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這是真的!因為他減慢了光速,柯林頓才能躲過那場暗殺……《群》作者薛慶,結合國際情勢和物理學的懸疑大作!1999年6月,歐盟高峰會議及八大工業國高峰會在科隆舉行,檯面上一片祥和,檯面下卻是暗潮洶湧。與會的柯林頓準備步下空軍一號之際,突然又被安全人員推回去,片刻後重新露面。薛慶針對這個不尋常的剎那,寫下了這本小說。從報紙電視上看到的訊息與影像,是否真是這個世界的一切?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因為不曾出現在媒體,最後也就「沒發生過」?或許,當你正在翻閱此書的同時,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正悄無聲
譯者簡介:
譯者:楊夢茹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法蘭克福大學德國文學博士候選人,著有《從憂鬱到豐美歌德的精彩人生》,譯有《恐懼的原型》(商務)等十餘冊書籍,現居台北。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被媒體譽為「對這即將結束的世紀,所捕捉到的精采瞬間」。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關鍵字:驚悚、推理;國際情勢、恐怖主義、戰爭、政治、軍事情報、媒體、物理、威士忌;當然啦,還有「薛慶」
得獎紀錄:◆被媒體譽為「對這即將結束的世紀,所捕捉到的精采瞬間」。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關鍵字:驚悚、推理;國際情勢、恐怖主義、戰爭、政治、軍事情報、媒體、物理、威士忌;當然啦,還有「薛慶」
章節試閱
{這是一本小說,書中情節與人物均為杜撰,自行對號入座者除外。}
引言
一九九○年代,這個世界發生了兩次戰爭,一九九一年的波灣戰爭,與八年後起於科索沃的爭戰。
總之,存在記憶裡的就是這個樣子。
事實上,在過去兩千年的最後十年,全世界有一百多個國家捲入戰爭,幾百萬人死於武裝衝突、凌虐和驅逐之中,發生的區域從盧安達跨越西藏和庫德族境內,擴及車臣和加薩走廊。另外,非洲和南美洲許多地方的內戰亦造成無數死傷。但是,並非這些衝突引發有關「駕馭戰爭」的新思考,反而是某獨裁者搶奪油礦,或者某暴君爭奪六百年前名為拉颯的領主輸給鄂圖曼人的一塊土地,而提出了這些問題。
看一看迅速發展的西方媒體藝術,我們將明白,為什麼我們如此看待這些事物。電視和網路幾乎讓我們能夠獲得任何想要的資訊,既輕易又迅速。世上沒有哪個地方、哪項專業領域、哪樁機密,是我們要不到的;但我們卻因此失去了批判能力。我們根據電視報導這些全球性事件時間的長短,來衡量它的重要性:車臣兩分鐘、地方新聞三分鐘、文化與天氣訊息一分鐘。我們習慣了盲從媒體給予的評價,結果自己搞不清楚究竟是這件事情讓我們感興趣,還是事情本身就十分有趣?
所以,從西方的觀點來看,的確只爆發過兩次戰爭,也就是那兩場我們不得不產生興趣的戰爭。最後,當海珊威脅著要燒掉科威特的油田時,這場戰事才和每一個人產生關聯。專家預測將發生全球性的經濟災難,區域戰爭變成了世界大戰,掌控媒體和意見。
更令人費解的,是乍看之下全世界對科索沃-阿爾巴尼亞的命運所表現出來的興趣,尤其是美國。事實上,沒有幾個美國人知道科索沃到底在哪裡、為什麼這幾年都在自相殘殺。此外,米羅塞維奇(Slobodan Milosevic)只不過在自己家裡到處打架,並沒有入侵過哪個主權國家,卻演變成一場更大的、讓全世界忙成一團且屏息以待的全球戰爭,也就是所謂的「價值戰爭」(感謝這個偷偷潛入世界政治辭彙裡的新概念)。
這個概念使得一切變成可能,但就是不可能釐清一切。救人性命當然具有崇高價值,然而,如果救援行動代表著要在世界上貫徹執行權力,那麼立意就不再真正良好。讓我們再度做出「戰爭可茲駕馭」的結論,「誰」有資格指揮這些戰爭?是那個擁有最多武器與最大價值、那個他認為有價值的人?以價值而言,北約組織合法地拿起武器,而這與某個巴爾幹國家的悲慘事件沒多大關係;比較重要的是,未來誰決定這世界的價值、誰會在必要時毆打那些不聽命於他的人。
西方世界有點兒天真,因此這個想法大多數人應該可以接受。這次也一樣,與波斯灣的情況類似,認為全世界將團結一致反對這個大壞蛋。結果恰恰相反,這場衝突失去控制,變質為一場角力戰。一開始在科索沃發生的事情,隨後出現在北京街頭,美國國旗在那兒遭到焚燒;德國聯邦政府面臨嚴肅的憲法問題,手腕高明的俄國則扮演著危險局外人的角色。
特別是那些收看晚間新聞的平凡消費者,坐在全球新聞節目的童話世界裡,思念著那些讓他一目了然的問題。電視新聞裡所報導的新聞太短也太少,很難看出真實的情況,他只好從中尋找一個簡單的小片段,讓同情心好好發揮一番。於是他把驚愕獻給唯一出現在電視上的難民,那個不再有人關心的難民。
他的真實不是這種真實。
一九九九年六月,這個平凡的新聞消費者經歷了米羅塞維奇投降,以及在科隆舉行的高峰馬拉松。和平使一切相形見絀,八大工業國高峰會議閉幕時一片祥和,柯林頓、葉爾欽、施洛德,大夥兒狀似相親相愛。因為大部分的人仍然不清楚這場戰爭所為何來,於是人們也就相信了那些畫面,樂得想像自己目睹了一部喜劇收場的電影。
但是,一個網路充斥、每天都產生深奧且錯綜複雜興趣的世界沒那麼簡單。沒有人能想像,介入南斯拉夫,居然可以鼓動葉爾欽威脅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發生;沒有人察覺到,科索沃的問題早在戰爭前就列入計畫,只為達成一己之目標。在全球的網路中,我們只看得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看不到事件的起因、誰具有影響力、誰發揮了哪些效果。科隆的高峰會議就在這樣的氛圍中上演了大事,那些大事不曾進入媒體,卷宗裡也只歸納為「意外事故」。這些「意外事故」以駭人的方式清楚地呈現,一座地球村準備應付那些危險,這座村莊的人互不相識,決策者也失去綜覽全局的能力。這給了我們一個極好的建議:要帶著疑惑看待事實。
人們在報紙上找不到這樁「意外事故」的證據,因為什麼也沒公開。反正大多數的相關人士都死了,且參與國家的政府對於公開這件事的興趣並不大。
因為這樁「意外事故」不曾出現在媒體上,最後也就根本沒發生過。
這就是它的故事。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修道院
老人似乎聽到遠處有車子開過來的聲音。一隻蜥蜴沿著溫暖的石頭飛快跑過,經過了陰影,向老人的手指靠近。他希望牠跑到手上,小時候他常常等上幾個鐘頭,有一次真的等到了。只有一次,他的忍耐是值得的。
老人嘆口氣,這次他必須有多少耐性?為了培養耐性,已經耗掉了多少年的時間?
