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們最珍貴的,全都埋藏在廢墟裡。當塵埃被拂去,就要照亮整片被遮蔽的天空!
二十二世紀,地球資源耗盡,戰禍不斷,二十世紀曾經存在過的超級大都會,都成了埋在地底的廢墟。在這個時代,沒有石油,電力不普及,馬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蓋房子的建材,得從廢墟中拆來用。一車車的圖書也從瓦礫中被挖出來,和各式各樣的雜物一起堆在垃圾場裡,廉價賣給前來尋寶的顧客。朱利安和亞當必須趕在政府清運查封之前,把想讀的書帶走,因為思想與知識是一種禁忌,一但人民藉由閱讀擁有知識,政府的權力就會受到威脅……
攜帶著知識火種的兩人,能否逃脫政府的追殺,讓這場革命的火光,照亮被遮蔽已久的天空?
讓威爾森別無選擇的題材,一齣極為真實的荒謬劇,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我覺得我別無選擇。有時候是作家寫一本書,有時候是一本書選中作家代為執筆。這本書選中了我,帶給我的靈感如此豐富完整,又如此迫切急促,我覺得一定要寫出來才行。」威爾森說。
威爾森中斷了暢銷系列《時間迴旋》的寫作計畫,在2009年寫成了這部史詩巨構《記憶之塵:朱利安戰記》。當宗教信仰成為獨裁手段,財富與資源依照社會階級配給,連思想都必須受到嚴密控管,嚮往自由、追求真相的人,會面臨什麼樣的嚴酷情境?要如何掙脫層層枷鎖?而這些早已被視為「美德」的制約,真的能被破除嗎?
威爾森透過生花妙筆,鋪寫政治的專橫與教會的保守,交織成恐怖迫害的黑暗鐵幕。想遠離這一切的朱利安,和他的摯友亞當,卻在一次次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陰錯陽差被推上浪潮的最高處。他要在人類記憶的塵埃裡奮力抓住一個光點,做一件永恆不滅的事,召喚被歷史遺忘的一切。
作者簡介:
威爾森(Robert Charles Wilson)
生於加州,成長於加拿大,威爾森是最受歡迎的小說家之一。他長期耕耘類型小說,初期在雜誌上發表短篇作品,兩次入圍世界奇幻獎;1994年的長篇《神秘地帶》以平行世界為主題,獲得菲利普迪克獎,接下來的《達爾文新大陸》獲得加拿大的科幻大獎極光獎,《盲湖》、《穿越時空的巨石碑》獲獎之外,也突破類型限制,兩度名列紐約時報年度注目書單,2005年的《時間迴旋》更獲得科幻最高榮譽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確立名家地位。目前他居住於多倫多,準備推出《時間迴旋》的第三部《時間漩渦》。
譯者簡介:
龐元媛
台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畢業,台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輔仁大學翻譯學研究所聯合專業考試及格,現為專職譯者。譯有《芳香藥草:對症下藥的自然療癒》、《圖解貓咪大百科》、《別當政治門外漢》等書。
章節試閱
第一幕 朱利安的起點
這本書要講的是朱利安.康姆斯多克一生的冒險傳奇,不熟悉他的看官可能聽過「不可知論者朱利安」或者「征服者朱利安」(承繼他大伯的名號)。
熟悉他的看官可以想像這本書會有血腥的場面,也會有背叛的故事,會談到拉不拉多州的那場戰爭,還有朱利安與基督國教教會的爭執。這些事情我都是親身經歷,都是近距離觀察,雖然我不見得喜歡就是了,這本書接下來的五個「幕」(我把書的一章比做戲曲的一幕)都會介紹這些故事。我跟著朱利安,從我出生的「松樹皮」伊甸園開始,一路走遍馬斯科庫徹、梅爾維爾湖、曼哈頓,還有一些更奇怪的地方。
我看盡人物與政府的興衰,好幾次與死亡擦身而過,我寫在書裡的事情有些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蹟,想起這些事情還是心有餘悸,可是我還是要「和盤托出」,毫不保留。我們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就是這樣走到今天,看官自己會判斷我們做的事情是值得稱頌的好事,還是萬人唾罵的壞事。
