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很深,周圍一片冰冷,有股強大的力量壓迫著他的胸腔,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他努力想呼吸,張開口,寒冷的液體猛地衝了進來,有一些嗆到鼻子裡,造成更難受的咳喘,在激流水浪裡,一切都變得無能為力,汩汩的水聲在耳邊旋繞,明明睜不開眼睛,卻又似乎可以看得到周圍陰暗潮溼的世界,水流湍急,形成一個又一個漩渦,將他緊緊桎梏住。
無法呼吸,氣息阻滯在胸腔裡,胸口痛得越來越厲害,他拚命向上游動,四肢卻不聽使喚,擅長的泳技在此刻完全消失了,任他怎麼努力撥動雙臂,都無法脫離水流的糾纏,緊接著腳踝發緊,水草像有了靈氣似的,從水底游上來,一點點纏住他的雙腿,宛如情人的牽手,溫柔而又執著。
無法呼吸,無法呼叫,甚至連掙扎的氣力都消失了,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拖進水底深處,從未接觸過的深水世界在沉寂中將他慢慢吞噬,那麼冷,那麼暗,那麼令人絕望的空間,恍惚中他感到有人靠近他,托住了他的身體,可是河水太暗了,除了漆黑一片的空間外,他什麼都看不到……
呼!
繃緊的神經終於到了可以承受的極限,在最後一刻斷掉了,徐離晟猛地睜開眼睛,強烈陽光穿過快速行駛的車窗射進來,黑與白,極端強烈的對比,他本能地瞇了下眼睛,心臟因為剛才的惡夢劇烈跳動著,神思恍惚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坐在車裡。
鼻梁因為睡姿不好,被眼鏡壓得很痛,雙腿也完全麻木了,巴士很小,座椅之間比較狹窄,徐離晟因為坐在最後邊,顛簸得較重,再加上長時間的睡眠造成血流不暢,難怪會作惡夢了,他摘下眼鏡,揉著痠麻的大腿苦笑著想。
其實確切地說,那並不是作夢,而是幾個月前真實發生過的經歷,徐離晟跟同事去外地參加學術研討會,休息時去河裡游泳,結果河水因為下雨暴漲,他被沖去了下游,後來大難不死被當地居民救上來,送去了醫院,在醫院裡躺了三天才醒過來,那段經歷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驚悚。
「這次出門一定要記得多拜佛,少近水,不要太晚回家,不要走夜路,不要跟陌生人交談,不要……」
想起臨走前小叔叔的千叮萬囑,徐離晟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凡事都聽小叔叔的,那最好是工作不要做,連門都不要出,把自己鎖在保險櫃裡最安全。
不過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作為國立醫院的首席主刀,他天天跟死亡打交道,醫院裡的怪靈異談多得數不過來,他要是因為一次意外就因噎廢食,那就不是徐離晟了,而且這次遠行是抽籤決定的,他不可能因為小叔叔的警告就拒絕。
其實所謂的抽籤只是個形式,這種基層鍛練說好聽點是為了緩解貧困地區就醫困難的現狀,說得不好聽,只不過是國立醫院為樹立形象做的表面文章,每年象徵性地輪流派出一些醫護人員去各地實習罷了。
「醒了?」看到徐離晟醒來,坐在車中間的駱小晴走過來,坐到了他身旁的座椅上,笑道:「你真厲害,車這樣顛簸你都能睡得這麼香。」
「習慣了。」
對於美女的搭訕,徐離晟回應得很冷淡,他現在的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手上,活動著手指關節,讓血液保持流暢,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手指非常重要,稍微一點小創傷都有可能影響到手術的成功率。