他的目光搜尋著蜥蜴,看著牠抽搐著回來,旋又消失。汽車馬達聲響徹底破壞了平靜,引發了他的怒氣,而肇事者已在視線內。車子轟隆轟隆地爬上斜坡,停在坡道上。柴油兀自嘎嘎作響了好幾秒鐘,旋即沉寂,再度留下一些細微、蒼老的聲音,是老人打從黎明就開始聆聽的聲音。
來者年紀四十出頭,個子很高,留著短硬的頭髮,兩鬢已然斑白,穿著泛白的牛仔褲與黑色皮夾克。他靈活地走上階梯,老人轉向他,打量著那張有一雙綠眼睛、五官勻稱的臉。態度友善中帶有冷淡,且缺乏幽默感。他猜測對方將會說出一些不高明的笑話。
「我該怎麼稱呼您呢?」老人問。
「米爾科。」那名男子說,伸出手來。老人呆了一秒鐘,然後回握。
「就只有米爾科?」
「這地方到底叫什麼呀?」男子咧嘴笑著。「米爾科有五個字母,救過我好幾次,我愛這個名字。」
老人注視著他冷靜地說,「您叫作卡列-才曼.達拉柯克,一九五六年出生於……」
「新帕札爾。」米爾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等等等,很好,您對我一清二楚,我也知道您。我們談點兒重要的事情好嗎?」
老人考慮了一下。「這塊土地算是重要的,」他沉默了一會兒:「您能了解嗎?」
「當然。」
「不,您無法了解。」老人伸出一根食指。「重要的是,土地歸誰所有;最重要的是,誰擁有什麼!戰爭、衝突、爭吵,若非老是有人想要穿過別人家的客廳行軍,我們就能省下所有的力氣!」
他繃緊了下巴,繼續說道:「您知道當我站在這塊土地上眺望,我看到什麼嗎,卡列-才曼.達拉柯克?我看到一塊題著『保留』的牌子,您知道是為誰保留嗎?為我們的民族,為了我們的人民!外面的一切都是為我們而做,上帝榮耀祂的子民,我說得對嗎?好吧,我既慷慨又寬厚,我是說,每個人都喜歡擁有愛他的土地的權力,他的,請注意,是他的土地!不是別人的土地!」
米爾科聳聳肩。
裡頭很涼、很暗,安全人員亦步亦趨地暗中跟著他們,雖然不見人影,但老人知道他們近得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眨一下眼睛,呵一口氣,米爾科將活不過兩秒。
「您曉得我的名字絕對不能曝光吧」,他們沿著黑色的教堂長凳走,「我會提供您必要的措施,但我無法保護您。」他轉過身來看米爾科,「換句話說,假使我非要犧牲您的生命不可,我不會猶豫。」
「當然,但您打算這麼做嗎?」
「沒有。假如我有這個打算,就不談這個了。我很清楚您站在我們這一邊,即便您竭盡全力堅持獨立與中立。」老人又走了一段路,在一座海軍雕像前停了下來。「別忘了我知道您所有的事情,也許包括一些您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我深感榮幸。」
「您應該感到榮幸,您能履行合約嗎?」
「可以。」
「我們要付出哪些代價?」
「我們?」
「特洛伊木馬的腹部不只有一個位子,這個國家的菁英都支持我,我們一起買單,或者完全不管。好吧,多少?」
米爾科吸了吸他的腮幫子,目光呆滯。
「難說,簡直史無前例,無論如何不是在先前的條件下,您總要花個幾百萬吧。」
老人打開雙手。「上帝給的。」
「對,其實我不知道誰得到這筆錢,所以也不曉得有多少。可惜最優秀的人都被法國買去了,他在坐牢。」
「卡羅斯?也罷,他不是塞爾維亞人。」
「他是,但他的門檻太高,我想說的是,我們要的聯盟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您完全不受約束,米爾科,只不過我堅持純塞爾維亞的指揮部」,老人果斷地說。
「市場上早就不像您所想像的有那麼多人」,米爾科說:「自從俄國人再度獅子大開口,雖然有東歐,但那兒進行的暴力事件都帶有道德意味。不過,我們就是需要那樣的人、那種古老的等級,不會一下子就帶著蘇維埃的皮箱炸彈到處跑來跑去,炸垮整個城區的磁磚;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用腦的那個等級。我們必須實際一點兒,比較理想的人在北愛爾蘭,我無法承諾您一個純塞爾維亞的指揮部。」
「您讓我失望,米爾科。有什麼是錢不能辦到的?」
「不是為了這個。」米爾科靠在巨大的柱子上,這些柱子隔開了主廳與兩側的祈禱室。「問題在於品質,其次是隱姓埋名,卡羅斯的優點是,人人都認識他,卻又沒有人認得他。」
「我可不要美國人……」
「您別著急,您要什麼,我已經聽懂了。讓我打聽一下,無論如何,我保證提供一個塞爾維亞的腦袋給您的企業。」
老人打量著米爾科,問他坐在他對面何以如此彆扭。不知怎的,米爾科給人感覺並不踏實,與米爾科共處一室,很像在螢幕上觀看一部平面影片,米爾科缺乏著讓人像變成真人的小環節。
「好」,老人說,「把那個腦袋找來。」
米爾科的肩膀撞上柱子。「也許我已經找到他了,一個星期後我會比較確定。」
「行。等到您有了斬獲,我們再見面。」
老人疾步穿過教堂主廳,回到戶外。太陽低斜,影子移到陽台上,他感覺得到皮膚上的暖意,但這不表示他的心也同樣暖熱。他要張羅的,只是要使那些自古就屬於這塊土地的人再回來。多民族社會所造成的不和諧,將會軟化為另一種聲音,幾百萬個喉嚨,知道自己置身何處的正直男人、女人、滿懷希望的孩子們,將唱出一首讚美詩,最後公理正義將獲得勝利。
如果蛇先贏,重返天堂的路就不再有阻隔。
直升機的旋翼啟動時,低沉的嘎啦聲傳進他的耳朵。
老人當下明白,米爾科具有那些特質。
米爾科走來走去,手腳都在動,說著話。他發出來的聲音還算最低,全像攝影的影像發出的聲音也沒他低。
沒有幽默感,沒有聲響。
這件事有眉目了。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皮蒙,雅柏
「費瑞朵菲女士,您看起來美極了,您的戶頭看起來美極了,我問我自己還有什麼可以效勞之處。」
「說點好聽的。」席維歐.瑞卡多把一疊硬紙板文件夾放進皮革公文包,淺銀色的開關上印著類神經網路股份公司的標記,大方的設計使人忍不住多看眼,好記住它的樣子。
狄瑞托.阿登堤伸出手來,咧嘴而笑,露出兩顆黃板牙,除了他明顯的香菸味之外,他的表現把每一個批評都給比了下去。深色、昂貴的手帕,亞曼尼的寬領帶,金邊眼鏡,僅存的頭髮全部往後梳,染成藍黑色,是這家頂尖金融公司允許它經理最放肆的裝扮。
「我不停地讚美您,雅柏的銀行簡直就是您開的。」
「小心,狄瑞托」,瑞卡多半開玩笑:「您應該還知道一些您其實並不想知道的事情吧。」
阿登堤欠欠身,壓低嗓門到一種密謀似的窸窸窣窣。
「那,我要說得更清楚些,在與董事會那些對您深具信心的女士先生談過之後,公司相信,關於您擴大信用範圍的要求……對,我應該這麼說,您同意嗎?長話短說,誰都會希望拓展與類神經網路公司的關係,我想試著說明,您若現身勢必使人起立歡呼!」
勞拉.費瑞朵菲微微一笑,狄瑞托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圓滑的眼光還朝她這兒望了望呢。
「聽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她愉快地回答,「因為那些男士居然還站得起來。」
