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好遇見你
有一次颱風（前兩年）
我跑去按摩
進按摩店時風雨還好
等按完兩個小時出來
那個水像從天上灌下來
那個風吹得我這胖子都倒退著走
最可怕是馬路上沒有半台計程車
我的傘當然爛成一坨
還好超商有開
我進去買了像垃圾袋的透明雨衣
我想老子跟這狂風暴雨拚了
就走回去吧
事實上那時你走在人行磚上
就像在踏著暴漲的湍溪
水流超猛的
周邊雨陣，整個銀灰色遮蔽的雨幕
根本像在游泳要張大嘴換氣啊
那個風把身旁的樹都壓彎了
停路邊的汽車警報器亂響
我想我也是白癡
這種強烈颱風，哪個運匠會開車出來冒險啦
我雨衣裡面的衣褲、揹的書包，全濕透了
我必須大聲唱一些雄壯的歌
替自己打氣
別被那抓狂的旋風給吹散架了
我大約從忠孝東路華山那邊
走到新生南路信義路口
所有的店家都拉上鐵門
感覺天地之怒，只有我一人在這宇宙巨大洗衣機裡嗎?
這時突然後方一輛計程車在叭我
喔，天啊
那感覺就像在怒浪中溺水
竟然有人駕救生艇來撈你
真想哭喊「恩人!!!!!」
我上車狼狽不已
一直道謝
事實上我連皮夾裡的鈔票都泡濕了
這是一輛很爛的計程車
應該要淘汰的那種開起來車體一直抖的爛車
但我一直謝謝他載我
他車內竟放著古典樂
而擋風玻璃那雨刷像瘋子亂搖頭
水還是像瀑布灌下
我們眼前一片銀光的世界
我問他這樣的天怎麼會出來跑計程車？
他是個老人
開車開的非常慢
好像有耳背
講話超大聲
他說「啊？有颱風啊？我都不知道啊。難怪從松山開過來，怎麼一輛車都沒啦，載不到客人啊
我想怪怪這個雷陣雨怎麼下得天昏地暗啊
唉呀還好載到你這個客人啊」
什麼？？？
我們是颱風天裡相遇的
最孤獨的兩個人
我第一次遇到有不知颱風警報在路上招客的計程車啊
今天很奇妙的
我又搭了這台計程車
老司機不記得我了
但他車內的窄小破爛
以及颱風天特有的，我說不出的氣氛或街景或氣壓
我立刻記憶召回
雖然車窗外已是颱風過境
一片陽光燦爛
太奇妙了
這是輛「颱風天才出現的計程車」嗎？
而且神蹟般只屬於我？
且小小舊車廂裡放著華格納
（我是古典樂白癡，但竟認得這首是華格納）
他不知我內心對他的車
充滿懷念或不知人世之巧遇有多美好的情感
還一直以阿公的謙卑謝謝我
謝謝我不挑車，搭他的車
「現在開計程車糾拍賺啊」
我多想請他關了那讓氣氛更緊張的華格納
讓我現唱一首最近苦練的
〈剛好遇見你〉啊
我們應該相擁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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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好人
今天站在和平東路馬路邊
夏末日光如灑金
車潮皆在溶金中
我舉起手招計程車
逆光
遠遠看到兩輛有空車牌的
似乎要搶我這客人
互相加速尬車
我也稍往慢車道靠
手仍然舉著
但這時一台摩托車
突然就蹩過來
我想他要停車嗎
就後退讓開
但他就煞車停我面前
我很困惑瞪著他
那兩輛搶客的計程車氣唬唬催油門開走
這人把安全帽拿下
然後很不好意思的說
「啊，拍謝
我看到你招手
以為你在叫我停
有事要我幫忙啊」
媽的
不然你當「計程摩托車」載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啊
然後他又好像想了個點子
讓自己不會尷尬
他問我
「先生，請問師大在這附近嗎？」
我後來想
這人其實跟我很像
是所謂的爛好人吧
連出糗之後的脫逃術都跟我很像啊
我年輕的時候
很常為自己容易莽撞出糗，內心痛苦
但有位長輩對我說
「這種多出來的好心
是種柔軟珍貴的天賦啊
人類能不被冷漠吞噬
正是因為有這種多出來的熱心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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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羊座的
搭到一台計程車
運匠跟我說
這兩天真冷啊
早上五點半要爬起來
六點一定要出門
真是痛苦到不行
我奇怪的問
你自己開計程車
自己是這整件事的老闆
為何要那麼早?