駱小晴沒在意徐離晟的疏離,她進醫院的時間不長,但對徐離晟的個性早有耳聞,這位帥哥只對手術臺上的病人表現熱情,同事的話,基本上不被無視就已經很幸運了。
駱小晴把頭轉向窗外,車外風景秀麗,有著都市裡看不到的沉靜平和,遠處耕田連綿,遠遠可以看到有人在田裡做著農活,她把車窗打開,深吸了一口氣,笑道:「這裡空氣真好,希望這次可以跟你多學習到一些經驗技術,不虛此行。」
徐離晟看了她一眼。
駱小晴在醫院很受歡迎,她說不上是大美女,但有種健康美,不矯揉造作,這與她開朗的個性有關,不過,更重要的一點是她是院長的親姪女,光是這個身分就有著得天獨厚的吸引力,所以雖然她剛進醫院不久,周圍就出現了許多追隨者,她會主動提出下鄉實習,這讓徐離晟很意外。
「互相學習。」他淡淡說。
他不認為在這偏僻小鎮上會有什麼醫療經驗值得駱小晴學習,而且這次基層鍛練時間只有一個多月,因為院方考慮到院裡的實際用人問題,如果隊員中有負責重要手術的醫生,那通常期限都不會太長,說白了,都是做做樣子而已。
「不過話說回來,你會參加這次的任務很奇怪耶,你負責的手術那麼多,你這一走,叔叔又要另外做調動,很麻煩的。」
駱小晴很健談,車跑長途,導致大家都處於昏昏欲睡狀態,她悶了很久,見徐離晟醒了,便主動拉著他聊了起來。
到偏遠鄉鎮支援醫療事業這種差事又沒有外快拿,居住條件又差,沒人願意去,所以被派出的大多是才剛進來的新人,或是掛閒職的醫生,抽籤只是象徵性地走過場,徐離晟也沒想到自己會抽到,不過既然抽到了,那就隨遇而安,把這次出門當作散心,比起每天做不完的手術,他覺得體驗一下鄉村生活也許更好,而且山間有很多藥草,對於自己現在研究的課題不無幫助。
不過沒等徐離晟回答,坐在前面的小楊先開了口,側過頭調侃:「抽籤面前,人人平等,連人家陸醫生都參加支援,沒理由就徐離醫生一個人享受特權對吧?」
車裡連司機算上,總共才八個人,寂靜的空間裡,即使駱小晴的說話聲音不大,大家也都聽到了,小楊是消化內科,平時只是問問診,開個處方箋什麼的,輕鬆得很,被派出來,他一肚子不樂意,平時就看不慣這些外科主刀醫生的自以為是,現在聽駱小晴這麼說,他更忍不住,嘲諷同時還順便扯上坐在旁邊的心臟外科主刀陸凱,以期得到支持。
陸凱跟徐離晟是同一部門,手術量和受器重的程度都相差無幾,在這種微妙的同事關係下,他不適合多說話,所以只是笑了笑,保持沉默。
沒得到認可,小楊有些悻悻,好在坐在他前面的何立偉接了話,「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享受特權的,你看小晴不就主動申請來學習嘛,人家還是女生呢。」
何立偉跟陸凱,徐離晟同是外科,不過他的專科是肝膽,現在正在狂熱追求駱小晴,所以話中對她大加褒揚,一行中還有兩個女生,都被他完全無視了。
徐離晟眉頭輕微皺了皺,很無聊的對話,他覺得比起這個,剛才的惡夢更好些,至少那個夢還具有刺激性,不過什麼都沒說,冷嘲熱諷平時聽多了,他差不多都當笑話來聽,凡事習慣就好。
他揉揉鼻梁,把頭側到一邊,準備再補一覺,駱小晴看出他不想說話,便又坐回車中間,跟陸凱聊起來,陸凱比徐離晟先進醫院,曾經是國立醫院的第一把刀,臨床經驗豐富,有兩個主刀醫生兼帥哥同行,駱小晴很高興,覺得這次行程一定可以滿載而歸。
傍晚時分,旅程終於接近了目的地,徐離晟睜開眼睛,發現已經日落西山,餘暉斜射在車窗上,透著淡淡金光,大家都湊在前面聊天,看他們的興奮狀態不像是支援醫隊,倒更像是旅遊團,其中還夾雜著司機帶有濃重方言的普通話。
「你們來得正是時候,馬上就到端午了,鎮上會很熱鬧,有不少活動是城裡見不到的……」
「有賽龍舟嗎?」一個女生好奇地問。
