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終焉────
海棠不再說話,甚至連眼睛都閉上了,就這樣安靜地縮在他胸前,像隻小小的鴿子,收攏了翅膀。
非常安靜,靜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
只是靜謐地,彼此擁抱。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太廟正殿傳來縹緲的鼓聲,被驚醒了一般,蕭羌側身在她唇上一吻,柔聲又說了幾句話,轉身就要走。才邁出一步,他忽然覺得袖上一緊,回頭看去,海棠拉住了他。
蕭羌臉上閃過微微的驚訝,而拉住他的海棠,驚訝不比他少。
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覺得面前這男人轉身離開的刹那,一身白衣幾乎要融入這天地之間,她心底湧出無限不安,便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他。
抓住了,卻要怎麼說?
有那麼一瞬間,兩人默默相對。半晌,海棠蹦出一句:「陛下,您來,到底要做什麼?」
說完她想抽自己一耳光,這叫什麼話啊!好像自己捨不得他走,外帶嫌棄人家沒告白似的──呃,好吧,自己的表現就實際看來確實是捨不得他走……
刹那間,蕭羌瞪大眼睛,然後俊秀容顏上慢慢泛起一層苦笑的神色。「……朕想妳,就來看看妳……真的,就這樣……」他最後幾個字,說得聲音淺淡,慢慢的,尾音消失在一片陽光燦爛、天幕明藍之下。
面前的男人還是溫柔地笑著,海棠卻覺得自己剛才說錯話了。這個男人大概把她那句話理解成非常黑暗的方向,她無奈地眨眨眼,手上的力道慢慢鬆了下來。「您知道……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朕知道。」他笑了起來,摸摸她的頭頂,在她髮頂印下一吻。「……朕知道……朕知道……」
說完,他又深深看她一眼。
話說到這裡,海棠心裡忽然一動,側頭看向他,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看進他眼裡,有些艱難地開口:「……我沒有發瘋……」
「我知道。」他換了稱謂,溫柔地看她,手指撫上她的髮頂,笑容裡有了寵溺的味道。「星衛能瞞得了別人,但是大概還瞞不了我。不過一開始聽到消息的時候,我確實被嚇到了呢!」還跑出來遠遠地看了她一整夜。
啊,這大概是他人生裡少數異常丟人的紀錄之一了。
呃,這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海棠撓撓頭,好吧!她本來也沒覺得自己能瞞得過他。
蕭羌看了一眼天色,溫柔地把袖子從她的手裡慢慢抽出。「妳的事情,我還是很清楚的。」
「……我也沒有被魘鎮。」
「我知道。」說完,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修長的指頭從她鬢邊滑過。「妳的事情,我都知道。」
「……您不知道……」她搖頭。
「我知道。」他語氣越發溫柔,「比如沉冰想要從妳那裡得到一幅圖,這些我都知道。」
她瞪大雙眼,沒想到他居然連這個都知道!最後,海棠忽然一笑,自言自語:「不……您還是有不知道的……」比如,她根本就不是杜笑兒。
蕭羌剛要開口,遠處鐘聲再度響起,他轉身要走,海棠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急急說道:「您不問我為什麼這麼做?」
「……妳有妳的理由,海棠,我相信妳。」他一笑,非常縱容溫柔地看她,清晰地把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我相信妳,海棠。」
溫暖充滿了海棠的胸口,她幾乎有些哽咽,手掌用力,卻不敢再看蕭羌的眼睛,她低聲道:「……我剛才,又發作了。」
蕭羌大驚,他一把拉過海棠,上下看著。海棠被他拉得有些疼,掙扎一下沒掙開。耳邊的鐘聲逐漸急促,他要說什麼,卻又猶豫一下,轉身看向太廟的方向,匆匆說了一句:「等我,我晚上過來。」說完,俯身在她髮上一吻,便向大殿的方向疾走而去。海棠摸了摸額頭,剛要說話,男人動如脫兔地消失了。
兄弟,你也不怕絆到你這麼長的袖子和下襬摔成狗吃屎。
海棠在心裡小小地詛咒了一下,望著蕭羌離去的背影,良久,直到男人消失在一片金瓦紅牆之中,她才唇角一彎,真正地笑了起來。
永遠是公事第一的男人啊……如果換成現代,等同女孩子羞答答地對男孩子說「親愛的我有了……」男人答「老子要加班」的情況吧!