雖然這是朱利安的故事,我卻要從我自己那部分起頭,一切都是在一個西北部小鎮開始,那時候朱利安很年輕,我也很年輕,我倆都還不是什麼名人。
朱利安跟我同年(那年我們十七歲),我們身高也差不多,不過我們的相似之處也就僅此而已。朱利安是貴族,也就是東部人所說的世襲貴族,我家則是佃民。他的臉平滑又蒼白,我的臉很黑,皮膚像月球表面一樣凹凸不平,滿是痘疹留下來的疤,我的妹妹小亞麻就是因為痘疹在二一六三年去世。朱利安的頭髮是黃色的,很長,幾乎像女人的頭髮一樣整潔。我的頭髮是黑色的,又粗又硬,我媽用縫紉剪刀把我的頭髮剪得像狗啃的一樣。
我一個禮拜才洗一次頭,當然夏天會比較常洗,因為夏天我住的小屋後面的小溪水溫很暖,很舒服。朱利安的衣服是亞麻與絲質,鈕釦是銅製的,而且剪裁合身。我的襯衫與長褲都是粗糙的大麻纖維材質,只是大致合身,絕對不是紐約裁縫師的手筆。
儘管家境懸殊,朱利安跟我仍然是好朋友,這份友誼從我們在鄧肯與克羅利領地西邊的山區巧遇開始,到現在已經維持了三年。那天我們都是去打獵,朱利安拿著他的步槍,我拎著我的陽春型前膛槍,我們在森林巧遇,開始聊天。我們都喜歡看書,尤其是作家查爾斯.柯提斯.伊斯頓寫的少年讀物。我那時手邊剛好帶著一本伊斯頓的《大戰巴西人》(伊斯頓六十歲的時候,我跟他見上了一面,我那時候是新銳作家,不過我好像扯太遠了。),這是我從領地圖書館「借」來的。朱利安一眼認出那本書,他發誓他不會向圖書館告密,因為他跟我一樣愛死這本書,希望能找到一個知音聊聊這本書。反正簡單講就是雖然我沒求他,他還是願意幫我保守祕密。我們的家世懸殊,卻又一拍即合。
一開始的時候我不曉得他有多喜歡哲學,還有偷書之類的小罪過。不過就算我知道,對我來說也沒差。
第二幕 危機降臨
朱利安好像有心事,整個人塌在椅子上,帽子壓的低低的。「亞當。」他小聲說,「我們得找條路溜出去。」
「我看到一條路了。」我說,「這條路叫做『大門』,你急什麼嘛!」
「你仔細看看大門那邊,兩個後備軍人守在那裡。」
我又看了一遍,朱利安說的沒錯。「他們是來維持投票秩序的吧?」班.克里歐又站到舞台上了,準備要叫大家舉手表決。
「那個膀胱有病的理髮師湯姆.雪尼,剛剛要出去上洗手間,他被推回來了。」
湯姆雪尼距離我們只有幾步,一臉不爽的動來動去,狠很瞪著後備軍人看。
「投完票就可以走啦……」
「這不是要投票啦!這是要徵兵啦!」
「什麼?徵兵?」
「小聲一點,不然你會掀起大逃難的,我想大家等一下才會開始逃難……我們接到紐約來的電報,拉不拉多州那邊打敗仗了,要再派幾師的軍力去。等到一投完票,選務人員大概就會宣布政府要徵集新兵,把在場的人姓名都記下來,還要調查家裡兒子的姓名年齡。」
「我們才幾歲啊!不會抓我們啦!」我說,我們倆才剛滿十七歲。
「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為了要抓更多人來當兵,現在規矩已經改了。喔,等到他們開始挑人的時候,你應該可以躲起來。可是我在這裡太顯眼了,我沒辦法混在暴民裡面。我在想政府派這麼多後備軍
人到這個小地方,動機一定不單純。」
「你說不單純是啥意思啊?」
「我大伯一向把我當成眼中釘。他膝下無子,沒有繼承人。他覺得我將來可能跟他爭總統大位。」
「太扯了吧!你不會想當總統吧?……還是你想?」
「我寧願一槍把我自己斃了,問題是德克蘭大伯生性多疑,他覺得我媽那麼保護我是另有目的。」
「那徵兵跟這又有什麼關係?」
「他不是針對我才要徵兵,可是他一定覺得徵兵有用。如果我也當兵去,那就沒有人可以說他護短,不讓自己的家人上戰場。我進了部隊以後,他一定有辦法把我弄到拉不拉多州的前線當砲灰,一定要我去打人家的戰壕,表面上是為國出力,其實是去送死!」
第三段 分離
「我本來就不可能永遠待在威廉斯弗德鎮。」朱利安說,「你心裡應該明白。」
沒錯,我早該料到是這樣。朱利安總是說「萬事都不長久」,老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像在說教一樣。我以前老是覺得他會這樣想,是因為他小時候的事情,爸爸死了,他又和他媽分開,山姆雖然對他不錯,兩個人卻沒有交心。
「如果你一定要走。」我說,「我就跟你一起走吧!」
