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憐香。
這是當今武林中最讓少女心動的名字。
如果有人對她們提起這個名字,她們會臉紅,然後生氣,脾氣火爆的還會砍你一刀,踢你兩腳。
因為「王憐香」這三個字,標誌著武林中為正道所不齒的大淫賊、大魔頭。
然後少女會回家,坐在窗前,雙手托著腮幫子癡癡地想。
直到月上柳梢頭。
說不定就有個英挺彪悍的俊青年,或者一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年,總之恰恰是妳心裡暗自勾畫的模樣,不知怎麼已經站在妳房裡,含笑望著妳。王憐香原本是武林中最負盛名的易容高手。
可是少女還是紅了臉。
這麼一個知疼知熱,溫柔纏綿的人兒,叫人想不動心也難。
八年前江湖中有一雙「鴛鴦盜」。
此「盜」非「盜竊」之「盜」,卻是「強盜」之「盜」。
終於有一次動了公憤,武林正道群起攻之,「鴦盜」死於是役,「鴛盜」僥倖逃脫。
一年後,一十七位武林中人相繼橫死,他們有的是獨霸一方的大豪,有的是閉門清修的隱士──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參與過圍剿「鴛鴦盜」之役。
就在此時,江湖中出現了那個夜走千家採花忙的「千面公子」王憐香。
每一位見過他的少女,一縷柔情,就此繫在了王憐香身上。可是沒有任何人描繪出的心上人的容貌是相同的。
武林中人再度開始追剿當年的「鴛盜」,現在的王憐香。
這一次不只是白道,連黑道也驚動了。
因為王憐香的傾慕者中,恰好有洞庭湖水寨鄔老三的掌上明珠,和太行山陳久的親妹妹。
想要殺王憐香的人越多,王憐香的名頭卻越大,愛慕他的少女也越多。
曾經有三次他已經被圍住,有一次甚至已經被捉了起來,卻被參與追捕的女子給放了。
王憐香彷彿有一種魔力,只要接近他的女子,就會對他深深沉迷。
兩個月前得到王憐香的線索,追蹤者再次集合起來。
這一次的追捕者全部是男性,免得多愁善感的女人壞事。
王憐香糟糕了。
世上也許就要多出好多好多傷心的女子來。
月光。
月光如水。
月光如水映得刀光如雪。
刀是好刀。
厚背而薄刃,血槽晦暗,赫然曾經飲過不少人血。
刀身上雕刻著奇異的龍紋,一條有九個腦袋卻只有一條尾巴的四腳龍。
五十年前所出《兵器譜》上曾有記載:「龍影,刀,長三尺兩寸,天生神匠魯班所鑄最後一件兵器,以魯師之血淬火,之後其上隱隱現龍紋,三日後乃現異相之龍,九頭而一尾,大師歿後不知所蹤。」下面又有小字注解:「江湖異談,未知其真偽。」
今日的場合,不可能有贗品。
所以刀是真刀。
真正的龍影刀。
五十年未曾露面江湖的龍影刀。
渴望飲血的龍影刀。
刀柄緊緊地握在一隻手中。
一隻男人的手。
手上老皮糾結,青筋畢現。
說明那個拿刀的男人現在已經很老,而且很緊張。
他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其實他現在也實在不必這麼緊張。
畢竟他闖蕩江湖三十餘年,早已不知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而且他身周有武林中三十二個頂尖高手集結於此,並且由百年來武林不世出的奇才俊傑盟主沈子衿親自壓陣。
他實在沒有什麼好怕的。
笑話,他會怕?
