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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是獨立也是封閉　　　　　　　　　 　　 袁瓊瓊




一九八二年，武漢大學宮哲兵教授在湖南江永縣發現了女書。到目前為止，這是全世界唯一一種為女性所創造，使用，並且只有女性夠解讀的文字。
關於女書：人類學博士姜葳在進行了兩年的田野調查之後，完成了《女性密碼──女書田野調查日記》。這裡面對於女書有如下的介紹：

「在這世界上，有個地方，女人使用的文字與男人不同──這種文字就叫做「女書」。「女書」出現於湖南省江永縣上江墟鄉，內容大半是對於上江墟鄉當時的社會狀況、婚喪風俗與農村生活的記錄。
雖然現在無法確證「女書」是先秦文字還是瑤族文字（江永是瑤族自治縣），不過可以肯定「女書」是由漢字轉化而來的。「女書」約有七百一十九個符號，代表語言是湘南土話──「峒話」，所以要看懂女書，須先學會湘南土話。
女書主要是給婦女寫信之用，尤其是結拜姊妹之間的書信，或許是生活困苦，內容多半是在訴苦。
「女書」的文體，最常見是七字一句，偶有五字一句，隔句押韻。因為婦女讀女書是用唱的，曲調固定且重複，所以本來比較口拙的淳樸農村婦女，一旦用唱歌的方式來表達，便能將自己的心事跟姊妹們說清楚了。
與「女書」相伴相生的，是女性獨特的社會生活習俗。江永及周邊地區的婦女盛行結交「老同」，尤其年輕姑娘之間，生辰相同的人或親密女友之間互相結拜，就是所謂的「老同」。
雙方家庭還為此專門修書，並舉行結拜儀式。在當地一年一度的盛事「鬥牛節」來臨時，男人出門看鬥牛，女人就趁機聚集「讀紙讀扇」，送字傳情；邀友結伴，邊做活計邊唱「女書」，同時也交流技藝。
還有一個重要場合需要唱「女書」，那就是婚前「歌堂哭嫁」。在新娘出嫁的儀式上，姐妹們會用女書寫出「三朝書」作陪嫁賀禮，新婚之日供婆家將這特殊製作而成的布冊子擺放在大廳中。」

女書到底存在了多久，目前眾說紛紜，尚無定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明末清初時已經存在。在女性地位卑下，「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時代裡，湖南鄉下的一群婦女，居然做出了這樣一件極端女權意識的大工程，這簡直是驚世駭俗。
女書被稱為「蚊形字」，是因為她的筆法只有兩種，就是線和點。而筆觸極為柔婉，所有的線條向左邊傾側。我第一次看到女書時，覺得它非常像刺繡。交叉和彎角使得女書看上去有女紅鎖邊的效果。關於女書受到漢字的影響這一點，我有另外的看法。我認為最初的女書創造者，一定是完全的漢字文盲。女書的筆畫幾乎完全連接在一塊，少有大開大闔，其實就是刺繡和女紅的原型。應該是發展長久之後，懂漢字的女性加入，才擴充了女書的筆意。但根底上，女書型態是陰柔與退讓的。這是弱者的書寫，非常的小心翼翼，並且沒有安全感。
目前的最新研究，女書文字其實接近兩千個。女書非常特別的一點是，不像一般文字，每個字有各自的不同含意。女書以讀音為主，許多不同意義的字會用同一個讀音字來代表，所以女書是必須讀出來才能夠理解的，是用耳朵閱讀的文字。必須連結上下文，才能確認文字的含意。這真是非常奇妙，難怪女書是用來唱詠的。它在形體上像刺繡，而在表達上像歌謠，這是非常女性世界的產品，全無粗厲之氣。完全是純女性的思考模式，也只有女性才能夠這樣機靈的來運用。
由於它是讀音文字，事實上牽涉到女性的日常用語，我猜測百年來男人不懂女書，跟生活方式與思考模式很有關係。如果不像女人一樣的生活，像女人一樣的思考，閱讀女書可能是很困難的。
《雪花與祕扇》雖然講的是兩個女人的故事，但真正的主角是女書。作者馮麗莎在後記裡也寫得很清楚。馮麗莎是美籍華人，美國是全世界公認女權意識最高的國家。一個在女權跟呼吸一般自然的環境下成長的現代女性，現在要描繪並且解讀百年前的封閉社會裡女性的壓抑與限制，這個對照是我除了看故事之外，最覺得有趣的部分。
故事裡的主角雪花與金蓮自小結為「老同」。「老同」似乎是跟隨女書而產生的一種人際關係，至少從書裡看來是這樣。成為老同之後，兩人之間最主要的來往便是以女書來傳遞情感。而這些文字寫在一把扇子上，在兩人之間來回傳遞。這也就是書名中的「祕扇」。
「老同」之存在，有點類乎男性的結拜，但是比那連結要更親密與深刻。彼此成為老同之後，除了對方，不許有別人。雙方可以各自婚配，但是女性同盟，則只能有一個人，就是彼此。
這種獨佔性的關係，老實說，跟愛情很相像，難怪女書的研究往往會與女同性戀者的研究連結。而乖訛之處亦在這裡。女書的內容除了日常生活，很大部分是詠歎感情。無論古今中外，女人生命裡，感情都是大宗。她們有所思有所慕，但是因為採用的文字男人不懂，因此思慕成為祕密。只能轉向傾注到同性身上。女書文字之發明，使女性能夠獨立於男性的控制之外，但相對的，也對男性關閉了自己。


前　言


這本小說的日期編列，是遵照中國傳統的方式。金蓮出生於清道光三年，換算西元為一八二三年；而太平天國的叛亂始於西元一八五一年，結束於一八六四年。
「女書」是婦女們使用的祕密文字，發展於中國湖南省南方的偏遠地區，一般相信早在一千年前就已存在。女書顯然是世界上，唯一由女性為自己專獨使用而創造出來的文字。






一、靜默



在村子裡頭，我是大家所謂「至今仍未歸天的那個女人」。對一個八十歲又守了寡的女人而言，日子過得真是悠悠無盡。我不再要求兒孫為我張羅什麼特別的伙食，對於家裡三天兩頭的喜事也早就麻木了。現在只有一件事能引起我的興趣，就是關於過去的回憶。打從還是父母身邊的小丫頭，到出嫁後仰賴夫家維生的女人，這麼多年來有些事一直深藏在我心裡。現在的我已沒有任何顧忌，畢竟像我一樣健在人世的故舊也不多了。
活到這把年紀，我對自己的個性早就清楚得很，我的優點往往是我最大的缺點。我這一輩子都在渴望著愛，明知這是規矩的女人不該有的念頭，我仍一直懷抱著期待；這種不被認同的欲望，就是我人生各種麻煩的根源。童年時的我總盼望得到母親和家人多一些的關愛，所以我甘心做個柔順的女兒，服從家人的任何要求，這是一般人理想中女性應有的品格。而我是如此心切於討好家人，哪怕只為了換來一點點的溫情，我都努力完成他們的期許──包括強忍著腳骨被纏裹斷裂的痛苦，好成為全村腳形最嬌小美好的女孩。
每當我的淚水滴落在染血的纏腳布上，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時，母親就在我耳邊輕柔地鼓勵：再忍耐一個小時，再忍耐一天，再忍耐一個星期就好了……她不斷地提醒我，多熬一會兒的代價是值得的。母親以這種方式教會了我如何忍耐，不只是承受纏足或生孩子等肉體上的試煉，還要有能力抵禦精神上更深一層的痛苦。母親總是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種種缺點，教導我把它們轉化為有利自己的性格。這樣的教育方式在我們這裡稱為「疼愛」子女，後來我聽兒子解釋，這個名詞在男人使用的文字中包含了兩個意思：第一個字代表痛苦，第二個字代表憐慕，而兩個字合起來就是母愛的定義。