不是可以彈性，天冷睡到七八點吧
他說，不
他就是從決定開計程車那天
就決心要按表操課
這是評估過後的
六點出門
一定會載到一些早晨的客人
那時也好開
然後是送小孩上學的
上班的
但慢慢道路比較堵
他一定這樣開到十點
一定讓自己儘量把車開到101那邊排班
十一點時
不論被之前客人叫載去哪一帶
也一定朝這邊過來
到國泰醫院排班
十二點半
一定到東區那個什麼什麼大樓斜對面
吃買好的便當
然後睡個午覺
他在台北市的東西南北各區
都設定好固定的自助餐店
是他確定較乾淨，且菜色多，可以多拿蔬菜
且價格不貴的
然後之後幾點到哪個
幾點一定又到哪個點
（對不起我後來的他的自我排班時刻
和地點
我聽花了
就不太記得了）
然後到晚上七點
無論生意多好
一定收工回家
我聽了嘆為觀止
「你是處女座的吧？」
我問他為何要把自己的開車這件事
弄得那摩嚴謹
他說
「這樣
每天開著車
心才不會渙散
不會跟著不同的這個客人下個客人
要到哪再到哪
愈開愈失去方向
這樣設定好
是不是很像每個時段
我到哪個點
都可以下錨的感覺
反而內心很安穩
而且我們開計程車的
很多運匠
後來都得了胃潰瘍
有生意就多開
長期下來作息不正常
健康就壞了」
我聽了頗感動
其實二十年來
我自己寫小說
其實也應該建立這樣的規律和自律啊
但真的好像太順性任性
但我聽處女座說起細節
這個A點到B點如何如何
然後B點到C點如何如何
然後C點還分C1 C2 C3 C4
C4再分 C4紅 C4藍 C4白
我……我……
就會打瞌睡啊
後來我真的在後座睡著了
而且是在一種告訴自己「別睡很不禮貌！」
的掙扎
竟聽見自己的哄哄打呼聲
啊 ，快到家時我驚醒
「對不起對不起！竟然睡著了。」
運匠笑著說
「沒關係
不過
你是牡羊座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說這個按表操課
沒有人會聽我說
會打手機或把話題打斷
或很明顯不想聽的樣子
我遇過會很高興佩服我這個設計的客人
很嗨說挖賽這樣超帥的
像小孩睜大眼睛
然後又很安心立刻睡著的
都是牡羊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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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標
病來已半年
一個重要的改變
即放慢
事實上不慢也不行啊
倒是夜裡迷上了在Youtube看骨董鑑定節目
超好看
但大約是看太多了
有天我的網頁旁就出現一個外國的拍賣網站
我略上去逛了逛
包羅萬象，千奇百怪
有古幣，有化石，有一九六○年代的骨董車、軍事用品
各種寶石、畫、重機車、印度或日本的佛像
當然最重要是古董
我跑去看了中國一九二○年之前的瓷器拍賣
有青花，有粉彩，有瓶、碗盤，當然還有外銷瓷沉船瓷
美不可言
當然我也不知那些是真品或假貨
當然那些拍賣品，標示著歐元的價位
都不是我能奢想
但最迷人的是
每次拍賣終止前一分鐘
就是倒數計秒的時候
你會在那網頁
像看不見的各路幽靈
每次十元歐元往上加
你來我往的PK
我在某幾個夜晚發現這個競拍的讀秒
像光焰四迸的競技場肉搏
常常一個原本標六七十歐元的廣彩繪人物花瓶
這樣的一個覆蓋一個的廝殺後
會飆到四五百歐元定槌
對我而言
這都是虛擬的
我看得不亦樂乎
但有一晚
我看一個說是清康熙的青花筒瓶
價格一路到一百七十多歐時
牡羊座的我被那戰鼓頻催給激動了
手忍不住
一碰滑鼠
其實只是湊熱鬧
下了個一百八十五歐元
照我的經驗
很快又會有後來者出更高價蓋過
但沒想到
突然所有人都不動了
感覺原來那激烈的加價只是在等哪個笨蛋上鉤
然後螢幕上出現
「恭喜你以最高價得到這寶物!!!」
幹
我不是玩真的啊
但上面都是英文
好像有說拍到不付帳有法律責任
總之，因為我近來窮
所以就偷刷妻的信用卡之副卡
我標到這青花瓷的那刻
好想死喔!!!!!!!
這事後來我告訴他們母子
他們非常生氣
因為那時他們母子三在國外
手頭非常緊
錢算得剛剛好
突然付房費時卡刷餘額不足
還好兩呆兒有奶奶和阿嬤給的紅包錢
交給了母親
「害我們那時超緊張!!!!!」
反正，如何受到他們的痛批
就不說了
總之
我也忘了這事
有天那只青花瓷器，千里迢迢從法國（那個賣家）寄來我家
兩呆兒把紙箱拆了
給他們頗內行瓷器的母親鑑定
得到的結論
「假到不能再假!!!!!