「不行。」朱利安說。他把帽子拉的低低的,蓋住耳朵,抵擋暴風的侵襲。他的臉幾乎都蓋住了,不過他往我這邊看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雙眼。「謝謝你,亞當,我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可是真的不行,你要待在這裡,想辦法躲過徵兵,好好練練你的文筆,以後寫書當作家,就像查爾斯.柯提斯.伊斯頓先生一樣。」
這也是我的志向,我從去年開始就一直有這個想法,因為我和朱利安都喜歡看書,又一起上山姆的英文作文課。我是在上課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我有寫作天分。(我不是從小就有寫作天分,兩年前我才把我寫的第一篇小說拿給山姆看,那篇小說的題目是「一個西部男孩:他在敵國歐洲的冒險故事」。山姆很喜歡我寫作的風格,也很高興我對寫作有興趣,不過還是提出一些有問題的地方,例如布魯塞爾沒有產大象,而且大象體積那麼大,光憑幾個美國年輕人怎麼可能把大象打倒在地上呢?從倫敦要到羅馬不可能只花幾個小時,就算騎「一匹很快的馬」也不可能。要不是我找藉口溜出去,山姆可能還會繼續數落我的小說。(那個時候聽來像是微不足道的夢想:「那些都不重要。」我說。
「你錯了。」朱利安說,「你千萬不要因為什麼事情都不是永遠的,就覺得什麼事情都不重要。」
「那不是哲學家的想法嗎?」
「真正智慧的哲學家不會這樣講。」朱利安拉起韁繩,轉身面向我。我在他臉上看到一點名門望族的跋扈,「亞當你聽好,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請你幫忙,可能會有危險,你願不願意幫我?」
「沒問題。」我二話不說。
「那就仔細聽好,我想過不久後備軍人就會監視進出威廉斯弗德鎮的道路,搞不好他們已經在監視了。我非走不可,今天晚上就要走,至少要到早上才會有人發覺,而且一開始只有山姆發現。我要請你做的事情就是先回家,你爸媽聽到政府要徵兵的消息一定會很緊張,你要安撫他們,記得不要提今天晚上的事情。等到明天一早,你就馬上到領地找山姆,你把大會堂的事情跟他說,叫他儘快騎馬出城,小心不要被抓。叫他到冷茲福跟我會合,你就幫我帶這個口信就好。」
「冷茲福?那邊什麼都沒有。」
「就是啊,就是因為那邊什麼都沒有,後備軍人才不會去那裡找我們。你記不記得秋天的時候垃圾場那邊的人跟我們說,說他找到那些書的地方?『挖掘場的一塊低窪地』,你就叫山姆到這個地方找我。」
「我會的。」我答應朱利安,眨了眨眼睛,冷風刺的我的眼睛直疼。
「謝謝。」朱利安一臉嚴肅,「謝謝你所做的一切。」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在那一刻,他不是什麼總統的姪子,他就是朱利安而已,那個和我一起獵松鼠、看月亮的好友。「聖誕快樂,亞當。」他說,「祝你每一年聖誕節都快樂。」
他拉起韁繩,轉身離開。
第四段 被抓住的逃兵
我一開始的時候說這本書講的是朱利安的故事,我沒打算改成我自己的故事。到目前為止我都在講自己的事情,不過這是有原因的,當然我也是虛榮心作祟,想幫自己打廣告,但是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很了解朱利安,其實我不了解。
我們的友誼就是男孩子之間的友誼。我們現在安安靜靜地坐在冷茲福的某處廢墟,我不禁想起我們相處的過往種種。一起看書,一起在威廉斯弗德鎮西邊的小山丘打獵。我們什麼都拿來辯論,哲學啦、人類登陸月球啦,連要怎麼把魚餌放在釣竿上、怎麼給馬上轡頭都有的爭,不過從來不會因為這樣傷了和氣。我們相處那麼自然,很容易就忘了朱利安是貴族,是執政家族的成員。我都忘了他父親是民族英雄也是叛國賊,他的大伯德克蘭.康姆斯多克就是大名鼎鼎的征服者德克蘭,一心想除掉朱利安。
這些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朱利安的個性溫和又好奇,像個標準博物學者,一點都不像政治人物,也不像大將軍,所以我很難把他這個人跟他的背景聯想在一起。我想朱利安長大以後應該會成為學者,或是成為藝術家,在阿薩巴斯卡的頁岩挖出比亞當還早出現在地球的怪物的遺骸,或者製作更好的電影。他一點都不像是會打仗的人,而現在的權貴滿腦子想的都是戰爭。
