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利刃(下)Black BladeⅡ
西元一八六一年,從春田市到華盛頓特區
一八六○年正是大選年,這一年的十一月,選舉結果揭曉,共和黨候選人亞伯拉罕.林肯獲得了兩百萬張選票。在這兩百萬張選票中,只有兩萬四千張來自南方。南部奴隸主控制的九個州,沒有一人投票給林肯。即便如此,他仍然以多數票當選總統。選舉結果揭曉後一個月,南部各州便紛紛宣布脫離聯邦。一八六一年二月四日,脫離聯邦的六個州——南卡羅萊納、密西西比、佛羅里達、阿拉巴馬、喬治亞、路易斯安那——宣布成立美利堅聯盟國,推選傑佛遜.戴維斯為總統。
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一日,伊利諾州,春田市,沃巴什火車站,林肯一家登上專列,啟程前往華盛頓就職。那天天空陰暗,下著細雨,沃巴什火車站的月臺上擠著一千五百人,他們都來為林肯送行。林肯在月臺的末端發表了一次演說。
「我的朋友們,在此分別之際,沒有任何人能體會到我的憂傷。對於這個地方,以及這些仁慈的人民,我所欠良多。在這裡,我度過了生命中的二十五年,從青年走到老年。我的孩子們出生於此,其中一位已經在此長眠。此刻,我離你們而去,不知道是否還能回來,也不知道何時能夠回來,因為我面臨的使命比華盛頓還要艱巨。如果沒有曾經幫助過華盛頓的神聖上帝的協助,我不可能成功;如果上帝保佑我,則絕不允許失敗。我必須相信上帝,讓上帝伴我左右,讓我們堅信一切都會美好,讓我們互相祝福。再見。」
演講結束後,林肯鑽進車廂。火車緩緩啟動。車上除了林肯一家人之外,還有幾位工作人員和私人保鏢。自從當選的消息傳來,林肯就不斷收到恐嚇信,甚至有人揚言要刺殺他,不讓他活著踏進白宮。
列車行駛一個半小時後,在一個只有慢車才會停靠的小站停了兩分鐘,在此期間,一節車廂快速地連接在專列末尾。當專列的汽笛再次拉響時,林肯一家所在的私人車廂忽然被打開了。
「什麼人!」
所有保鏢同時拔出手槍,對準廂門。林肯的夫人瑪麗尖叫一聲,轉過身捂住臉。她的大兒子羅伯特勇敢地把兩個弟弟抱在懷裡,試圖保護他們。
兩名身穿黑衣的男子走了進來。其中一人金髮碧眼,手持一根金屬枴杖,另一人黑髮黑眸,比他的同伴高大些,膚色蒼白,有如鬼魅。
兩個人舉起手,做出投降的動作。
「放下槍,先生們。」亞伯拉罕.林肯溫和地開口,「這兩位是我們的朋友。」
保鏢猶豫地垂下槍口,但仍不敢收槍入套。兩個黑衣人從車廂那一頭走來,金髮的那人不時用手中的枴杖敲打著地面,保鏢這才意識到他是個盲人。
林肯起身,走向盲眼男子。
「歡迎,卡爾。」
男子露出微笑,與總統先生擁抱,親密地拍著彼此的肩膀。接著,林肯與黑髮男子熱切地握了握手,後者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然後,林肯轉向他的妻子:「瑪麗,妳帶著孩子去後面的車廂休息一會,好嗎?」他又轉向保鏢,對他們點點頭。一名保鏢挽住瑪麗.林肯的手:「夫人,請和我們來吧。」總統夫人向丈夫投去哀傷的眼神,她呼喊三個兒子的名字,帶著三個男孩離開車廂,在保鏢的陪護下去了餐車。車廂裡空了下來,除了總統和兩名不請自來的客人之外,就只剩下一名保鏢——一名「私家偵探」。
「請坐,我的朋友。」林肯示意兩位客人落座,「我很高興你們能來。」
金髮的盲眼青年說:「我當然會來了,亞伯,你的旅途充滿危機。」他看不見的眼睛眨了眨,「這裡還有一位朋友,我是否有幸能知道你的名字。」