裹小腳這件事不僅改變了我的肢體，也改變了我整個人格。更奇妙的是，這段過程中的體驗似乎貫穿了我的一生，把我從一個溫順的孩子變成意志堅決的少女，再從一個凡事遵從公婆指令的小媳婦，變成村子裡地位最崇高的女人，負責督導嚴謹的村規。當我四十歲時，僵硬的感覺已從我緊密纏裹的三寸金蓮上轉移到了內心；長久以來強烈的不平與悲痛，讓我無法寬恕那些我曾愛過以及愛過我的人們。
在那段處處壓抑的日子裡，我精神上唯一的反抗方式是透過「女書」的傳遞。女書是我們村裡女人間流傳的一種祕密文字。我第一次感到心靈的釋放，是收到雪花用女書寫給我的信，也就是現在放在我桌上的這把扇子。雪花和我同年，是我的密友兼筆友，我們稱彼此為「老同」。雖然我與雪花相識後有了許多宣洩情緒的機會，但都只限於和她單獨相處的時刻。在其他場合，我都很小心地扮演著模範妻子、媳婦以及母親的角色，要求自己有玉石般堅強的心志，面對人生種種危難的考驗。但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一個被迫服從傳統的寡婦，不發一語地坐在這裡──我終於領悟到這些年來，自己竟是如此盲目。
除了在咸豐五年間有幾個月不安定的生活，我人生中其他的時間，幾乎都是在家中二樓的女眷專屬房裡度過的。雖然我也去過廟宇上香，回過娘家探望，甚至到另一個村子拜訪雪花，但我對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我聽男人們提過有關賦稅、旱災以及叛亂的事情，但他們談話的主題離我非常遙遠。我的生活中就只有刺繡、編織、烹飪、夫家、兒孫，還有「女書」。我的人生一直遵循著正常的軌道，從女兒到人妻，歷經柴米油鹽的主婦生活，直到如今靜默地坐在這裡。
現在的我獨自一人，只有眼前這把扇子和腦中的回憶相伴。我拿起扇子，很訝異這樣一把記錄了無數歡笑與悲傷的物品，握在手裡的感覺竟如此輕盈。扇子快速展開時的聲音，讓我回想起當年握著它時震動的心情，往事也一幕幕掠過我的眼前。最近這四十年來，我一遍又一遍地展讀這把扇子，上面的字字句句彷彿童年時最愛的歌謠，牢牢刻印在我的心中。
我依然記得收到扇子的那一天。扇柄的上端繫了一條簡單的草繩，我用顫抖的手打開它，只見第一道折層上淡淡的幾筆字跡。那時我對女書的文字認識不多，所以請嬸嬸把內容念給我聽。「我聽說妳是一位品行教養良好的女孩。既然妳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不是應當做彼此的『老同』嗎？」此刻我再次看著這一行行的字跡，看到的不只是當時還是小女孩的雪花，也看到了她成人後的模樣──是一位如此堅毅、直爽而活潑的女性。
我讀著每一道折層中的文字，回味著當年兩個女孩對人世的樂觀、一同分享的歡樂以及對彼此的情感與承諾。扇柄頂端的草繩，後來改為一條圖樣精美的繩子，上面繡著一朵雪花與金蓮交錯的圖案，右上角還繡了一輪明月，象徵兩個女孩間互為「老同」的友誼。就如雪花寫在扇中的文字：「妳我堅定的友誼永遠不會動搖。」我們兩人本該像兩根交錯的蔓藤，相依屹立千年的樹木，或一對終生形影不離的鴛鴦。但另一道折層中，卻記載了我們對彼此的誤解懷疑，以至於徹底的決裂。我說過自己一直渴望得到愛，沒想到最後就是因為愛，將我與曾經最親密的這位「老同」隔絕。
從前的我以為自己很了解什麼是愛──因為我不只擁有過親情、夫妻之情以及與「老同」之間的友誼，也體驗過憐憫、尊敬或是感激等其他類型的愛。直到我重新閱讀與雪花在祕密扇子上互通的書信，才知道自己對愛的領悟根本不足，才沒能珍惜這輩子最重要的，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愛。
這些年來，我替從未學過女書的婦女朋友編寫自傳，聽過太多人向我傾吐她們的不幸。相較之下，我對於男人的故事幾乎可說是一無所知。我聽過的不外乎是農夫與大自然相抗，軍人在沙場上爭戰，或是隱士獨居潛修的事蹟。但回顧我自己的人生，其實是融合了兩種性別的經歷：表面上我像一般謙卑的女人，只會絮叨生活上的瑣事；但我的內心也像許多與大環境奮鬥的男人一樣，不斷在真正的自我與世俗的標準間掙扎。
接下來的故事，是為了已在另一個世界的人們而寫的。我要求我的孫媳婦佩寧，在我嚥下最後一口氣後立刻將這些紙頁燒毀，好讓我的故事比我的靈魂更早些到達那個世界。我要用文字向祖先和丈夫解釋我的所作所為，最重要的是讓雪花了解當年發生的一切，在我與他們所有人重逢之前。



二、童年



我的名字叫做金蓮，出生於清道光三年的六月初五。我的家鄉在永明縣浦尾村（譯註：現為江永縣普美村），大多數村民都是瑤族的後裔。小時候我聽村裡說書的人提過，瑤族人早在一千兩百年前的唐朝就來到這個地方，但大多數的家族是在幾個世紀後，因為蒙古軍隊侵犯北疆才逃到這裡。我們這個村子一直都不富裕，但也沒有窮困到需要女人下田工作。
我們家姓義，是瑤族最有歷史的大家族之一，也是這個地區最普遍的姓氏。我的父親和叔叔從一位有錢的地主那裡租了七畝地，種植稻米、棉花、芋頭和其他作物。我家的房子是典型坐北朝南的兩層樓建築，樓上有一間房指定給女眷及未出嫁的女兒們做聚會休息使用。除了每一戶有自己的房間外，還有一間房專門用來飼養牲畜。樓下是正廳，存放用籃子裝著的雞蛋和橘子；一條乾辣椒在天花板中央的橫梁上垂掛著，以避免被老鼠、雞或亂跑的豬偷吃。牆邊靠著一張桌子和一些凳子，另一頭的牆角則是母親和嬸嬸煮飯的爐灶。客廳裡沒有窗戶，所以天氣溫暖時我們就把面向院子的門打開，好讓空氣和陽光進入室內。家裡每個房間的面積都很小，地板是夯土做成的，而且如我先前所說，家畜就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我很少想過自己童年時到底快不快樂？以前我只是住在小村莊裡一個平凡家庭中的平凡女孩，根本不知道還有其他的生活方式，也從不擔心這一類的事情。但我清楚記得是在哪一天，我開始注意並思考我存在的環境。那天我剛滿五歲，覺得自己跨過了人生一個重要的分界；就在黎明前一刻我突然睡醒，腦子裡彷彿受到什麼東西搔弄而感到些許惱怒，讓我對當天的一切經歷都特別敏感。
我躺在大姊和三妹身旁，眼光飄向房間另一頭的床。和我同年的表妹美月還在沉睡中，我只好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等著其他人都醒來。雖然和大姊睡在同一張床上，但我一直等到自己裹了小腳，成為女眷房正式的一員後，才慢慢了解這個比我年長四歲的姊姊。我對小自己一歲的三妹從來不屑一顧，也知道自己不見得多受歡迎。我們姊妹間的冷漠只是為了隱藏內心的需求，每個人都希望得到父母的注意，也希望可以天天和大哥在一起，因為他是家中最重要的長子。至於容貌出眾的美月從未讓我感到嫉妒，我們直到出嫁前都是最要好的朋友。
我們四個姊妹長得非常相像，全都留著短髮，非常削瘦，個子也差不多高。儘管如此，每個人還是有自己的一些特點：大姊的嘴唇上方有顆痣，三妹的頭髮總是紮成小小的一綹，因為她不喜歡母親幫她梳頭。美月有一張漂亮的圓臉蛋，而我因為常跑步和幫忙抱小弟，腿和手臂都很結實。
