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與阿公握手訣別
二零一七年參加過太多喪禮,以為除夕可以送走晦氣,誰知道便在深夜十一點多迎接殯葬業者前來,看他們架起帳篷,為外公換上衣服,把他安穩地放進「像在吹冷氣」的冰箱,在法事籌備過程中開始守歲。
今晚,在三七法事的間隙,我走進阿公的房間,翻找這一位九十歲老先生的生活痕跡。
床邊櫃子塞滿了看起來和我一樣老的中藥罐,平臺上則擺著眾人送來的成箱營養品,地上擱著早已空了的藥酒甕和當初捨不得喝如今應該也放壞了的進口酒,一旁則堆著幾袋標榜漢方精華的成人紙尿布。書桌上堆滿各大醫院領取的處方藥,也有子孫整理好的他的衣物。壓在老舊透明塑膠墊下面的,是他不外傳的藥散祕方:清血的、止咳的,幫助消化的,但寫滿藥方的紙上面,沒有註明功效,除非拿著藥單一一去問中醫來歷,那些藥方終究也將離開人世。
我的阿公是農夫,同時也是國術推拿師,家中堆滿了各式藥洗液,以前也經常有人來找他處理筋骨毛病。他是村子裡的知名人物,有一定地位,牆上掛著許多執照和匾額,多半稱讚他接骨的技術。
但我與阿公的緣分不深,不是不在乎,也不是他待我不好,而是如果可以不說話,最好就閉嘴。天知道你會不會忽然挨上一陣罵,那個嗓門真的很可怕。
長大之前,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小時候,有一次在外公家過夜,他問我要不要吃宵夜,我點頭,他便踩著因農耕而變形的O型腿,踏進廚房煮了一碗麵線給我吃。生薑配肉絲,再用醬油入味的麵線,吃起來和老媽煮的一模一樣。「這是她跟她爸爸學的嗎?」
當然,我也記得他拿著鐵鍋,一手拿著飯匙攪拌鍋中的魚乾與剩飯,用奇異的腔調喊著「喵咪喵咪」,招呼家中貓咪吃飯的樣子。那個畫面讓我難以接受。「眼前這個貓奴,真的是我那嗓門特大,又愛罵人的阿公嗎?」
曾經維持著的,稍微親切的互動,在我長大成人之後便淡了。當然,主要原因是我選擇疏遠。我生性孤僻,雖算是人來瘋,但如果可以不開口,絕對不多說一句。對家人有愛,但表面冷淡,不知道如何扮演順服的晚輩,深怕面對任何突來的索求。而他的價值觀像是爬牆虎,終要爬滿後世子孫的牆。那些堂堂正正的、孝順服從的傳統觀念或許沒有不對,但我是拒絕的。雖然不至於拿剪刀去修剪,但我選擇繞路,不願直面他和他的索求。
你忙成這樣,不太正常。你還不結婚,不太正常。他這樣說,對我說,對其他人說,我一度以為「不正常」是他的口頭禪。曾經有一陣子,就連穿衣服也會被他念,你這樣穿(破的牛仔褲),不太正常。既然每次都要被念,我當然不願自討沒趣,更不可能直接回嘴。趁著工作忙,去阿公家的次數也少了,他意識到我的閃躲,爾後每一次碰面都像是諜對諜。
外頭,親戚們正在談話,我繼續在他的房間翻找。從我有印象以來,他便睡在這個房間,老舊的木架包床早已經搖晃變形,上頭的蚊帳不知道換過了幾床,床的木框還掛著他的拐杖,卻想不起他何時用過。我想起除夕那一夜,他同樣躺在這張床上,鼻子架著氧氣機的透明軟管,我們在他耳邊呼喚,不知道那時候他是否聽到。
就算到了九十歲,人生最後幾個月開始生病,就算已經昏迷不醒,他依舊維持著驚人的骨氣。或許是氣場太強,只能遠觀,以致當時沒注意到,阿公床邊擺著一張葬儀社的名片,當然也有可能是這段期間親戚翻找後落在那裡的。他在生前其實已經決定了很多事情,包含死後的儀式還有負責誦經的師傅。當然,阿公也堅決不做任何可以延長生命,卻有損一絲尊嚴的醫療方式。
如今木床堆滿參加法事的子孫們的雜物,枕頭旁邊有個無蓋小盒子,裡頭裝著冷氣遙控,糖果,原子筆,但最多的便是藥,口服的,滴眼睛的,一種接著一種……一名老人到底要服用多少藥才足以維持一整天的身體運作?