「有啊,溧水鄉跟附近幾個鄉鎮每年都有這樣的活動,賽龍舟了,粽子祭河了,有很多好玩的東西。」
司機說得興起,不知覺中把方言完全帶了出來,嘰裡呱啦地說著,徐離晟只能勉強聽懂一小部分,見大家興致勃勃地追問,他很無奈,他們好像真把下鄉當成了度假。
「徐離醫生在想什麼?」駱小晴轉頭看到他醒來,卻不參與聊天,忍不住問。
「以徐離醫生的勤奮,現在一定是在考慮診病日程。」陸凱跟徐離晟是同科,表面關係還算不錯,所以打趣說。
小楊哼了一聲,「現在就考慮,會不會太早了?」
「不早啊,徐離大夫一向都很用心的。」一個小護士說。
她剛畢業就分進心臟外科,在徐離晟的身邊做事,對徐離晟是崇拜加心儀,覺得他哪裡都不錯。
徐離晟沒理會大家話中暗藏的深意,托了下滑下的眼鏡架,解釋:「我只是在想,我們工作之前惡補一下方言,也許更重要。」
大家一愣,何立偉皺皺眉,說:「沒這個必要吧?」
「學學也沒壞處。」駱小晴表示贊同。
其他人看著徐離晟,等待他接下來的發言,誰知徐離晟從腳下的提包裡拿出一本書開始翻看,似乎忘了最先提出這個話題的是他自己。
何立偉有些不高興,首席主刀很了不起嗎,沒有大家的配合,他一個人能做好手術?陸凱卻沒在意,微笑說:「那我們現在就跟司機大哥惡補一下好了。」
同是國立醫院的主刀,陸凱做人比徐離晟要圓滑得多,他的提議立刻得到大家的響應,誰知響應很快被刺耳的剎車聲打斷,小巴猛地剎住了,強烈慣性下,大家同時往前猛地一晃,小楊最倒楣,為了討幾位女生歡心,他是側著坐的,重心沒把穩,摔到了走道上,又向前滑出一段距離才停下,痛倒不是不痛,但跌得很糗,再看坐在最後面的徐離晟,徐離晟依舊低頭看書,跟一車被撞得狼狽不堪的人相比,他的反應平靜得過了頭,小楊忍不住在心裡咒罵,這傢伙真他媽的不是正常人。
其實徐離晟並不是沒有被急剎車波及到,不過拜他那個曾是高級督察的弟弟所賜,他以前經常被拉去陪同健身,所以反應能力很好,也許比不上弟弟的身手,但比普通人強多了,剛才司機踩剎車同時,他就用腳頂住了前方座位,沒像其他人那麼狼狽。
司機的狀況比他們好不了多少,在短暫的呆愣後,迅速打開車窗,探出頭發出一連串的怒吼,全是俚語方言,徐離晟一句都聽不懂,不過這個時候聽不懂是一種幸運,聽前面幾個人的交談,似乎是有人突然從道邊衝出來,要不是司機反應快,就撞上了。
司機被無辜連累,當然不可能說什麼好聽的,一連串的咒罵聲後,很氣憤地把車窗關上,重新啟動車輛,車裡的人也都緩了過來,何立偉自嘲道:「幸好沒出事,否則我們還沒到目的地,就要先工作了,司機大哥,真要感謝你的車技啊。」
被讚揚,司機心情轉好,嘴裡咕噥了幾句自謙的話,徐離晟聽不太懂,車開始行駛,他轉頭看外面,意外地發現道邊站了個身材高(身兆)的男人,男人似乎離他很近,讓他可以清楚看到對方墨黑的眼瞳,嘴角輕輕抿起,髮絲在微風中有些亂,身形立在暮色裡,影影綽綽的,像是即將被暗夜圍裹,又像是原本就跟暗夜合為一體,沉鬱深邃。
男人默默看著他們的車輛,或者說,在默默看著他,不帶一絲表情的,就那麼淡淡地注視,流水聲傳來,徐離晟看到遠方連綿的河水,不自覺的,夢中水流幾乎將他吞噬的畫面突然竄進腦海,明明是六月天,卻覺得背後有些發涼,想再仔細看時,小巴已經跑遠了,男人的身影很快遠去,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天色完全暗下來時,溧水鄉終於到了。
迎接他們的是溧水鄉的水鄉長,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家,他普通話說得不好,但很熱情,自稱已經退休了,不過因為沒人接任,所以還是接著繼續幹,常年操勞的關係,他後背稍微佝僂著,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大很多,在跟他們熱情地打過招呼後,帶他們去鄉里的旅館餐廳吃飯。