「孩子們，該起床了！」母親往樓上叫喚我們。
那嗓門大得足以把全屋子裡的人都叫醒。大姊趕快穿好衣服先下樓，美月和我動作比較慢，因為我們不只要自己穿衣，還得幫忙打理三妹。嬸嬸在正廳裡掃地，叔叔哼著早晨的小曲，而母親背著小弟，正在準備煮開水。大姊手裡切著熬稀飯用的青蔥，用平靜的眼光看我一眼，表示她早上的表現贏得家人的認可，接下來的一天可以平安度過。我心中突然湧出莫名的忿恨，但也只能強自按捺。過了幾年後，我領悟到姊姊那一刻暗自慶幸的神情，和她出嫁後所承受的痛苦是如此密不可分。
「美月！金蓮！快過來！」
嬸嬸每天早上都是這樣招呼我和她的女兒美月。我們跑到嬸嬸面前，她親吻美月並慈愛地拍拍我，叔叔也一把將美月抱起，對我眨眨眼，又捏捏我的臉頰。
俗話說郎才女貌，門當戶對，而那天早上我覺得叔叔和嬸嬸這一對長相雖不好看，卻也可說是絕配！叔叔不但腿形外彎，圓臉泛滿油光，還是個大禿子。嬸嬸則是既肥胖又有一口暴牙，而且她的腳掌長度約有十四公分，足足是我後來腳長的兩倍。村子裡因此有一些惡毒的流言，批評嬸嬸雖然有副很能生養的體格，卻因為一雙大腳壞了運，導致每次生兒子都流產。但我在自己家裡從未聽過這種話，連叔叔也沒有譴責過嬸嬸。在我看來，他們的婚姻很美滿，生肖屬鼠的叔叔很重感情，而屬牛的嬸嬸則勤勞負責，兩個人每天都過得很快樂。
母親過了很久才察覺到我在身邊。雖然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情況就是如此，但那天我似乎特別在意她對我的忽視，愉悅的心情頓時變得沉重。然而我很快又振奮了起來，因為長我六歲的大哥要求我當他的幫手。生肖屬馬的我本來就特別喜歡戶外活動，更重要的是有一段時間可以和大哥獨處，這讓我覺得很開心，不在意其他姊妹是否因此不滿。只有在大哥對我說話或微笑時，我才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和大哥先到屋外提井水，把裝滿的水桶扛回家後再出去撿柴。大哥把小支的木柴放在我懷裡，自己抱起其餘的木柴後便帶我回家。一回到家我就把柴交給母親，希望得到她的讚賞，畢竟像我這麼小的女孩要扛水挑柴實在很不容易，但母親什麼也沒說。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想到母親以及那天領悟到的事情，仍然覺得很難受。我知道自己對母親而言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我是她的第三個孩子，年紀還小又是個沒什麼價值的次女，不值得她浪費時間在我身上。母親看著我的眼神，就和任何母親看女兒一樣，像在看某位臨時的訪客，只不過是家裡一個需要吃飯穿衣的人，直到出嫁為止。當時年僅五歲的我雖然了解自己的地位，卻突然間很想要母親比照對大哥的態度，認真看看我並和我說話。我第一次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但我很懂得看臉色，知道母親向來不喜歡在這麼忙碌的時間被打擾，不是罵我說話太大聲，就是要我別擋她的路。為了不惹她生氣，我決定像大姊一樣，盡可能謹慎而沉默地在一旁幫忙。
祖母蹣跚地走進房裡。她的臉就像晒乾的梅子，而且背駝得很厲害，彎著腰時個子幾乎和我一樣高。
「去幫幫妳的奶奶，」母親命令我。「看看她需要什麼東西？」
即使我暗自承諾要幫忙家務，對這件差事還是猶豫了一下。奶奶的嘴在早上聞起來總是帶著酸臭，實在沒有人想靠近她。我屏住氣，畏畏縮縮地靠近奶奶，她卻不耐煩地揮手要我走開。我跑得太快，一不小心撞上了父親。他是我們的家長，也是家中地位最重要的人。
父親沒有責罵我，只是坐到桌前準備吃飯。他通常不到一天快結束時是不會說話的。我看著母親默默地幫父親倒茶，做各項早晨的例行家務，很怕她嫌我在旁邊礙手礙腳，然而她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父親身上。雖然父親很少打母親，婚後也從未娶妾，但她和父親相處時的態度總是小心翼翼，讓我們大家也跟著謹言慎行。
母親餵小弟喝奶時，嬸嬸便把盛好的稀飯端到桌上。飯後父親和叔叔去田裡工作，母親、嬸嬸、祖母和大姊就到樓上女眷的房裡。我想跟著她們，但是年紀還不夠。更糟的是，我不能再獨占大哥的注意力，而必須帶著小弟與三妹一起出門。
我一邊背著小弟，一邊割草準備做餵豬的飼料。三妹努力想跟上我們的步伐，她是個有趣而脾氣不好的小傢伙，固執地認為自己是最受疼愛的孩子，一副被寵壞的樣子。但事實絕非如此，家裡有權利受寵的只有我們的兩個兄弟。
工作完畢後，我們四個人就到村裡頭探險。我們穿梭在巷弄間，看到別家的女孩子在玩跳繩，大哥就把小弟從我身上接過去，好讓我也加入她們的遊戲。之後我們回家吃簡單的午飯，父親、叔叔和大哥再次出門，其他人則回到樓上。我非常喜歡那段時間待在女眷房裡，尤其是可以和母親在一起；她和祖母織毛衣時，美月和我就幫忙捲毛線球。坐在一旁的嬸嬸，用毛筆小心地寫著她的祕密女書。而大姊則在等候她的四個結拜姊妹下午來訪。
不久後我們聽到四雙小腳輕聲地登上樓梯。大姊對她們一一擁抱招呼後，五個女孩便擠在房間的角落竊竊私語。她們不喜歡我介入談話，但我還是默默地觀察她們的樣子，知道自己再過兩年也可以有自己的結拜姊妹。那些女孩都住在浦尾村，除了在特殊節日像是「敬鳥節」或「鬥牛節」外，她們也可以常常聚會。依照我們村裡的習俗，女孩們長到七歲就可以彼此義結金蘭。為了加強關係，她們的父親會各自捐出二十五斤米，當其中一個女孩要出嫁時，屬於她的一部分米就會被姊妹們賣掉，用賺來的錢買禮物給新娘。遠嫁到其他村落的女孩將忙著帶小孩和侍奉公婆，不可能再有時間關心婚前結拜的姊妹，所以等到所有女孩都出嫁後，米就會全部賣完，也象徵她們結義關係的終結。
大姊即使和朋友們在一起，也從未想成為大家注意力的中心。當其他女孩在談笑時，大姊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如果她們的聲音太大，就會被母親嚴厲喝止；我登時想到：若換作祖母晚年結拜的姊妹發生同樣的狀況，母親從來不會這麼做。祖母在子女都成人後加入了一個新的五人姊妹團，現在包括她只有三個人還健在，而且全都在守寡。她們一星期至少拜望彼此一次，總是聊些關於男女閨房之事的笑話，我們小女孩反正也聽不懂。這種時候母親從不敢要求她們停止談話，也許因為身為媳婦有所顧忌，也許只是因為她太忙了……
母親起身想拿新的毛線，有好一會兒她就這麼動也不動地站著，目光憂鬱而空洞。當時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動，想撲到她懷裡大喊著：「看看我！看看我！」但我沒有這麼做。母親小時候因為裹腳失敗，不但無法擁有三寸金蓮的丰姿，還變成一個難看的跛子。如果沒有柺杖的依靠，母親就不能讓別人靠近擁抱或親吻，免得失去平衡而跌倒。
「這個時候，美月和金蓮不是該出去走走嗎？」嬸嬸打破母親的沉思。「她們可以幫哥哥做點事。」
「他不需要她們的幫忙。」
「話是沒錯。」嬸嬸承認。「但今天的天氣這麼好！」
「不行！」母親嚴厲地說。「女孩子就該待在家裡工作學習。我不喜歡她們在村裡到處亂跑！」