好吧,如果剛才蕭羌立刻擔心地拽住她,說:「哦,阿娜答,妳沒事吧!我哪裡也不去了,留下來陪妳……」她會懷疑這男人不是被穿越男附體了,就是被外星人入侵大腦了。
但是,為什麼她連蕭羌這種地方都覺得……可愛死了?
於是,心情好了很多很多,連帶著天空看起來都特別藍了一些。
此時的海棠渾然未覺,在她心目中,已把自己劃入會抱怨男友的「女人」範圍了──
蕭羌急步趕到太廟正殿,在偏殿正了正衣冠,就去太廟參加齋戒前的儀式。
這天陽光晴好,他一身正式帝王冠服走向正殿時,白衣翩飛,曳地衣裾上灑滿了金色光芒。
看起來……真是優雅得讓人想把這男人按在灰塵裡,看他跌到最悲慘境界的樣子啊!
作為被邀請觀禮的賓客,沉冰站在殿外,瞇起一雙美麗明眸,緋色唇角彎起一個無邪天真的弧度。
不過,你這個樣子還能多久呢?
沉冰在心裡冷笑,長袖之下的指頭緊緊捏起。
就在剛才,他終於見到了沉寒。沉寒告訴他,杜笑兒已經快瘋了,她這邊什麼都問不到,說趁他在太廟,會為他安排見杜笑兒。
如果他去問的話,需要講究策略吧!一年多前,他就是沒能說服杜笑兒,才平白拖了這麼長時間,結果現在被迫流落他國為人質。
腦海裡一個恍惚,他不知怎地就想到在她入宮前,他見到杜笑兒的最後一面,那個少女對他說的最後那些話。
當時她臉色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卻偏偏彎出一個極度嫵媚的弧度,透出刀鋒一般銳利絕望的美。
她非常非常輕地對他說:
沉冰,你將永遠無法達成你的心願。
你的一切終將破滅,因為你不愛我。
沉冰,為了你,我可以毀家滅國,拋盡一切在所不惜。
可是,你不愛如此愛你的我。
所以,你注定毀滅。
需要沉冰出席的儀式一直拖到正午時分才結束,之後帝王賜宴,沉冰和沉寒一桌。因為已經開始齋戒的緣故,蕭羌自己面前一個極樸素的小桌上,擺著清水豆芽等不用油的寡淡食物。
看沉寒和沉冰拘謹地坐在一處,蕭羌笑道:「看來有朕在,你們怎樣也吃不香啊!」說完,他拍拍手,何善立刻把他的小桌挪入內殿,外面就只剩下沉寒沉冰兄妹。
他還嫌為他們製造出來的空間不夠用,揮揮手,又下令放下帷幕,刹那間,外間和裡間完全隔離開來,聲音不通。何善猶豫地看了他一眼,想要湊到帷幕附近偷聽,他卻搖搖手,示意他不必,又向他使了一個眼神。何善會意,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內殿裡只剩下蕭羌一人繼續皺著眉頭吃他討厭的無味齋菜。
外殿,沉寒側耳傾聽,確定四周沒有任何人偷聽之後,用筷子蘸酒,在桌面上寫了一句話:「今晚亥時一刻,杜昭儀的房間。」
沉冰算了一下時間,沉吟一聲,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寫道:「確定安全?」
沉寒頷首,告訴他這段時間一直拒絕他,就是在煞費苦心地調動防衛,終於空出今晚這一個時辰的空檔。
「我確定。」
沉冰頷首,一雙籠了煙霧般的眼睛慢慢垂下。
這是最後的機會,一定要在杜笑兒徹底瘋掉之前,拿到那樣東西──
