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雨
1
與坊間咖啡館一味訴求「西式品味」不同，這裡沒有標示店名的招牌，僅以竹籬相隔內外。竹籬內，東一簇竹子、西一叢竹子相互錯落，入眼盡綠，不管天氣再怎麼炎熱，進入這幽深的庭院便會感到一陣沁涼舒心；而咖啡館，就落在一片綠意盎然中。
雖然咖啡館比不上庭院的一半面積大，但大量運用落地玻璃與鏤空採光，反而將只有一層樓的建築物襯得折折疊疊。綠竹、曲徑、深幽，乍看之下富含禪意的空間，說是一間富有質感的茶館甚至是設計公司也不為過。時晴記得第一次站在店前時，還以為自己記錯地方了，這裡怎麼會跟咖啡館三個字扯上關係呢？
「晴姊妳沒弄錯啦，客人都把這裡稱為『無鬼咖啡館』。除了賣老闆娘從世界各地帶回來的紅綠茶以外，我們只有一種叫做『無鬼』的咖啡。」苡捷當時是這麼解釋的：「我們這裡沒有一般餐廳賣的那種套餐熱食、或是西點餅乾之類的。簡簡單單一壺茶與一方手工特製的七巧盒糕點，裡面有肉末燒餅、豌豆黃、艾窩窩、驢打滾、荷花酥、芸豆卷和桂花涼糕。至於無鬼嘛，其實也不能算是『一、種』咖啡喔。」
她在「一種」上加強語氣，看見時晴一臉困惑的樣子，才得意地繼續往下說：「簡單說呢，老闆娘每隔一陣子就會換新的配方，舊的無鬼再也不會出現在菜單上。所以客人永遠不會厭倦無鬼，也不可能永遠喜歡無鬼，卻總能迎合每一個客人的喜好，只要你能挑對時機來。」
時晴懂了苡捷的意思。就算客人不喜歡這次的無鬼，下一回還是會抱著期待的心情再回來。這是一個拒絕美食雜誌宣傳，卻仍持續吸引顧客回流的一項特色。
事實上，坐在「無鬼」內根本感覺不出來處在鬧區的靜巷中。由內朝外望去，除了修長的竹剪出滿眼蒼然鮮綠，在竹子遮映不到的遠方區塊，原本應該是隔壁大樓的單調側牆面，在藝術家手繪下幻出遼遠開闊的藍天丘陵，就連本來橫跨在半空中難以忽略的黑色電線，也在妙筆生花下成為分隔天地的稜線，而路上來往的行人，就在其中徜徉。
即使時晴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幾個月，每當她抬頭看見牆上的巨幅畫作，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面牆，忍不住發呆好一會兒。這牆，真的太美，將生意盎然的大自然……不！是將整個天地都容納在其中，令人心曠神怡，捨不得移開視線。有時候時晴看著看著，甚至會有種錯覺，牆面帶有魔力般栩栩如生，彷彿能走進去似的。時晴敢打賭，一定有許多客人跟她有一樣的感覺，看久了似乎能沉澱心靈，他們也都是為了這面牆才常常到店裡消費。
時晴回過神才發覺時間不早了，連忙繫上圍裙，打開瓦斯爐煮水。突然又想到得提醒苡捷千萬別去碰大門口的燈，等牧子回來處理。正要張口喊她，就聽到收銀檯那傳來苡捷親切的招呼聲：「路小姐，好久不見！還是坐老位子嗎？嗯，那桌嗎？沒關係，那桌還沒有人預訂，請跟我來。」
時晴聽了一愣，不禁抬頭看向牆上的掛鐘確認時間，她沒想到才剛開店路雨就來了。
路雨其實是老客人了，苡捷說老闆娘還在的時候，路雨就常常帶不同的朋友過來，和老闆娘很熟。而無鬼已經開了八年，像路雨這樣和老闆娘相熟的客人自然很多。雖然苡捷不斷在時晴身邊小聲提醒：這位客人怕喝太燙的茶、那位客人喜歡坐哪個位子、他們那群跟誰誰誰不和、誰的生日又快到了……等等的待客小祕訣，但時晴只聽得頭昏腦脹，什麼也記不住，只覺得這是一場可怕的疲勞轟炸。
到最後她不得不設計一支小程式，將幾百個熟客背景輸入資料庫跑分析。多虧這支小程式，現在的她只要動一動指頭輸入幾個按鍵，馬上就能歸納出不同客群的習性、找到需要的資料。譬如說，有些客人偏好假日攜家帶眷來「無鬼」，有些是下班後繞過來坐坐放鬆一下的上班族，還有些是SPA完的闊太太們相約來這兒嚼舌根……總之，除非這些熟客的生活作息發生什麼大變動，基本上他們來「無鬼」的時間都很固定，就像路雨總在下午五、六點左右過來，一個人、一本書，常常坐到關店才離開。