所以我也就忘了朱利安來到威廉斯弗德鎮之前的背景,他是一位英勇、果斷,最後卻慘遭背叛的將軍之子。他的父親征服了巴西人,卻慘死在政治陰謀之下。朱利安的母親來自有錢有勢的大家族,勢力雖然沒有大到可以從絞刑架上救下他父親,還是可以保護朱利安不受陰險的大伯所害,至少目前還能保護。在貴族的遊戲裡,朱利安既是棋子也是玩家。我早已忘了這些,朱利安可沒忘記。他是權貴的後代,權貴造就了他,就算他不提起他們,他們也時常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朱利安常常會怕一些小事情,我還記得我跟他說神蹟教會的一些儀式的時候,他可是一臉驚恐。有時候我們打獵沒辦法一下殺死獵物,他聽到獵物臨死的哀嚎都會嚇的尖叫。可是今天晚上,在這個廢墟裡,心驚肉跳、生著悶氣、不時昏睡的人是我,強忍淚水的人也是我。朱利安倒是一動也不動的坐著,好像銀行行員一樣冷靜精細。他的頭髮滿是灰塵,蓋住了眉毛,亂髮下的眼神卻是如此堅毅。
我們一起打獵的時候,他都會把槍遞給我,拜託我來開致命的最後一槍,他覺得他下不了手。今天晚上(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把槍遞給他。我不時昏睡,偶爾醒來的時候看到那個後備軍人還是沒有放鬆警戒。他的眼皮已經閉了一半,不過我想那是抽菸的關係。他每隔一會兒會動一下,好像聽到什麼別人聽不到的聲音似的,然後又恢復原狀。
他用錫鍋煮了很多咖啡,每次添柴就順便熱一熱,大口喝下肚,這樣才不會睡著。咖啡喝多了就需要解放,他偶爾就得走到遠一點的地方,躲在角落方便。我們也不能趁他解放的時候發動突襲,因為他隨身帶著他的匹茲堡步槍,不過他去解放的時候我跟朱利安倒是可以小聲說幾句話,不用擔心有人聽見。
「那傢伙腦袋空空。」朱利安說,「我們說不定可以逃出去。」
「我們是不用擔心他的腦袋啦!只要擔心他的槍就好了。」我說。
「也許我們可以讓他拿槍對付別的東西。你看看那邊,我是說營火後面,那堆小石頭裡面。」
我看了看他說的地方,黑影中好像有東西在動,那是我熟悉的東西。
「這可以引開他的注意力。」朱利安說,「除非我們先沒命。」我看到他額頭上開始出現汗珠。「可是你得幫忙才行。」他說。
我之前說過我從來不參與我爸的教會的儀式,我也不喜歡蛇。我是聽過人家說把選擇交給上帝啦!我看過我爸兩隻手各抓一條侏響尾蛇,虔誠的全身顫抖,口中唸唸有詞,講的話像是外語,可是又完全聽不懂在說什麼。(母音拖得很長,子音結結巴巴。他的手指不小心被煤爐燙傷的時候,他就會發出這種聲音。)可是我從來就不相信上帝會保護我不被蛇咬。我們教會有些信眾就被蛇咬了啊!莎拉.普萊斯里的右臂被毒蛇咬,整個又黑又腫,後來不得不找鎮上的醫生做截肢手術……我不要再想這些了。重點是我雖然不喜歡蛇,也沒有像朱利安那麼怕蛇。我真的佩服他那麼鎮靜,因為在附近的黑影中滑動的是一窩蛇!一定是旁邊的營火打擾了牠們的冬眠。
對了,我應該解釋一下,其實像這樣的廢墟裡面常常可以看到蛇、老鼠、蜘蛛還有有毒昆蟲聚居。職業垃圾場工人常常要面臨被咬死或是叮死的風險,還有可能得到腦震盪、敗血症,或是意外被活埋。現在是冬天,垃圾場工人不會來這裡,這些蛇一定就安心的爬進洞裡,打算好好享受冬眠,沒想到就被這兩個天殺的年輕人還有一個後備軍人吵醒。
那個後備軍人已經解放完畢,走路有點搖搖晃晃的,他還沒注意到這個坑洞的原始「房客」。他坐在木箱上,對我們擺張臭臉,專心填充菸斗。
「只要他打完五發子彈。」朱利安的聲音低沉,有些發抖,「我們就有機會制伏他,或者拿到我們的槍,可是亞當……」
「不准說話。」那傢伙喃喃地說。
「……千萬不要忘記你爸教過你的。」朱利安硬是把話說完。
「不准說話!」
朱利安清了一下喉嚨,這回他要直接跟那傢伙說話,終於到了下手的時候了:「長官,我有件事一定要跟您說。」「親愛的小逃兵,什麼事呢?」
「這個地方不是只有我們三個。」
「什麼!」那傢伙開始緊張,東張西望,後來他恢復鎮靜,瞇著眼看朱利安,「我可沒看到其他人。」
「我說的不是人,是蛇。」朱利安說。
「蛇!」
「應該說毒蛇啦!」
第五段 戰爭開始了!
