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護士阿姨」〉
「謝謝醫師叔叔,謝謝護士阿姨。」不管是到幼稚園還是國小給小朋友們進行體檢,我都聽過老師帶著小朋友這樣子說,而且好幾次。這已經無關醫師或護士行業的差異,而是,醫師是女生,為什麼好像就不是那麼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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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升總醫師囉?」
這位年輕的G教授是公認手術開得極好的主治醫師,在我刷好手、備好病人無菌區,站在他對面時,他迸出第一句話。
「是。請多指教。」在手術檯上不能有太大動作以免污染手術範圍,我雙手依照無菌程序抱在胸口,向主治醫師致意。總醫師訓練是住院醫師訓練的最後一年,此階段會開始擔任較重大手術的主刀者或第一助手,例如全子宮切除手術或癌症手術。有病況嚴重的病人或者危急情況下,負責的住院醫師在尋求主治醫師意見和協助前,通常也先由總醫師來做後援指導。
「唉。未來半年我晚上沒得好睡了。」G教授露出無奈的表情。即使口罩蓋住了他的半張臉,我也聽出他語氣裡的奚落與無奈。
「咦?」我不懂他的意思。
「你們這些新的總醫師,刀開得不好,常常手術止血不確實,半夜我都要因為內出血被你們找回來重開。」他只差沒有翻白眼給我看。
我說不出話來。剛開始擔任總醫師職務的第一天就這樣被奚落,又不敢對主治醫師辯駁。心裡暗暗決定,你等著瞧,這一年我不會半夜叫你來。
「唉呦你這樣綁線,病人要是出血而死,都是你害的。」G教授看著我還不夠純熟的動作,隔著口罩,完全不留情面地批評,「真是造孽。」他一邊示範給我看,一邊說。
手術結束,我跟開刀房姊姊把所有剩下的外科縫線帶走。在晨會聽報告時,把縫線從會議桌縫隙拉出來,練習綁線;在值班室跟同事一邊聊天,一邊手不停地練習綁線。之後每一檯手術結束,我都把剩下的線帶走,就算在疲累至極、落入珍貴的睡眠狀態前幾分鐘,也繼續練習綁線。我要綁得又確實又快又好才行。我練了半年。一直到在手術檯上,沒有任何一位前輩醫師有意見為止。
「都當總醫師半年了,怎麼還處理得這麼不好?」子宮切除手術要處理雙側的血管和組織,主治醫師擔任第一助手,我站主刀醫師位置,但其實除非主治醫師完全信任我,才會讓我從頭處理到尾,不然都是兩人一起完成左右血管和組織的止血、縫綁和切除。
「你看這邊,我切除和預留縫綁的組織比較足夠,你那一側一定會綁不好而出血。」G教授一邊下針一邊說。
被說處理得不好,我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一早只以黑咖啡果腹的胃絞痛得緊,但如果這時候就下了開刀檯,只會讓他認為我能力不足還逃避。趁他正在綁線處理時,我抬起頭,讓眼淚沿著鼻淚管「回去」。這時候不能掉眼淚,掉眼淚會因為「污染手術傷口」被趕下手術檯的。況且,剛剛在我這一側切除和預留縫綁組織的,是G教授自己,不是我。我沒有反駁。我只是默默記下,以後手術時要記住這個訣竅。
總醫師這一年,每一檯手術開始前,我都再三比對門診記錄、住院記錄、刀房登記手術資料,備好病人基本資料,手術前檢驗報告。這是所有手術室團隊必須依照標準作業流程完成的程序,為的是確保病人安全。但我的態度是,只要是我經手的病人和手術,我一定自己再次確認,甚至把重要的檢驗報告記在腦袋裡,如果手術中主治醫師問起,我一定可以在其他手術團隊回答之前提供出來。甚至在某次並非我負責的手術前,發現了門診護理師互相貼錯的兩本病歷,即使這並不影響手術處理。
教學醫院的手術,通常由住院醫師先做準備,有時候先打開病人腹部,把手術病灶或視野準備好,主治醫師再上手術檯,與住院醫師一起完成病灶切除。多數手術重要程序完成,沒有明顯大量出血情況後,主治醫師就先離開手術檯,出手術室向家屬說明手術過程,出示手術切下來的檢體,說明病情。而接下來逐步將小出血處止血、逐步縫合腹壁、縫合皮膚以及蓋上敷料等等,就是住院醫師的事了。