阿登堤刻意開懷地笑出聲音,笑聲繼續傳往席維歐.瑞卡多那兒,把他左邊的嘴角擠成一團。
瑞卡多闔上公文夾。
「我們很滿意」,他對阿登堤說:「我還得再給您幾份業務報告的影本,我一時忘了,您重視的公司董事會獲得簽發了十二倍的薪水。但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用到這筆額外的資金?」
阿登堤揚了揚眉毛。
「隨時都可以!我是否告訴過您,我們董事會對您和微軟的合作頗有興趣?」
「沒有,但我們聽了很高興。」
阿登堤清清嗓子,「請容我發問,您和那些人做什麼來著?我聽說有人向您提出一個採購優惠案。」
「這不是祕密,」費瑞朵菲說:「我們當然拒絕了。」
「很高興聽到您這麼說。」
總算講完了,費瑞朵菲心想,飛快地看了瑞卡多一眼,表示此人聊得夠多了。她的私人祕書立刻會意,她們一方面讓阿登堤印象深刻,另一方面沒有透露阿登堤在別的地方也得不到的消息。在精簡地交換資訊和聊幾句話之間,這類的平衡是瑞卡多的絕活兒。他從來不讓面對面的人探出他心裡在想什麼,而且一直都如此。方才他傳達給阿登堤的感覺逐漸加溫,為的是妥善建立起他的信賴與支持。
瑞卡多完美地扮演費瑞朵菲的左右手。
他們和阿登堤同時起身,阿登堤陪他倆走到電梯那兒,告辭前,他邊走邊說了幾句讚美網路部門的發展令人欣喜之類的話。費瑞朵菲曉得,這樣的會面他一天不知要經歷幾回。她再一次欣賞像阿登堤這樣的人,他們從來不讓與談人感受到時間有限與匆忙,而且全神貫注。做不到這一點的人,成就也不大。
沒有誰比勞拉.費瑞朵菲更了解這點。
瑞卡多坐在紅色藍寶基尼駕駛座旁的座位上,繫上安全帶,費瑞朵菲的手放在門把上,但沒上車。
「要我先走嗎?」瑞卡多在車內喊著。
她呆望著一間販售美食和美酒的小店,試著回憶,她第一次吃松露是什麼時候,從那以後多久吃一次?太頻繁了,她心想,特別的東西一旦變多,就不再特別了。
「勞拉?」
聽到自己的名字使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火速上了車,接著車子開動。當她操控著那輛大車穿過狹窄的街道,來到通往雅柏各處的圓環時,瑞卡多已經在忙著精打細算了。
「妳應該和這輛汽車分道揚鑣,」他隨口道來。
費瑞朵菲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瑞卡多是個好看的年輕男人。她很清楚,她之所以過得好,要歸功於他嚴格管理她的戶頭。瑞卡多把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一份著名的費用:「使用分析」。根據他的觀點,她交出藍寶基尼的最佳時間點已經過了。
「我考慮考慮。」她說。
「還有上千種車子,我是說藍寶基尼。」
「對。但這是我第一輛藍寶基尼。」
「它永遠都是妳的第一輛。」瑞卡多朝她咧咧嘴。「仁慈的女士,妳付我薪水,我當然沒資格譴責妳傷春悲秋,不過拜託妳,請妳註銷這玩意兒,畢竟每當妳開著這輛手拉車穿過皮蒙一公尺,妳的現金就少一些。」
「好吧,我想一想。」
「是呀,當然。」瑞卡多靠回椅背,有一會兒不發一語。他們正穿越平原上的馬路,往庫內奧熱鬧的方向開去,幾分鐘後轉進蘭格柔和的山丘景色中。在接近黃昏的陽光下,巴若羅的心臟染著粉彩色,似乎不夠真實;葡萄藤上有薄薄的一層煙。
「席維歐,你今天就別工作了,要我送你到那裡嗎?」
瑞卡多猶豫著。
「我不能休假,」他慢慢地說,補充道:「妳也不能。」
她早料到了。
「為什麼不行?」她明知故問。
「還有一份合約。」
「給誰的?類神經網路或類神經產品?」
瑞卡多搖搖頭。
「給雅娜的。」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五日,科隆,凱悅
中歐時間上午九點三十分,德國刑事警察局在凱悅大飯店供貨入口處建立的情報服務,會出現在X光檢查螢幕上的東西,都不是什麼需要過度疑心的行李。陳舊的公事包、夾克、大衣,同樣使人放心的高爾夫球袋、照相機、筆記型電腦,或者以為填滿了古柯鹼的泰迪熊,結果是混合著水加麵粉的物事。安全單位的職員能成功辦案,都多虧了這個二十世紀末才發明的技術。
姬卡.華格納坐在前廳裡,一本雜誌放在膝蓋上,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
比爾.柯林頓到達科隆的前兩天,凱悅無異一座堡壘,不再有汽車停在前面,乘船的旅客也遭到婉拒;高峰會議開幕以來,附近的法蘭肯船塢不准營運。表面上看來,凱悅的內部並未改變,但幾星期以來,安全單位把這棟建築物的石頭翻轉個徹底,爬過每一個通風的縫隙,而且踩遍了每一個角落,包括地毯下方及每一面牆的裡裡外外。
華格納目光所及,盡是緊張疲倦的神情。一切都不引人注意,十分友善但鋼鐵般堅定,絕不讓任何人任何事搞砸這次的國事訪問,必要時不惜在眾目睽睽之下向一個可疑的皮包開槍。
華格納在科隆最安全的建築物裡等法蘭茲-馬立亞.庫恩,不知道她應該笑或是哭的真正理由,當然不是柯林頓,而是里安.歐康諾。里安.歐康諾教授,說得正確一些。
她把雜誌放在一旁的玻璃桌上,兩腿交叉。
庫恩出現了,一邊走一邊用右手解開領帶結,左手拿著一個咬過的三明治,走下自助餐門前的台階,看見了她,大踏步向她走來,他很瘦弱,而且一直都穿得很糟。
「我們得,」他說得太大聲,聽起來像他在等她,而非她等他。華格納最討厭那些不知在公共場所控制自己音量的人,她拿起她的皮包,站起身來。
「一雙美腿。」庫恩嘴裡嚼著食物說。
華格納往下看,她深灰色套裝的裙子略微翹起,飄落在她絲襪上的衣料往上翻,磨擦產生的阻力,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能等它自己曳往邊緣。
討厭鬼,她心想。
倒不是她不愛聽別人讚美她的腿,但絕不是聽庫恩讚美。在專業領域上他卓越非常,人情上卻是一場災難,愈是要表現得親切,結果反而更糟。
他倆掏出安全證件,走向出口,華格納向旁邊兩個往郵局那兒走的高大男人微笑。他們穿的深藍色西裝剪裁合身,與花紋樸素的領帶搭配完美。耳朵內必備的耳機由一條細的電線捲進襯衫內,袖扣般大小的麥克風藏在袖子裡。一張小小貼紙,圖案是有一顆金色的高級軍官星章在紅色的土壤上,證明他們是安全單位的特務──「子彈捕手」,他們自豪地這樣稱呼自己,捕捉子彈的人。「今天是總統可能遭遇攻擊的日子,」是他們每天早上必念的咒語,「而我是唯一可以阻止這件事的人」。此刻他們看起來很輕鬆,他們的總統會先進來,然後最好誰都不要太靠近他們。每一個未經檢查進入比爾.柯林頓的五公尺禁區的人,將冒著被扭傷手臂的危險,或者更糟的待遇。這個範圍稱作死亡地帶,在這個地帶對國家元首潛伏的攻擊都列為極端危險,子彈捕手不識慈悲為何物。
他們也報以微笑,與她目光的高度一致。
在這樣的片刻裡,她十分滿意自己的身高。華格納就算不穿上她那成打成打的高跟鞋,也有一七八公分高。她覺得增高幾公分也沒多大意思,也曉得事實上自己的腿長更易引起別人注意,她很瘦,既蒼白又僵硬,窄而長的鼻子上長滿雀斑,好像莫迪里亞尼畫中的人物,可惜她缺少相稱的豐腴,彷彿這個義大利畫家畫完肖像之後失去了興趣,把畫筆交給了席勒。