我們朝著煙霧與噪音前進,一位手臂斷掉的阿兵哥從我身邊走過。他的左前臂整個斷了,只有幾條黏黏的血絲與手肘相連。他用右手緊緊把斷臂抱在肚子前面,好像一個小孩緊緊抱著糖果,怕被同伴偷去一樣。他的軍服沾滿了血。他好像沒注意到我們,他一直張開嘴巴,卻連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不要看他!」山姆斥責我,「亞當,要往前看!」
我們三個裡面,只有山姆像個軍人。他低著頭前進,手上緊緊握著他的匹茲堡步槍。我們走過千瘡百孔的草原,好像吊在屠宰場輸送帶的牛一樣(雷蒙.普格跟我說過那種場景)。連指揮官衝我們大吼,叫我們不要擠在一起,免得敵軍一槍打一串。我們心不甘情不願的分散開來。在這種時候,正常人都會希望旁邊有人,這樣才能有人幫忙擋子彈。
我們隱身在瀰漫整個戰場的煙霧之中,暫時沒有危險,聞起來都是火藥味跟血腥味。不過敵軍的砲彈偶爾就會落在我們身旁,連上的幾個阿兵哥就被砲彈碎片刺傷。我們愈來愈靠近敵人的陣線,一堆子彈向我們飛來,就與我們擦身而過,我們這個連也出現傷亡。我看到兩位同袍倒地,一個臉部受傷,還有一個本來是先鋒部隊,現在成了砲彈坑裡的一具屍體,他的重要器官散落在染血的草地,我們還得小心不要踩到他那熱騰騰的內臟。這實在太不正常了,我覺得我應該是瘋了,不然就是這個世界瘋了。伊斯頓小說裡面的戰爭從來沒有這麼野蠻。他的小說裡的戰爭通篇都是勇氣、膽識、愛國情操,反正就是一些鼓舞人心的美德。現在這場戰役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就是殺戮與被殺戮,如此而已,結局怎樣全看造化。我抓緊步槍,對著煙霧裡的人影開了兩槍,我也看不清楚到底有沒有打中。
我的腦袋千思萬緒,突然開始擔心朱利安。我忍不住想起我們在威廉斯弗德鎮獵松鼠還有其他獵物的時候,那個時候朱利安什麼都喜歡,就是不喜歡殺動物。他這個人心地仁慈,不喜歡看到死亡,殺生是能避就避。他倒不是懦弱,應該說純真吧!他心地仁慈是很高尚沒錯,問題是在這個時候他的小命可能不保。
戰場上的血腥殺戮依舊,不過稍微平靜了一些,突然出現一陣風,吹散了那層薄霧。又起了一陣大風,最靠近我們的荷蘭戰線就這樣清楚呈現在我們的眼前,好像是簾子被拉開了一樣。一排槍管從矮防護土牆伸出,好像豪豬的刺一樣。敵軍趕快把槍管對準我們,現在煙霧散了,他們看的可清楚了,可以瞄準我們。他們的槍管冒出白煙。
「趴下!」山姆大叫,他好像忘了他又不是連指揮官,只是個普通阿兵哥而已。不過他說的話還是有理,我們趕快照辦。我們通通倒地,大部分是自動倒地,我看少數幾個倒下去的樣子,他們大概不會再起來了。荷蘭人的子彈從我們的耳朵旁邊飛過,好像一群昆蟲一樣吵,就像伊斯頓小說裡寫的:「聲音聽起來像蚊子,不過被叮到可是會死人的」,這次伊斯頓可是說中了。我們貼著地面,跟大地之母親密接觸,我想到那句熟悉的話:「吃奶的小豬與母親的關係是最親密的。」
只有朱利安站著沒動。等到我鼓起勇氣抬頭看,發現他竟然站著,真的大吃一驚。
那天朱利安站著沒動的樣子真的讓我印象深刻,到現在偶爾還是會出現在我的夢中。他昨天才把他的軍服洗淨弄乾,好像準備參加宴會一樣。我們走了那麼久,他的外表還是一塵不染,好像紐約輕歌劇裡面扮演軍人的演員一樣。他皺著眉頭,好像擺在他眼前的不是兇殘的敵軍,而是一道難解的謎題,需要仔細思考才能解開。他抓著步槍,可是既沒有瞄準也沒有開槍。
「朱利安!」山姆大叫,「看在上帝的份上,趕快趴下!」
第六段 少年英雄是誰?