嬸嬸總是鼓勵我們到處走走，熟悉鄰近的街道，甚至到村子的邊界瞧瞧。她很堅持我們這麼做，因為再過不久，我們就只能從女眷房的窗戶往外看這些風景了。
「她們只剩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可以出去走動。」嬸嬸試著說服母親，但是沒提到我們即將面臨裹小腳的考驗，除了腳骨會折斷，連皮膚都會腐爛。「讓她們在還能跑的時候多跑跑吧！」
母親身為長媳，在家中的地位原比嬸嬸高，但她每天要帶五個孩子，負責所有的家事，還得費心維持收支的平衡，精疲力盡的她實在沒有力氣為自己的信念抗爭。
「好吧！」母親嘆口氣決定退讓。「她們可以出去了。」
美月和我手牽著手，高興地在房裡蹦蹦跳跳，嬸嬸在母親改變心意前把我們推到門口，大姊和她的結拜姊妹則帶著羨慕的表情看著我們。我們跑到屋外，接近傍晚的空氣溫暖又芳香，是一天中我最喜歡的時間。我們沿著巷子快速地走著，看見大哥牽著家裡養的水牛正要到河邊。他騎在寬闊的牛背上，一隻腳勾著牛肚，另一隻腳則在踢趕著牛。
美月和我一前一後跟著大哥，走在狹窄紊亂如迷宮的巷弄裡，道路這麼設計是為了保護村民不受盜匪或鬼魅的侵襲。我們一路上都沒有看到任何大人，因為在那個時間家家戶戶的男人都在田裡工作，而女人們都留在閣樓的女眷房裡。但巷子裡有其他的小孩子，還有一堆家禽、家畜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
我們離開村子的領界，沿著一條鋪了碎石頭的小徑繼續往前走，路的寬度可以讓人和轎子通過，但是馬車或牛車就過不去。我們在橫跨瀟水的吊橋邊停下腳步。橋另一邊的世界是廣大的田地和蔚藍的天空。我們看到遠處的其他村落，那是我一輩子都想像不到會去的地方。風颼颼地在蘆葦間吹過，我和美月爬下河床，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脫掉了鞋襪，把光腳伸進淺淺的水裡。即使過了七十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記得當時冰涼的河水流過雙腳的感覺。在那一刻，美月和我享受到往後再也嘗不到的自由滋味。那天還有一件事令我記憶深刻，就是我從早上醒來便以一種新的眼光看待家人。我的心裡充滿了奇異的情緒，包括憂鬱、悲傷、嫉妒，以及突然間對許多事感到忿忿不平。我讓雙腳浸在河水裡，希望把一切的感覺都沖走。
那天吃過晚飯後，全家人坐在屋外享受涼爽的晚風，父親和叔叔抽著煙管。每個人都累了。母親最後一次餵小弟喝奶，試著哄他入睡，一整天下來的忙碌令她顯得憔悴，但還有未完成的家務等著她。我環抱住母親的肩頭，想給她一些安慰。
「別抱著我，這樣太熱了！」母親邊說邊把我輕輕地推開。
父親一定看到我臉上失望的表情，便把我抱到他的腿上坐著。四周安靜而黑暗。在那一刻，我是父親疼愛的掌上明珠。


三、纏足



我比一般人等了更久的時間才開始裹小腳。在城裡頭，大戶人家的女孩早在三歲時就裹腳。而在一些偏遠的地區，女孩子只是暫時把腳裹起來，好讓自己在未來丈夫的面前更加婀娜多姿。那些女孩可能是十三歲左右，不用讓腳骨折斷，裹腳布也只是鬆鬆地綁著，一旦她們結了婚就可以讓腳回歸自由，以便跟著丈夫下田工作。至於窮人家的女孩是根本不裹腳的，大家也知道這些女孩最後的結局，不是被賣為奴婢，就是做別人家的童養媳（送到其他家庭養育，直到年紀大到可以生育子女）。在我住的這個平凡小村子裡，像我這種家庭出身的女孩通常是六歲開始裹腳，而且要整整裹上兩年才算是完成。
當我還是在戶外和哥哥一起奔跑的年紀，母親就已經準備藍色的長布條作為我日後的裹腳使用。我的第一雙鞋子是母親親手縫製的，但她花更多心力製作要供奉在觀音像前的小鞋子──觀音娘娘是聽取所有婦女悲苦心聲的女神。這些繡花精緻的小鞋子，每雙的長度只有一寸左右，用的是母親自己嫁妝裡珍藏的一塊紅絲布。它們讓我第一次略微感受到，母親心裡原來仍是在乎我的。
美月和我六歲時，母親和嬸嬸請了風水師來算良辰吉日。一般認為秋天是開始裹腳最吉利的季節，但真正的原因是接下來冬天的酷寒可以讓腳麻木，感覺就不會那麼疼痛。我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感到興奮，而是十分害怕！雖然我年紀還小記不得大姊裹腳的過程，但村裡的人誰沒聽過吳家那個女孩痛苦的尖叫聲呢？
母親在樓下招呼風水師胡先生，幫他倒茶並奉上一碗瓜子，禮貌周到以求得到好的預言。胡先生問了我的生辰，掐指算了一下後說：「我要親眼看看這個孩子。」這種情況很不尋常，所以當母親帶我到樓下時，她的臉上充滿了憂慮。她把我帶到風水師面前，手指緊扣著我的肩膀以防我亂動。這個動作讓我有些驚恐。
「眼睛，對了，就是這雙眼睛！還有嘴巴！」胡先生仔細打量我後抬頭對母親說：「這不是個普通的孩子！」
母親咬緊牙，深吸一口氣。這是風水師所能宣布最糟糕的預言。
「我還需要進一步的諮詢。」風水師接著說。「我建議找一位媒婆商量看看。妳同意這麼做嗎？」
換作別人也許會懷疑風水師早就和媒婆串通好，目的只是想多賺點錢。但我的母親毫不遲疑就答應了。也許這種事一直是母親心中的擔慮，所以她尚未得到父親的允許就同意花這筆錢。
「請盡快回來，我們等你的消息。」母親說。
風水師離去後，留下茫然的我們。那天晚上母親特別沉默，根本看都不想看我一眼；而祖母早早就去休息，我聽見她低聲的禱告。父親和叔叔出門散步了很久，大哥也因為家裡不尋常的氣氛變得很安靜。就連一向愛說笑的嬸嬸都閉上了嘴。
第二天，家裡的女眷們很早就起床，這次不但準備了甜糕，煮了菊花茶，還從櫃子裡端出特別待客用的餐具。父親沒有去田裡工作，而是留在家中等候招呼訪客。這一切不平常的舉動，顯出事態的嚴重性。更離譜的是，風水師帶來的媒婆不是村裡的高太太，而是來自桐口村的王太太。
桐口村是我們縣裡頭最富裕的村子。理論上連本地的媒婆都得再等個一兩年，才會到我們家幫大哥大姊介紹對象，所以當王太太的轎子停在我家門口時，沒有任何人感到喜悅。我從女眷房的窗口往下看，鄰居們都張大了嘴觀望著，而父親在滿是塵土的地上一再磕頭，我真為他感到難過。父親生肖屬兔，有典型的奮戰精神，家裡有什麼事都是由他做主，但他對這種狀況毫無經驗。叔叔不安地走來走去，而嬸嬸一反平日的開朗好客，僵硬地站在旁邊。從樓下每張臉的表情看來，我確定有什麼事很不對勁。
等大家都進了屋裡，我悄悄地走到樓梯口偷聽大人的談話。王太太已經坐定，茶和點心也已奉上，父親禮貌地與客人寒暄，聲音小到旁人幾乎聽不見。但王太太不是特地來這個卑微的家庭聊些芝麻小事的，她主要是為了看看我。我像前一天一樣被召喚到正廳裡，雖然我只有六歲且雙腳大又笨拙，我還是盡可能保持優雅的姿態走下樓梯。