這種低端仿冒品
在景德鎮地攤
一個一百塊人民幣可能都沒人要」
唉
總之
我還是把這夜裡誤標到的青花瓷瓶
供在我的書架上
當個寶
但從此之後
小兒子就一直跑來說嘴
「爸鼻你那一萬塊買的假瓷器
讓我來當漱口杯吧
比星巴克咖啡杯還不如啊」
他把它拿起來拋扔
我訓斥他
「那可是你爸的骨董
砸了你要賠我一萬喔」
這孩子
這之後幾天
像是害怕他父親在網路沉迷喊拍假古董
常賊頭賊腦在我書房門口監視
難道我是個會敗盡家產（也沒有好敗的啦）
害兒子將來沒錢念書去市場賣粿的男人嗎
我趕他走
他說了一句很像大人的話
「爸鼻你用眼睛看就好啊
手不要伸進你不懂的世界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退款申請
我很感慨的跟兩呆兒說
（狗年將至的第一次庭訓啊）
「這個世界的人非常多
你再自豪自己的自由性格，心的寬闊
從少年時走到譬如我現在五十歲
應該有各種機緣認識非常多的人吧
但還是很有限的
就像太陽系，他也就這幾顆行星啊
我想宇宙那麼大
或有某些行星系
圍著一顆太陽的行星有二十顆吧
但應該很少有上百顆行星吧
這以來
我受到一些
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贈與非常高貴的情和義
那真的像雪夜站立荒野
有人邀你入明亮溫暖之室
給予你內心感動
『啊！人類，這就是人類有難以言喻讓人著迷之處』
你會為
那像春風一樣的仁慈
想掉眼淚
我受過很多不必要的惡
那使我如今餘生有限
覺得非常後悔
過去時光浪費在許多時刻
驚懼 猜疑 憤怒 自我內心辯解
摸不清為何我要遭受那些
但那都是無謂的浪費
像一顆星球和另外幾顆星體間的引力或關聯
其實非常有限
其實你會遇到一些非常好的人
非常良善的贈與
這些人願意將那麼美麗的風景交給你
一定是你有值得珍惜之處
要為這些美麗的心
回應時光裡 你裡頭好的那部分
這就是我剛剛體悟的
『有限時光運行的自愛』」
我自己說得哽咽了
兩呆兒問
「爸爸
請問您要說什麼？」
我「唔？說什麼呢？
就是要當一個好人！！！
沒錯
你爸爸我就是要說這個！！！」
小兒子說
「你又是去淘寶
跟不認識的陌生人
買了石頭
卻只寄來空盒子了是吧？
你就告訴自己
喔，我不要浪費生命在這種不值得的人身上
對不對？」
「哪有？怎麼可能為這麼低層次的小事
產生這麼奧妙的生命感悟！！」
「爸鼻
你可以按一個『要求退款』的功能
有選項，舉出原因
告訴網站管理員賣家寄來空盒子
很簡單的
和一個恆星會認識幾顆行星沒有關係的」
「真的假的！？
你快來幫可憐的父親弄一下那個啥
『退款申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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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簷展書讀
每個文人在他的時代
他的祕密時光
都是第一次
這是我愛波拉尼奧之處
一種延續的，對於
人類為何瘋狂，為何在暴力下失去人的形狀
站在曠野看著卡車車燈遠遠一列，像深海的螢光魚
這是我愛張愛玲之處，愛顧城之處，愛瑞蒙．卡佛之處
我愛曹雪芹之處
他們破綻處處
活的左支右絀
作品在生命終結前
始終沒畫下句號
始終在湧出內在那些痛苦、晶瑩的玻璃屑
但如同石黑一雄的《浮世畫家》
如同葛拉斯的《剝洋蔥》
我很喜歡，尊敬，盼望有這樣的作者
還是沉靜地回去反芻那
第一次的歷史裡，自己做了某個選擇
但在無人知曉的後來流光裡
祕密的內在
是怎樣的第二種、第三種
「如果上帝再給我再一次機會
重來一次選擇
我會怎麼做呢？」
怎樣更純淨的面對書寫這件事？
我站在我家公寓窗前
看著外頭
冬陽竟整片灑金
其實空氣凍得臉頰像冷凍庫的硬凍魚
我說
「風簷展書讀啊」
小兒子正要出門上學
在鞋櫃前穿鞋
他說
「爸鼻……」
我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古道烏龍茶』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
「媽的，我是你爸
今天不要亂開玩笑
算命老師說你十八歲前不能騎腳踏車
不要偷偷去騎YouBike喔」
「你怎麼知道？？」
「都說了，我是你爸」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