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驢先生叫秦北冥,是個裝修公司的專案經理,比我小兩歲。他之前是長跑運動員,擁有一八二的身高和一身健碩的肌肉,我的馬尾辮剛好碰到他臂上接種疫苗後留下的疤痕。他的脖頸很粗壯,埋在表皮的血管走勢優美。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衝我微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讓人看了會萌生一顆蕩漾的春心。
他也許知道自己笑起來很招女生喜歡,見著我的時候就對我笑,介紹自己的時候也對我笑,問我吃不吃辣的時候還是對我笑。
「我是內蒙古人。」他笑著說。
「那你一定很會摔跤吧?」我問。
「摔跤不行,但是我從小就跑得很快。」他說完又笑。
他給我講當初在體校念書和參加比賽的事,一五一十的好像在向長官彙報工作,完全沒重點、沒觀點、沒興奮點,可我還要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因為馬琳跟我說:「如果妳喜歡一個男生,就一定要裝著很喜歡聽他說話的樣子,即使妳一句都聽不明白,也要嗯嗯嗯地答應著,這樣他就會很有自信。如果妳能給他自信,那他八成就會喜歡妳。相信我,男人都很傻的!」
所以我兩隻眼睛瞪得好大,源源不斷地透過消耗我眼中的水分進行著瘋狂的、自殘式的發光發電。可是聽他講話,總感覺眼皮裡長了東西,每眨一次眼都特別磨眼珠,難受得我直想翻白眼。
不過這一招好像真的挺管用,因為斑驢先生展露出來的微笑越來越多。只要他能對我微笑,我忍受的一切聲音廢料都是值得的。
後來我們吃完飯,他送我去車站坐車。等車的時候,他問我:「妳渴了吧,想喝點什麼?」
我說:「什麼都不喝了,車快來了。」
他說:「沒事,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看著他跑過馬路,在對面的小攤販手裡接過兩瓶礦泉水,又跑了回來。他跑步和別人不一樣,有跳躍感,也許是專業長跑運動員的緣故,看起來就是美。車站旁邊的看板上是一款新型的棕色SUV,外形動感流暢,我看到下面附著的四個字:草原騎士。
他把瓶蓋擰好了遞給我,又衝我笑。
晚上躺在床上,突然又想到了那個場景,又想起那款車,但是我竟忘了車子叫什麼名字,廣告語也想不起來,只記得「草原騎士」四個字。我好奇搜了一下,意外地發現了斑驢的詞條。
斑驢四蹄健碩,奔走速度很快,每小時可達七十公里,有「草原騎士」之稱。這個奇異的動物竟和秦北冥一樣擁有線條優美的脖頸和漂亮緊致的臀,看著手機上的斑驢圖片,雙手好想摸摸牠柔順的皮毛。
當我在電影院門口找到斑驢先生,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妳的裙子很漂亮啊!」
斑驢先生已經買好了爆米花,看到我的那一刻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我心中一驚,不得不感嘆馬琳的老謀深算。
今天上午,在我們一邊逛街我一邊給她講斑驢先生對我的重要性時,她抓了這條裙子給我看。
「穿這個。」
我瞅了一眼,碰都沒碰。「這也太俗了!有蕾絲也就算了,竟然還有大牡丹!」
「妳知不知道,以妳這個小經理為代表的一票直男都是被哪首歌灌溉長大的?」
「啥?」
馬琳竟然清了清嗓子,唱:「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豔……」
我目瞪口呆。
「聽懂沒?」
「聽懂了,牡丹最鮮豔……」
馬琳把裙子往我手裡一塞。「等啥呢,趕緊換上吧。」
後來,我穿著這條大牡丹走在赴約的路上時,心情一直很忐忑。我甚至產生了自卑心理,覺得那些看著我的路人都在驚訝於我奇葩的穿衣品味,真羞恥。直到看見斑驢先生的笑臉,我才知道,我的世界觀原來只是我的自以為是。
有那麼一刻,我悲憫地想:難道我這輩子都要穿我不喜歡的衣服,去取悅我喜歡的人嗎?
如果我喜歡的人喜歡我不喜歡的衣服,那麼我為什麼還要去喜歡這個人?
可是,如果讓我現在拒絕斑驢先生的笑容,告訴他這條裙子醜爆了,他的品味土得掉渣,我真的做不到。
坐在電影院的椅子上,蕾絲邊有點刺,追逐戲有點無聊,我挺好奇斑驢先生會不會在這黑燈瞎火的最後一排吻我,可是我又有點害怕,又不知道在怕什麼。這種矛盾讓我沒有辦法專注於電影的故事中,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偷瞄斑驢先生。他倒是很專注,咧著嘴「嘿嘿嘿」地傻笑。
我本來想吃點爆米花,發現爆米花盒子竟然被斑驢先生夾在了兩腿之間。他怎麼能這樣做!那我還怎麼去盒子裡掏奶油味的爆米花來吃?電影不愛看,坐著不舒服,有爆米花不能吃,還擔心他會親我,每一樣都很耗內力的。
終於散場,和斑驢先生走出電影院時我有點犯睏,但還是要保持淑女狀態,不然我所有的犧牲都前功盡棄了。
「妳餓嗎?咱們去吃點兒什麼吧?」他問我。
「好呀。」
找餐廳的時候讓我有點驚訝,一個韓式餐館門口的電視播放著喜劇節目,斑驢先生竟然像個小孩一樣站在那裡看電視,傻呵呵地咧嘴,然後我就會像他媽一樣站在那裡驚訝地看著他。
喜劇節目到了一個段落,他才想起來還有這麼一個我,趕緊轉過頭和我說抱歉。
女人在碰到喜歡的人時都會變成小賤人。我笑著擺擺手說:「沒關係,我也覺得挺好看的。」
其實我覺得好看的是他的身材,若不是因為這一點,我能陪他在大太陽底下幹這事?