那兩位美國人看了一眼證件及庫恩的奶油麵包。
「沒有炸藥,小伙子」,庫恩開心地說:「黑森林的火腿,知道吧?」
兩個男人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其中一個指了指出口,一男一女兩位警察站在那兒,做他們例行的搜身工作。庫恩示威似地皺起眉頭,華格納默默地點了點頭。
「姬卡!」好像她應該負起責任似的,「我們是要出去,不是進來!妳知道他們又想對我們怎麼樣嗎?」
「你問他們。」
「我懂,我什麼都懂。進去,行嗎?但是出去?那是浪費錢,妳納稅的錢,姬卡,妳想過沒有?妳和我,我倆為這場鬧劇付帳,我們又得到了什麼?國債!」
華格納翻翻白眼,他倆穿過閘門,被搜查了一遍,庫恩必須把他的麵包交託給X光。
「我要出去,不是進來。」他繼續發牢騷。
「這我們已經知道了,」華格納說:「我們現在也知道為什麼我們有一筆國債。誰想得到呢,這些關聯如此簡單。」
她把他推到外面,加快自己的步伐。飯店前有一輛接駁車,等著載他們到附近的公園。庫恩注意到他的夾克縐巴巴,一條鞋帶又鬆了,他試著一邊吃奶油麵包,一邊手忙腳亂地解決這兩個問題。
「你到底還要磨蹭多久?」華格納背對著他,把腿伸到巴士窄梯最上面一階。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四日,里谷連,堤歐拉
這裡是米爾科第一次與雅娜見面的地方。
一般來說,尚未親眼看到之前,他不去想像別人,抽象而漫無節制的想像實在不值得。這個市場一如以往由男人掌管,但即使是米爾科也得按捺住給雅娜一個下馬威的念頭。他並未想得很多,不外乎某個外表像雪歌妮薇佛,高個子、五官分明的人,或許不很吸引人,但絕對有本事在必要時和魔鬼或成打的外星人吵一架。
他第一眼看見雅娜時,覺得不太對。她身材中等,五官勻稱,有一雙黑眼珠,長得很好看,是人群中從身邊走過的任何一個女人。紅棕色頭髮及肩、燙成波浪捲,穿著十分雅致,甚至有點兒不起眼,聲音不高也不低。有那麼一下子,米爾科相當失望,直到他察覺她身體緊繃,才領悟到自己打量的是一個外殼 。現在及此刻,他所見到的雅娜,只是雅娜讓他見到的部分,一個讓人印象模糊的人。明天她也許是街角的乞丐,晚上卻是晚宴豔光四射的焦點。每一個她走向他的步伐,都對他發出訊號:一切都在這位化名雅娜的女士控制之中。
他們握手,散了一場氣氛和諧的步,穿越這個地方的幽黯歷史。
那座中世紀發生恐怖事件的「巫婆堡壘」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景點,他倆經過卡玻第那這座傳說中的巫婆聚會廢墟。堤歐拉的黑暗過往略微刺激著米爾科,他們穿越不了這個由突出走道組成的編織物,但距離此地只有半小時高速公路車程的海岸,又帶來一股輕鬆寫意。十二月的里谷連山巒裹在薄霧之中,少有蒼白的冬陽駐留的地方。深谷小徑裡簡直看不見光,排除了當下所有,包含每一份友誼與溫暖。
「您辦得到嗎?」他重覆他的問題。
「只要人願意,任何事都辦得到,」雅娜心平氣和地說。
「沒錯,但是您可以嗎?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們為什麼非我不可?」
「您是塞爾維亞人。」
雅娜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我保持中立,」她總結地說。
米爾科從石牆的粗縫裡挖出一些青苔,用手指磨碎後聞了聞,那個氣味有安定的作用。
「您不中立,」他直視雅娜的眼睛。她並未躲避他的眼光,雖然沒有任何言語或表情,但他知道自己踩到她的痛腳,「您的中立受限於您所從事的工作,一旦富人有問題需要解決,保持中立就難辦事了。我自己是塞爾維亞人,雅娜,我知道您想像中的國家略有不同,如果您對我們歷史中那些魯莽無禮的干涉和我一樣厭倦,您就不夠中立。」
這是一個漫無目標的結語,雅娜的臉仍是紋風不動,她轉身,走離牆邊幾步。
米爾科等待著,他有把握,那根刺已經鑽進肉裡了。他們希望背棄自己,每天都是新的一天,但不是他們的國家,他不可以太自欺。
「您的委託人是誰?」她問。
米爾科不回答。
「他們為什麼不自己和我談?」
「因為他們不能也不願意,有些合約永遠都不會分派出去,這不需要我來告訴您,雅娜!他們和我談,我再告訴您。他們其實非常清楚,雅娜是塞爾維亞人,也知道她離開了塞爾維亞。」
「所以?」
「他們問為什麼,我明白地告訴他們,這與您的看法無關,但他們希望確定您是否……欸,您是否具有某種程度的理想主義。」
雅娜的表情首度顯得若有所思,米爾科等著她接續話題,但她只說:
「您給我什麼保證?」
「一百萬預付款。」
「何時?」
「您想拿就有,」米爾科說,「您有四十八小時可以考慮。我還要補充一些對我們合作有幫助的事情。我必須強調,我只為我個人以及一個沉默但活躍的機構工作,如果有一段時間我沒聯絡您,不論是化身為勞拉.費瑞朵菲的您,或是在某些圈子傳說著的分離主義份子松雅.寇西克,這個一九六九年出生於貝爾格勒,大學修習塞爾維亞文、物理和資訊科技,徹頭徹尾的愛國份子。我猜這些傳聞總有一、兩則是真實的。總而言之,您是由松雅.寇西克、勞拉.費瑞朵菲以及雅娜組合起來的人。所以,您的化身不許有用完的時候。我的委託人從來沒聽過勞拉.費瑞朵菲,他將來也不會聽到。但是他們知道您塞爾維亞的身分,因此可以容忍那些關於您信念的疑點。現在,」他把她的臉轉向自己,「您要知道,我對這一切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我們必須彼此信任,只要我倆找到合作的共同基礎,我這方面就會盡可能對您坦白。目前雙方想必都想消弭這種信任,都在刺探對方。我稍微接受了您,因為我不喜歡蓋著牌下注,您要記住我的遊戲規則,您不必企圖調查我和我的委託人,跟蹤我或者我身邊的人。我也答應您,我不會特別去打聽您、您其他買賣的其他身分,也不會加強聯繫。這方面我們有共識嗎?」
雅娜不說話,微笑著,這是他倆見面後她第一次改變表情。
「我們現在人在義大利,說話算話。」
「那麼我倆達成協議嘍?」
「像我們這樣的人如果還要吵個沒完沒了,就有點兒滑稽了,」雅娜平靜地說,「這種事大多在不太愉快的氣氛中結束,雖然您剛才給了我一個理由,好把您埋在這座美麗的山上某個地方……」
「我知道。」
「但我欣賞您的坦白,除此之外,我不太相信就這麼把您給埋了。」她朝他點點頭,「巨人對抗巨人,就此達成協議,米爾科。」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五日,科隆,機場
華格納躲在一本畫刊後面。
「妳在讀什麼?」庫恩想知道。
她在讀什麼?她其實是在觀察字母,免得庫恩又想要講話,可惜幫助似乎不大。
歐康諾的飛機晚了三十分鐘,他倆坐在德航的休息室喝咖啡,咖啡太苦了。
顯然庫恩覺得無聊。
「妳知道歐康諾曾經同情北愛爾蘭解放軍嗎?」