時晴並沒刻意記路雨的飲食習慣與來「無鬼」的時間，她甚至沒將路雨的資料輸入資料庫。只因時晴第一次看到她就已經留下深刻的印象，再也忘不掉。
2
她還記得，那天路雨只一個人來，一個人卻點了五種飲料，有無鬼，有金萱、皇家婚禮、阿薩姆和高山烏龍。當苡捷將單子交給她時，她還以為看錯了，忍不住問：「這個客人是要外帶嗎？那要先上哪一種，妳有沒有問她？」
「不是喔，這是路雨的習慣。她向來是點一杯無鬼，再加上幾款不特定的茶，一次送上去。」
「妳確定？涼掉就不好喝了。」時晴皺起眉頭，順手從架上拿下裝金萱的罐子，一打開，馨香淡淡散開在空氣裡。
「當然！反正就……」苡捷突然一頓，露出奇怪的笑容。
「反正就怎樣？」
時晴沒錯過她的表情，偏偏苡捷就是愛鬧的個性，喜歡賣關子，無論她再怎麼追問也不願意往下說。到最後乾脆直接丟下一句話，端起茶盤就往外走：「哎喲，其他單子不急，反正我把茶端過去的時候，妳停一下先看我們這邊就對了啦。」
瞧苡捷一副神祕兮兮的樣子，時晴只得照著她的話倚在門旁觀察動靜。就看見四十五度側角的路雨隨性地交疊雙腳，一隻手靠上沙發扶手倚著額頭，另一隻手以指腹一頁頁翻閱置在腿間的書本。就像那些獨自來咖啡館的客人，需要靜謐的時空沉澱，時晴沒瞧出路雨除了比較自在閒適外，還有什麼不同。
但是當苡捷將無鬼端上去後，時晴突然有種感覺，似乎要有「意料」之外的變化了。
一直以來她都知道自己調飲料的技術還不夠好，有些嘴刁的熟客往往嘗一口就能區分其中的滋味。她本來以為路雨屬於這類味蕾絕佳的客人，心裡已經作足準備，將要聽到一番批評。其實批評沒什麼不好。有了批評，時晴才能掌握每個客人的喜好，作為下一次改進的目標。
可路雨，不一樣。
就像一部流暢的電影，時晴隨著運鏡由遠至近聚焦在兩名主角身上。她看見苡捷放下無鬼；也看見路雨從書間傾身，自然而然端起咖啡杯；更瞧得一清二楚她在聞到咖啡香後，隨即困惑地叫住苡捷。
好像有字幕出現在螢幕下方一樣，時晴毫不費力讀懂路雨的問句：「今天倚橋不在？」
除了錯愕外，時晴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當下的心情。
品嘗咖啡的第一步，就是享受它散發出的層次感。在她的認知裡，要判斷咖啡好壞，至少也得等到喝過再說吧？但路雨連喝也沒喝，光憑香氣就能分辨出這杯咖啡不是小姑姑調的！
因為太驚訝，當苡捷硬推著她到路雨面前解釋這是老闆娘的姪女時，時晴只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窘迫。連話也說得期期艾艾：「小姑姑說她想出國休息一陣子，暫時將店交給我管。」
「原來是這樣。倚橋一個人打理咖啡館的確很辛苦，放鬆一段時間也好。那麼，待會就麻煩妳了。」路雨定定看著時晴，末了一笑，禮貌地說道。
路雨的眼神很澄澈，時晴反射性跟著一笑：「路小姐別這麼說，不用客氣！」她一出口就感到一陣茫然，連路雨要做什麼都不知道，剛剛答應得似乎太快了。
而路雨的要求，的確是很特別……特別到時晴非常受挫。只見苡捷將原封不動的茶端回廚房，露出剛剛那種古怪的笑容，將茶盤向前一推，兩手合十一拍：「晴姊，待會就麻煩妳用這些飲料替院子裡的竹子澆水啦！對了，路雨剛剛還特別提醒，一處的竹子只能用一種茶澆，千萬不要混在一起喔。」