盒內一個物件,讓我不知所措:一個黑色的,接觸不良的手電筒。
阿公家的天花板很高,日光燈卻不夠力,就算拿著高畫質手機拍照也糊成一片,更不用提入夜要睡,把燈熄滅之後會有多黑了。我想起年前那場大地震的夜晚,他是否感受到相同的搖晃?睡在這張床上時,這一支接觸不良的手電筒,是否曾經帶給他光?
同樣穿着白色麻衣的表姐掛著淚痕走進來,我看著她,聊了幾句。她自責沒見到他最後一面。她說,她與阿公最後的相處,是年前她回來,推着輪椅送他在田間散步,「我記得那天太陽很大。」
我告訴她,能夠有這樣的回憶實在很好。她點頭,說也只能這樣想。她不知道,我很羨慕她。
我和阿公的最後一次對話,是某個太陽稍嫌無力的秋天下午,在昏暗的客廳(為什麼鄉下房子燈光總是那麼暗呢)。九十歲的人了,坐在藤椅上的身影有些沉,舅媽無語坐在一旁,我媽媽則在後面廚房收東西,當我正要出門發動摩托車時,他彷彿一隻捉住獵物的豹,淡淡地用臺語對我說:「你應該知道我想講什麼。」
我看著他,內心無比疲憊,「天啊別又來了。」
「阿公,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不想聊這些。」
壓抑了那麼久,終於開口。我如釋重負,但也清楚他的目光不曾離去。我媽從廚房走出來,我順勢向他道別,他若無其事「嗯」了一聲。直到踏出門口之前,我都覺得芒刺在背,「難道沒有別的話好說嗎?」當初年輕的阿公,或這個家族的所有男人們(我那一臉滄桑、早已因為癌症過世的舅舅),是否都承受了相同的注視?
那天走出阿公家時,曾閃過一個念頭,之後再來陪他吧。
但我沒有,也沒有機會了。我的倔強或許來自於他:我們都不擅長此道,為了自尊而把身邊的人推得遠遠。
我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把玩着那支手電筒,之後關上電源,放回小盒子。表姐摸著桌上疊得整齊的衣服,像是撫摸阿公那樣溫柔,哭著說道:「怎麼就這樣突然不見了。」
此時,我的眼角餘光瞥到那支手電筒,它正發出微弱的,斷續的光。
「欸,不是關了?真的接觸不良啊。」我拿起手電筒,再次關上電源,金屬質感的筒身有點冰涼,烤漆斑駁,紋路摸起來像是一隻滿布皺摺的手。
第一次握外公的手,就是在他彌留之際。那一隻手不曾回握。那皮肉之間鬆垮、肌肉彷彿變成棉花的觸感我還記得。如今,我握著手電筒,想像他在黑暗中尋找光明時的身影,責備自己同時滿是不捨;阿公,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握手了。
一張Mixtape
每逢年底,工作量大增、加班嚴重,常錯過回桃園的末班火車,只好搭捷運到迴龍再改搭計程車回家。曾經有過一個禮拜平均搭三四次計程車,也攔過幾臺重複的,有幾次甚至剛上車說完目的地,就有司機回話:「是要切進舊火車站圓環就靠右停車嗎?我載過你。」
或許是開得太習慣,彷彿閉上眼睛也能在正確的地方轉彎一般,每次在迴龍山區那一段,多數司機會高速行駛。車體較輕的,開在山路蜿蜒處還會有一點點飄移感。下意識覺得自己會連車一起墜入山谷,我死命握緊車窗手把直到汗液慢慢滲出。如果車上司機播放節奏比較快、鼓點比較重的歌曲,還會覺得自己在演《頭文字D》,就算甩尾也不意外。