「不知道。」等等,她想,這真是有趣。她把雜誌放到一邊,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在他變成名人之前,去年我們在科克時,他告訴我的。」庫恩一臉嚴肅,「很不可思議吧?一個神通廣大到有本事叫光減速的人,卻自曝是個炸彈客。」
「形容得很精確」,華格納諷刺他,「你是不是把一些東西混為一談啦?」
庫恩像看著陌生人一般地看著華格納。「我不是說他自己……天哪,姬卡,他在三一學院有不同的身分,大概是這樣。北愛爾蘭告訴愛爾蘭人和英國人的,都是廢話,但是他們差點兒就把他逐出大學了,多虧他父親踩了緊急煞車。就這麼回事。我們每個人都曾經同情過隨便哪個鬼鬼怪怪嘛。」
「我沒有。」
「妳還年輕。」庫恩往回靠,身體滑進軟墊裡,也使得襯衫蹦出了長褲,赫然可見兩公分寬的毛肚臍。「你們根本就是可憐得不得了的一代,你們的父母聽和你們一樣的音樂,穿一樣的衣服,而且你們只能喜歡班尼頓或者Kookai.我們至少還有可以恨之入骨的人。」
「那真是太好了,」華格納說,「所以你們都有好國民該有的職業,比你們那過譽的八○年代毫無原則的胡說八道,我比較喜歡Kookai。」
「欸……」
「聽起來真是美好。除非你們什麼都沒做,還是我看錯了?」
庫恩啜一口咖啡,似乎有點兒受傷。
「無論如何我們不是只在其中看到生命的意義,穿著香奈兒套裝到處跑。」
華格納想像庫恩穿著一襲香奈兒套裝的模樣,輕輕笑了起來。
「我們一定要談時裝嗎?」她問。庫恩不回答,她將注意力回到雜誌上,對於他鍥而不捨化整為零的說法又好氣又好笑。她知道他有點兒道理,只是她不想承認,特別是在他天南地北閒扯的時候。
她突然歉疚地想,關於八○年代的那些話,其實不必說的。
通往休息室的門悄悄打開了,一位穿著德航制服的女士走了進來,她的外表搶眼得足以選上世界小姐,但這起不了作用。她手上拿著一個幾乎見底的玻璃杯,胳臂下夾著公事包,唇上掛著一抹詭異的微笑。原本對她有興趣的人,看到她這個模樣,想必會打退堂鼓。
此刻,姬卡.華格納正看著里安.歐康諾,她知道他是她二十八年以來見過最具吸引力的男人。然而這並未使她開心。
她認識照片上的他,所以他的外表並不讓她驚喜,驚喜的是他的俊朗。任何照片,任何錄影帶,都不足以傳達這種印象。歐康諾一進入這個房間,他的分子狀態跟著改變,好像從他身上散發出磁場,這個磁場不必像實驗光子碰撞時需要掙脫連結,但完美地在混合體中把他的人格變成只能旋轉下降的心情微粒。馬龍白蘭度年輕時的單純模樣曾使現場鴉雀無聲,這股魔力似乎也很適合歐康諾,不過這位愛爾蘭博士比那位明星高出一個頭。
空服員偷偷打量著跳起來的庫恩。歐康諾的微笑消失了,盯著他看,狐疑地看著他的杯子,好像庫恩要為幾乎空了的酒杯負責。他應該和這位編輯打過照面,畢竟幾年來他們常常相見,而且四十八小時前兩人才在漢堡分道揚鑣,但他顯然無意回想那一天。他把公事包甩到最靠近的沙發上,耙了耙那頭與年輕模樣形成強烈對比的銀灰色頭髮,哼出某個旋律。
「里安!」
庫恩撲向這位物理學家,想抓住他的右手卻瞬間定格。歐康諾看起來像是從遙遠的世界回到殘酷的現實,瞪著庫恩,把酒杯塞到他的手上。
「倒滿,」他說。
「您可以在吧台喝迎賓酒,」空服員說。
華格納確信她不為這股魔力打動。她有點兒笨拙地加入他們,像看見兒子打扮成大人的母親。
這就是那個她得照顧的男人。
「華格納,」華格納對歐康諾說。
她不知報過多少次自己的姓名,為什麼今天機械得有如鸚鵡?
歐康諾注視著她,一下子必須同時把注意力投向她、庫恩和空服員,顯然讓他無措。過了一會,他的視線逐漸聚焦,那雙眼睛顯然已恢復鎮定。
歐康諾的眼睛不搜尋聯繫,只扣押人質。那雙嵌在幾近貧血之白的深藍色瞳孔,彷彿自己向外發光。這也許和他的眉毛有關。他的步履蹣跚,也許是他酩酊大醉(其實不該這麼說的),以華格納的品味而言,他太正直也太節制,但她知道,即使缺了酒精,他的視線也猶如X光一般對周遭進行觀察與分類,並宣判是否及格。那將放大一切原本相安無事的缺陷,變得令人難以忍受,直到不幸消失在畸形的中庸之中。矛盾的是,與此同時,歐康諾的眼睛給予被觀察者空前的美麗訊號,於是,消失的同時,被觀察者再次超越了自己。若匆匆一瞥不夠,他的眼睛將再提出要求,這使人難以自拔。這是最嚴重的剝奪,因為歐康諾別過臉去,截斷了聯繫。
華格納微笑著,試著從他的眼睛看出她來這裡的原因。一個爛醉、玩世不恭、絕頂聰明、惡習滿載、喜歡製造醜聞的傢伙。歐康諾的出版社堅持非她不可,才不會像在漢堡時造成轟動,華格納下定決心,絕不讓歐康諾有機可乘。
絕不能讓自己愛上他,真希望剛才的事沒發生。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四日,皮蒙特,拉莫拉
第二天近午時分,馬克辛.葛魯契可夫瞪著一本速記簿,嘴唇輕輕嚅動,燈管的反光在他童山濯濯的頭上閃閃發亮。雖然戶外有冬陽照射,天空染上幾近透明的湛藍,葛魯契可夫寧願把百葉窗放下來,他喜歡人造的光線。他專心地讀那幾行,專心到任何聲響,電腦的嗚嗚聲,都好像因為體諒而消失了。他慢慢闔上本子,慢慢地放到桌上,他在這張桌子與席維歐.瑞卡多及雅娜開過會。
他按摩著眉間,噘著嘴,把目光引向內心,對準坐在他對面的兩個人。
「您不是認真的,」他說。
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帶感情,就事論事,他一向這樣說話。葛魯契可夫只失控過一次,好幾年前,在幾千公里外。這也是他現在住在義大利,不再住在莫斯科的原因。
「我是認真的。」瑞卡多肩膀高聳,兩手一攤,「類似的話我也已經說過了。」
這場聚會在葛魯契可夫的「巫婆廚房」裡舉行,在這個類神經網路的發展部門,這位類神經網路程式設計師主管想出軟體的解決辦法,為渴望求新的市場服務的地方。他們退回至談話室,鎖上門,這個房間隔音,因為沒有哪個地方像電腦及線上生意這樣,有如此之多的工業間諜。
葛魯契可夫的五官掛著一個別人不太看得出來的表情,他看似不知所措。
雅娜卻滿意極了。
「這樣很好,」她說。
「好?」葛魯契可夫雙臂交抱,沉思了一會兒,「我不知道,這是我碰過最荒誕的事情。」他的手滑過卷宗,好像要確認那是真的,「除了您之外,沒有別人會想到這個點子。」
「在適當的時間點喝下一杯酒,」雅娜平靜地說,「誰都想得到。」
「一整瓶更好,」瑞卡多冷冰冰地說。
「那不重要,關鍵在於我把它計算了出來。我的瞭解才剛入門,我們一定會用到的技術我只懂一些,但這個想法很誘人。即使我最密切的夥伴認為很荒唐,仍然有成功的機會。」
「沒錯,」葛魯契可夫說,「問題就在這兒,您知道什麼是絕對需要的,人們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寫科幻小說了,我不否認您成功了。」
「比科幻小說還要多。」
「眼下看不出來。」
「我只想知道,是不是完全不可能?」
葛魯契可夫抓抓他的頭,瑞卡多懷疑地搖搖頭,一句話都沒說,打開卷宗,這是他今天早上第三次這麼做了。雅娜沉默地等待,因為她是她,只要她願意,想看幾次都行,一點兒都不急。
接下來的幾分鐘,只聽得到翻頁的沙沙聲。