……故事的發展完全出乎我們意料。我想朱利安一定會說未來總是不可預測。他以前說過:「進化是不可預測的,長期跟短期都一樣。」
儘管如此,我們到了紐約還是嚇了一大跳。
事情是這樣的。
我們搭的火車雖然叫做「快車」,每經過一個調車場就會慢下來,所以我們就在火車上待了一個晚上。卡莉莎跟我睡一個包廂,我們一直到凌晨都還是醒著,所以隔天天亮了還沒起來。等到服務員敲我們的房門,說快要到紐約了,我們才看見紐約的景色。
我們趕快換好衣服,到客車找朱利安。
我真的應該早點起來的,因為我們已經進入曼哈頓好久了。曼哈頓的景色有多美我就不多說了,後面的故事會仔細敘述。火車開進有很多圓柱的中央車站,我知道一定有不尋常的事情將要發生。我從雨水沖刷的客車車窗往外看,看到很多小站,乘客就是在這裡上下車。我們接近的那個月台上面站滿了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人,很多人都拿著標語。月台上還有個木頭舞台,一個樂團在演奏愛國歌曲。車窗上都是污漬,很難看清楚窗外的情形,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大家都很興奮。
我們問一個路過的服務員,他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他說:「可能是戰場上的大人物到這裡來了吧!」
戰場上的大人物!該不會是葛利賈斯肯將軍也在這班火車上吧?那不就太搞笑了?不過好像不是這樣。直到我們站上月台,我們才知道大家到底在歡迎哪個大人物。收票員指著我們,特別是指著朱利安,樂團就開始演奏進行曲。
「天啊!」山姆看著群眾高舉的標語,失聲大叫。我也看了那些標語,我的表情一定跟山姆一樣瞠目結舌。
一個標語寫著:歡迎夏格內戰役的大英雄!
另一個標語寫著:紐約警局與消防局向俘虜敵軍大砲的英雄致敬!
第三個標語很簡短:康門葛上尉萬歲!
山姆全身發抖,好像歡樂的群眾突然變成了行刑隊一樣。
朱利安比我們還反應不過來。他張開嘴巴,就再也沒力氣閉上了。
這時候一位白髮蒼蒼的婦人走到群眾前面。她年紀不小了,身材也不瘦,不過她很有精神、很堅毅。看的出來她是貴族,她穿的衣服很高級,很俗豔,好像是從女帽店與熱帶鳥園打滾出來的一樣。她拿著一個花環,上面的紙條寫著「紐約女性愛國聯盟歡迎康門葛上尉」。那個花環實在太豪華了,幾乎把她的臉都遮住了,她把花環舉起來,要戴在朱利安的脖子上。
她仔細端詳眾人愛戴的對象,突然全身僵住,好像挨了一槍。
「是朱利安嗎?」她小聲問。
「媽!」朱利安大叫。
花環掉在地上。朱利安的媽媽緊緊抱住他。這下攝影師可逮到機會了,趕快舉起相機,記者也趕快拿起夾在耳朵上的鉛筆。
第七段 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我們坐在朱利安家超級大軟墊椅子上,朱利安說:「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在戰場上的事情傳到紐約來……我真搞不清楚怎麼會傳到這裡來。」
我咬了咬牙,一句話也沒說。現在不能說,等我把事情搞清楚再說。
「你都上報了。」康姆斯多克夫人也附和,「不過報上登的是假名就是了。」
「是喔?」
康姆斯多克夫人又把那個女孩叫來:「芭芭拉,妳知道我不准家裡有低俗報刊……」
「喔,是。」芭芭拉說。
「我也知道不是每個人都遵守這個規矩,不用否認,沒時間扯這些了。到廚房去看看有沒有關於『朱利安.康門葛』的低俗報刊,有就拿來這裡,妳懂我的意思嗎?」
「是啊!廚子平常都會唸給我們聽。」芭芭拉說,她招供之後滿臉通紅,趕快走出去拿。
她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份幾個禮拜前的「爆料報」,還有一個裝訂很粗糙的小冊子。這些都是紐約媒體的刊物,我們幾個開始傳閱。
「爆料報」有篇報導「夏格內河戰役前線最新情報,我軍俘虜中國大砲!」,
是「爆料報」希爾多.朵伍撰的稿,就是把朱利安的英勇事蹟掐頭去尾。