一直保持沉默的私家偵探開口道:「愛倫.平克頓 。」
「久仰大名。世人皆知您是位傑出的私家偵探,但是在地下世界裡,您作為吸血鬼獵人的名聲可是遠比偵探要大啊。」
聽到這種恭維,平克頓謙遜地笑了笑:「我對『黑刃小組』也是早有耳聞,沒想到那位聲名顯赫、冷酷無情的執法人『烏鴉』竟然是這樣一位青年才俊。有兩位先生在,我就放心多了。」
「我們作為『守望者』的代表前來。平克頓先生,我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那就是保護亞伯拉罕.林肯。」
平克頓說:「自從選舉結果揭曉,總統先生就源源不斷地收到死亡恐嚇信。我相信其中一些並非嘴上說說,而是會付諸行動。」
「信上畫著匕首和絞刑架。」林肯苦笑道。
喀爾文.布萊克問:「您已經知道南方六個州宣布成立聯盟國的事了?」
林肯頷首:「他們推選傑佛遜.戴維斯為總統。唉,老布坎南 放任他們,最終讓國家一分為二。」
「等您順利入主白宮,恐怕會有更多州投入聯盟國的懷抱。」
「我希望能和平地化解這次危機。」林肯說,「透過談判或者什麼其他該死的方式。我不想看到戰爭爆發,那會……」他頓了頓,望向窗外,「會有成千上萬的死傷。」
「恐怕事情並不會總是盡如人意地發展。」喀爾文陰鬱地說,「『守望者』業已分裂,支持奴隸制的血族脫離了組織,如今『守望者』中血族的數量只有先前的一半。他們在策畫戰爭,亞伯。你要和平,他們卻夢想著用戰爭建立自己的天堂,用鮮血和戰火裝飾他們的新國度。」
「他們還打算刺殺。」平克頓接著喀爾文後面說,「專列計畫經過至少十個大城市,到時候會有數不清的人湧進火車站,總統先生會準備一些即興演講。他還要會見當地的政要。天知道他們會選擇什麼時候攻擊。我曾建議亞伯拉罕祕密前往華盛頓,不要聲張,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但他認為那是懦夫的行為。我覺得這是我做過的最糟的惡夢。」
「那是傳統,愛倫。」林肯說,「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違背傳統。假如我真的不聲不響地來到華盛頓,正遂了那些人的心意。他們巴不得把我醜化成一個懦夫。」
喀爾文握住林肯的手,「你不是懦夫,你也不會死。我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絕不。」吸血鬼拉米那說。這是他上了火車後,面對林肯總統所說的第一句話。
平克頓好奇地問:「你是吸血鬼?你在火車上要怎麼進食?」
「我們自帶了血液儲備,幾頭小牛,裝在車廂裡。」喀爾文笑了笑,「車廂就加掛在專列後面,你們不介意吧?」
接下來的十天,總統專列平安無事地經過了印第安納、俄亥俄、紐約、紐澤西,進入賓夕法尼亞。在火車上的時間裡,亞伯拉罕.林肯除去陪伴家人之外,就是同喀爾文.布萊克下棋。喀爾文雖然目不能視,但記憶力超群,棋藝精湛,饒是總統有著一雙精明的眼睛,也總是被他殺得片甲不留,最後不得不舉手投降。
有一天,當亞伯拉罕.林肯被將軍之後,他苦笑著收起棋盤,問道:「卡爾,我一直很想知道,在競選的時候,你和你的『守望者』暗中出了多少力?」
喀爾文歪著頭想了想:「清除了幾個小小的阻礙。沒有多少,亞伯。你看,在南方的九個州,你沒有收到一張選票,但是你一樣贏得了大選。你是憑著自己的實力和魅力贏得選舉的,堂堂正正,沒有任何不光彩的地方。」