當外殿暗潮洶湧之際,蕭羌一半吃一半扔地終於吃掉自己面前的素齋。就在他無聊地拿筷子撥弄空碗時,何善終於回來,稟報:沉冰和沉寒吃完離開了。又湊近去低聲向他說了幾句什麼,他點點頭,吩咐一句,從懷裡拿出一張紙,放到何善面前,示意他看。
何善謹慎地拈起那張紙。
是非常普通的紙,誰都可以拿到。
他看了眼蕭羌,蕭羌很閒地拿筷子戳花生米,點頭。何善展開信紙一看,額頭上立刻就有密密的冷汗泌了出來。
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墨字:杜笑兒穢亂宮闈,今夜亥初偷會。
何善腦子裡嗡的一聲,他擦了一下汗,悄聲問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相信杜昭儀。」他淡淡地說,沒有抬頭,嘴唇忽然一彎,「朕說過,朕相信她。」
「……那就……放著不管?」
他放下筷子,「唔……放著不管,似乎也不好?」
「那陛下的意思是……」
微笑,「那就去看看吧!」
誰之前說相信杜昭儀來的啊?何善在心裡腹誹。蕭羌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語嘀咕了一句:「唔,朕雖然相信她,但是朕不相信其他男人啊……」
其實,這時候何善很想對皇帝陛下說一句:您這宮裡隨便拉個宮女都比杜昭儀漂亮,男人多沒眼光才要去偷她啊……
十月初十,喜神正南,喪神正西,最宜抓奸。
海棠面前放著一盆涼水。
她正在準備今天晚上的裝瘋事宜。
衣服已經抓得一道一道了,水放在外面也被夜風吹得冰涼透頂,海棠深吸一口氣,單手扶住銅盆,掐住鼻子,一頭就朝水盆裡栽了進去!
泡到肺都開始疼,才抬起頭來。窗戶開著,十月已經很冷的颼颼小風吹了進來,海棠渾身哆嗦,還不敢躲,就挺著風吹了一會兒,覺得自己隨時都會發燒趴倒,才哆哆嗦嗦地拉過銅鏡。
鏡子裡映出一張白裡透青又滲著病態嫣紅的臉,看起來就一副病弱不堪的樣子。OK,第一步搞定了,瘋女人的feel出來了。
海棠又朝臉上潑了點水,寒意襲來,她哆嗦一下,看向屋角銅漏。
快到亥時了。
為了今天,這兩個月以來,她和沉寒煞費苦心不著痕跡地調開值班衛士,安排宮女,就是為了騰出今天這一個時辰。
機會僅此一次,怕不能再得,所以要好好把握。
覺得自己臉色已經和瘋女人沒什麼兩樣了,海棠點點頭,剛要轉身,忽然身子一僵。
──她聽到屋子外傳來腳步聲。
現在還沒到約定的時間啊!海棠心裡一跳,急急把頭髮一陣亂扒,從髮間向外看去,她立刻驚在原地──
來的人不是沉冰,而是花竹意──
長昭的貴族青年,大越的五品給事中,正鬼鬼祟祟地向她這邊摸了過來。
海棠瞪大眼睛,只想說一句:靠!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來的是花竹意,不是沉冰!
就在她驚訝的時候,花竹意看到她的樣子,眼睛裡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腳步稍微停頓,就飛撲了過來!