有些手術,主治醫師在下開刀檯前說,「差不多了,你們就關肚子就好。」
我們嘴上應好,看著還在滲血的部分其實並不放心。
主治醫師離開開刀房之後,拿開壓迫止血的紗布,「來,suture(縫合),我這邊補強一下。」我伸手向刷手護理師要器械和針線。把幾個不放心的出血點,一一縫好,止血。
擔任總醫師一整年,我沒有半夜找主治醫師回來處理過。一直到我自己擔任主治醫師十多年,我也沒有任何病人因為手術過程處理得不好,半夜再推進開刀房補救過。
不要挑戰我。我會證明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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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婦產科醫師的出路其實很廣,在中型醫院,願意輪班接生的話,病人會很多;在診所,單純排班門診,生活品質好,不需要半夜接生,不需要顧住院病人,收入其實跟在醫學中心差不多。
某次藥廠廠商問我,「林醫師,你家很有錢嗎?」
「哪聽來的啊?我開的是六年的國產小車欸。」我詫異。
「哈哈哈,」廠商笑了,「那你就是另一種,叫做不愛錢。」
「怎麼說?」
「女婦產科醫師留在大醫院工作,一種就是家裡有錢,不在乎收入,一種就是不愛錢,喜歡挑戰。」廠商說得有點誇張,不過好像也不太偏離事實。
是的。我喜歡挑戰。而且,我不服輸。
我在住院醫師時期拿了一個碩士學位,研究醫師時期再拿一個,主治醫師時期則繼續攻讀博士。曾經有位學士畢業之後以大量研究和論文發表而一路升任教授的前輩醫師跟我說,「你為什麼不像我一樣認真做研究寫期刊呢?我每天晚餐後就會關進房裡,寫期刊文章。」
我笑笑,「學長,我沒有老婆幫我煮飯洗衣帶小孩拿西裝送洗外加處理各式帳單啊。」
雖說關起房門好好做學問不是做不到,但是男醫師通常難以理解自己的生活、學術和臨床地位是建立在家庭其他成員的付出與支持上。這總讓我覺得,那些獲得醫療奉獻獎、有卓越學問的醫師們,是否想過他們的成就應該多數歸給自己的妻子?
台灣全部的醫學中心院長都是男性,各縣市醫師公會理事長也都是男性。女性或許從未被鼓勵參與公眾事務,也從未被支持爭取權力,更何況醫師這一行,雖說實力大於一切,但是多少社會與家庭照顧的壓力仍由女醫師承擔著,而所有公領域與體制內的遊戲規則都不利於男女平等競爭。在性別刻板印象下,女醫師必須比男醫師更下苦功、更努力,才能獲得病人的信任和職位的升遷。
臨床能力需要的,是足夠的專業、正確的邏輯思考、充分的經驗、好的團隊合作,還有極大的耐心與同理心。這幾樣,哪個跟生理性別有直接相關?沒有。但是除了婦產科女醫師因為病人與家屬的性別選擇稍佔優勢之外,其他科對女醫師的心態,要不就是把女住院醫師看成其他醫事人員,要不就是癟癟嘴說,「查某醫師喔?甘有法度?」
專科醫師考試剛好是我在友院接受次專科醫師訓練,以及碩士班要提出碩論計畫的同一個學期。在學校宿舍裡,我為了閉關苦讀,把網路關掉,照著規劃的讀書進度準備考試進程。念到半夜累了就趴在桌上睡,白天照常到醫院受訓。因為久坐與睡眠不足,下肢水腫到鞋子幾乎穿不上。每隔幾天,完成了考前複習的應有進度,才躺上床睡久一點。好幾個月,過得都是這樣的日子。
等到終於考過了,確定自己五年來的訓練結果合乎專科醫師的資格,母校醫院的董事長跟我談,「你學的次專科符合醫院的評鑑需求,下個月回來上班。」接著我一邊從學校宿舍打包回家,一邊還得去把幾個月沒空修剪的頭髮處理一下。
「讓我看起來老一點。」在美容院椅子坐定,我跟時髦的髮型設計師提出這樣的需求。她大概從來沒遇到客戶這樣要求的吧。當病人或家屬說「你好年輕喔,看起來像學生」的時候,千萬,千萬不要覺得開心,這句話代表的,是他們不信任你。家屬背後沒說出來的是,「不知道畢業多久了,行不行啊?」「還是去問問隔壁辦公室的小玉,她上次是在哪裡看的吧。」「就跟你說去人家介紹的那個教授那裡看,你看這個這麼年輕是會什麼啦!(扯袖子)」