好幾次,坐到同一班車,舊型車款——乍看會以為得要搖手把開車窗那種,當下很失望,覺得為什麼前面沒有人先搭上去,害我搭不到後面那一臺比較新又比較體面的轎車——裡頭的司機是一位年約六七十歲的老先生,依稀記得他戴著臺灣中年男子喜愛的電繡文字的帽子,但我忘了上頭繡著什麼。忘不了的,是他沿路都在播放著嘻哈饒舌歌,有些還是我個人的心頭好。一開始,以為是他在聽廣播,後來才發現那是CD。第二次攔到他的車,才剛打開車門,就聽到俐落的饒舌音樂,立刻認出他來。
「欸,司機先生,音樂不錯喔。」
「喔,我聽不懂啦,跑車的時候加減聽。我兒子幫我燒的啦。」
Mixtape嗎?在播放軟體的歌單還沒出現之前,Mixtape應該是最多人分享音樂的方式吧:把喜歡的歌,透過CD卡帶兩用音響,把CD的歌轉錄到錄音帶上。誰知道如今連CD播放器都快找不到了。
我想起,自己也曾製作過Mixtape,在爸爸的車上放。
那時我高中,大約一九九五年左右,CD算是在臺灣剛開始普及了。但因為家裡車子音響只能播放錄音帶,所以我習慣製作自己的Mixtape,每天早上爸爸開車送我上學時,便在車上聽。遇到很喜歡的歌,不由自主調高音量,但爸爸怕吵,便會要求我小聲一點,我雖然不高興但也只能照辦。車內的時光是非常愉快的,雖然多半沉默,我自己哼著歌,他在旁邊握著方向盤,我們就這樣陪著彼此。
有一個晴朗的日子,場景一樣是在爸爸那臺白色的Toyota前座,前方是好幾條大路交會的岔口,除了通往桃園高中、虎頭山方向,同時也通往臺北與龜山。明明是交通繁忙但鮮少堵車的路段,我們卻卡在桃園巨蛋前的成功路上,久久不能動彈。
逐漸的,我有些不安。不是擔心遲到,而是窗外有種世界暫時停止運轉的凝滯感。
車子停停走走,我們終於往前移動了幾臺車身。此時,我看見前方車底,有一條深紅色的水痕,觸到了路邊水溝的低窪處。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餘光發現左前方有警察圍著,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那是一個火車站公布欄張貼著違反平交道規則而被撞得稀巴爛屍體照片的年代,甚至有同學因為違反交通規則(他不願走地下道而直接穿越馬路)就被抓去聽了整整兩個小時的交通安全講座,結束後他說:「這輩子沒看過那麼多車禍現場照片,有夠想吐的。」
許多血淋淋的畫面跑過腦袋,我乖乖別過頭去,爸爸則專注看著前方不發一語。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為什麼還記得那麼清楚?如今的我,不知道多久不曾搭過爸爸開的車。一方面是他經常不在臺灣,另一方面則是我早已經過了需要接送的年齡。我沒有開車的打算,創業已經夠累了,只想盡可能減少需要負擔的責任,搭乘大眾運輸至少還能偷偷打個瞌睡。與我年紀相仿的朋友,經常開車帶著全家人出遊,而我一次也沒有。不知道爸爸是否期待過我開車帶他出門去大賣場逛逛,還是前往機場接他回家?
那張我們一起聽的Mixtape,裡面其實都是我想聽的歌,不曾有過他喜愛的蔡小虎或是文夏。後來的我,可曾為他做過什麼?