晚餐很豐盛,魚蝦類占了大部分,同席的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鄉村醫生,醫生姓許,是外地人,沒有說方言,總算減少了彼此交流上的障礙,他給大家簡單介紹了鄉鎮的情況──溧水鄉說是鄉,其實比村大不了多少,又因為地處偏遠,所以不管是醫療設施還是藥物,都供不應求,年輕人很多都去外省打工,有點關係的醫務人員也不願來這裡工作,十里八鄉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名醫生。
說到這裡,水鄉長對大家苦笑道:「沒辦法,現況就是這樣,大家都嫌這裡太偏僻,沒人願意來,就算來,也做不久,這次還真要謝謝你們醫院,不僅派這麼多醫生來幫忙,還免費贈藥,真不知道該怎麼答謝什麼好。」
徐離晟劍眉微挑,他在國立醫院工作了七年,很清楚這家醫院的作風,這次所贈的藥物雖然不是過期品,但都囤積了很久,扔掉可惜,索性捐贈出去,不僅增加聲望度,還減少庫存,一舉兩得,這些現狀大家都知道,只有剛畢業不了解內情的駱小晴被鄉長的話感動了,士氣高昂地說:「鄉長放心,我們一定在這段時間裡做好本職工作,有什麼困難請儘管說,只要我們能做到的,一定不會拒絕。」
她說完,用眼神示意大家,幾名男生立刻響應,徐離晟也點了點頭,鄉長很高興,又說了很多道謝的話,才把話題轉到了閒聊上,有許醫生在旁邊幫著解釋,大家跟他的交流沒有太吃力。
溧水鄉雖然地處偏遠,但水產品很豐富,跟都市的油膩食物不同,作料搭配都帶著鄉村特有的味道,口味偏重,但精細考究,還很應景地擺了很多粽子和雄黃酒,讓大家終於在長途顛簸的疲勞後得以大肆享受一番,鄉長給他們介紹了幾道當地的招牌菜,又說了一些鄉村風土人情,讓他們工作之餘到處逛逛,等到了端午節,這裡會很熱鬧,還應允到時帶他們參加賽龍舟。
「水鄉長,你戴的鏈子很精緻。」駱小晴說。
水鄉長摸摸頸下的五彩絲線,笑道:「這裡的習俗,端午時大家都會戴,這是我家小孫子特意寄回來的,孩子們都在外地,趕不回來,心意到了就好。」
徐離晟對鄉長戴的五色絲穗不陌生,他的手機上就墜著類似的絲線,也是這次出門時小叔叔特意給他的,說什麼端午繫五彩穗避邪,他雖然不信,不過習慣了小叔叔的嘮叨,便收下了,至於是否真避邪,那就不得而知了。
「怎麼現在還有人這麼迷信嗎?」小楊很不屑地小聲說。
其他人雖然沒說,但臉上都浮現出類似的表情,許醫生急忙說:「說起來,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們一下,端午節期間不要靠近溧水的源頭水脈,那邊不乾淨,想游泳的話,可以到河流中段,不過夜間不要去。」
「是不是有鬼啊?」一名小護士興致勃勃問。
年輕人就是這樣,一方面不信鬼神,一方面又對鬼神故事充滿好奇心,聽出了許醫生話裡掩藏的八卦,大家一反最初的疲倦,都瞪亮眼睛,等待下文。
「是水猴子,你們城裡人叫水鬼,是那種喜歡拖人下水找替身的鬼。」
鄉長用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解釋,他的發音不準,聽起來有些搞笑,不過表情卻異常鄭重,讓大家感覺得出他不是在開玩笑嚇唬人。
「我知道你們搞醫學研究的人不相信這些東西,不過這是我們這裡的風俗,老輩人留下來的警示,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凡事小心點好。」