二月二十二日,列車到達哈里斯堡。依照原定計畫,總統將在哈里斯堡發表演講,並住宿一晚,第二天乘火車前往巴爾的摩和華盛頓。林肯演講時,喀爾文和拉米那自然也在臺下。愛倫.平克頓和他的偵探們則散布在會場的各個地方,監控聽眾的一舉一動,防止有人襲擊總統。
演講接近尾聲時,會場中響起熱烈的掌聲。喀爾文也跟著鼓掌。這時他感覺到有人與他擦肩而過,同時把一個東西塞進了他的口袋。他佯裝不知,繼續熱烈地鼓掌,過了幾分鐘,才把那東西從口袋裡拿出來,悄悄遞給身邊的拉米那。
「一張字條。」拉米那接過那東西說。
「寫了什麼?」
拉米那展開字條,快速讀了一遍,然後把它重新疊起來,塞進馬甲的口袋裡,湊到喀爾文耳畔說:「『守望者』收到密報,當總統經過巴爾的摩時會遭到暗殺。」
「情報可信嗎?」
「寧可信其有。」
演講結束後,拉米那和喀爾文來到總統下榻的酒店,告訴林肯和夫人有關密報的事。
「我也收到了同樣的情報。」一直陪伴在總統身邊的平克頓說,「是從我們巴爾的摩的同行那傳來的。看來此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計畫必須改變。」喀爾文說,「原本乘車去巴爾的摩和華盛頓的計畫肯定行不通。以我之見,總統先生最好祕密啟程,今夜就走,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什麼!」亞伯拉罕.林肯驚道,「偷偷摸摸潛入華盛頓,成何體統!那是懦夫所為!民眾知道後一定會嘲笑我的膽怯。我之前就拒絕愛倫關於祕密出行的提議,今天也是一樣!」
「亞伯拉罕!現在可不是胡亂逞英雄的時候!的的確確有人在威脅你的生命!」
「我不信卑劣的刺殺能改變正義的進程!」
「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如你這般光明正大!」
「那我的妻子和孩子們要怎麼辦!」林肯說,「難道要我為了自己的安全,把他們丟在身後?」
總統夫人挽住丈夫的手,焦慮而急切地說:「是啊,我們一家不能分開!上帝啊,亞伯,有人想要你的命!我怎麼能離開你!」
「夫人!現在不是耽溺於什麼夫妻之情、家庭之愛的時候!有人要暗殺你的丈夫,而且我們有理由相信,那並非戲言!」
「我的決意不會改變。」總統道,「我不能做歷史上第一個偷偷摸摸潛進華盛頓的總統。」
「那你就要成為歷史上第一個還未踏入白宮就先舉行葬禮的總統了!」
喀爾文和平克頓輪番勸說,林肯卻堅決不從。眼看就要到晚上,一直冷眼旁觀的拉米那推開勸得口乾舌燥卻毫無收穫的兩人,來到總統面前。他伸出蒼白的雙手,一隻手按住總統的肩膀,一隻手按住夫人的肩膀,像是一位久別的熱情友人,要把這對夫婦摟進懷中。
「總統先生,夫人,」他用血族特有的低沉沙啞、富有磁性、讓人分不清是從喉嚨裡發出的還是直接在耳膜上響起的聲音說,「睜開眼睛,看清形勢吧!連一個盲人都能看明白的事,你們卻不明白嗎?林肯先生,你的生命關乎國家的未來,還有千萬人等待你的拯救,假如你丟了性命,誰來拯救他們?至於怎麼進入華盛頓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就不必在意了!」
喀爾文不安地動了動。他感覺到,在他身邊,平克頓的手搭上了腰間的左輪手槍。亞伯拉罕.林肯渾身僵硬,但好歹還能維持儀態,夫人早已嚇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牙齒打顫。他們有理由害怕。正如鹿害怕狼群,羚羊害怕獅子那樣,這是人類的本能,源於獵物對獵食者的懼怕。當血族決定用與生俱來的威壓去恐嚇一個人類的時候,精神再強韌的人也會發自內心地畏懼。