「笑兒笑兒,妳莫非真的瘋了?」
這段日子她和沉寒策劃事情,又要裝瘋,花竹意求見她全都推掉了,怎麼今天這傢伙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生怕這自由奔放的小子給她來一個瓊瑤式咆哮,海棠跳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巴,齜牙道:「閉嘴!我沒瘋!」
現在把他踢飛似乎來不及了?一把將似乎要繼續張嘴絮叨的花竹意拖進屋裡,海棠腦海裡快速轉著念頭。
已到了亥正,就算把這混小子踢出去,恐怕也會撞上侍從……想著想著,她已經把花竹意拉到了內室。
這還是花竹意第一次進她內室,被抓著領子拽進去的花竹意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滿面嬌紅地低頭,說:「海棠……我們這樣……」害羞地對對手指,「會不會太快了……」
海棠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拽著花竹意奔向的方向是自己那張改造過的柔軟大床……
在心底罵了一句,她掉轉方向,開始把他朝衣櫃方向帶。
把他塞進衣櫃的時候,海棠問了一句:「小花,你武功怎麼樣?」
「勉強可以撂倒幾條大漢。」花竹意嬉笑歸嬉笑,事情到了現在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任憑海棠把自己塞到衣櫃裡。
「……聊勝於無。一會兒我要是慘叫起來,記得救我哦!」說不定沉冰會動粗,不知能否指望史飄零,自己還是藏一個救兵在衣櫃裡吧!
海棠在關上櫃子門時,又問了一句:「小花,你今天怎麼會忽然來見我?」
「我收到妳給我的字條啊!」花竹意委屈可憐地整整頭上垂下的帶子,「不是妳差人送信給我,約我來見妳的嗎?」
「……我沒約過你。」手扶在櫃子門上,海棠蹙眉。
有陷阱在等著她。
花竹意聳肩,「……果然如此。我說笑兒,似乎我們都被人耍了啊!」
「沒錯。只希望這次被耍不會送了我們的性命。」說完海棠關上櫃子門,細心地留點縫隙給他呼吸用。轉身深吸一口氣,到了外室,朝臉上潑把水,把頭髮繼續亂抓成「貞子狀」,耳邊銅漏有沙沙輕響。
亥初一刻,逢魔之時。她來到屋門口,涼涼夜風如幽靈髮絲般纏繞而上,遠處,有青衫男子翩翩而來。
這次沉冰沒有易容,一身不易辨認的淡青衣衫,幾乎要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彷彿一名絕色妖精趁著夜色而來,只為摘得一朵配得上情人柔嫩嘴唇的嬌豔花朵。
海棠從垂下的髮絲之間看他,心裡感嘆一聲。這般美貌,這般姿態,真是我見猶憐啊……
沉冰來到她面前,一雙眼溫柔嫵媚,含著淡淡的霧氣,多情地看著她,修長白皙、柔軟得仿若無骨的指頭,纏繞上她的手腕。
他對她說:「笑兒,我來了。」
那一瞬間,她只覺得自己手腕上纏繞了一圈冰冷的蛇。
不是偽裝的,看著沉冰,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情緒,海棠有些呆呆地發愣。沉冰卻以為她是真的半瘋了,眼神向四周一掃,便笑著牽起她的手,走向室內。
小心地掩上門,看著海棠一臉呆滯,沉冰把她按在榻上,自己單膝跪倒在她面前,從下往上地看著她,咬了咬嘴唇,一臉委屈,「笑兒,莫非妳真的不原諒我了?」
他本來就有一張頹敗般的美貌,現下這樣委屈,潔白牙齒咬在嫩紅粉唇上,幾乎是楚楚可憐了。如果海棠事先不知道那些事,看他現在的可憐模樣,立刻就母性和色性大發,什麼都可以原諒他了。
海棠打定主意先聽他說,自己再慢慢套話──好在沉冰以為她現在半瘋,即便她說錯什麼也能遮掩過去。
看她不說話,卻也沒有傳說中狂性大發的樣子,沉冰放了一點兒心,雙手把她十指籠在一起,低頭。下一秒,溫潤的觸感從她的指尖蔓延開來,海棠愣了一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的手指被沉冰吻了。