時間的久遠可能令某些印象變得模糊，但那天家人們臉上的表情，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祖母坐在椅子上，眼睛瞪著交握的雙手，她的皮膚又薄又鬆弛，太陽穴上青筋畢露。滿懷憂憤的父親因為焦慮而一語不發，叔叔和嬸嬸並肩站在門口走廊，既害怕在可能發生的事情中受到牽連，又捨不得錯過好戲。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母親的臉。當然在女兒的眼中母親總是美麗的，而那天我才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人格。我一直知道母親是猴年生的，但從未了解她如此工於心計。在她高高的顴骨下有一種狂熱，深黑的眼睛後面似乎隱藏著一絲狡獪……有那麼一點什麼，我至今仍不確定該如何形容，只能說像是某種男人才該有的野心，從母親的內在散發出來。
我站在王太太的面前，她身上那件繡花的絲質外套，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東西。但小孩子沒有什麼品味，換作今天，我得說那件衣服實在過於俗豔，而且與她寡婦的身分很不相配。但媒婆本來就和一般女人不同，她得和男人們打交道，擔任兩家之間的橋梁，在聘金與嫁妝方面討價還價。王太太笑得很大聲，講話也很圓滑。她命令我走向前，把我緊抱在她的雙膝間，非常認真地看著我的臉。在那一刻，我從一個沒有存在感的人，忽然變成一個眾人注目的焦點。
王夫人的檢查比風水師要仔細多了。她一會兒捏捏我的耳朵，一會兒用食指拉下我的眼皮檢查，還命令我往上下左右轉動眼睛。她用手捧著我的臉頰，把我的頭前後轉著看，用力從我的肩膀摸到手腕，然後把手放在我的臀部上。想想我當時只有六歲，根本看不出來能否生養孩子！但王太太依照慣例地檢查，也沒有人制止她。然後她做了一件最令人訝異的事：她站起來，要我代替她坐在椅子上。這麼做對我而言是非常無禮的，我轉頭看著父母想得到指示，但他們只是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父親的臉色灰白，我幾乎可以聽到他心裡在想，這麼麻煩的孩子，早知道就在出生時把她丟到河裡算了！
王太太不愧為鄉裡最有名的媒婆，她不等大家遲鈍的回應，就果斷地把我抱到椅子上，然後跪在我面前脫下我的鞋襪。圍觀的家人仍然沒有說話。她同樣仔細地把我的腳翻來翻去地檢查，並用大拇指的指甲上下搓揉我腳底弓起的地方。
王太太站起身，對一旁的風水師點點頭，命令我離開座位。等她坐回椅子上後，風水師清了清喉嚨說：
「你們這位女兒的情況很特殊。昨天我在她身上看出一些東西，而王太太以她豐富的經驗，也同意了我的看法。她的臉形像米一樣又長又尖，完滿的耳洞表示她精力旺盛。但最重要的是她的腳。她的腳弓非常高，但還沒有完全發育好，這表示母親必須再等一年才可以開始為她裹腳。」他舉起一隻手阻止任何人打斷他的話，其實根本沒有人會這麼做。「我知道七歲才裹腳不是我們村裡的規矩。但看看你們的女兒，就會知道……」
胡先生遲疑了一下，祖母便把一碗橘子往他的方向推過去，讓他可以慢慢整理思緒。他把一片橘子送到嘴前，又繼續說：「六歲孩子的骨頭大部分還很柔軟，所以比較容易調整形狀。但你們的女兒以年紀來說有點發育不良。連在這樣一個狀況不好的村莊裡，她都算是比較瘦小的孩子。這間屋子裡的其他女孩可能都是如此，你們不必感到丟臉。」
在聽胡先生說話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的家庭有什麼特殊，也不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麼差別。
胡先生把橘子送進嘴裡，沉思地咀嚼著，然後繼續說：「但你們的女兒除了營養不良發育較晚之外，還有一樣事情和別人不同。她的腳弓特別高，表示她如果從現在開始得到適當的培養，也許可以裹出全鄉裡最完美的腳形。」
有些人不相信風水師，認為他們提出的建議沒什麼特別，像是秋天適合裹腳，春天適合生育，而涼爽的美麗山丘是埋葬往生者的最佳地點，這些都不過是一般常識罷了。但這位風水師從我身上看見的事情，改變了我日後的人生軌道。不過當時在我們家沒有引起什麼歡慶的氣氛，整個房間還是出奇地安靜，所以我猜想一定還有什麼差錯。
王太太打破沉默說：「這個女孩長相很好，但三寸金蓮在女人的一生中，比一張漂亮的臉蛋要重要得多！美麗的容貌是老天爺的恩賜，但裹腳的成功可以改善社會地位，這一點我們大家都同意，往後的一切就要看孩子的父親決定了。」她的眼睛雖然看著我父親，但其實話是說給母親聽的。「為女兒找個好一點的婆家，你們就可以擁有重要的人脈，收到許多的聘金，還能得到經濟地位的長期保障。我很感謝你們今天的款待。這個女孩註定的命運，帶給你們一個難得的機會。如果母親為她裹腳的工作做得好，這個本來沒有價值的女孩也許能嫁入桐口村。」王太太邊說邊用一種懶洋洋的手勢，強調我們家現有的貧困狀況。
「桐口村？！」
「妳說的都是好事。」父親謹慎地回應。「但我們家沒有錢足夠支付妳的費用。」
「老爹，」王太太很技巧地說。「只要你女兒的腳最後如我所想像的一樣，我就可以從新郎那邊的家庭領取優渥的酬勞，你也會得到許多聘禮。所以你我都可以從這個安排中獲利的。」
父親沒有說話。他在家裡從不談論田裡發生的事，也不曾讓我們了解他心裡的感受。但我記得有一年遭逢乾旱，我們沒有足夠的存糧過冬，父親便到山裡打獵，但連動物們都已餓死了。父親無能為力，只好帶一些草根回家讓母親和祖母熬煮成湯。也許此刻父親也想到了這件羞恥的往事，心裡開始盤算我可以得到多好的聘禮，對家裡的經濟會有多大的幫助。
「還不只是這樣，」媒婆繼續說。「我相信你的女兒也可能符合『老同』的資格。」
我知道「老同」這個名詞的意思。老同的關係和結拜姊妹完全不一樣，是由兩個來自不同村落的女孩結盟，而且友誼可以持續一輩子。而結拜姊妹是由好幾個同村的女孩組成，一旦出嫁後就各分西東了。我沒見過更沒想過自己可以成為一位老同。母親和嬸嬸做小姐時，在家鄉都有各自的姊妹團，本來按照正常的人生軌道，我也會像大姊一樣找幾個女孩做結拜姊妹。擁有一位老同真的非常特別，我應該感到高興，但就如房裡其他人一樣，我只顧著目瞪口呆。因為情況非比尋常，母親一時忘了這是在男人面前不宜討論的話題，衝口而出：「我們家族的女人從沒有人做過老同。」
「你們家有的東西本來就不多……但現在不一樣了！」王太太邊說邊站起身。「你們好好討論這些事吧！請記得一點：機會是不會每天來敲門的。我會再來拜訪。」
媒婆和風水師離開前，承諾會再來探望我的進步情況。母親和我回到樓上，一進女眷房她就轉身面向我，用在樓下時同樣的表情看著我。在我還未開口前，她突然用力地打了我一巴掌。
「妳知道這會帶給妳父親多少麻煩嗎？」母親厲聲說。其實我知道她這一巴掌是為了趕走噩運。畢竟我的腳無法保證一定會成為三寸金蓮，母親也可能會在裹腳時犯錯，就像當年她的母親一樣。雖然母親幫大姊裹得很成功，但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我說不定得不到獎賞，反而會變成像母親一樣步履蹣跚的跛子，必須姿態醜陋地擺動雙臂以保持平衡。
雖然臉頰熱辣辣地疼痛，我的內心卻非常快樂！因為這一巴掌是母親首次對我表現出她的關心，我得咬住嘴唇才能忍住不笑出來。