嘻哈音樂繼續在車內咆嘯著,多半是我不曾專心聆聽,但曾在街角服飾店或是外頭聽過的流行類型。我猜想他兒子小我二十歲左右,應該是大學的年紀,因為那樣的節奏的確是很挑年紀的。我與司機先生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緊接著,他聊起他兒子,說他大學念了奇怪的科系如今不知道要找什麼工作,說他交了一名很可愛的女朋友,說他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成家立業……那些憂慮聽來有些沙啞,不知道是否經常對人說起,在饒舌歌的襯底之下,有一點點迷幻的氣味。
「但至少他燒音樂給你聽,他很有心。」我說。
「沒有啦,我也聽不懂。但他電腦很好啦,成天燒這些有的沒的。」他說,有點羞赧地笑了。
表面上帶點訓斥,其實藏著驕傲的口氣,讓人好奇是不是只要當上父親,就會這樣形容兒子。我忍不住想知道,爸爸會如何對外人談起我……又不小心幻想,未來是否有人幫我燒Mixtape。
一個人吃飯
出國旅遊時,習慣挑選位在鬧區外圍一兩個街區的餐廳,或是專門講求便宜的食堂,希望能夠稍微貼近一點當地人的生活風景。第一次到日本旅行時,我和旅伴也以相同方式選擇用餐地點。某晚,我們來到一間咖哩飯餐廳,旅伴吃到一半,驚訝地對我說:「你難道沒發現,我們去吃的店,客人全部都是一個人吃飯的大叔嗎?」
我抬頭觀望四周,來用餐的人清一色是男人,中年人,都坐在吧臺區獨自吃飯,手裡湯匙安靜無聲地把食物投遞至嘴巴。他們不用手機,他們不讀報紙,就是專心吃飯。旁邊一名正要離開的顧客,桌上餐盤乾淨到彷彿被舔過數次,上頭不留一顆飯粒,只有淡淡的咖哩痕跡。
「對,去淺草吃的拉麵店、晴空塔附近的咖哩飯,還有飯店附近的牛肉飯,客人全是大叔!」
「難道我們也變大叔了嗎?」我心想。
是啊,即將步入前中年了,怎麼可能還以小孩子自居?
念書時,就算不是害怕孤單,吃飯要呼朋引伴,因為一個人吃飯是孤僻的代名詞。怪怪的。真的沒啥朋友的研究所時期,我買便當回房吃,如果非得外食,也要抓著一本書,一邊吃一邊看,不願面對自己隻身一人的窘境。
猛然回想,出社會之後,早已有大半時光都是獨自度過了。辦公室的午餐時間,剛下班的晚餐時間,除卻早餐在家吃之外,其他時間鮮少有人陪吃。無法自處的焦慮有時竄出,但有更多時候,我可以坦然地面對同桌空位、眼前食物或是與我併桌共坐的他者了。
「從那夜起,我明白,我老了;然而我也開始重生。」馬家輝曾在著作《大叔》中這樣說道。我想起漫畫《銀魂》當中,每當事件開始或結束之際,會看見男主角銀時或土方十四郎獨自坐在食堂吧臺區,低頭猛吃摻了甜紅豆或是美乃滋的特製茶泡飯的樣子。
以前不太理解,為什麼一名作者要安排這兩位年齡較同伴稍長的男子獨自吃飯;如今卻反而理解,這兩位扮演著「萬事通」、「新選組」領袖角色的人們,已經成熟到能自處而不尷尬,就連他人面對自己奇異的癖好(一人嗜吃甜食,另一名瘋狂愛吃美乃滋),也不覺得丟臉。
因為孤獨不再是負擔,才能坦然陪自己吃飯,也才有肩膀撐起他人的重量。這才是真正的大叔。
我的視線向旁越過旅伴,來到與我們相對的一名西裝男子身上,他揮手說了幾句話,店員送上一瓶啤酒與一只空杯。他緩慢地為自己斟酒,以舒服的速度一飲而盡,繼續拿起湯匙吃咖哩飯。
能夠變成這樣的男人,其實不算太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