「哎呀,我可不是專家,」葛魯契可夫說,「雅娜希望知道可不可行。這麼說吧,兩百年前問登陸月球是否可行,離現在也不遠嘛。」他站起來,在房間裡兜圈子。「問題是,基本上有些事情是不可行的,或者只在某個時期可行。如此看來,至少不是完全不可能。若是嘗試做模型,大概輕輕鬆鬆就辦到了。所有相關的因素減低二十分之一的重要性,然後排列在一個密閉的地方,或許行得通。即使我仍然不明白,我們如何將一個靈活的目標與一個如此固定的系統結合在一起,最艱難的,是我們在玩命,這就大不相同了。我不曉得,以前有沒有人做個類似的事情。」
「美國人做過,」雅娜說,「俄國也做過。」
「這不同,我知道您的言外之意。」葛魯契可夫站著,「但那是一次異教徒反抗,何況他們也只成功地裝置而已。這是科幻小說,在我們繼續為這想法忙碌之前,要搞清楚這一點。」
雅娜意味深長地指著電腦,「這裡的一切都是科幻小說,」她說,「我們不能去宇宙遙遠的地區旅行,因為我們不知道能不能矇過自然法則。守著這個信仰,總有一天會有人探出瞞天過海的方法。蛀洞、量子隧道。我們的情況不一樣,要怎麼做我們很清楚,我們並沒有理解上的漏洞,不需要發明什麼不存在的東西。唯一的問題是,我們如何利用它。」
「您舉的例子牽涉到計算距離的能力,」葛魯契可夫皺著眉,「我已經知道我們能夠激起必要的力量,但您是否曉得,我們需要的那個東西有多大?您如何把一個如此龐大的東西帶進一個高度戒備的區域?」
「根本不需要帶進去,我估計,這個高度戒備的區域頂多方圓兩公里。」
「以方圓兩公里為主。」
「必要時也可以再大一些,我想到五公里都還是安全的;超過五公里其實還可以,但比較複雜。我們可以想辦法,在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情況下,在這個大小的安全區域之外放一個東西。」
「您將因這種距離碰到環境影響的問題,但事在人為。我們假定可以搞定這個,但您還要做到一點,就是那些裝置必須可以移動,而這幾乎不可能。您必須製造一個巨大的滑台,將滑台放在精密的槓桿上,而且移動時絕對不能搖晃。」
雅娜搖搖頭,指著卷宗。
「裝置是固定的。」
「您的目標卻不,有人走過一棟房子,那棟房子要跟著一起轉,這才像您的目標。」
「完全不是這樣,我們需要的是改線系統。」
「您是說……」
「傳統的解決方法,」雅娜身子向前,手指在桌面上敲一敲,「葛魯契可夫,會成功的!美國人和俄國人手法都相同,關於如何解決操縱裝置的技術問題,我沒有想法,但其中一個必須是可以移動的。」
雅娜向葛魯契可夫解釋她想像中的技術結構,她對是否能成功不是很有把握,她太清楚,這個點子是一個半吊子在凌晨三點靠著一瓶上好的紅酒想出來的,一旦她信心動搖,就無法讓葛魯契可夫深入研究分析,雖然他聽命於她,但若他認為辦不成的事情,她也無法勉強他。
機會就在不經意處。
「我是程式設計師,」葛魯契可夫面無表情地聽完之後終於開口,「別忘了這點,我若聽懂一點兒,純屬意外。」
「您聽懂才不是純屬意外,是因為您博學多聞,」雅娜說。「這不是讚美,而是事實,否則我不會問您。好吧,如何?您認為可行嗎?」
葛魯契可夫鼓起腮幫子,脫下眼鏡,拿出一塊布用力擦。然後把眼鏡對著天花板上的燈光,瞇起眼睛,又戴上眼鏡。
「可行,」他說。
「我就知道,」雅娜歡呼,「我知道會成功的。」
「慢著,」葛魯契可夫手掌一攤,「我說此事可行,不等於我說它會成功。給我時間和相關資料,我需要那個地區的詳細報告,地形之延伸與狀況,尤其地勢最高處的各種資料。涉及細節的,我會和莫斯科以及列寧格勒那兒聯繫,無論如何,根本的問題會有人幫我的。一旦,我說假使與結構有關,我就沒有關係可運用了。」
「我猜,米爾科可以繼續支援,我將在科隆與他會面,他似乎無所不知,無人不識。」
瑞卡多皺眉。
「您說過,他將是團隊的一員。」
「這是他的義務之一。」
「我無所謂,」葛魯契可夫無動於衷,「以我眼前所見,這個團隊應該很龐大,我們需要幾個擁有特殊本事的人,究竟多少人,端視未來幾天的發展。」
「沒問題,您還需要什麼?」
葛魯契可夫考慮著。
「我需要安靜,」他說,「最好馬上得到。」
瑞卡多笑了,站起身來。
「懂啦,愛因斯坦,我們離開,讓您活著回到封閉狀態。要不要訂披薩?這玩意兒可以從門底下塞進來。」
「您很幽默,瑞卡多,」葛魯契可夫臉上卻無絲毫笑意,「我相信有一天會有人笑出來的。」
馬克辛.葛魯契可夫與世隔絕了三天,他真的讓程式部為他送飯,他常常躲起來工作,所以同事們很習慣,這一次也沒察覺任何不尋常。葛魯契可夫管理一個專屬的電腦區域,透過一個複雜的譯碼系統,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以外只有雅娜知道通行譯碼,而且她專屬的區域與他的相連。
他避居的這段期間中,他們仍然保持聯繫,他們在密不透風的系統內交換新聞。第三天晚上他一如往常打電話給她,已經很晚了,他和她聊了網路伺服器的一些新概念。
「我寫了程式,可以專為微軟開發一個全新的市場,」他說,「您最好過來一趟,親眼看看。」
雅娜走出別墅,來到對面的公司。她踏進沒有窗戶的走廊,這條走廊直接通往葛魯契可夫的個人實驗室,幾根閃爍的燈管在她頭上嗡嗡作響。
葛魯契可夫坐在一台螢幕上擠滿了方程式的電腦前等她,旁邊還有一張椅子。
「請坐,我們一起看。」
雅娜仍舊站著,兩手擱在椅背上。
「會成功嗎?」她問。
葛魯契可夫笑了笑,這很難得,事實上他只有在對工作滿意得不得了時,才會開懷地笑。
「拜託您坐下來吧,」他說。
雅娜順從地坐下。
「會成功?」
葛魯契可夫移動滑鼠,關掉幾個視窗,再打開一個新的。
「會,」他說。
雅娜驚奇地看著占滿整個螢幕的圖畫,她差不多懂了。
「那玩意兒有多大?」
「啊。」葛魯契可夫伸出雙手,「我沒法說得完全正確,但我估計大約有一個人大小。有不同的模型和結構,這裡的這個是一台鐳射打標機,能提供足夠的力量。此外,我們需要不同尺寸的成套設備。」
「了不起。」
他看著她,螢幕上的反光照在他圓圓的鏡片上,簡直看不見他的眼睛。
「並不那麼了不起的,只是我並不知道應該去那裡買這種東西。」
「您的意思是,根本沒有這種東西?」
「有,有一大堆,也有大號的。您可以弄到大到像一整排房子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打聽哪裡買得到。」
「成的話,」雅娜輕聲說,「我們就弄得到手,交給我來辦。」
「好,對了,距離不是問題,您說得對。這裡的這個可以達到十公里遠,而且理論上百分之百準確。意思是說,如果我們以一個直線方程式為基礎,當然是胡說八道。實際操作時,我們必須多番考慮,因為我們要和一大堆環境因素奮戰。」
他打開了一個新視窗。
「這差不多就是那個系統,還很粗糙,我考慮了一下,我們建構一個使用方便的操縱單位,您可以操作的那種。」他停了一下,「一架照相機,我想。」
「靠什麼來操縱?」
「無線短波,海蒂.拉瑪上場了。」
「一架照相機,」雅娜說,她知道他心裡另有想法,葛魯契可夫喜歡讓別人猜。
「對。」
「讓我猜猜看,我應該以攝影記者的身分出現,對嗎?」
葛魯契可夫在幾分鐘之內第二次展露笑容,已經超過這個月的笑容額度了。
