率的熱情態度行了禮,無視對方明顯的抗拒神色,笑著說:「我是卡斯提家的艾瑞,你是新生嗎?」「……是。」青年冷漠的應了一聲,也沒有回禮。
開心的笑容依然不變。「不自報姓名是很不禮貌的喔!你叫什麼名字?」
「杜塞爾.海斯特。」語氣不遜得近乎尖銳。「盯著別人猛瞧也是很不禮貌的!」
艾瑞笑起來,絲毫沒有退縮之意。「對不起,對不起,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嘛!你說是不是,德雷斯?」
傻瓜,就算是實話,當著一個男人的面說他漂亮,人家可不見得會高興啊!德雷斯在心中咋舌,卻不出聲,他已經準備要看一場好戲了。
「這麼說,你就是那個最近成為繼承人的海斯特家次子囉?」
「……嗯。」仍舊是冷冷淡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聲音。
「啊,忘了介紹這傢伙。」他指指德雷斯。「你見過他嗎?他是──」
「喂,你講你的,別扯我。」德雷斯插上一句。
看著旁若無人開始鬥嘴的兩個青年,杜塞爾皺起了眉,幾乎掩不住厭煩的神色。這段時間以來,他與別人的接觸多半是為了應酬,早已習慣了恭敬而冷淡的往還,竟忘了這樣的輕鬆粗率才是正常的談話方式,況且,此刻任何多餘的交際都只是加重他的負擔而已,他既無力也不知如何應付這樣的局面。於是他打斷了差不多已經是在自說自話的青年,突兀的說:「我得去見院長了。」隨即掉頭就走。
「喂,寂寞的小孩,別擔心,你會在這裡找到朋友的!」艾瑞在他身後叫道。
杜塞爾一愣,橫去一個冷峻的眼光,飛快走進屋內,門隨即關上了。
「你居然叫他在這個地方找朋友?你瘋了啊?」
艾瑞不禁大笑,德雷斯的確把他當作朋友,卻又不承認貴族間有友誼的存在。不過他現在並不想爭論這一點。「這傢伙挺難纏!」
「你說杜塞爾?我早就聽人家說起他,果然名不虛傳。」
「說他怎樣?」
「唔,多半是對他出身的臆測。你知道老伯爵不喜歡社交,不過也沒禁止他的兒女參加,只有這個孩子一直被監禁──這當然是比較難聽的說法──在堡裡。去年嘉納得死前,沒幾個人見過他,現在大概是因為繼承人死了,伯爵沒有其他子嗣,才把他給放出來了吧!」
「他長得不像老伯爵。」
「應該說根本不像人吧!所以才會有這麼多流言出來。反正,現在是不折不扣的海斯特家繼承人就是了。」
「他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難怪會有那樣的眼神。」
「如何?總算遇到讓你難以招架的人了吧?」
「我有這麼說嗎?」艾瑞反駁。「挑戰愈大愈有趣呀!」
「是、是,你的博愛精神才真讓人難以招架。如果他真的住進你那間房了,一定是夠瞧的!」
「你似乎很期待嘛!」
德雷斯攤攤手。「沒辦法,這裡的生活太無趣了。我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要打發呢!」
「去惹個什麼事被退學不就好了嗎?」
「喂喂,你還真沒有一點朋友的道義呀!」「是誰說上流社會裡沒有友誼的啊?」艾瑞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跑開了。
杜塞爾進了屋裡又有點後悔,但他當然更不想回去面對那煩人的傢伙。想到即將生活在有這種人的地方,他就覺得頭痛。
他走進院長室,費南爵士在一張舊痕斑斑的巨大橡木桌後等他。這一任的學院管理者是一個身材壯碩的老人,看起來更像個戰士而不是學者。這王立學院實際上是個最難擺平的地方,多的是玩日愒歲、頑劣橫暴的貴公子,但他就是有辦法讓學院的秩序維持一個水平,有辦法讓每個人照他的意願行事,甚至讓那些家世雄厚的學生都對他敬畏三分。
炯炯有神的雙眼自斑駁的濃眉下盯著杜塞爾,他的聲音十分低沈,聲若洪鐘。「杜塞爾.海斯特,你父親已經告訴我有關你的事。」
他懶得問是什麼事,因此沒有回答。
「我很不願這麼說,但王立學院最大的用處,就是讓你去結識其他的貴族。你既然將代替長兄成為海斯特家的族長,就該好好負起這個責任。但是當然,這裡總是王立學院,我相信你會得到收穫的。我們有來自柯羅特蘭各地最好的老師。」
「……」依然沈默,但輕蔑已充份流露在他的眼光中。
老者注意到了,灰色的濃眉蹙了起來。「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也罷,我看多了像你這樣被逼來的孩子,也有人是闖了禍而被送來這裡監禁的。但凡提尼大人並非不注意這裡的狀況,如果你把握機會,就有可能受他青睞。我說過了,這裡到底還是個學院,能不能從這裡得到東西,就看你自己了。」他搖鈴叫來僕人。「帶他到那間空房。」
杜塞爾誤解了費南爵士的意思。想到自己將獨享一個房間,他心裡多少舒服了點。學院的住宿制一向維持兩人同住的傳統,這到底是哪一位院長的主意,至今也沒人記得了。當然,這對沒有協調性的貴族子弟是一大考驗,有一段時間引起了不少問題,但院內嚴禁私鬥,沒人敢越雷池,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杜塞爾被丟到這個地方本來就已經不甘願到極點,再叫他和別人同住,更是門都沒有!要不是費南爵士派了空房給他,他不當場把老頭的鼻子打歪才怪!
