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被倒一億,總會解決的
人間事,塞翁馬
老爸在世時,常跟我講一大堆做人做事的大道理。什麼「吃虧就是占便宜」、「與人處事,要常常站在對方的角度想一想」,還有「失亦得,得亦失」之類的。
小時候我挺怕他的,所以對他說的話都悶不吭聲。等到長大後,進入千瘡百孔的公司,看他還樂善好施,別人欠我們錢,常常大手一揮算了,這時他還在講這些話,我可就耐不住脾氣頂他,或給他臉色看,他當然面子掛不住,每次都是我老婆出面化解我們父子間衝突。
公司都快退票了,他還是對人寬厚,能放人一馬就放人一馬的,如果別人欠我們的都不用還,那我們欠別人的,要怎麼還呢?
父親當年最喜歡能言善道、多才多藝的人,剛好我就不是這種人,每當他看著我,給我的感覺就是:「你差遠兒去啦!」在記憶中,我們父子幾乎沒有真正能交心談話的時候。
當年父親有位晚輩,由美國學成歸國,精通三國外語,還有五種方言,既會唱京劇,又精流行歌曲。這還了得!可成了父親最喜歡的晚輩,我想如果可能的話,父親大概希望這晚輩是他的兒子。
有一天,這位青年才俊到公司來看我父親,說他想在臺灣大展鴻圖,但缺乏資金,想要跟銀行貸款,卻沒人幫他作保,我們當時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父親本來還有點猶豫,但是他跟父親說,原來他是先找了另一位長輩被拒絕,只好來找我父親。
父親最聽不得這種話,當場就一聲:「沒問題,我幫你保!」慨允幫他保了五千萬,期限是三年,我知道時,父親已蓋完保,只有認了,心中只能默禱,千萬別出事。
三年快到期時,外面已傳出風聲,說他經營狀況並不好,最好不要再替他保,我跟父親報告狀況,父親也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但是好面子的他,不好拒絕,於是叫我來應付。
三年到了,他來找我,我告訴他我們的困境,實在沒有辦法幫他續保!他看我意志堅決,也沒多說話,就走了。沒想到過半個多鐘頭,接到父親的電話:「傳正,我給你跪,你給他蓋章吧!」當時我眼淚幾乎都快掉下來的把章給蓋下去,沒過多久,這位老兄就消失不見。
除了這一筆,當年因為銀行貸款有聯保的習慣,我們是經營大宗物資生意的,要進口原料,公會就把大家分成三家一組,兩家互相保另一家。
同一年,我們這組有一家惡性倒閉跑了!另外兩家一共保了五千萬,雖然心疼,可是一想到還有人分一半債權,總算是不幸中的小幸,誰知道另一家是跑掉那一家的親戚,早已脫產完畢,我們最後要一家擔這五千萬。民國七十三年,這兩家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兩根稻草,導致我們公司財務危機。
沒多久,那位青年才俊的父親在香港過世,父親還前往致意,雖然明知道他老兄一定在屋裡,但是父親連問都不問一聲,就又回來了!我問父親為什麼不問一下他的家人呢?他老先生居然嘆了一口氣,然後說:「人家家裡有喪事,不好提這件事。」
兩筆共一億元的背書,我們花了十幾年才還完。到現在,這兩位先生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次,更別提欠父親的錢要怎麼還,父親到臨走時,都沒跟我抱怨過他們一次,事實上他們就是當年把我們推下懸崖的人。
可是話又說回來,如果當年不是這兩根稻草,我們也不會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心。二十幾年過去了!我們在債權人及銀行的諒解下,雖不能說是再創奇蹟,但起碼可以跟孩子說,你們的爺爺雖然脾氣壞,大家都知道他當年是經營不善,產生財務困難,可是他沒跑掉,而是選擇面對問題。最後我們家的事業規模雖然沒有辦法跟以前相比,但是子孫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
這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每次想起來,心中還是會不平。當有人跟我提起我父親陶子厚時,常會說:「他是個好人。」我這一生可能沒有機會再當這種好人,因為「保就是呆人」,我不作保。
父親過世時,我沒發訃文。但是追悼會來了近千人,我想父親在天之靈應也感到滿足。
父親是我一生中看過脾氣最壞的人,也是心腸最軟的人。當年有很多公司裡的同事出去自立門戶,當他們來找父親投資,父親都會二話不說的同意,最後好像沒有一個是成功的,生意幹垮,到公司來看我父親,最多是被他老人家罵一頓就算了,因為他們都知道父親心腸軟,忍著被罵,罵完沒事,說不定還可以再借一點;到現在,我還有當年他們向我父親借款被退的支票。
父親當年做過很多奇怪的事。有一次老婆去洗頭,看到一本良質雜誌上面寫過一篇報導,說當年他們雜誌社快倒時,有一天來個穿長袍的老先生拿個小包到雜誌社,包一放下,調頭就走,他們打開一看,是十萬塊錢,想要出去跟這位老先生道聲謝,老先生已不見了。後來那家雜誌就靠這筆錢做到現在,老婆看了這篇文章很感動,就告訴我媽媽,媽媽好像生怕別人聽到似的,小小聲跟老婆說:「妳知道那個人是誰?他是妳爸爸。」
父親當年當了不少公會的理事長及常務理事,他又特喜歡開會,當年美國對臺灣輸美紡織品設限,臺灣紡織業秩序大亂,我們的工廠沒有多少配額,老爸卻天天到國貿局去開會,研究如何因應這麼大的變化。
我當時完全無法瞭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這對我們公司一點幫助都沒有,直到他過世以後,我每次遇到當時擔任國貿局長的蕭萬長先生,他都會跟我說:「你父親當年幫了政府很多忙。」
他曾擔任麵粉公會的理事長,公會的會員因為都是按產能分配進口小麥的配額,所以經常吵個不休。我們本身分配到的配額就不多,有次開會擺不平,他居然把我們公司的配額拿一部分出來,讓大家都不說話了!我知道以後,好幾天都沒跟他說話,因為自己都吃不飽,哪有功夫管別人啊?但是他就是這麼個人,他過世好久以後,我碰到公會的一位年輕同業,還跟我提起這件事。
以前年輕時,也會為一些事情與同事或友人有所誤會。但是我還真沒有跟哪個人從此不再見面,或不說話的。到了現在,更是不會如此。凡事如果想不透,換個立場再想一遍,說不定就海闊天空了!
我也想過,如果有幸遇到當年讓我背了上億債務的那位先生,我可能會先向他伸出手,問一聲:「別來無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