母親接下來一整天都沒有理我，只是回到樓下和其他家人討論。好心腸的叔叔身為次男，在家裡是沒有權威的。嬸嬸是他的妻子又沒有生兒子，在家裡的地位更是低落。母親原本也沒有說話的立場，但一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我就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家裡頭的事一向由父親和祖母決定，但他們的意見很容易被左右。媒婆的預言雖然是個好兆頭，卻也表示父親必須更努力工作，好為一個層級較高的婚姻準備合適的嫁妝。如果他不遵守媒婆的指示，傳到村子裡是很丟人現眼的。
我不知道父親他們是否在那天就決定了我的命運，但我心裡隱隱感到一切都將不同，連美月的未來都跟著我改變。我比她年長幾個月，家人最後的決定是我們兩個要在同時間裹腳。雖然我的戶外工作沒有停止，我卻不能再和哥哥到河邊去，體驗冰涼的河水流過皮膚的感覺。母親以前從沒有打過我，自從那天起變得常常對我體罰。更糟的是連父親看我的眼光也不同了，黃昏時我不再坐在他的腿上看他抽煙。我從一個賠錢貨，一瞬間變成對家裡可能很有價值的女兒。
我和美月的裹腳布及放在觀音供桌上的鞋子都暫時收了起來。王太太定期坐自己的轎子到我們家拜訪，每次都從頭到腳地打量我，並考問我的家事學習狀況。我不覺得王太太對我特別仁慈，對她而言我只是一個生財的工具。
到了隔年，我在女眷房內受的教育變得更積極而廣泛。房間很少有男人進出，是專門讓我們工作和聊天的地方，我已明白未來大半的人生都要在這樣一個房裡度過。我學到了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別，這是儒家社會的中心思想。不論是貧窮人家還是富貴帝王，女人就該管理家務，而外面的世界是給男人去闖的。女人家的言行舉止都不該逾越女眷房的領域，還要遵守三從四德，才算是一位賢良淑德的女子。
我的學習慢慢擴展到實用的手藝，包括如何穿針引線，挑選色調，並達到針工精細平整。這些都是很重要的訓練，因為美月、三妹還有我，得開始為自己縫製將來裹腳時要穿上兩年的鞋子。我們需要做白天穿的鞋子，睡覺時穿的拖鞋，以及幾雙緊身襪。我們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先從符合當時腳的尺寸做起，再進到越來越小的尺寸。
最重要的是嬸嬸開始教導我們女書，當時我不了解她為何對我的學習特別感興趣。我天真地以為自己如果勤快一點，就能鼓勵美月效法；那麼她將來的對象會比她母親所選的更好。其實嬸嬸是希望傳授這種祕密文字，好讓我們可以一直分享彼此的生活。母親及祖母兩人則完全不懂女書，就像父親和叔叔也完全不識漢字。
我那時還沒見過男人的文字，所以沒什麼好比較的。但現在我可以說男人的文字形體粗獷，每個字都可以端整地寫在一個四方框裡；而細緻的女書看起來就像蚊子腳或沙土上的鳥腳印。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女書是表音不表意，每個符號沒有特定的意義，而是代表所有發音相同的字，所以要小心觀察一句話的上下文，才不會誤解某個文字。有許多女人像我的母親和祖母，從來沒有學過這種文字，但她們仍然知道一些歌謠和故事。
女書有特定的文法規則，通常是繡在扇子或手帕上，可用來通信、吟詠以及祈禱。這些作品可以在女性聚會時公開吟唱，藉以互相交流生活經驗，也可以留作私人閱讀或珍藏。而最重要的原則是：絕對不要讓男人知道女書的存在，也不可以讓男人以任何形式接觸到它。
美月和我每天都學一些新的技能，這樣反覆同樣的活動，直到我七歲生日的那天，風水師再度來到我們家。這次他必須選一個特定的日子，除了我和美月以外，只有三妹是在合乎體統的年齡開始裹腳。風水師問了我們的生辰八字，推敲半天後決定的日期，是村裡一般女孩都會選的日子──農曆八月二十四日。這一天所有即將裹腳的女孩，都要準備祭品向神明祈禱庇佑。
母親和嬸嬸開始了前置工作，就是準備更多的裹腳布和餵我們吃紅豆餃子，以幫助我們的骨頭變得柔軟並討個好兆頭，讓腳形裹得像餃子一樣小巧圓滿。村裡有許多女人到女眷房探望我們。大姊的結拜姊妹帶來甜點預祝我們一切順利，恭喜我們即將成為真正的女人。房裡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談笑歌唱，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大家對很多事情都避而不談。（沒有人跟我說我可能會因此送命。直到我出嫁後才聽婆婆說，有許多女孩因為裹腳失敗而死亡，不單是縣裡頭，全國各地不知有多少人這樣枉送性命。）
當時的我只知道裹腳可以讓我更適合婚配，並且更接近一個女人生命中最大的愛和喜悅──生育兒子。完美的腳形有七個條件：必須小而窄，筆直尖細又曲線優美，還要保持芳香及柔軟。在這些條件中尺寸是最重要的，理想的小腳只有三寸不到。第二注重的是腳形，腳跟應該像蓮花苞般圓潤完滿，往腳尖慢慢縮小，最後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一根大腳趾上面。裹腳的過程中腳趾和腳骨都必須折斷，並往下彎曲碰到腳跟，形成一個深度可直立放入一塊錢幣的裂縫。只要達到這些理想，我就能得到幸福的報酬。
八月二十四日的早晨，我們三個女孩用湯圓祭拜「小腳娘娘」，事先縫製的小鞋子也已擺放在觀音像前。接著母親和嬸嬸準備了明礬、止血劑、剪刀、特殊的指甲剪和針線。她們將裹腳布略為漿過，每一捲都有四五寸寬一丈多長，然後家裡所有的女人到樓上集合。大姊最後一個進來房間，手裡提了一桶煮開的熱水，裡面放了桑樹根、杏仁粉、尿液、藥草等等。我是女孩中年紀最大的，所以第一個進行裹腳，我下定決心要表現自己有多麼勇敢。母親先幫我洗靜雙腳，然後用明礬按摩以收縮肌肉組織，減少不可避免的膿血和分泌物。她把我的腳趾甲盡可能剪到最短，並把裹腳布先浸溼，如此貼在皮膚上風乾後會收得更緊。母親拿起繃帶的一端放在我的腳背上，往前先包住四個比較小的腳趾，再從腳底往上一圈圈地纏繞。接下來裹住腳跟，並在腳踝上繞一圈好固定住繃帶，重點是讓腳趾和腳跟相接觸以形成裂縫，但又要保留大腳趾以便能夠走路。母親重複著這幾個步驟，直到所有的布條用完為止。嬸嬸和祖母從頭到尾都在母親身後幫忙監看，確定布條平整沒有縫隙。最後母親把布條的兩端用線緊緊縫死，好讓它不會鬆動，也避免我受不了疼痛自行解開。
母親將我的另一隻腳照同樣的方式纏裹，然後輪到嬸嬸為美月裹腳。此時三妹說她想喝水，就自個兒跑到樓下去了。等美月的腳裹好後，母親呼喚三妹的名字，但沒有任何回應。要是早一個小時前，母親就會指派我去找尋妹妹，但裹完腳之後的兩年中，我是連走下樓梯都不被允許的。母親和嬸嬸在家裡找了半天後跑到屋外，我本來想走到窗口看看，但腳骨受到擠壓，加上緊束的布條影響血液循環，我感到非常疼痛。我望向美月，她的臉就像她的名字一樣蒼白，兩行熱淚從她的臉頰上滑落。
母親和嬸嬸呼喚三妹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祖母和大姊也走到窗口往外看。
「唉呀！」祖母喃喃地抱怨。
大姊回頭看著我們。「母親和嬸嬸在鄰居家裡。你們聽到了三妹的尖叫聲嗎？」
美月和我搖搖頭。
「母親正在把三妹從巷子口拖回來。」大姊報告情況。