好可怕!她有種被蛇舔上來的感覺。海棠一個激靈,猛地把手一抽,沉冰抬眼看她,露出受傷的表情,低低說道:「笑兒,我那天說的都是氣話,妳還在怪我?笑兒笑兒,妳已罰了我,到現在還不夠嗎?我要妳接近蕭逐,也是為了那樣東西。沒有那樣東西,我拿什麼保護妳?我拿什麼來說我愛妳?」
雙手重新被他抓了回去,海棠凝神細聽,沉冰看她依然沒有反應,繼續慢慢說道:「笑兒,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妳的樣子。我那時候微服去大越察訪,看到妳在王府裡盪鞦韆。我記得清清楚楚,妳穿著淡粉色的衣衫,袖子飄起來的樣子,宛若一隻小蝴蝶。妳的手帕飛出牆,被我撿到,妳趴在牆頭上和我說話,我說妳的樣子像隻小松鼠,妳還拿松果打了我的頭。笑兒笑兒,妳全忘了嗎?」
說到最後,沉冰聲音轉低,幾乎有點哽咽的味道。
呃,元白樸的《牆頭馬上》姦情版嗎?敢情就是這麼一個紅杏出牆的結識方式──好吧!話從沉冰嘴裡說出來是要打折扣的,說不定沉冰早相中了杜笑兒,製造了一個認識的機會呢……
「笑兒……妳曾那樣愛我……妳忘了嗎?妳說妳會幫我,妳怎樣都無所謂。妳拿到了那樣東西,我打算帶妳回去,但是妳聽說我要娶王妃,竟一氣之下選擇入宮……笑兒,妳怎麼忍心這樣對我……」
繼續整理,大概是杜笑兒和沉冰戀姦情熱,沉冰為了那東西唆使杜笑兒去拿,杜笑兒拿到了,發現沉冰暗度陳倉,要娶王妃了,這邊和蕭逐又搞得非嫁不可的狀態,所以乾脆帶著沉冰要的東西入宮算了──說起來,宮裡防衛森嚴,即便是沉冰要進去也要費點工夫吧?
讚!杜笑兒果然不是簡單人物,不嫁蕭逐,帶走負心人最重要的東西還讓他撈不著──說句實在話,如果她沒死,就這樣順利進宮,說不定真能跟蕭羌好好比劃一下……
「……所以,笑兒,妳不肯原諒我嗎?」沉冰低低嘆息一聲,拉回海棠飛遠的思緒,似乎該回應些什麼?
海棠尖銳地笑了一聲,一雙眼從亂髮下瞪著沉冰,一手掩住嘴唇,從沉冰的角度看去,她的樣子彷彿從水底走出來的女鬼一般。
他不自禁也打了個哆嗦,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杜笑兒時的情景。
那是杜笑兒入宮之前,他氣急敗壞地去找她。本來長途奔波下就心情煩躁,言談之間就和杜笑兒起了衝突,他脫口而出一句:「若不是為了那樣東西,我為何要費這麼大的力氣接近妳?」
這句話說完,那個少女一下子瞪大眼睛,眼神在一刹那空洞慘白。
他至今仍記得她的眼神,無法形容無法描繪,盈滿鐵灰色的絕望,彷彿世界刹那崩潰。
那一瞬間,就連沉冰都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以為杜笑兒會哭出來。但是那雙眼睛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出來,她看著他,忽然笑了,淒厲清冷。
她對他說:你什麼也得不到。他不愛她,一切都將毀滅。
他當時心裡一驚,幾乎恐懼起來。他知道杜笑兒是怎樣的人,那是一個在溫婉外貌下隱藏著偏執瘋狂心性的少女。
她知道他是敵國親王,知道他拿到了那樣東西就可滅她家國,但是她不在乎。她愛他的時候,為他毀了一切都無所謂。
可是,這樣的感情一旦轉為恨意,將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那天晚上,沉冰確實起了殺心,想將她斃於掌下以絕後患。可是一看到她灰敗的雙眼,不知怎地就下不了手──明明不愛她,但就是下不了手,於是,他拂袖離開。
當天他就離開了京城,第二天他才得到消息,說杜笑兒當晚落水,幸而被救。
當時心裡其實鬆了口氣。那不是落水,應該是自殺。以她的死來埋葬他想要的東西,果然是杜笑兒一貫的風格。
接下來,他為了探察祕密,特意運作,讓自己的嫡親妹妹嫁入大越。再次相見,他看到的卻是茫茫然、彷彿根本不認識他的杜笑兒。
現在,面前是半瘋的女子,那頭濕漉漉的髮絲讓他想起一個畫面──絕望的少女一步步走向冰冷池水,烏黑頭髮如同水藻一般散落在湖面上。
他應該沒看過這畫面,但是卻清晰得歷歷在目,彷彿就在他眼前發生。
下意識地握緊海棠的手,他柔聲喚道:「笑兒,原諒我吧……說說話啊……」
老娘冷得要打噴嚏了好不好?海棠用手掩著嘴,幾乎要翻白眼,生怕一個噴嚏打出來破壞氣氛,只好很辛苦地忍著──超難受的!