他說:「我想起來了,聽說這附近有一家特別好吃的醬排骨店,要不我們去那兒吃吧?」
我當然是一萬個「沒問題」。
問題是斑驢先生找不到地方,他選擇打開手機,跟著導航裡那個嗲嗲的聲音找。也許是店面太小、胡同太深,我們就快走到地老天荒也沒聞到醬排骨的飄香,我兩隻腳都快要抖出一支小曲來。於是我說:「要不咱們問問吧,興許這附近的老居民能知道呢?」
他堅定地說:「不用問!應該就快到了。」
於是又走了一圈,又走了回來,又沒有找到。我又說:「要不咱們去別家吃吧?」
他卻說:「要不……妳去……問問?」
坐在排骨店,我突然有點想哭。我知道那是我的內心被我的欲望和身體感動哭了,看著向我傻笑的斑驢先生,我特別想伸手摸摸他的毛。斑驢先生要了兩份醬排骨套餐,我再也裝不下去了,悶頭就啃了起來,我們倆就這樣對著啃排骨。中途斑驢先生加了一碗米飯,我本來也想加,但為了我們能夠有長久的「友誼」,我忍著沒這麼做。酒足飯飽,我的腰剛剛直起來,就聽到斑驢先生的一聲嘆息。
「怎麼了?」我問。
「最近牙疼,一吃硬的東西,就疼死了。」斑驢先生捂著左臉。
「怎麼回事?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關切地問。
「沒事,就是上火了。」
「怎麼上火了?最近有什麼煩心事嗎?」我一副賢妻良母的姿態。
「欸,我問妳一件事。」他收起了笑容,我心裡突然就陰了下來。
「你說。」
「我最近要轉正了。」
「這是好事啊,嘆氣幹嘛?」我也替他高興。
「我們主管要我下週一向他彙報工作,讓我說誰幹得好,誰在工作中偷懶了。妳說我怎麼說呢,都是一起工作的哥們兒,只有一個能轉正的,讓我怎麼說?真鬧心。」他很明顯不擅長這個,一臉怨懟。
我以為,我表現優勢的機會終於來了。
於是我挺了挺胸前的那朵大牡丹,說:「你以為你們主管是真的要讓你打小報告嗎?不是的,對待這種工作彙報,你只需要記住一點,就是對事不對人,你要說沒錯,是存在工作偷懶的情況,但是我一直都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完成我的工作,沒有一絲馬虎和懈怠。除了這些,你還要表決心。」
「怎麼表決心?」
「說未來呀,說你未來要怎麼做,要更加努力,要為公司和工作付出更多,要顯示出你對這次轉正機會的渴望和勝任,這樣才能既不得罪人,又把自己凸顯出來,主管也會高興。」
我說完,斑驢先生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才低著頭說:「哦,咱們走吧,我去買單。」
我有點小小的滿意,我覺得斑驢先生一定是被我深深地感動到了,怎麼會有比他更幸運的男人,好女人和好工作都在向他招手,正應了星座運勢文章裡經常出現的那句話:事業愛情雙豐收。
我都羡慕斑驢先生了。
兩天後,他給我發了一條微信,說他轉正了,謝謝我。我當然很開心,立刻回覆他說:「太好了!恭喜你!得請客吃飯哦!」我當然還是附上了扮可愛的笑臉,一絲不苟地和他發微信。
可是,這條微信發出去後,我卻再也沒有收到回覆。
剛開始我並沒有多想,以為他轉正後會很忙。三天後我又給他發了一條微信:「忙嗎?」
還是沒有回覆。
五天後,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響了兩聲,就變成正在通話中了。
我花了很多心思的斑驢先生,就像斑驢一樣,在這個地球上消失了。
馬琳很生氣,她把我和斑驢先生的介紹人狠狠地打了一頓。這年頭當紅娘也不容易,風險太大了,弄好了自然功德一件,弄不好不僅裡外不是人,甚至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馬琳顯然是下了狠手,不然介紹人也不會全程都在撕心裂肺地大叫著:「妳放過我吧,老婆!」
馬琳自然是不依不饒。「我說你怎麼能介紹這麼一個渣男給吳映真!你還嫌她不夠可憐不夠慘嗎?!」
這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勁,但是他倆這場戰爭是如此之激烈,以至於我根本就插不進一個疑問。
程淺那扭曲的臉上快速張合的,是他扭曲的嘴。「我也不知道他渣啊!他就和我說不合適,別的他什麼都不肯說!」
「肯定是有理由的!不然不可能之前相處得好好的,現在連一個微信都不回,太絕情了!」
「我也覺得有問題,可是他真的什麼都不說啊!」
「不行!你給我問出來!你必須給我問出來是什麼原因!」馬琳下了死令,我站在一邊袖手旁觀。我覺得這畢竟是「家暴」,外人不好插手。另外,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