他嗤笑著心中無稽的想法,提氣凝神,大喝一聲,朝著眼前清冷的目光砍了過去。
刀光一閃。
他的世界似乎有些奇異的扭曲。
他的雙眼似乎有些錯位。
他的左腦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右腦的存在以及逐漸遠去。
他看到那雙清冷的目光中帶了些嘲諷的味道。
他醒悟到自己中刀。
他甚至沒有看清楚王憐香那小賊的刀長得什麼樣。
這是武林一代耆宿「金刀龍王」龍無雙倒下去的時候最後一個想法。
這時他的半邊頭顱才帶著一輪血雨噴濺出去。
人群本能地閃避,驚叫嚷罵中更暴出幾聲悲憤的怒吼哀鳴。
「爹!」
「岳父大人!」
「該死的小賊,我和你拼了!」
「姓王的,納命來!」
龍門人丁興旺,今日到場的三十二位武林正道高手中,有龍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婿,一個孫兒。
四條人影狠狠地撲了上來。
被作為標的物的黑色人影忽的幻化成兩條,四條,八條,最後幻化成一連串淡淡的人影,飄也似的逸出了因為那幫愚蠢的龍子龍孫沉不住氣而變得殘缺不全的陣勢。
「後會無期了!那刀不錯,我就接收了,免得暴殄天物!不必謝我──」
在說那句「後會無期」的時候,王憐香已經閃出了這片險些成為自己葬身之地的密林,說到個「謝」字的時候一躍而起,踩準一塊山崖邊突起的大石,再說個「我」字,就勢再一躍,就可攀著他事前準備好的繩索下山而去,絕對比那幫正道之士動作快得多。
正當那個「我」字還在山間回蕩,那幫自詡的正義使者的怒罵還遠在萬水千山,王憐香想要大笑兩聲以表達暢快之意兼氣氣那幫偽君子的時候,驀然他的右腳踝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一怔,心念電轉之下,左足急踏,企圖再度躍起以平衡失衡的右足。然而一股大力扯得他整個身子直往後退去,摔在無憑無藉的半空中。
有人暗算。
他剛來得及想到這個,一雙大手已經沿著「曲突」、「環跳」諸穴一路而上,毫不客氣地把他周身大穴封了個遍。而後那雙大手才把倒吊著的他扯了起來,穩穩抱在懷中。
「你!」
王憐香又驚又怒,剛要喝問,那人迅捷無倫,又封上了他的啞穴。
他只能惡狠狠地瞪著那人的眼睛,用目光來向那人叫陣。
那人卻根本不打算接受這種精神挑戰,單手抱著王憐香,另一手攀著繩索下到下面一個天然洞穴裡,才把王憐香放下。
那繩索原本是王憐香為自己開溜準備的,那洞穴經過他秘密改造,有時候拿來藏匿一時來不及脫手的貨物。
沒想到如今全部被敵人順手利用,自己反成了可被隨意處置的賊贓。
思及此處,王憐香瞪著那人的一雙美目簡直可以噴出火來。
「乖乖在這裡等我,我會儘快回來接你。」
那人的聲音溫和醇厚,透著練武之人少有的斯文敦厚之氣,聽在王憐香耳朵裡,卻有如晴天霹靂。
他想要叫,卻苦於穴道被制,只能驚駭地張大了眼睛。他的眼中在驚駭之後,因理智而浮起的,是更多的悲傷與憤怒。
黑暗中那人也不及端詳他的表情,只管攀著繩索重新上了山崖,在眾人趕到前剛好來得及收起繩索,做出探身觀察山崖下情形的樣子。
「小賊納命來!!」
一聲怒吼伴著凌厲的刀光直劈向那人的背。
那人彷彿背後長著眼睛似的,也不轉身,側踏一步,右足斜插,堪堪避過刀鋒,大彎腰,斜插柳,右腕一抬,生生止住了龍家老二的鬼頭刀。
「在下沈子衿!各位小心,下邊似乎是個深谷。」
那人一開口表明身份,原本氣勢洶洶的眾人猛地收住了勢。
有人便忍不住驚呼。
「盟主!」
「沈大俠!」
「沈賢侄!」
「子衿兄!」
面對或親或疏的各種稱呼,沈子衿回給眾人的僅僅是一個苦笑。
「在下勉力追尋,不料那廝倒也硬氣,到了崖邊便跳了下去。」
眾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驀然人群中有人大聲道:
「那廝狡猾得緊,這裡又是他老巢,他定有詭計脫身!豈可不下去看個究竟?!」
沈子衿緩緩循聲望去,見是龍無雙的長孫龍靜文,便有些驚訝地點了點頭。
「現下夜將深了,山裡多瘴氣,況且地形不熟,也不知道下面有沒有什麼毒物,還是先退下山去投宿一宿,等明早日出後再作打算吧──不知各位以為如何?」
此言說得有理有據,甚是穩妥,老一輩中已經有人暗暗點頭讚許。
