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靖五年五月,太皇太后李氏駕崩,葬敬陵,天子與群臣議定其諡號為「孝靈」。
瑞羽自扶柩將李太后送到敬陵安葬就病倒了,並未參與諡號的議定——或者說,東應有意令她不能參與諡號的議定。
待到她知曉李太后的諡號時,奉先殿的神位上李太后的諡號已經確定。她看著上面刺目的「孝靈」二字,氣得滿面通紅,惡狠狠地回頭看著東應,厲聲道:「王母將你養育成人,助你成就大業,踐祚為君,這就是你對她的回報?」
諡法曰:慈惠愛親曰孝,任本性、不見賢思齊、不勤成名曰靈。
這個諡號,對李太后這樣一身經歷數朝,輔佐新君復國登基,有大功於唐氏的皇太后來說,刻薄至極!貶損至極!
東應任她斥罵,臉上的神色平靜得近乎淡漠。
瑞羽回想起李太后對他們的關愛維護,怒聲詰問:「王母隨我們輾轉漂泊,有大功於國,這個『靈』字如何能令人心服?她生前並未求什麼溢美之名,只提過諡號應與端敬皇后相仿,而她的所作所為,哪一點配不上與端敬二字相當的評定?」
東應揮退因為她發怒而噤若寒蟬的侍從,靜靜地在李太后的神位之前上香,始終保持著平靜,抿唇不語。
瑞羽心中憤恨,冷冷地說:「議定諡號的朝臣都是什麼人?即便這個諡號是你定的,難道他們就沒有絲毫忠直之心,不加勸諫?」
東應起身,淡淡地說:「評定這個諡號的不是我,而是他們。妳就是去找他們,也不可能更改。」
「這根本不配王母的為人和功績,他們憑什麼……」
憑李太后的為人和功績,除非她有什麼重大過錯,否則沒有人能夠抹殺她對國家的功績。而她一生謹慎從事,極少過問朝政,又能有什麼地方犯這樣的大錯?
瑞羽驀地醒悟,轉身驚問:「王母的遺詔!你……早就令人偷換了公示群臣,殉葬的妝台裡的是假的,是不是?」
東應似笑非笑,卻沒有絲毫心虛愧疚之意,「太婆留下的遺詔,自然是要遵行不誤的。」
瑞羽又驚又怒,喝道:「你瘋了!你將它拿出來幹什麼?」
東應輕笑一聲,眼裡卻殊無笑意,閃動著懾人的寒芒,淡淡地說:「妳說我要幹什麼?」
昭靖五年六月,天子傳太后遺詔,第一份詔書言道:昔日武皇帝與皇后伉儷情深,武皇帝重病彌留之際,皇后亦難產血崩,生下死胎;恰在此時,進宮探視李太后的故端敬皇后之妹鄭章氏,也在忙亂中受到驚嚇早產,產下一女;李太后為了寬慰彌留之際的武皇帝夫婦,便將鄭章氏所產之女送給武皇帝過目。
這本是一時權宜之計,誰料武皇帝見了這女嬰竟精神大振,當即給她起了小名,命人以嫡長公主相待,起居注和宗卿亦承認了這個女嬰的身分。李太后一錯之下,思及武皇帝沒有血脈存世,索性將錯就錯,竟將這女嬰視為孫女,帶在身邊教養。
鄭章氏不知其中因由,以為自己所產是個死胎,不久鬱鬱身亡。而她的夫家鳳州鄭氏雖然門閥高貴,卻人口單薄,唯有叔父鄭懷一人存世,竟是無人追查此事真相。
而第二份遺詔,李太后則下令:瑞羽雖非唐氏血脈,卻是端敬皇后外甥女、護國公鄭懷侄孫女、故高陽侯鄭敏之的遺腹女,身分貴重,又有大功於國,除其長公主身分,許以天子為后,百日熱孝之內大婚。
天子登基五年,只有太后所賜的四名婢妾,育有一女,卻始終不曾立后。后位虛席待主,不知有多少人暗裡揣測,嚮往試探。那些為中宮無主、皇統無繼而擔心的朝臣在看到太后的遺詔之後,也盡皆啞然——難怪天子無后,太后居然不加催逼,原來竟是為此!