什麼嘛,根本就是迷信加迂腐,還說得煞有介事,大家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都是這樣想的,不過表面上還是很有禮貌地答應了,小楊見徐離晟一直沒說話,便問:「你呢?」
「我不會惹鬼。」
徐離晟對小楊特意追問自己的做法很不理解,對他來說,手術臺才是他最關心的地方,至於其他的,人也好鬼也好,他才懶得管,前提是別有人來惹他。
「謝謝你們的合作。」
對於大家的通情達理,水鄉長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每年來這裡做醫療支援的人不少,但趾高氣昂不把鄉民放眼裡的居多,難得看到這群熱血年輕人,他很高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又囁嚅說:「其實,還有一件事要跟你們解釋一下,希望你們諒解。」
「什麼事啊?」小楊很興奮地問:「不會又是鬼怪禁忌什麼的吧?」
「不是不是,」鄉長連連搖手,打斷了小楊想八卦的念頭,說:「是這樣的,快到端午了,鄉里請了戲班子,也住在旅館裡,你知道的,我們旅館其實不大,這麼多人住進來,空房間就剩下兩套了,你們看三個人一間行不行?多出來的那個我會安排去民家住,怎麼樣?」
鄉長說話很快,大家好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不由面面相覷,都不是很高興。
他們這次醫療支援的日程早就安排好了,鄉長在明知日程的情況下還給戲班子優先安排食住,很明顯是把娛樂看得比治病救人重要,許醫生見大家臉色不好看,明白他們的想法,急忙解釋:「不是這樣的,戲班子每年都來,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鄉長這也是沒辦法,就只有三、四天,就委屈大家擠一擠了,等端午過了,你們一人一間都沒問題。」
看他們的說話,明顯是已成定局,再說什麼也沒用,陸凱微笑說:「不就是幾天嘛,沒有問題,再說人多點也熱鬧。」
他的意思很明顯是不想去住民居,小楊和何立偉也不願意,溧水鄉很偏僻,水電供應不足,旅館還好些,誰知道民居是什麼樣的,說不定還過著點蠟燭的日子呢,對年輕人來說,一個月不上網已經無法忍受了,要是連燈光熱水都享受不到,那會憋死人的。
駱小晴見剩下的兩名女生互相望望,也都不想去,便說:「那我去好了。」
她是院長的姪女,身分本來就比較敏感,又是最晚進醫院的,如果凡事都推三阻四,影響不太好,雖然她也不想去,但更不想被別人說搞特殊,便主動提議。
何立偉還想趁同住跟駱小晴多交流感情,見她這樣說,立刻急了,「你怎麼能去呢?你們女生去外面住多不方便啊。」
「女生一個人在外面也不安全,」陸凱點頭附和,問何立偉,「那你覺得怎麼辦比較好?」
他的話成功地將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何立偉身上,何立偉噎了一下,他剛才是情急之下開的口,並不代表他想去,只是現在說不去實在太顯眼了,說不定還會給駱小晴留下不好的印象,正猶豫著,就聽徐離晟在旁邊輕聲說:「我去好了。」
危機解除,何立偉鬆了口氣,正感激有人衝上來替死,就看到駱小晴對著徐離晟微笑,這讓他又不爽起來,重重哼了一聲。
鄉長有點喝醉了,沒注意到幾個人之間的暗波洶湧,酒足飯飽,他起身帶大家去隔壁的旅館,又招呼旅館裡的人幫忙他們的旅行箱從車上卸下來,搬進客房。
鄉村偏僻,附近沒有什麼照明器具,讓夜色顯得有些淒冷,遠處夏蟲的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像是某種合音,隨著拂來的夜風,一起述說著炎夏的來臨,駱小晴很喜歡這種靜謐悠閒的鄉間風光,轉過頭,見徐離晟一個人站在稍遠的地方,忙跑過去,說:「剛才謝謝你。」