這本小冊子其實比較像是一本小書,書名是《夏格內河戰役少年英雄康門葛上尉之冒險傳奇》,內容是朵伍先生的報導。芭芭拉說這本書在紐約比較高級的書報攤都很暢銷。
朱利安和山姆跟康姆斯多克夫人說,這個朵伍是個惡棍,整個打仗期間他都在蒙特婁自甘墮落。寫的報導都是道聽途說,不然就是無中生有。
不過我仔細看看小冊子,我發覺我被耍得真是夠徹底,我別無選擇,馬上向大家招認:「這是朵伍掛名,」我吞吞吐吐地說,「但是內容……內容……大部分都是我寫的。」
「朱利安,你真的做了這些事啊?」夫人問。
「沒有上面寫的那麼誇張啦!」
她面向山姆:「你就是這樣保護他的啊?」
山姆大受打擊,不過他還是很鎮定:「艾蜜莉,喔不,康姆斯多克夫人,朱利安是個年輕人,有他自己的想法,不見得會聽勸。」
「萬一他死掉怎麼辦?」
「好幾次他差點死掉。如果妳認為這是我的錯,我其實也無話可說。」山姆接著向她解釋我們是怎麼離開威廉斯弗德鎮的,又是如何被迫加入洛朗陸軍部。「我已經盡了全力保護他,雖然有的時候他做起事情來很魯莽,我也一樣,可是他現在還是毫髮無傷的坐在這裡。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她又轉向兒子,「朱利安,你在軍中就非要玩這些把戲不可嗎?」
「我覺得有必要,我是在盡我的責任。」
「那你有必要那麼盡責嗎?還有你,哈薩德先生,你說這個希爾多.朵伍發表的文章是你寫的?」
「我沒打算出版,」我的臉紅了,一直紅到髮根,「我看到這個冊子就跟您一樣意外。朵伍假裝指導我寫作,我就把我練習寫的東西拿給他看。他完全沒有跟我說要拿去出版,而且還是用他的名義出版。我要是知道的話,絕對不會同意。」
「他就是知道你不會同意才不跟你說。哈薩德先生,你真的那麼天真嗎?」
受到這麼嚴厲的斥責,我實在無言以對,沒想到卡莉莎竟然還給我猛點頭。
「其實也還好,」山姆說,「只要沒人知道這個康門葛其實是姓康姆斯多克就好了。艾蜜莉,妳到火車站做什麼?」
「我是代表愛國女性聯盟獻花。我們都會到車站迎接戰功顯赫的沙場英雄。這種場面可以提振老百姓的士氣。我又是康姆斯多克家的人,比較顯赫。我本來不會這麼激動的,可是我……你跟朱利安從鄧肯與克羅利領地失蹤已經很久了,有人說你們兩個已經死了,我當然不願意相信,可是也不能完全不信,結果我看到朱利安,我就……」她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
「這很正常啊!」山姆說,「千萬不要自責!」
「這下糟了,那些粗俗的報紙明天都會刊登這個消息,早晚……他都會知道。」
這個加重語氣的「他」指的就是德克蘭.康姆斯多克總統,大家也稱他「征服者德克蘭」。大家都沉默不語,一股嚴肅的氣氛籠罩客廳。
我一個晚上沒睡好,隔天早上聽到大家走動的聲音就醒來了。等到我們全部收拾好行李,放進康姆斯多克夫人另一輛空間很大的馬車,帶著一群僕人開往碼頭的時候。天上的星星才剛剛回家,空氣還是很冷。
這就是春天清晨的曼哈頓啊!要不是擔心有人追殺,我一定會讚嘆不已。我還看到寬敞的運河,貨輪在上面緩慢航行,還有一群健壯的馬匹在運河邊拉著垃圾船。此外還有美輪美奐的大道,衣著光鮮的貴族與衣衫襤褸的勞工一起擠在木頭的人行道上,旁邊的小巷滿是垃圾,偶爾還有動物屍體,發出陣陣惡臭。空氣中瀰漫著油炸食物、爛魚還有開放的下水道的濃烈氣味。這些氣味都籠罩在一股朦朧的煤煙裡面,被早晨升起的太陽一照,發出玫瑰色的光芒。我們愈來愈接近碼頭,我看到帆船與輪船的桅杆與煙囪在高空中擺動。我們沿著一個碼頭前進,來到一艘輪船旁,這是康姆斯多克夫人的船席爾維尼亞號。這是艘裝備齊全的小船,看的出來經過細心粉刷,有些地方還是鍍金的,船長與船員已經把鍋爐加壓,準備啟航。
我們上船之前,康姆斯多克夫人請一位碼頭的男孩去買幾份今天早上的「爆料報」,那個男孩帶著一疊報紙回來。我們分配好艙房,把東西放好之後,就到船頭的艙房集合,閱讀今天的「爆料報」。
我們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頭版頭條大剌剌寫著:
康門葛就是康姆斯多克 !