什麼時尚雜誌說今年流行粉嫩春裝,什麼短裙或甜美可愛風的髮型,要成為不被性別和年齡刻板印象所傷害的女醫師,在還沒獲得一些頭銜和名氣之前,至少要讓自己「看起來夠老」。
住院醫師那時期,許多同事開始進入婚姻,也開始生育計畫。某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一如平常,在病房旁的值班室裡查閱專科參考書籍,想找出標準的個案治療計畫。我掌心內多了一個小娃娃。在夢中,那是我的小孩,至於尺寸為何離譜的小,和我到底怎麼生出了一個小孩,夢中當然沒有交代。
電話響了,病房產房都找我。我把小孩跟手機一樣放進住院醫師短白袍的口袋裡,就奔出值班室忙碌去了。這一忙,又忙了一整天。臨到下班我才想起來,「小孩在我的口袋裡!」
當我伸手到口袋裡,從聽診器、口袋參考書、手機、筆記紙條之中撈出「小孩」時,它已經支離破碎。
我不知道男醫師們是否曾經有這樣「我無法好好照顧小孩」的夢境。十多年過去,夢中的驚恐與悔恨,和無法兼顧育兒、工作和學習的困難,對我來說是個再真實不過的噩夢。
女醫師從小就是「好學生」,好學生的習慣就是拚命努力,哪裡被扣分,就哪裡重新翻書畫重點。不論什麼事情,我們都不願意認輸。問題是,人生裡有很多事,不是拚命努力就可以成功的。人生裡的很多事情挫敗,不是檢討重來或多練習幾次就可以不再挫敗的。當牽涉到人與人之間、牽涉到情感與信任、牽涉到社會與世俗壓力,哪是「自我檢討」、「咬牙努力」就可以不再失敗的?
我是開始當主治醫師之後才看開這一切,又或者是從我的病人身上看到這一切?
也許都有吧。
〈浮木〉
「醫師,我要做陰道整形。」一個極瘦的女人走進診間,關上門,第一句話。
可能因為我是女醫師,我的病人的主訴有時候滿直接,也滿多元,尤其是關於性的困難或是性傾向。這是好事,病人能夠坦誠說出困擾或現況,才好對症下藥。
「嗯,你讓我先檢查看看,我們再討論好嗎?」
四十八歲,生過兩胎,自然產,還未停經,不過最近半年生理期有點紊亂。護理師帶她到診間後面的檢查室,脫下褲子,躺上內診檯。她骨架子小,會陰部和骨盆都不寬大,內診起來,陰道大概也只有二指幅左右的空間。黏膜和皮膚狀況,接近更年期了。
「不好意思,我冒昧問你,你現在是已婚嗎?」這陰道其實頗為狹窄,如果沒有適當潤滑,性行為會較乾澀。這麼窄的陰道還需要做陰道整形,性伴侶的狀況是怎麼了?這樣的年齡與陰道狀態,通常是抱怨陰道乾澀、性行為疼痛,甚至裂傷。難道是換了新的性伴侶?
「是啊,我有老公。」她維持躺著的內診姿勢,因為隔著一塊診療布巾,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好喔。你先起來,我跟你討論一下。」我心裡暗忖,除非新婚,不然性生活怎麼會最近才出問題?難道是忍耐了十幾二十年?
我回到診療桌,開始打電子病歷記錄,她整好衣物,也坐回到診療座位上。
「你的陰道檢查起來,只有兩根手指頭寬欸,這樣應該還好喔,也沒有明顯的鬆弛,況且你快更年期了,停經之後,荷爾蒙濃度降低,陰道會萎縮,會變更狹窄喔!到時候性生活可能會因為陰道狹窄而困難,如果你再整形,到時候會非常不舒服啦!」我把檢查結果和建議跟他說明。
就像男性迷信陰莖尺寸一樣,女性也被男性文化影響,對於自己的陰道不但缺乏瞭解,還有很多偏見,譬如對於自然生產之後「陰道鬆弛」過度擔憂。其實陰道是彈性非常大的組織,充滿皺褶,平常就像收起來的消防水管一樣維持著前後壁類似靠合的狀態,但在適當潤滑或是準備之後,可以擴張甚至稍微延長,陰道分娩本來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以前的女人動輒一輩子生八個十個,也顯示產後的陰道其實可以恢復到一定程度。