見對方沒有反應,他心裡微微高興──按照杜笑兒的性格,這便有了轉機,於是略微直起身子,抬手,要把她擁入懷中。
窗外玉盤高懸,夜風冷如秋水,他的手指擦過海棠還帶著濕氣的頭髮,滑過她頸項時,她動了一下,似乎掙扎,他已伸展開雙臂,將她壓入懷裡──
就在海棠決定裝瘋把他推倒之際,門口忽然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有人很有禮貌地敲門。「咚咚咚」三聲之後,本來鎖好的門不知怎地,「吱呀」一聲就開了。兩人一起扭頭看去的時候,門外有一名白衣金冠的清雅男子立在月下,非常禮貌地對他們微笑,若無其事地打了聲招呼:「定王殿下,夜半時分,真是幸會。」
* * *
門邊站立的正是大越昭儀娘娘海棠同學的法定配偶,職業為皇帝的蕭羌。
在這一刻,海棠忽然想起一句歌詞:「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當然,她現在的處境與如此淒美的歌詞除了純字面意思差不多之外,沒有半點相似。
沉冰剛才太過專心,完全沒聽到蕭羌靠近。現在看到蕭羌袖手倚門而立,他愣住了,一時間無法言語。
海棠反應比他快,愣了一下之後,下意識地環繞室內一周。
面前是沉冰抱著自己,遠處是自己「老公」面帶微笑,眼含春風,好吧!這場景她能聯想出來的唯一詞語就是──捉姦見雙!
而很不幸地,自己就是被抓X在X的那個X啊……
原來,那個陷阱在這裡等著她。只不過陷害她的人雖然通過她和沉寒調動侍衛宮女來推算出她和人私會的時間,但是從把花竹意陷害進來這點看,對方顯然不知道自己約的人是沉冰──不對,現在應該先想辦法脫困!