長公主一夜之間身分改變,從公主而變成準皇后,天下譁然,物議洶洶。
與民間沸反盈天的議論相反,朝堂中自六部堂官以上,對於天子的婚事卻是一片坦然。
陳遠志等能洞悉天子所願的朝臣自不必說,就是一些品格正直的老臣,對於此事也無異議。
不是他們不懷疑太后遺詔的真假,而是因為瑞羽於國家的功勞太大,手中所掌握的權力太重,實實在在地威脅到了朝政的安穩。而今天下安穩,四賓臣服,本來就應該開始削減她手中所握的權力,而削減她的權力,又有什麼方法比將她的身分變換,以皇后這個尊榮顯赫卻需要依附於天子的位子將她困於中宮更好呢?
瑞羽更姓為鄭,但鄭氏已經後繼無人,天子便虛設鄭氏家長之位,以宰相韋宣主持新設的高陽侯府。遣宗正卿唐拓、尚書令沐綏為婚使前往高陽侯府納采,劉吉、陳遠志等人準備大婚禮儀。
新設的高陽侯府和太極宮每日人來人往,籌辦婚禮的侍從使者絡繹不絕,但這場婚事中的女主角卻在承慶宮臥病,對這場婚禮毫無察覺。
李太后的喪葬禮她是抱著病體勉力而為的,事後又因為太后的諡號而與東應翻臉,急怒之下她的病情加重,一回到承慶殿就病倒了。
平日身體好的人,往往不生病則已,生起病來如山倒。瑞羽自習武以來,除去受傷從未生過病,這一病竟病得神虛氣弱,每日躺在床上昏睡。偶爾醒來,見身邊侍從如雲,太醫署的大夫輪流值守在她病床之前,一副慎戒慎懼的樣子,也自驚心。她詢問輪值的大夫自己究竟患了什麼病,那大夫只說她舊傷未癒,心病又生,積鬱成疾,然後便支吾不語。
瑞羽試圖搬運氣血療傷治病,但經脈堵塞,根本調動不了原本如汞般流動的勁氣,全身乏力,竟連手腳也活動不開。
她自十五歲以來便提槍躍馬,縱橫天下,何曾有過這樣虛弱無助的時候?心中氣結,加之對東應的一股憤怒無處發洩,日常脾氣便見暴躁。服侍她的宮人內侍不敢面對她的威嚴,畏畏縮縮的樣子更惹她煩惱,她便令人去軍情司詢問應該已經從西疆大營還都的秦望北和青紅等人的消息。
喬狸此時已被東應派來主理承慶殿的事務,聽得瑞羽下令去接青紅等人,連忙陪笑道:「殿下,青紅常侍他們還在西疆大營沒開拔呢!這兩個月的雨水極多,從西疆還都的路途遙遠泥濘,估計青紅常侍他們最少也要下個月才能抵達。你要是嫌服侍的人粗手笨腳,奴才這就派人去挑選伶俐的來。」
「再怎麼伶俐,不是慣用的人手也不好使,罷了!」瑞羽頭痛地擺擺手,「我在這宮中住得氣悶,想去驪山行宮住一段時間,你安排一下車駕,明日就走。」
喬狸吃了一驚,連忙勸阻:「殿下重病未癒,怎能舟車勞頓,且驪山行宮久不修葺,殘敗得很,也不宜休養。殿下還是暫在宮中住著,待到冬日天寒,鳳駕再往驪山消寒,怎樣?」
瑞羽皺眉道:「我正欲往驪山行宮養病,冬日病都好了,還養什麼?速去準備車駕就是。」
喬狸必恭必敬,對她這道命令只當耳旁風,無論她怎樣催促,就是不肯答應。瑞羽料他必是得了東應之令,不敢做主備駕奉她東行,念頭一轉,便道:「不去驪山也罷。然而,王母已經不在,我再長住宮中,畢竟不妥。你且替我往宗正府傳令,讓宗正卿在曲池附近買座雅致的宅子,改為公主府,過兩日我便出宮。」
喬狸對她這個要求更不敢答應。瑞羽大怒,喝道:「你敢不奉我鈞令?膽子不小!」
喬狸慌忙伏首謝罪,連稱不敢。瑞羽也懶得理他,轉頭令通事舍人上前寫了鈞令,準備派人直接往宗正府傳令。鈞令寫好,通事舍人上前請她用印,她才想起公主印璽於還都之日放在宮門衛士那裡。
論理,這麼重要的東西,宮門禁衛就是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留下,事後就應該還到承慶殿。然而,此時瑞羽要用印,卻是無人回答,她問了兩聲,面色頓時也變了。
她對東應毫無防備,李太后從重病到駕崩的這段時間裡,她憂心忡忡又病情纏綿,也無暇理會這些瑣事,直到今天才想起要用印。
印璽是她的身分象徵,誰敢貿然拿著不交回她手上,誰能拿著它而無人敢去詢問根由?她不曾想到此事,也還罷了,已經想到了,怎麼會看不出這其中傳遞出來的資訊?