「要找出兩個晶片,不會有人把一架照相機拆開的,照相機裡沒有晶片。這世界上的安全檢查做不到這點,所以您可以距離得非常近。」
「如果我按了快門……」
「就會如願。」
「葛魯契可夫,太妙了。」
「我知道。」葛魯契可夫往後靠,慢慢呼吸,此刻雅娜才留意到剛才他有多專心。「聽起來仍然不可思議,像鬼打架的電影,純粹幻想。但我花了不少心思,找不出失敗的理由。」他猶豫了一下,「一個理由除外。」
瑪麗婷
不到二十分鐘,歐康諾再度走進酒吧,他一語不發地坐在華格納與庫恩中間,拿走編輯手上的酒杯,一口氣喝光。
庫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好吧,」他說,「除非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個人因為要上床睡覺而道別,但沒幾分鐘後又出現了;另外一位也說要去睡覺,半小時後卻來喝光了我的法國白蘭地。但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對嗎?」
「對,」歐康諾說。
他慢慢地揉著太陽穴,視線往上看,緩緩地說:
「我剛才和一個非常危險的男人說話,我們聊了一下,不,錯誤的概念。我走了幾個修辭上的花步,接著參加了馬可白陰鬱的獨白。剛開始一切只是奇怪而已,當我走上來,到旅館時,變得令人不安。也許我的幻想力引人側目,但我的腦子裡有不同的想法,我們能談一下嗎?。」
「當然,」她乖巧地說,「你在哪裡丟下了他?」
「派迪嗎?」
「對。」
「消失在夜色中。」歐康諾盯著手上那個空酒杯,轉來轉去,然後把它放到庫恩面前。「也許我應該留下他,但我想,讓他先走比較好,酒吧是個比較安全的地方。」
「你是說,有他在旁邊可能很危險?」
「我是說,現在不是去香農橋的時候,如果妳知道我想說什麼。」
「唔,懂了。」
有那麼一會兒四周靜得像墳墓,即使幾位坐得較遠的客人在低語,彷彿也無聲無息,只聽得到酒保輕輕用一塊布擦酒杯的聲音。
庫恩淺笑著。
「你們知道嗎?」他說,「你們共謀的裝腔作勢讓我覺得無聊,難以忍耐!」他吸了好幾口氣,然後爆發了:「里安,我並無不敬之意,您能解釋一下好讓我高興嗎?我是您的編輯,老天爺,狗屁!這該死的旅行是我籌畫的,您才能把您的閒書拿給那個男人,但您惡作劇,搞砸了,與我的助理調情,大聊特聊神話,並且把我最後的安慰也給喝光了!怎樣,你們想甩開我嗎?好,正合我意。可以,我受夠你們了!只是,說出來!別讓我生病!我要求賠不是,我覺得受辱、被撤換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到底怎、麼、了?」
歐康諾揚一揚眉毛。
「現在是要決一死戰嗎?」他問。
一杯雙份軒尼詩威士忌還沒喝完,編輯的脈搏又恢復了正常,歐康諾順從地敘述他與那個現在叫做瑞安.歐狄的男人重逢經過,庫恩溫馴地像個孩子似的,華格納確信,要使他有事可做,否則他就變得無禮;只要把他算成一份子,他自己便會和解。
最後,集體沉思的氣氛瀰漫開來。
「派迪想要安靜度日,」姬卡過一會兒之後作出結論,「好吧,你為什麼不讓他安安靜靜過日子呢?」
「因為他的安靜度日是假的,」歐康諾說。「我認識派迪,他剛才告訴我的事情,每一個字都符合實情,而這就有問題了。」
「瞭解,」庫恩鎮定地說。
物理學家盯著他。
「您又明白了什麼,尊貴的同事?」
「您不信任一個男人的坦白,因為他沒有坦白的理由。」
「好傢伙!」歐康諾叫道,然後他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沉默開始變得多餘。
「如果我可以發言,」她提議。
歐康諾抬起眼皮。
「你的朋友,或說你以前的朋友派迪.克雷赫西,化名瑞安.歐狄,讓人知道他希望今天晚上和你見面,因為他接下來幾天很忙,對不對?」
庫恩也抬起眼皮,她的聲音似乎有驚人的效果。
「還有,」她繼續說,「他說再晚一點兒就見不到你了,因為你就要離開了。這也對,是不是?」
歐康諾微笑。
「直說無妨,」他說,「我想聽妳說。」
「派迪知道你明天就要走,是你在電話裡告訴他的嗎?」
「沒有。」
「那他怎麼會知道?」
歐康諾把手搭在庫恩的肩膀上,親熱地把他拉近自己,低聲說:
「她是不是很厲害?」
「如果他想知道你在科隆停留多久,可以問你,」華格納不為所動,「但他沒問,而且很清楚你的行程,看來他請了某個人協助,是對方告訴他關於你的消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為什麼不直接問你就好?」
「是啊,為什麼?」
「我猜,因為你去看他使他緊張,這也對吧?」
「差不多猜對了。」
「什麼才是完全正確呢?」
「姬卡,妳幾乎在向柯南.道爾致敬。」歐康諾靠回椅背,讚賞有加地看著她。「這就是我也在思索的事情,但我的結論和妳的不一樣。我想,歐狄的身分今天曝了光,引起某個第三人不悅。我剛才說過,我認識派迪,事實是,我們各過各的,如果有什麼讓我們兩個走在一起,應該是女人、酒精以及幻想。沒有值得大書特書的東西,但也因此輕鬆愜意。不管怎麼樣,派迪的心靈離我很遠,所以我明白原來我沒有失去什麼。他連道別都沒有,而是一眨眼不見了。他很清楚我到科隆來做什麼,在這裡停留幾天,這妳已經察覺到了。老好的派迪在三一學院時就擅長這一目了然的優雅了。有我在的場合,他若方便就會找我,否則不見也罷,此外他用他精神異常的迷宮來激我,走時留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警告。」
「警告?」庫恩重述一遍。
「對!擺脫我。用點兒腦筋吧:有沒有可能是某人派他來的?這個人不喜歡有老朋友跟在派迪.克雷赫西後頭東聞西嗅,並且到處宣揚前愛爾蘭共和軍的激進分子或者任何他曾經閒逛的地方,突然在一座有名的歐洲機場的技術部門出沒。」
「尤其是一座,」庫恩在打了兩個嗝的中間補充道,「從這個月初開始,就經常有重要的政治人物進進出出的機場,遑論那些馬上就要來的人了。」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好像在處理一則注釋,他的眼睛旋及張開,直到此刻,他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我的天,」他嘟嘟囔囔。
「慢慢來。」華格納走個兩個男人中間,各放一隻手在他們的肩膀上,「我們要證實的是,派迪變成了瑞安,好嗎?其他都只是我們幻想出來的而已。」
「如果只是我們幻想出來的,我早就找到今天晚上更具吸引力的那一面了,」歐康諾說,眼中閃著明亮的火花。「當然一切都只是疲軟無力的理論,但是,派迪齜牙咧嘴地跑來是為什麼,只是要勸我忘了他嗎?他的人生已經筋疲力竭,永遠都不可能自由發揮。但有人跟他說,派迪,倒楣鬼,這事真蠢,沒有先看到,一點兒都不得體,這個歐康諾。去告訴他,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不能洩露你的秘密,搞砸了你的未來,陣亡的天使是你,有許多高貴的計畫,敵視惡,你唯一熱衷的是過有尊嚴的生活。好好地幫這傢伙塗肥皂。但是,好派迪根本不會這樣,他站在我面前,連寒暄都還沒結束呢。他就是不曉得該講什麼話,所以只好說實話。當年他為什麼誤入歧途,做錯了什麼,他從靈魂深處談他的過去,說了好多好多。最後他達到了他背後那個人希望達到的相反目的。我不相信他。我想,派迪,你這個可憐的白癡,有人派你過來唱催眠歌給我聽,為什麼?我將讓你們好整以暇把事情做完,這就是為什麼你們在這裡的原因。」