我們終於聽見三妹大吼著：「不要！我不要回去！我不要裹腳！」而母親大聲地喝叱：「真是沒用的東西！祖先的臉都給妳丟盡了！」
這種話雖然難聽，卻是我們這裡父母們對子女常有的責罵。
三妹被硬推進房間裡，但她馬上跑到角落，縮著身體抱住了雙腳。
「這件事一定要做，妳沒有選擇！」母親斷然地說。三妹的眼睛驚恐地環視房間想找藏身之處，但她已經被困住了，無力阻止這必然發生的事。她在母親和嬸嬸的手臂下做了最後一次掙扎，大姊和祖母在一旁幫忙壓住她。三妹只有六歲，但她用盡全力抵抗尖叫，好幾次她的手臂掙脫了，但很快又被制服。有一瞬間母親的手一鬆，三妹的腳立刻擺脫枷鎖，長長的布條在空中飄動旋轉著。三妹的行為已經逾越我們家的規矩，美月和我感到很驚恐，但逐漸加強的刺痛感從雙腳往上蔓延到整條腿，我們只能坐在一旁乾瞪眼。最後母親終於完成了她的工作，她甩開三妹的腳，站起身以嫌惡的表情俯視她最年幼的女兒，嘴裡吐出一句：「沒用的東西！」
接下來幾分鐘以及幾個星期內發生的事，在我這樣長的一生中本該是無足輕重的，對我而言卻是永恆的記憶。
母親的眼光轉向最年長的我，命令我立刻站起來。正在承受著劇痛的我，對母親的要求感到驚訝不解。就在幾分鐘前，我還對自己的勇氣有信心，但那時只能拚命忍著不要昏倒。
嬸嬸拍拍美月的肩膀說：「站起來走走看！」
三妹還坐在地上哀聲哭泣著。
母親一巴掌把我從椅子打落到地上，那一刻我的感受真是難以形容。我的腳趾被鎖在腳掌下，整個人的體重都落在腳尖。我試著向後用腳跟保持平衡，母親看到我的樣子又打了我一下。
「走路！」
我盡最大的努力，虛弱地走向窗邊，母親彎下腰把三妹拖到大姊那裡。「帶著妳妹妹在房裡兩頭來回走上十遍！」聽到這句話後我才知道等著我的是什麼樣的酷刑，雖然年幼的我完全無法理解。地位卑微的嬸嬸目睹發生的一切，只好也粗魯地抓住美月的手，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我一邊哭泣，一邊讓母親領著在房裡來回走動，三妹則不斷聲嘶力竭地喊叫，並試圖掙脫大姊和祖母的控制。她的身體被兩個強壯許多的人箝制而不得不服從，但她始終不肯放棄。只有美月默默壓抑著痛苦，表現出一個好女兒該有的樣子，即使她在家中的地位是很低的。
走路的訓練結束後，我們三個就被留在房裡。肉體上的折磨讓我們幾乎癱瘓，然而真正的試煉才剛要開始。我們連飯也吃不下，但即使胃裡空無一物卻仍然嘔吐不止。等到晚上家人們都已入睡，而我們能把腳放平，就是一種暫時的解脫。隨著時間過去，一波波新的痛苦淹沒了我們，雙腳就像放在熾熱的煤炭上燒烤，我們的口中持續發出奇怪的嗚咽聲。
可憐的大姊必須和我們共處一室。她試著說些故事，並用溫柔的語氣提醒我們，不管什麼階級身分的女孩都要經歷這段過程，才能成為一個受人尊重的女人、妻子以及母親。
那晚我們三個女孩都無法入睡，而第二天的情況更不好過！我們試著扯掉布條，但只有三妹成功地解放了她的一隻腳。母親痛打了她一頓，重新為她裹腳，並強迫她在房裡多走十趟以示懲罰。母親一再地威脅三妹：「妳想當人家的童養媳嗎？妳再這麼不聽話，將來可能就是這個下場！」
這種訓誡我們已經聽了太多，卻從未親眼見過一個真正的童養媳。浦尾村的家庭都太窮了，沒有能力收容一個固執又被娘家拋棄的大腳女孩。但就算我們沒看過狐狸精，也還是相信這種傳說中的鬼怪，所以三妹暫時屈服於母親的威嚇之下。
到了第四天，我們把腳浸泡在一桶熱水裡，然後把布條解開。母親和嬸嬸檢視我們的趾甲，把壞死的皮剪除，再敷上更多的明礬和香料，好掩蓋腐爛皮肉的臭味。替我們的腳換上乾淨的新布條，比前一次纏裹得更緊。每隔四天就做相同的處理，每隔兩週就換上新的鞋子，一雙比一雙的尺寸更小。鄰居的婦女做了紅豆餃子，幫忙促進我們的腳骨柔軟；有時帶來一串乾辣椒，祝福我們的腳形像辣椒一樣又細又尖。大姊的結拜姊妹每次來訪都和我們分享裹腳的祕訣。例如咬住毛筆的一端以討吉利，祈求雙腳裹成筆尖的形狀；或是多吃一些荸薺，可以幫助肌肉收縮。
女眷房變成了一個訓練室，我們不用做平常的工作，而是一直在房裡練習走路。母親和嬸嬸每天都要求我們增加次數，祖母也幫忙在一旁監督，她累的時候就躺在床上指揮我們的行動。隨著天氣漸冷，白晝越來越短，祖母的話也越來越少，到後來她幾乎都不說話，只是用凌厲的眼神督促三妹趕上練習的進度。
痛楚從未減輕，但我們學到對女人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為了自己著想必須服從。在裹腳的頭一個月，就可以看出我們三個女孩長大後會成為什麼樣的女人。美月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堅忍自制，丰采迷人；三妹則是滿腹牢騷又不夠優雅。至於大家口中所謂特別的我，會毫無異議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有一天我正在練習走路時，聽到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原來是我的一根腳趾頭斷了。房裡所有人都聽見了這個尖銳的聲音。母親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嘴裡催促著說：「繼續走啊！好不容易才有了進展！」我的身體顫抖著，等到黃昏時，八根該斷的腳趾都斷了，但我還是被迫繼續往前走。我每走一步，就感覺到鞋裡鬆動的趾頭，原本關節的部分已經脫裂，而天氣還沒冷到足以讓我的劇痛麻木！即使我如此順從也無法讓母親滿意。那天晚上她要大姊從河邊砍回來一截茅草，接下來的兩天，她就用這根茅草鞭打我的腳背好逼我保持走動。到了要換布條的那天，我像往常一般把雙腳浸泡在水裡。為了重塑腳骨，母親硬是把我鬆脫的腳趾往後拉頂到腳底，這種前所未有的折磨，讓我看到母親對我愛和期望原來那麼深刻！
「一個真正的淑女，不能允許醜惡進入她的生命。」母親一再複述這句話，將它牢牢嵌入我的腦中。「要得到美麗就必須忍受痛苦，現在妳覺得很難受，但一定會有回報的！」
美月的腳趾在幾天後也斷了，但三妹的腳趾遲遲不斷。母親只好派大哥出去撿一些小石頭，用來包住三妹的腳趾以增加壓力。始終頑強抵抗的三妹哭鬧得更大聲了！美月和我原本以為三妹的激烈反應是為了得到更多注意力，畢竟母親幾乎把全部的心力都投注在我身上。但當解開布條的日子來臨，我們就看到奇異的差別：每個人的布條都被膿血浸透了，這是正常的現象；但從三妹身體裡流出的液體有一種不同的味道。當美月和我腳上的皮膚已經萎縮蒼白，三妹的皮膚仍像花朵般泛著淡紅色。
王太太又來拜訪我們一次。她驗收母親的成果，並建議了幾帖可以止痛的草藥。直到外面開始下雪，我雙腳中央的骨頭已經碎裂，我才不得不喝那苦藥，劇痛和藥效讓我整天都感到暈眩。三妹的狀況也突然改變了。她的皮膚灼痛，眼睛充滿淚水，而且發燒到神智不清，一張圓臉瘦成了尖臉。當母親和嬸嬸下樓準備午餐時，大姊同情生病的三妹，扶她躺到床上以便伸展身軀。美月和我也偷懶休息一下，但我們只敢站在三妹的旁邊，唯恐坐著會被母親她們逮到。大姊試著按摩三妹的小腿減輕她的痛苦，但當時是嚴冬時節，大家都穿著最厚重的衣服，所以得靠我和美月幫忙才能將三妹的褲子褪到膝蓋。就在那一刻，我們看到三妹腳上浮起一道道腥紅色的血痕，一直往上延伸到她的小腿。我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很快檢查三妹的另一隻腳，結果看到了同樣的痕跡。