只是她仍舊不敢相信,或者說,她根本不願意相信他會這麼做!
好一會兒,她才顫聲問道:「他……扣了我的印璽?」
喬狸跪在她床前,低頭不敢言語。她抬頭再看周圍的宮人內侍,見他們亦個個顫慄不敢言,分明恐懼至極,心頭更覺茫然,澀聲問道:「他下令將我禁於殿中?」
涼意一點點地侵上心來,凍得她牙關碰在一起,咯咯地發出幾聲脆響,一瞬間,她眼前金星閃爍,一口氣憋在胸口竟吐不出來!握著床沿的五指關節發白,指蓋因為掐得太緊而呈青紫色,幾枚形狀美好的指甲深深地陷進床沿的梅枝鏤刻裡,啪嗒幾聲齊根斷裂,殷紅的鮮血自她的指尖滴下,落在地上,怵目驚心。
流珠簾動,華章冕服、眉目英挺的少年……不,已經不是少年了,這一身王者風範,莊嚴肅穆,哪裡還有半分少年時期的溫潤俊秀?
珠簾的寶光被他掠過的身影帶動,零落斑斕,變幻莫測。他的目光在她指尖一掠,瞳孔微縮,旋即放開,眼底浮過一抹利如刀鋒的狠戾,轉眼已是口角春風,柔聲說:「姑姑,妳還在養病,有什麼地方想去的,病好以後我陪妳去就是,也不必急於這一時。」
她的呼吸屏窒,胸口脹得酸痛卻無所覺,疑惑地問道:「不知我幾時才能病好?」
「若是哪一日姑姑肯留在我身邊,病自然就好了。」
「你要強留?」
「若我不用強,姑姑也肯留下,自然不必強留。」
她唇齒顫動,猛然起身,頭腦卻又是一陣暈眩,腰身麻軟無力,砰然倒回床上,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空了。
他毫無緊張之色地坐到她身邊,溫柔撫慰,「姑姑,妳病得不輕,我便令人下了幾劑重藥,這段時間妳是沒有力氣起身的,就躺在床上好好養病吧!別再亂動傷了身體。」
她靜靜地看著他,他是她名分上的侄兒,也是她的兄弟,是她盡力維護的至親,也是她二十幾年來傾注所有關愛、最為信任的人!
他怎麼可能,轉過頭來對付她?
這簡直就像她自己持刀往自己心口上重重地捅了一刀,不僅是痛,並且荒謬。因為沒有防備,所以傷得痛徹肺腑,直刻心魂!
良久良久,她才自喉頭發出一聲沉悶枯澀的聲音,呵呵一笑,笑聲初時瘖啞,漸漸高亢淒厲,無限蒼涼。
「中原曾經勸告過我,九五至尊,身無六情,弒父殺母誅滅兄弟姊妹都屬尋常,何況我是個位高權重足以威脅帝位安穩的姑姑。我只說他並未生在天家,故此不識天家倫常情理,妄自揣測而已,即使別人會斷情絕義,你也不會!」
她只以為,他會是例外!故此雖然屢次經人提醒,仍舊沒有真的對他防範戒備,仍舊對他信任有加。
誰知,太后屍骨未寒,竟就有今日反目!
他對她的指責毫不動容,深深地凝視著她,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聲音清泠如寒日之雨,慢慢地說:「姑姑,我今日會如此強留,正是因為我不願位至九五,卻六親情絕!」
她一直都想功成身退,棄他而與秦望北泛舟四海,他怎能容忍?
他們一起長大、一起成人,一起站立在這世間權力的巔峰,他願與她共用,他也必須與她共用,絕不允許她背約遠離!
至於秦望北那樣的海外蠻夷,算個什麼東西?這天下除了他以外,誰也沒有資格站在她身邊,誰也不可以成為她的夫婿,誰都不許碰她一個手指頭!
她必須是他的!她只能是他的!
他微笑著,輕輕地撫過她的柔荑,柔聲說:「姑姑,妳安心養病,五天之後我們大婚,就一切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