離開院長室後,穿過樓房後方的樹林,再越過一條小河,便是一棟宏偉的石砌建築。這裡是從前行宮的一部份,塔樓的痕跡還很明顯,左右兩翼的建築都還保留著,中庭是用玫瑰石板鋪成的,清澈的泉水正從池中的雕像上汩汩湧出。
僕人帶著杜塞爾走上二樓,走廊上很暗,只有盡頭的窗戶透進蒼白的天光,兩邊壁上都點著燈,古老城堡常有的微弱氣流將燈燄吹得搖搖晃晃,令杜塞爾有回到家裡的感覺。
房間很寬敞,看起來溫暖而沈靜。中央是共用的起居室,兩側用木櫥隔出了私人的空間,窗外是一片廣大的草原,有幾個人正策馬馳騁,遠處看得到樹林織出的暗紋,涼爽的空氣從敞開的窗中流進來,整個房間充滿了森林甜美的清香。
但杜塞爾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這上面。他來回看著房間兩端,眼睛不覺睜大了。一側收拾整齊並放著衣箱等行李的,自然就是他的床位了,但另一端呢?僕人整理過的床上散落著衣服,桌上一片凌亂,鵝毛筆和紙輕率的放在展開的書面上,墨水的瓶子還半開著,一望即知是有人住的!
杜塞爾猛然轉身,僕人早料到這種情況似的,馬上躬身行禮。「您的行李都已經送進來了,如果有什麼問題,請與費南爵士商量。」隨即一個轉身,快步退走,留下杜塞爾一個人在房間中央。
他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一聲咒罵隨即脫口而出,但木已成舟,就算去找費南爵士理論也不會有結果,他只得滿懷怨氣的在房裡繞了一圈,行李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看著窗戶框出來的一方無雲的藍天。
和看慣了的海斯特堡的窗景不同,這裡的天空似乎更清澄透明,連雲看起來都輕盈許多。迥異的視野令他有種違和的感受,再度提醒他遠離家鄉,身處異地的事實。
他抬起手,被捆綁過的痕跡早已消逝無蹤,那痛楚卻仍深刻而清晰的烙在心底。有段時間他們不得不把他綁起來,因為他一見到人就失去理智,尤其是他的父親。
而後,當他漸漸冷靜下來,開始能夠思考後,他要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米亞那頓來。
他知道這是個冠冕堂皇的提議,就連伯爵也無法拒絕。而他無論如何不願再待在那個牢籠裡,面對那個奪走他生命支柱,和他只有名義關係的男人。
而今海斯特堡已遠在數百哩外,但他仍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只剩無盡的空虛。
旅途的勞頓還不算什麼,他的心早已疲如死水,每一個時辰的過去,都只是拖長、加深了這種折磨。
天色逐漸暗下來,朦朧如霧靄的光線爬進窗子,把室內染上一層淡淡的鵝黃。雜沓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逐漸充滿了這棟建築,杜塞爾知道是其他的學生回來換衣服準備用晚膳了。但他等了很久,直到各種雜音又逐漸消融褪去,卻沒有一個人來打破他房中的寂靜。
宣告晚膳的鐘聲響起,在暮色中溫柔地迴盪著,杜塞爾嘆了一口氣,跳下床。他並不餓,但坐了一個下午,身體也開始僵硬了。此時,他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踏破寂靜的空氣,從遠處逼了近來。
「哇!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門猛地被推開,撞到牆上,發出令人不快的聲音。衝進來的人在煞住腳步之前,身上的衣服已經脫了一半。「來不及了──」
杜塞爾瞠目結舌的瞪著,他應該出聲的,但喉嚨卻好像哽住了。手忙腳亂的人一邊脫衣服,一邊轉過身,他們兩個同時叫了出來。
「哇啊!……」
杜塞爾叫,是因為他看到了不想見的人,還有他居然光著身子站在他前面,對方卻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向後跳了開去,幾秒鐘後才喘了一口氣。「憑──憑馬里帝茲之名!你悶不吭聲站在那,我還以為──」
「……」杜塞爾的眼睛頓時又冷了幾分。
這傢伙又得罪了他一次,又提醒了他「不像人」這件事一次。杜塞爾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動、不說話的時候,簡直就是一點存在感也沒有,更何況現在房裡已經很暗了。
「──我還以為哪裡得罪了德雷斯那傢伙,他來砍我了!」
杜塞爾愣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人不是因為他的外貌,才現出那種神色的嗎?
「咦,你不是那個新生嗎?你在這裡──這麼說,你是要和我一起住囉?」
杜塞爾不太想接受這個事實,因此他沒說話。
「哇!先不管這個了!遲到這麼久,一定要挨費南爵士訓了。我們快走!」他胡亂抓起長袍套上,拉了杜塞爾就跑。
「喂,我可沒說要去──」
「我還記得,你是杜塞爾.海斯特,是不是?我叫艾瑞,沒忘記吧?」
我還真希望能忘記。杜塞爾無話可說,只得翻翻白眼,任艾瑞拉著在路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