林肯後退一步,抱住妻子的肩膀,像是要躲開拉米那的手。
「我知道了。」他用壓抑的聲音說,「我聽你們的安排。」
拉米那從容地退開,回到屬於他的角落,把舞臺還給喀爾文和平克頓。
平克頓清了清嗓子,「咳,那麼,原本在哈里斯堡過夜,明日清晨再上路的計畫作廢,請總統先生今晚乘車去費城,然後轉車,直接穿過巴爾的摩,抵達華盛頓特區。夫人和三位公子乘下一班車前往。我跟著總統先生,布萊克和拉米那陪伴夫人,這樣可以吧?」
「不。」喀爾文說,「我和拉米那也跟著總統。對手是衝著亞伯去的,不知道會出動多少人手,你一個人恐怕對付不了。留下你的部下,平克頓先生,我通知費城的『守望者』,讓他們在那裡接應夫人和三位公子,然後一路護送他們去華盛頓。切斷電報線,不要讓消息傳出去。」
「那就這麼辦。」
定下計畫後,喀爾文和拉米那先行一步。喀爾文去電報站給費城的守望者發消息,消息一發出,拉米那就立刻切斷了哈里斯堡的電報線。然後兩人先去車站,在候車大廳等待。
當晚六點,亞伯拉罕.林肯喬裝打扮,與愛倫.平克頓一起從後門溜出酒店。林肯身材高大,在人群中不得不弓著身子,隱藏自己。兩組人前後上了火車。等火車到達費城,「守望者」的同伴已經在月臺上等候。為防止有人盯梢,平克頓帶著林肯乘馬車在費城的大街小巷亂轉,然後才來到火車站。他們登上預定列車最後一節臥鋪車廂。喀爾文和拉米那早已上車,不過他們買了其他車廂的票,等上了車才臨時補票,到臥鋪車廂與林肯匯合。幸好此時並非忙碌的時節,臥鋪車廂幾乎沒有人,四人又選了最靠後的位子,所以並未被平民發現。
火車拉響汽笛,在夜色中隆隆駛出費城。
列車只在巴爾的摩停靠幾分鐘,然後將直接穿過城市,駛向華盛頓特區。平克頓和拉米那枕戈待旦,片刻不敢鬆懈。平克頓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盯著外面。當周圍的樓房逐漸稀疏,表示火車已離開市區,駛進郊野,他不禁鬆了口氣。也許行刺者沒有發現他們臨時改變了行程。
就在這時,四人同時聽見了撞擊的「砰砰」聲,像一隻蝙蝠或飛鳥撞上了火車。拉米那的眼睛瞬間變成血紅,他已進入戰鬥狀態。
「他們來了。」
平克頓拔出左輪手槍,「幾個?」
吸血鬼側耳傾聽了一會,「四個。在火車頂。」
「見鬼,他們是怎麼發現我們的行蹤的!」
「也許在哈里斯堡,他們發現總統不見了,就猜到他改變了行程;也許在費城,有人認出了總統。」
「可是我們切斷了電報線!他們怎麼傳遞消息?」
「這說明行刺者並非人類,而是血族。啊,我們血族的能力可以讓消息從千里之外瞬息而至。」
兩人交換眼神,「走,我們上去。」
喀爾文說:「去吧。這裡有我守著。」
吸血鬼與獵人走到車廂末尾,推開門,從尾端爬到火車頂。列車速度不快,他們站得極穩。拉米那從自己的靴子裡拔出兩把匕首,刀刃上都鍍了銀。平克頓袖子一抖,一條鞭子像蛇一樣滑進他的手掌,他把鞭子抖開,鞭梢抽在火車上,發出響亮清脆的「啪」的一聲。
「不錯的鞭子。」拉米那隨口說,注意力全部放在黑暗中的敵人身上。
「你的匕首也不錯,不愧是『守望者』的『利刃』。」平克頓一手長鞭,一手左輪,隨時準備應戰。
「我可從來沒想過竟然會有和獵人並肩作戰的一天。」
「我也沒想到竟然會有把背後交給吸血鬼的一天。」
深沉的夜色中,四道比黑夜更黑暗的影子從車頂向他們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