大姊顧不得自己沒有盡到監督的職責而受責罵，趕緊跑下樓報告我們的發現。我們以為會聽到母親打她耳光的聲音，但母親和嬸嬸只是急忙地上樓。她們站在樓梯口用眼睛搜尋房內──三妹的雙眼瞪著天花板，小小的腿赤裸著；我們兩個女孩馴服地站在床邊等待受罰，而祖母仍躺在被子下沉睡著。嬸嬸看了一眼這個景象，立刻轉身下樓煮水。
沒有拄柺杖的母親，像隻折翼的鳥搖搖晃晃地走到三妹身邊，卻完全無能為力。嬸嬸一回到房裡，母親就把三妹腳上的布條解開，一股惡臭頓時蔓延整個房間，令人忍不著作嘔。雖然外面正下著大雪，大姊還是撕開了窗紙，好讓臭氣飄散出去。最後三妹的腳完全露了出來，化膿的傷口是可怖的深綠色，而流出的血已凝結成褐色的腐泥狀。
三妹被扶成坐姿，雙腳放進冒著蒸氣的熱水裡，已經神智不清的她連一聲都沒哭。她這幾個星期來的痛苦尖叫有了新的意義：她是否早就預料有不幸的事會發生？這就是她如此堅決抵抗的原因嗎？母親在匆忙中是否犯了什麼嚴重的錯誤？三妹傷口的感染是否由於繃帶不夠平整而引發？她是否向王太太說的一樣營養不良，才會如此虛弱呢？她的前輩子做了什麼孽，現在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母親揉搓著三妹的腳，試圖把感染的部分去除。三妹至此已完全失去意識，桶子裡混合膿血分泌物的水已變成暗黑色。最後母親把三妹破碎的腳從桶子裡拉出來拭乾。
母親呼喚著祖母。「您比我有經驗，請幫幫我！」
但被子下的祖母一動也不動。母親和嬸嬸為了下一步該怎麼做而意見分歧。
「我們應該讓她的腳透透空氣。」母親建議說。
「這是最糟的做法！」嬸嬸回答。「她的骨頭已經斷了，如果不綁起來是不會癒合的，這樣她就會變成跛子，再也嫁不出去了！」
「我寧願讓她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要永遠失去她！」
「那她的人生就沒有目標和價值了。」嬸嬸勸告母親。「妳心裡明白，這麼做是沒有未來的。」
她們一直爭辯著，三妹靜靜地躺在床上。最後她的腳仍然重新裹了起來。到了第二天，雪依然在下，三妹的情況更嚴重了。雖然我們並不富裕，父親仍頂著風雪出門請來村裡的大夫。他看了三妹後搖搖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動作，表示在場的人都無力阻止一個心愛的靈魂離開陽間。死神已經緊緊攫住三妹，而我們只是卑微的凡人，一切的掙扎都無濟於事。大夫為三妹開了一帖藥，但他是個誠實的好人，也了解我們家的拮据。
「我願意幫你們的女兒開藥，」大夫坦白對父親說。「但一切只是白花錢而已。」
那一天的壞事還沒有結束。當我們向大夫磕頭時，他環視房間，看見躺在被子下的祖母。大夫走向前摸摸祖母的額頭，又診診她的脈氣，抬起頭對父親說：「令堂病得很嚴重呢！你之前怎麼沒有提到這件事？」
父親要如何回答才能保存顏面呢？這本是女眷們該注意的家務事，但父親是個孝順的兒子，祖母的健康是他最重要的職責。當他和叔叔在樓下抽著煙管，等待冬天過去時，怎能想到樓上已有兩個人受到了死神的詛咒？！
全家人頓時陷入了疑問。大人們是否花太多時間在我們這群沒有價值的女孩身上，而忽視了家裡最重要的長輩呢？陪伴三妹來回走動是否讓祖母過於操勞呢？祖母是否厭倦了三妹的尖叫，而乾脆閉住氣好隔絕外界的干擾呢？目標在三妹身上的死神是否還想再找一個受害者呢？
經過幾個星期來的混亂以及和三妹的拉鋸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祖母身上。父親和叔叔守在祖母床邊寸步不離，只有在抽煙或吃飯時才稍作休息。嬸嬸負起所有家事的責任，幫大家煮飯洗衣以及照顧我們這些孩子。我從未看見母親上床睡覺。身為家中的長媳，母親人生中兩個主要的任務，就是生兒子傳宗接代及維護婆婆的健康。母親本該專心照顧祖母，但她之前把過多的心力放在對我未來的期許上。為了彌補自己嚴重的疏忽，母親做了所有能挽回祖母生命的努力，除了祭拜祖先，祈禱念經之外，她甚至擠出自己的鮮血讓祖母飲用。
當大家忙著照料祖母時，美月和我被指定負責看顧三妹。我們當時只有七歲，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妹妹。她受到極大的折磨，不過我後來還看過比這更悲慘的事情。四天後三妹就死了，在痛苦中結束她短短的一生。三妹死後的隔天祖母也去世了，沒有人看到她受苦。她只是身體越縮越小，像一隻在秋葉覆蓋下乾枯的毛毛蟲。
因為土地太過堅硬，我們無法掘墓埋葬往生的家人。祖母剩下的兩個結拜姊妹來弔唁，頌唱輓歌並為她穿好壽衣。祖母生前是個高齡的老人，所以她的壽衣有很多層。而三妹只有六歲，沒有厚實的壽衣保持溫暖，也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在陰間與她相會，連身上的衣物都是接收大姊和我穿過的。祖母和三妹就這麼在冰雪覆蓋的壽衣下，度過剩餘的冬天。
自從祖母和三妹過世後到埋葬的那段時間裡，女眷房裡的氣氛改變了很多。儘管我們仍要練習走路，仍是每四天就用水浸泡雙腳，每隔兩週就要換上一雙更小的鞋子，但母親和嬸嬸的態度變得非常警戒。我們自己也很小心，不做任何抵抗或抱怨，每逢換布條的時候，都很認真地查看膿血的變化情況。每晚睡前或是早上開始例行工作之前，大姊都會檢查我們的腳，以確定沒有受到嚴重的感染。
我常常回想起裹腳最初的幾個月。我還記得母親她們唱頌一些歌曲鼓勵我們，其中一句是這樣子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時的我不了解這些話的意思，只知道腳的尺寸會決定我的身價，將我的教養展現給未來的公婆看，證明我在生養孩子以及面臨難關時，有堅強的忍耐力。眾人可以從我的小腳看出我對娘家，尤其是對母親的順從，這樣能給未來的婆婆一個好印象。我親手縫製的鞋子，也顯示出我在女紅以及其他家事方面的能力。後來我更領悟到，小腳在夫妻的親密關係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即使我生育了五個孩子，身體的其他部分都不再具吸引力後，完美的小腳仍是丈夫對我一輩子的眷戀。

〈導讀〉是獨立也是封閉　　　　　　　　　 　　 袁瓊瓊一九八二年，武漢大學宮哲兵教授在湖南江永縣發現了女書。到目前為止，這是全世界唯一一種為女性所創造，使用，並且只有女性夠解讀的文字。關於女書：人類學博士姜葳在進行了兩年的田野調查之後，完成了《女性密碼──女書田野調查日記》。這裡面對於女書有如下的介紹：「在這世界上，有個地方，女人使用的文字與男人不同──這種文字就叫做「女書」。「女書」出現於湖南省江永縣上江墟鄉，內容大半是對於上江墟鄉當時的社會狀況、婚喪風俗與農村生活的記錄。雖然現在無法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