「與你無關,我只是喜歡安靜。」徐離晟從服務生手裡接過自己的旅行箱,說:「這樣比較看得進書。」
駱小晴微微一愣,隨即又笑了起來,「不管怎麼說,還是要謝謝你幫忙。」
水鄉長在旁邊聽到他們的聊天,還以為徐離晟擔心食住不方便,忙走過來說:「別擔心,那孩子家裡收拾得挺乾淨的,今晚他也有過來幫忙做菜,人勤快,廚藝也好,你想吃什麼,讓他給做就行了。」
鄉下人好客,一頓飯吃下來,說話口氣就像自家人一樣隨便,徐離晟笑了笑,雖然這建議很突兀,不過心意他領了,說:「謝謝。」
「水珄家離這裡不遠,你來往旅館診所也方便,有什麼需要的,直接跟他說,都不是外人……喏,他來了。」鄉長話說到一半,突然指指徐離晟的身後。
徐離晟轉過頭,就見一個男人從黑暗中走了過來,他沒有形容錯,男人的確是從黑暗中走來的,淡漠冷清的身影,從黑暗的帷幕裡閃出,很突兀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徐離晟一怔,他認出了男人就是傍晚害得司機差點出車禍的那個人。
男人走到徐離晟面前停下,看著他,就像傍晚時的那種注視,毫無忌憚的打量讓徐離晟很不舒服,不過他沒錯開目光,在對方打量自己的同時也仔細打量男人。
男人比他想像中要高,但並不很魁梧,不知是不是夜色的關係,徐離晟感覺到他身上籠罩著一層陰鬱的氣息,精緻的五官輪廓,勾勒出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古典雅致,左眼角下方有顆小小的淚痣,眼瞳很黑,讓徐離晟聯想到貓兒的眼瞳,在生人接近時散發出警覺敵意的光芒,但又不僅僅如此,也許是錯覺,他在男人的眼瞳裡看到了怨毒的色彩。
男人很不友好,這是初識時他給徐離晟留下的唯一印象。
「他就是水珄。」
鄉長很熱情地給他們作介紹,徐離晟禮貌性地地伸過手去,男人也抬起手,卻不是跟他握手,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扁扁的酒瓶,擰開蓋,仰頭喝了幾口後,又放了回去,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表示。
徐離晟把手收了回去,反正他也沒打算跟男人深交,對方有沒有禮貌跟他無關。
「水珄從小就住在這裡,對這裡很熟悉,你想去哪裡,讓他帶你去就好,他很熱心的,不用跟他客氣。」鄉長笑呵呵地說。
徐離晟一點都沒看出男人的熱心在哪裡,自始至終說話的只有鄉長一個人,水珄連禮節性的寒暄都沒有,到最後還是鄉長讓他帶徐離晟回家,他才拿過徐離晟的背包和旅行箱轉身離開,反倒把主角撂在了那裡,徐離晟愣了一下,對於男人的自作主張,他無奈多過意外,聳聳肩,跟了上去。
水珄的家絕不像鄉長說的離旅館很近,相反的,是非常遠,鄉里路燈少,水珄選的路又很偏僻,徐離晟走得有些狼狽,青石路面凹凸不平,這對於近視又不熟悉路的徐離晟來說很糟糕,他走得深一腳淺一腳,見男人拖著自己的旅行箱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著,偶然還仰頭喝一兩口酒,他突然有些不快,停下腳步,說:「如果你不喜歡留人住,可以直接說,我會另外找地方,不麻煩你。」
水珄聽到他的話,腳步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徐離晟走過去,想拿回自己的旅行箱,誰知腳下踩空,向前一個趔趄,還好一隻手伸過來,及時扶住了他。
水珄的手有點涼,卻很強健,將他扶住後立刻就放開了,快得讓徐離晟幾乎懷疑自己是病菌攜帶者,就見水珄眼神落在前方,說:「我忘了你對這裡不熟,沒帶手電筒,下次會記住。」