英勇的「少年上尉」正是當今總統的姪子!
第一幕 朱利安的起點這本書要講的是朱利安.康姆斯多克一生的冒險傳奇,不熟悉他的看官可能聽過「不可知論者朱利安」或者「征服者朱利安」(承繼他大伯的名號)。熟悉他的看官可以想像這本書會有血腥的場面,也會有背叛的故事,會談到拉不拉多州的那場戰爭,還有朱利安與基督國教教會的爭執。這些事情我都是親身經歷,都是近距離觀察,雖然我不見得喜歡就是了,這本書接下來的五個「幕」(我把書的一章比做戲曲的一幕)都會介紹這些故事。我跟著朱利安,從我出生的「松樹皮」伊甸園開始,一路走遍馬斯科庫徹、梅爾維爾湖、曼哈頓,還有一些...
作者序
【作者序】
不只一次有人問我,為什麼要暫停未完成的《時間迴旋》三部曲(《時間迴旋》、《時間軸》與《時間漩渦》),跑去寫這本截然不同的小說《記憶之塵》。
我的答案是我覺得我別無選擇。有時候是作家寫一本書,有時候是一本書選中作家代為執筆。《記憶之塵》選中了我,帶給我的靈感如此豐富完整,又如此迫 切急促,我覺得一定要寫出來才行。
很多十九世紀的美國作家把美國比做古羅馬。我在書裡也借用這個比喻,以羅馬皇帝「叛教者朱利安」的故事為藍圖寫作這本書。這位皇帝想在全面基督教化 的羅馬恢復異教。我很清楚在當今的美國,基督教福音基本教義派已經是政壇的主流勢力。這本書的時空背景設定在二十二世紀,浩劫過後的美國。最激進的福 音教派政治運動人士要的就是一個神權政府,以耶穌基督的名義統治國家。我在書裡就打造了這樣的政府。當然現實世界裡這樣的政府運作起來不可能像他們想 像的那樣乾淨善良。理論和現實之間難免會有差距,我寫這本書就是要探討這個差距,這個趣味無窮的差距。
我寫這本書之前做了研究,我發現真實的歷史其實是變幻莫測的,完全無法預料,常常是一連串的意外匯集成的長河。一個典型的十九世紀美國人如果有機會 看看現在這個世界,一定會覺得五味雜陳,讚嘆反感又不可思議。我想把這種文化演變引進我所想像的二十二世紀美國。在這本書裡,美國與荷蘭為了爭奪拉不 拉多而戰。難道我真的覺得這場戰爭會在一百六十年後上演?不是的,但是我真的覺得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如果我們能預知,一定也會覺得不可思議,荒誕無稽 。這才是歷史的真相,我真的覺得用直線推進的敘事手法會辜負歷史,也會辜負科幻。我覺得《記憶之塵》是沒有向量的,不是一個線性的科幻小說。讀者可能會 覺得這本書讀起來像是從破碎的鏡子看美國的歷史,那也無妨,因為這是我刻意營造的效果。讀者要把這本書當成地理政治的幻想曲,我也覺得無妨。
這本書裡很多的反諷與幽默是針對當今的北美政治局勢,我不曉得外國讀者看了會作何感想。我希望這本書的冒險故事夠精采,幽默片段夠傳神,故事主題與 言論自由的精神夠普遍,能衝破深厚的文化藩籬。至於這本書有沒有做到這些,當然就留給讀者你們來評斷了
【作者序】
不只一次有人問我,為什麼要暫停未完成的《時間迴旋》三部曲(《時間迴旋》、《時間軸》與《時間漩渦》),跑去寫這本截然不同的小說《記憶之塵》。
我的答案是我覺得我別無選擇。有時候是作家寫一本書,有時候是一本書選中作家代為執筆。《記憶之塵》選中了我,帶給我的靈感如此豐富完整,又如此迫 切急促,我覺得一定要寫出來才行。
很多十九世紀的美國作家把美國比做古羅馬。我在書裡也借用這個比喻,以羅馬皇帝「叛教者朱利安」的故事為藍圖寫作這本書。這位皇帝想在全面基督教化 的羅馬恢復異教。我很清楚在當今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