「我煮的東西有這麼難喝嗎？」一口都沒喝就把茶倒、光、光？時晴聽了簡直不敢置信，這種奇怪的要求……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苡捷發現時晴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猛然發覺似乎鬧過頭了，收起剛剛嬉皮笑臉的樣子，小心翼翼解釋：「晴姊妳不要想太多，路雨最妙的地方就在這裡。她來『無鬼』點茶、泡茶，但是從來不喝茶，通通將它們『回歸自然』。她有一套理論，說是只有自然生靈才配得上一盞『水』香，大多數的人根本不懂得喝的藝術，別說喝茶喝咖啡，連喝水其實都是浪費了。」
苡捷本來以為這樣的解釋能讓時晴稍微釋懷一些，見她臉色還是很不好，只好尷尬一笑：「喏，我剛說的回歸自然理論，全都是路雨告訴我的。她還在前面跟牧子結帳，妳如果不相信可以過去問問她。」
不等苡捷說完話，時晴已經直接走向櫃檯。時晴的個性其實很溫和，也極有耐心。她常自我解嘲，要是沒有足夠的耐心，怎麼能對著永遠跑不完的程式度過漫漫長夜。但她其實也是好勝的人，自認十分用心學習泡茶，再惡劣的批評都可以接受，但怎麼樣至少也得嘗過再說，怎麼可以說倒就倒呢。
當時晴走到收銀機前時，路雨還沒離開，牧子似乎講了有趣的話，兩個人一起笑出聲。時晴深吸口氣，掛起僵硬的笑容，生生插入兩人之間：「路小姐不好意思，妳的要求我做不到。」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尷尬。時晴可以感覺牧子的眼光既訝異又困惑，一邊還以眼角餘光偷偷詢問苡捷出了什麼事。反倒是一旁的路雨，依舊一派自若，雲淡風輕反問：「為什麼做不到呢？」
「我認為一杯用心做出來的飲料，即使味道有待改進，也不應該這麼浪費。特別是……」剛剛在廚房裡時晴只覺得生氣，現在說出來後開始覺得委屈，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路小姐竟然要做出飲料的我，親手將它們倒掉。」
「我只是請妳用它們為庭院的竹子澆水，這不是浪費。」
路雨的回答太安靜，像是時晴的抗議只不過是小孩子的打鬧，不值得一提。
時晴臉色一陣青白，張開口想說什麼，卻不知道真正想說什麼。
一旁的牧子見苗頭不對，怕時晴得罪客人，忍不住小聲提醒：「晴姊，路小姐是老闆娘的好朋友……」哪知苡捷卻突然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暗示他別多嘴。
但時晴已經聽見了。牧子這麼一說，她猛然意識到根本不應該和客人理論對錯，剛剛逼人的氣勢不知不覺間弱了下來，但仍企圖守住最後底線：「我覺得澆水跟倒掉其實是一樣的，只是換一種說法而已。而且路小姐也還沒嘗過……」
「叫我路雨就好。」路雨明快地說，眼裡竟浮出一抹笑意：「這樣好了，如果我說金萱的溫度再高一度會更好，皇家婚禮的焦糖味已經蓋過椰奶香，阿薩姆多沖泡了九秒鐘。妳還會覺得我沒嘗過嗎？」
瞠、目、結、舌！時晴突然有種現在才看清路雨的錯覺：巴掌大的鵝蛋臉，只畫了淡妝，她心裡忍不住浮出化妝品廣告中常出現的用語：「澄澈的水亮肌膚」。「妳……妳好厲害！」
「厲害？」路雨似乎覺得這種說法很有趣，笑意越來越濃，搖了搖頭：「這沒什麼哪，都是它們告訴我的。」
「它們」是誰？時晴沒困惑太久，她想起苡捷剛剛說路雨認為絕大多數人喝茶都是浪費了，好像能漸漸抓住路雨異於常人的邏輯：所謂「它們」，應該就像五星級的大廚常掛在嘴邊說的，菜做得好不好吃，食物自己會說話。我們只要傾聽就得了！
當下時晴雖然不能馬上釋懷，至少不再抗拒了。她默默從苡捷手上接過茶盤，將那些用心調配的飲品，用心地傾倒上竹身，真真正正回歸自然。
或許，懂茶的路雨論調是對的：許多來「無鬼」的客人自以為風雅，其實連喝的是什麼都搞不清楚，這才應該是「浪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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