水珄說的不是方言,咬字很輕,但聲音異常嘶啞,像是聲帶受損後導致的失音,跟他清秀精緻的相貌形成強烈的對比,徐離晟一愣,隨即明白了男人一直不說話的原因,這讓他對自己最初的誤解感到好笑,伸過手去,說:「扶我一程。」
這次換水珄發愣,徐離晟說:「我近視得比較厲害,這裡太黑,我看不清路,如果我摔傷了,醫療隊就要少一個人做事了。」
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只為了掩飾他目前的窘境,要是真的不小心摔跤,那就太丟人了,相對而言,使喚人對徐離晟來說更方便,在家裡他是長兄,在醫院他是主刀,支使人這種事他常做,現在做起來一點都不費力,反正鄉長也說了,有什麼事直接吩咐水珄就好。
水珄眉頭微皺,不過還是聽話的把手伸了過來,帶徐離晟向前走去,雙手相握,徐離晟發現水珄的手掌很粗糙,布滿了老繭,男人不善言談,但結實的手掌給人一種可以安心依靠的感覺,一手扶他,一手拖旅行箱,肩上還挎著背包,完全不顯吃力,只是比剛才走得慢了很多,顯然是為了配合他的步調。
「你對這裡很熟。」
路長夜靜,旅行箱轣轆的滑動聲顯得非常刺耳,徐離晟不想聽到這種噪音,便隨口說。
「很熟,」水珄稍稍頓了一下又說:「熟到即使閉著眼,也可以走到想去的任何地方。」
嘶啞的嗓音,卻可以聽出裡面藏著的眷戀情感,徐離晟應和道:「那這幾天就拜託你了。」
水珄沒再說話,於是徐離晟把他的沉默視為默認。
在走了一段並不短的路後,水珄的家到了,他的家很偏,周圍一戶人家都沒有,更別說路燈照明,夜太黑了,只有螢火蟲偶爾飛過,樹蔭遮蔽,連月光都顯得迷濛不定,斷續傳來的夏蟲鳴聲讓寂靜的夜顯得更加寂寥,徐離晟很慶幸自己剛才的支使,如果沒有水珄的扶助,他很難在這種小徑走路而不摔跤。
遠處隱約傳來流水聲,徐離晟轉頭去看,卻黑濛濛的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吱呀聲音響起,水珄抬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木門裡面是個很大的院落,水珄帶徐離晟穿過走廊,來到後院一間廂房裡,開了燈,把他的旅行箱放下,說:「隔壁是浴室,我已經燒好水了。」
「謝謝。」
徐離晟打量了一下房子,比想像中要新,收拾得也很乾淨,靠牆放了張大床,看床單被褥的顏色都像是新置辦的,床腳下擺了個小小的蚊香,一室窗明几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燈光太暗,燈泡上像是覆了層昏黃的油紙,遮住了光芒的散發,徐離晟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陳舊的照明器具。
看來想在這裡上網,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明天我讓電工多拉條線過來,不會耽誤你看書。」
徐離晟把手提包放下,放在側兜的針灸醫書落到了地上,水珄幫他撿起來,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
「不用了,我只住幾天就走。」徐離晟隨口說。
拉電不是簡單的作業,他只住幾天,沒必要那麼麻煩,水珄聽了這話,頭偏到一邊,他轉頭時,徐離晟似乎看到那對墨黑眼瞳裡閃過一絲冷光,帶著某種怨毒的光芒,一閃就消失了。
徐離晟的行李不多,天氣炎熱,他帶的都是單衣,還有一些小叔叔硬塞在包裡的零食點心和飲料,他拿了睡衣跟水珄來到浴室,浴室裡有淋浴用的蓮蓬頭,不過是很老式的那種,蓮蓬頭旁邊放了個圓形大木桶,木桶顏色很新,徐離晟皺皺眉,心想這不會也是水珄特意為他準備的吧。