然而這龍靜文雖然名為「靜文」,卻終究只是家長期待,其本身是既不「靜」又不「文」,家世既好,本人勤勉之下武藝也有小成,一向甚是驕縱,當下便不買沈子衿的帳。
「死的不是你親爺爺,你自然說得稀鬆平常!真不明白你這膽小如鼠之輩,是怎麼鑽營到武林盟主的位子的!」
此言一出,眾人皆臉色大變。
他的父親龍家老二龍嘯海連忙喝止,邊向沈子衿致歉。
「小文!你這混帳胡謅些什麼!還不快給我閉嘴!?沈賢弟,我家小子也是因為太過傷心了,才……」
「龍二哥不必多說,子衿全都明白。龍叔為人豪爽大方,甚是照顧後輩,沒想到最後竟然……」
沈子衿說到動情處,也不禁有些紅了眼睛。
「不然,我和靜文留在崖上守著,若有動靜即以煙花通信。各位請放心下山休息,尤其是幾位老前輩,就拜託嘯天哥和嘯海哥打點雜務了。」
言者誠懇,聽者動容。
龍嘯海當下便點頭道:「說得也是,大家都該休息休息了。不如便一起下山去,明日清早再尋個當地土人問問路徑吧──愚兄幾個還得打點打點老爺子的身後事。」
說著說著一條錚錚鐵漢虎目竟然也紅了起來。
眾人也都唏噓不已,龍家女婿兼龍無雙老爺子的得意弟子郭誼春竟然低低地嗚咽起來。
「我要在這裡守著!」
龍靜文再次不畏眾人驚愕的目光,大聲宣佈。當他的眼光與沈子衿的雙目對上的時候,更是狠狠地瞪了回去。
這小子似乎不太信任我。
沈子衿想著,苦笑地開口。
「既然賢侄定要留在山崖上守候,那麼在下只好捨命陪君子了。龍二哥,只管放心先下山去吧,明日戊時再在此地會合,不知意下如何?」「有沈賢弟在,老哥哥我自然是大大的放心。靜文這孩子要再不懂事,只管替我教訓他,不必客氣。」
龍嘯海邊說邊狠狠瞪了龍靜文一眼,意思是令他乖乖聽話。然而父親的心服口服反而更加激起了龍靜文對這個僅比自己大不滿十歲的年輕武林盟主的挑戰心。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少年時意氣之爭的假想敵,日後竟然會成為他窮極一生念念不忘想超越的人。
那都是後話了。
月光。
月光依舊如水。
山澗裡有深谷升起的瘴氣,盤旋不去,看不清下面的情形。
然而山頂此處還是一片清明。
月亮的清輝輕灑在山頂上,就像美麗的姑娘夜晚臨睡前扔在床下的那片輕紗。
「你何不抬頭看看星星?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沈子衿頭也不回地對著龍靜文說。背後的目光已經快把他的背燙出一個洞。
他不禁苦笑。
「我的背有那麼好看麼?」
「起碼可以防止被你暗算。」
龍靜文毫不客氣地說,目光仍然絲毫不敢懈怠。
沈子衿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為什麼要暗算你?」
「你自己知道。」
龍靜文狠狠地瞪著他。
「可惜我不知道。你站到現在難道不累麼,何不坐下來?」
沈子衿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看來我們之間似乎有些誤會。」
龍靜文只覺得眼前一花,明明在自己眼前被自己看得牢牢的沈子衿竟然已經竄到了自己身後,並且用自己家傳的十八式擒拿手中的一式「金龍探爪」制住了雙肩。他又驚又怒,剛想回以在家中拆解慣了的「龍行雨順」,卻被一股大力壓得直往地上坐去。
「離天亮還有四個時辰,我想我們可以好好溝通溝通。」
肩上壓力忽失,龍靜文趁勢一個翻身又跳了起來。耳邊傳來沈子衿柔和的聲調,彷彿他根本就不曾出手。
龍靜文愣住了。他眼睜睜看著沈子衿在他身邊盤膝坐下,笑吟吟地招呼他也坐,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
也好,就先聽聽這廝要說些什麼。
龍靜文恨恨地想,他其實有些糊塗了。
可是沈子衿並沒有馬上說話。他怔怔地凝視著掛在天空將滿的月亮。
「我常常這樣望著月亮。」
就在龍靜文已經不耐煩的時候,沈子衿忽然靜靜地開口了。
「我望著月亮,就會想,那個人是不是也在看著月亮呢?那個人現在又在做些什麼呢?他有沒有吃飽,會不會受凍……那個人經常會忘記吃飯,是個迷糊的人。然後我就想,我是不是應該去找他。」
「那當然應該去。」