一般人只擔憂女人陰道「太寬」、男人生殖器「太小」,卻鮮少提到如果女人陰道太窄,性行為會有多困擾。我在住院醫師時期的門診進行跟診訓練時,曾經有一位病人在一些小毛病診療完之後,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問,「醫師,阮尢晚上都會找我那個,啊我就更年期了很乾澀,都會痛,很不想要欸。」學長居然回答她,「你這個年紀了,老公還要跟你那個,你要感激,還嫌。」結果病人帶著困擾和害羞地離開。我當時身為學生在一旁,心裡覺得好難過,怎麼沒能幫忙她。熟齡婦女的性,從來沒有被好好談論和對待過。我碰過停經後享受親密關係的女性很多,但是因為「老公太頻繁讓我很不舒服」來求診的女性也不少。況且,性生活不是只有生殖器之間的部分,還包括情感與其他親密行為的感受。再者,就算生殖器有問題,女性透過骨盆底肌肉訓練也可以改善一部分的性感受,如果真的明顯差異過大,手術當然是個考量,也能協助改善。但是……她跟伴侶怎麼會在超過二十年的性關係之後,才考慮手術呢?我實在很疑惑怎麼會有這年齡的已婚婦女,突然想要做陰道整形。
「我老公外遇了,我一定得做陰道整形啦!」她突然嘶吼一般說出這句話,然後趴在診療桌上大哭起來。
原來如此。如果再早幾年,年輕氣盛的我,一定劈頭就罵人了吧,罵她傻不夠,還要罵她老公是個混蛋,也要跟她說這樣不值得。隨著年齡經歷,我知道,當以為自己和另一個人建立了一個家,要一起攜手走到遙遠的那一天,甚至準備著誰先離開這個世界時,要如何為對方安頓好,結果發現,原來自己不在對方變老時考慮的選項裡面,那有多痛、多無助、多慌亂。這種時候,要她做什麼傻事,她都會願意。「只要可以挽回他的話。」多少女人心裡有過這樣一句話,然後喪失理智地做了很多傻事。
我一直記得住院醫師訓練時,不孕症室的一件個案。女人在例行的陰道超音波檢查中岔開腿,讓我們在她胯下整整檢查了二十分鐘,一一計算她雙側共十七個卵巢濾泡的尺寸,準備接受一週後的精蟲分離術人工授精。女人離開診間之後,護理師很認真地跟我說,「我們一定要幫她成功,她之前生了六個女兒,要拚在外面的小三懷孕之前,趕快生一個兒子,不然就要被趕出去了。」如果對方的心已經不在,真的可以因為第七個孩子是兒子就扭轉嗎?這樣對她和六個女兒又公平嗎?「只要我如何如何,他就會回頭了。」多少傻女人心裡總是這樣騙著自己。
眼前這個枯瘦的病人崩潰大哭了一陣子,我沒讓護理師打斷她。讓她哭一下吧。她的心裡到底有多折磨,才會在一個初次見面的婦產科醫師面前大哭呢?待她哭完,護理師遞給她一疊面紙,她接過去,然後,整個人像骨頭都散了一樣垮下來,用非常絕望的表情看著我,「我要做陰道整形,拜託。」
「真的,這不是你的問題,也不是你陰道的問題。聽林醫師的,好嗎?」我看著她,無比心疼。「你做完陰道整形之後,會太窄,性生活會很痛苦的。」不久前,門診才有一位性生活飽受折磨的女人,因為年輕時進行過陰道整形,到了更年期後,陰道萎縮,反而狹窄到連做抹片檢查都困難,每次性生活都裂傷疼痛,少見地來找我進行陰道擴張手術。那位女人術後回診時,笑著跟我說,「林醫師,現在好多了啊,我睡覺前不用躲起來了。」
「拜託啦!真的!以後怎樣沒關係,我就是要做陰道整形。」她又哭了。
我很想對她說,等你經歷完這些折騰,就會知道,當對方不愛你了,你做什麼努力都沒用的。我的門診有各式各樣的女人,有些甚至在她們離開診間之後,讓護理師忍不住說,「林醫師,我超想揍她的,她怎麼這麼白目啊!」可是,重點是,再怎麼樣刁鑽、難以溝通、讓人火大的女人,還是被某人疼愛著,不計條件呢。被愛,與不被愛,向來都不是認不認真、努不努力、自己好不好的問題。
「真的啦,你這樣的狀態,林醫師真的不能幫你處理了,真的啦,我也有我的職業道德啊。」我收回情緒,擺出最討人厭的專業模樣。
「林醫師,拜託啦!」她哭求著。
我看著心痛。我理解那種不管什麼飄過來都當成浮木的感覺,即使自己也知道那不過是塊沒用的浮木。「真的啦,你聽林醫師勸,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一點,真的不要傷害自己,去做一個會後悔又沒用的手術啦,真的。」我還在勸。即使她一定會答應自費進行這個手術,而我也沒什麼損失。
最後,她還是哭著離開診間。我一直掛念著她。最後是否有其他醫師幫她把陰道縫窄,她最後又如何獨自面對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