看看她,又看看沉冰,蕭羌調整一下姿勢,讓自己站得更舒服一些,眼睛瞇細,越發顯得眉眼春風。
微笑,「定王殿下,可否請您放開朕的『愛妃』?」
口氣十分商量,卻把沉冰驚得跳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他意識到自己落入一個局裡了,這個局是誰為了什麼目的布下的?但現在不管怎麼說,被皇帝本人逮到月黑風高夜半無人之時和他的寵妃同處一室,還是擁抱在一起的曖昧姿態……沉冰這時候笑不出來了,額頭上泌出細密的汗珠。他下意識地看向海棠,被海棠瞪了回來。
我也沒法,一樣的。
蕭羌卻也不急,他很愉快地看一男一女僵在當地。
帶著一種貓抓耗子般的惡意,他側頭,漆黑的長髮散在白衣之上,有一種黑白分明的驚心動魄,又是一個優雅的微笑。「對了,定王殿下,朕有一事請教。」
沉冰看著他,根本說不出話來。
微笑擴大成一個優美的弧度,卻絲毫沒有進入森冷的眼底。「殿下可以告訴我,為何如此深夜出現在朕的『愛妃』房裡嗎?」
這句話說出的瞬間,整個房間完全靜默下來──海棠在這極度安靜中甚至聽到了沉冰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她心裡也是陡然一緊,下意識地看向蕭羌。對方察覺到她的不安,看向沉冰時毫無表情的眼神在看向她的時候,居然帶點安撫的味道。
再轉過去,面對沉冰,就又變成春風含情、卻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
在蕭羌一開始問的時候,沉冰沒有回答,隨著時間一滴滴過去,他還是沒有想出解釋。他很明確地知道,愈是晚回答,情況就愈糟糕。
但是他現在確實無法回答。
沉默漸漸凝聚成壓力,慢慢地堆在三人之間。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聲音從內室傳了出來:「我說笑兒,妳好了沒有啊?衣櫃裡好悶哦……」
然後,櫃子門「吱呀」一聲,腦袋上頂著一堆衣帶的花竹意慢慢從裡面爬了出來,站到海棠身邊。
三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他。
沉冰:「……」
蕭羌:「……」
海棠:「……」
他非常無辜地回看過去,眼眶水汪汪。
蕭羌唇邊的微笑有些微抽搐,沉冰這會兒真的笑不出來了。至於海棠,她只慶幸自己現在是瘋女造型,一頭亂髮擋著看不出來正在抽筋的臉。
於是乎剛才還很嚴肅的抓奸場面無比詭異了起來,整個場景裡,唯一保持非僵硬狀態的花竹意顯然沒搞清楚狀況,只是睜著小鹿斑比一樣的眼神從左掃到右,從右掃到左。
然後,抓頭,「哈哈哈哈」很豪爽地大笑幾聲,「哎呀,大家都睡不著嗎?」
無力。
海棠把頭髮撩一撩,特別認命又特別誠懇地看向蕭羌,「……陛下,如果我現在說我想湊四個人打麻將,您信不信?」
蕭羌嘴唇動了動,終於從極度詭異的場面下找回自己的表情。他看著海棠,一雙眼睛微微瞇起,柔聲道:「我怎麼不信?笑兒,妳說什麼我都信。」
這並不是場面話!在蕭羌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她想起剛才蕭羌那個安撫的眼神──在統治大越的男人眼裡,她看到了近乎縱容的寵溺。
他告訴她:我信妳。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毫無其他的意思。
內心便奇蹟地得到了安撫,海棠點點頭,一轉頭,看到了沉冰震撼驚異的眼神。「……妳……妳沒瘋?」
她沒瘋!也就是說,這個局是專門做給他的!
這才是她的報復!
一刹那,被自己所認為的「真相」刺激到的沉冰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殺意!
因為計畫屢被破壞所造成的積鬱,在這一刻和面對杜笑兒時的複雜情緒融合,他定定地看了海棠片刻,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妳騙我!」
喂喂!按照你自己剛才招認的情況來說,是你騙杜笑兒才對吧!
就在海棠反射性地要反駁的時候,沉冰忽然手腕一動,指尖有道極尖銳的銀光一閃而過,迅捷無比地向海棠頸項而去!
花竹意雖然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但是早就注意沉冰的一舉一動,看他手腕一動,立刻扣住海棠向旁邊一帶。海棠只覺得頰上一疼,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已有滾燙的液體流淌而下!
沉冰一擊失手,足尖一點,整個人貼地飛掠出去。手中光芒一閃,赫然是一柄菲薄的奇形匕首,已然向海棠追擊而去!
花竹意那點三腳貓的功夫,根本攔不住沉冰,他只來得及減緩沉冰的速度,下一秒腕上一疼,沉冰已繞過他去,一刀刺向海棠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