龍靜文忍不住大聲回答。雖然他也發覺沈子衿並不是在對他說,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爹也常惹我娘生氣,如果娘生氣回了娘家,我爹就算再忙也會帶著禮品親自去道歉,然後把我娘接回來。」
他見沈子衿有些驚訝地轉過頭來望著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皺著眉,撓了撓後腦勺。
「我爹偷偷說,娘其實是等著爹去接她的……所以……我想……」
沈子衿有趣似的笑了。
「你怎麼知道那個人便是我心愛的人?說不定是我的親人啊。」
龍靜文有些苦惱似的望著他。
「我說錯了麼?可是,你臉上的表情,就和我爹下定決心去找我娘前一個樣。」
沈子衿下意識地摸摸臉,不禁失笑。
「原來還有這個道理。」
他喃喃自語著。
「沈……呃,你喜歡的女子長得一定很美吧?」
龍靜文有些好奇地問。
「嗯,他是很美,不過與其說他是個美人,不如說他是個可愛的人。性格單純,脾氣火爆,對山裡受傷的動物卻很溫柔,就像小孩子一樣的惹人憐愛。」
看到沈子衿用著做夢般的口吻敘述著,龍靜文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他那英明神武的老爹,在講起他娘年輕時候的事情也是那副傻樣。原來男人遇到心愛的人都會變得很蠢。他忽然覺得這個沈子衿並沒有那麼討厭了,同時暗暗警惕著將來千萬別變成那副德行。
「喂,小子,起來了!」
龍靜文是被他爹的大腳丫子給踢起來的。
「你小子硬是要守夜,結果倒睡得跟豬似的,還是沈老弟一個人辛苦!」
耳邊是老爹的怒罵,龍靜文茫茫然四顧,正看到沈子衿疲憊卻仍含笑的眼。
笑有很多種。
有豪爽的笑,嬌媚的笑,挑逗的笑,悲傷的笑,溫柔的笑,激動的笑,憤怒至極的笑。
此刻沈子衿臉上的,卻是非常下流的壞笑。
引他為知交的那幫豪客若是見到現在這個樣子的沈子衿沈大俠沈盟主,大概也不大敢相認了。
「你這個流氓!強盜!淫棍!登徒子!下流胚!」
從床上傳來非常貼切的怒罵。
床很大。
床上堆得下好幾條被子。
床上現在也的確堆著好幾條被子。
王憐香就躲在這些被子之間,只露出腦袋,不住口地大罵。
明明是惡毒的咒罵,沈子衿卻如聽天籟般地微笑著。
真正的王憐香有一張雪白的瓜子臉,細長的眉毛,溫潤靈動的漆黑眸子,高挺而不鷹鉤的鼻子,豐潤而豔麗的紅唇,這些以男人而言太過秀氣的五官,是王憐香自己非常痛恨的,卻也是沈子衿的最愛。
昨天凌晨,在龍靜文放鬆對他的懷疑,終於抵擋不住周公的邀請一起到夢裡下棋去之後,沈子衿才翻下山洞把王憐香抱上來,再帶下山去送進自己的秘密別莊。可憐王憐香因為穴道被封,血氣不順,在陰冷的山洞裡已經凍得嘴唇發紫,奄奄一息了。在沈子衿解開他那被封太久的穴道又餵他喝了薑湯之後,他便一直沉睡到沈子衿回來為止。
沈子衿奔波了一天一夜,已經很疲憊。可是他還是微笑著。他愉快地看著王憐香因為激動而發紅的美麗面龐,以及不斷波動著的長長秀髮。當他揭下王憐香臉上的蒙面巾,看到一張滿是疤痕的麻皮臉的時候著實嚇了一大跳,但是聰明如他隨即想起王憐香一向擅長的易容術,便以蘸醋的熱毛巾敷王憐香的臉,趁著王憐香沉睡的時候洗掉了他得意的化妝,還原為他八年來魂牽夢縈的容顏。
他的心情實在非常愉快。
他打斷了王憐香罵他的雅興,溫柔地問著:
「你餓不餓?我叫人送吃的進來好不好?」
「我才不要你的東西呢!我只要你放我走!」
王憐香憤憤然回答,一臉的輕蔑加警惕。
被自己心愛的人拒絕的滋味實在不太好,沈子衿也不禁笑得有些苦澀。
「你要走便走,我不會對你用強的。」
「那……你先還我的……我的衣服來。」
沒想到沈子衿答應得如此乾脆,王憐香一時也有些歉然。他紅著臉,結結巴巴地把話說完。
沈子衿的心情忽然大好。
「你的那些爛布,我都已經扔掉了。我這裡倒也還有幾套衣服,不過……你剛剛才說過不要我的東西……唉,我也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沈子衿嘴角噙著笑,還硬是做出跌足歎息狀來,悠哉悠哉等著王憐香開口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