水珄把木桶上的蓋子拿開,氤氳熱氣立刻蔓延上來,他說:「泡一下,解乏。」頓了頓,又解釋:「是剛做的,還沒用過。」
男人的表情在熱氣中顯得捉摸不定,連那顆淚痣也似乎淡了很多,他好像不喜歡多話,說完就轉身出去了,房門帶好,把徐離晟一個人留在浴室裡。
職業病的關係,徐離晟有些潔癖,對泡浴不是很感興趣,不過奔波了兩天,全身又痠又乏,見浴盆還沒用過,也就沒那麼牴觸了,略微沖了一下,就進了浴盆。
水溫不高,在炎夏裡泡浴剛剛好,水中散發著淡淡清香,像是某種草藥的香氣,徐離晟泡了一會兒,就在青草香氣的包圍中熏熏然有了睏意,頭一次發現泡浴也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他靠在浴盆邊上閉目養神,等從夢中猛地醒來,發現自己還在浴盆裡,因為泡得太愜意,不知覺中便睡了過去。
徐離晟沒帶手錶,不過水依舊保持溫溫的熱度,他想自己應該沒睡多久,急忙從浴盆裡出來,換好睡衣,又用毛巾把頭髮擦得半乾才出去。
外面很暗,藉著浴室裡的燈光,他看到水珄側坐在對面房間的門檻上,一條腿靠著房門支起,手裡還拿著酒瓶,見他出來,起身迎上前,在看到他的睡衣時,愣了愣,眼眸微微瞇起,像是想起了什麼,有瞬間的發怔,但隨即表情就轉回了最初的淡漠。
「你還沒睡?」沒想到水珄會一直在等他,徐離晟很吃驚。
「你有吩咐的話,我在外面會比較方便。」
他又不是過去大戶人家的少爺公子,泡澡時身旁還要有丫鬟僕人伺候,徐離晟對水珄的想法感到好笑,不過還是客套的說了聲謝謝,水珄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放好酒瓶,轉身回到廂房,拿出火柴,把床腳放的蚊香點燃了。
和浴盆裡相同的青草香氣很快溢了出來,徐離晟問:「這香裡是不是放了什麼藥草?」
「是定神靜氣的藥,鄉下蟲蟻很多,點只香,既可以防蟲,也有助於睡眠。」
水珄說完,轉過頭,看到徐離晟從隨身的提包裡拿出一個大紅色袖珍式吹風機,不由挑起眉頭,徐離晟自嘲地笑笑,這也是他出門時小叔叔硬塞進來的,說鄉下許多地方不方便,買了個袖珍吹風機給他,還特意選的大紅色,說什麼紅色辟邪。徐離晟做事一向隨心所欲,但年紀輕輕卻極端迷信又囉嗦的小叔叔是他的天敵,他每次除了照辦外什麼辦法都沒有。
「吹風機可以用嗎?」
水珄點點頭,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就在徐離晟懷疑自己的臉上是不是有什麼髒東西時,他收回了眼神,淡淡說:「紅色很配你。」
話說得莫名其妙,徐離晟眼前劃過一個大大的問號,其實這鄉下人根本就沒見過吹風機吧,他無比懷疑地想。
水珄沒久留,道了晚安離開了,他走後,徐離晟想用吹風機,找了半天才在床頭下找到一個很陳舊的插座,還好可以用,雖然電力不太足,不過總算勉強把頭髮吹乾了。
徐離晟吹乾頭髮,拿過手機想給家人發簡訊,才發現已經快一點了,從時間上推算,他應該在浴盆裡睡了半個多小時,也就是說水珄也在外面等了他那麼久。
真是個怪人。
在發現了這個事實後,徐離晟首先的反應是奇怪多於抱歉,不過沒想太多,給小叔叔發了平安到達的簡訊後,上了床,被褥有曬過,鬆鬆軟軟的躺著很舒服,徐離晟很滿意地躺在床上,心想自己沒選錯,旅館那邊的設施也許比這裡好,但絕對不會這麼周到,而且這裡很清靜,適合讀書。
不過今晚徐離晟沒精力夜讀,把眼鏡摘了,卻發現沒有床頭櫃,這對於喜歡睡前看書的他來說非常不便,只好把眼鏡放到枕頭上方,關燈躺下,在淡淡的青草香中很快有了睏意,沉入夢鄉時他恍惚聽到潺潺流水聲,清越空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