「好,」華格納說,「如果你這麼有把握,克雷赫西以及某些可疑的幕後操縱者潛入飛機內,你從中得出什麼結論?」
「我不知道,未來幾天有誰會在這裡下飛機?」
「據我所知,柯林頓,」庫恩說,數了數自己的手指頭,「明天晚上。此外還有日本人,可能也有來自加拿大的。」
「他們都明天到達?」
庫恩的眉頭皺在一起。
「對呀,我想是這樣的。」
「差不多了,」華格納說,「里安,這件事很簡單,上警察局,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話讓他想了半天。
「萬一我們弄錯了呢?」
「不知道,若我們弄錯了,就什麼事也沒有,他也不會有任何閃失。」
「但我們有過失,姬卡,我們揭開了他的身分。」
「等一下,你自己說……」
「我知道我說過什麼,妳說的有理,但我不確定自己都看清楚了。別忘了,我是個非常乏味的人,習慣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然後把它寫下來,賺上幾百萬。若派迪因此丟了工作,可不公平。」
華格納定定地看著他。
「我就是不相信!如果全是鬼扯,你幹嘛這麼激動?」
「我沒有啊!」
自從她認識歐康諾以來,第一次覺得歐康諾突然很無助,這個印象強烈得讓華格納覺得沒輒,生起他的氣來。她拿起威士忌喝。
「派迪,或者瑞安、或許還有其他名字的那個人住在哪裡?」
「問得好。」
「她得到了你的許可,我很高興。」
歐康諾瞇起眼睛。
「妳現在想做什麼?」
「我們換換口味,嚴肅一點兒,這是我想做的。我是說,明天這裡就會上演元首來訪的戲。還有派迪,極有可能他只想安靜地過新生活,同樣可能的是……」
她打住了,不,她想,真荒謬。在這種情況下,才不會有人從真實的生活中滑走。這樣的情節保留給電影中的人物,我們要看重自己,我們在演偵探片,所以庫恩應該為他喝的法國白蘭地付帳,回房間去,而我和里安深入德國-愛爾蘭的友誼。
歐康諾的手撐住下巴,視線觀察著她。她再度感覺到,每當他沉思,有白色襯托,那道彩虹的藍光更亮了。她全身上下開始融化,一陣強烈的慾望襲來,想靠著他,把自己埋進他的身體內。
沒有時間去香農橋。
她吸了一口氣,抬起下巴。
「同樣可能的,」她說得極為肯定,「是他基於這個理由而在機場,準備犯案,而這與即將舉行的高峰會議有關。」
「喲呼,」庫恩說。
歐康諾不為所動地看著她。
「妳有什麼建議?」他問。
「欸,」她揚一揚眉毛,「如果他在此地工作,就應該住在科隆某個地方,我們一定找得到某位歐狄先生。我們開車去,看看他在不在家。若不在,我們就等他回家。你跟他講話,兩回合。這一次別忙著修辭,要提供他協助。如果這以後你還是認為派迪行為卑劣,我們就通知條子;倘使沒有,就……」
歐康諾笑了。
「香農橋。」
「而且要全套行程。」
庫恩
庫恩坐在瑪麗婷酒吧的高腳凳上,諾基亞壓在耳朵上,他問自己,華格納為什麼不接電話。她屬於和這種小機器形影不離的人,總是聯絡得到她;是什麼把她攔住了?
沒輒的他只好掛斷。
半個鐘頭前,他的新聞聯絡人與那位瘋狂的物理學家離開了這兒,三十分鐘當然不久,但足夠使他的腦子轉換成共振器。打從那兩人發瘋似地去找克雷赫西起,他覺得這段時間簡直是天長地久。
去找那個人不是好主意。
他坐立不安,這寂寞的半小時中,他不斷地假設,若不是他的假設合理得近乎冷靜,否則一定既荒唐又可笑。科隆正瀰漫著第二屆高峰會議的熱勁潮,自從兩年前柯爾允諾,把這件媒體大事交給當時的市長布爾格,以補償這座臨萊茵河城市因首都遷往柏林所蒙受的損失,從那以後科隆就高唱著歷史的頌歌。一位前總理的世界觀,在當下尚未成為歷史之前,他習慣將之解釋為具有歷史意義,與施洛德迷戀奢華以及萊茵區的自我意識結合在一起。一道非比尋常的安全程序早在令人肅然起敬的六月就開始了,符合外交禮節但複雜萬分的過程透過當局找到途徑,於是產生了一個後勤的科學怪人,無數負責做這些事情的人莫不希望控制住局面。管轄範圍是相互權衡的,於是科隆成為這場國際交流的交叉口。
以前未曾有過這麼多不同國家的外交代表和安全人員在科隆出沒。有的著眼於組織,有的仔細查看他們的手指,以便排除每一種風險。
但是,如何才能排除每一種風險?
庫恩撥了歐康諾手機的號碼,物理學家關機,向來如此,庫恩心想。也許他一次都不曾帶在身上,歐康諾不愛打電話,他痛恨被大家找到,只有當事情結束後,他才會用手機與別人聯絡。
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庫恩低聲哼著歌,拿起一份別人留下的報紙,讀著科隆當地的新聞。
都是高峰會議的報導。
一開始科隆人很滿意,帶著民俗慶典的心情看待熙熙攘攘的高峰會議,直到他們摸清底細、知曉原來他們在自己的城市不再有發言權為止。六月三日和四日,歐盟各國元首將占據科隆,五天之後八大工業國的外交部長接踵而至。富有工業國的天主教主教在路上與他們債務國的可憐弟兄巧遇,以便撰寫出引起轟動、富含批判性、反對某種權威的抗議宣言。科隆被推至世界的中心點,就算陷入紅手衛隊歇斯底里的那幾年中,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召集了成群的警察。
當科索沃發生人道危機的同時,這座城市開始美化自己。科索沃的農莊與塞爾維亞的橋樑變成了廢墟,市政委員決定將蓋了一半的Wallraf-Ruchartz博物館隱藏在彩色的錫箔之下。北約炸掉塞爾維亞東南部的一座鐵路橋時,一列載客的火車上有五十五人死亡,桂增尼西和市議會之間的街道,基於美化的理由翻新了屋頂,補起馬路上的坑洞。如冰雹一樣落在Korisha的炸彈,差不多犧牲掉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一百條人命。遠在一百公里之外的科隆街道,出動噴沙機把黏在地上的二十五萬個口香糖給清乾淨。前一件事和後一件事看似沒有關連,事實上,上演這兩件大事的兩個世界,彼此距離不遠且相互需要,並製造出一種不安的氣氛。高峰會議與所有的熱鬧滾滾都可以很美好,但是大夥兒卻害怕極了,因為有一個瘋子認為,他必須和最有勢力的軍事同盟扭打成一團。
米羅塞維奇以及南斯拉夫國會同意八大工業國和平計畫的這一天,歐洲似乎不再痙攣,終止戰爭的遠景照亮了一切。科隆一躍而為和平城市,在狂歡節與戒嚴令之間,沒有平凡普通的容身之處,街道、廣場和橋樑滿是繽紛的旗海,成群的記者從一個舞台轉到另一個舞台,他們都有城市高峰餐券可用,目的是希望他們好好報導。文化類的節目,譬如展覽、音樂會、朗讀會以及影展,都讓幾千位代表團成員感到欣喜。建築物的外觀刷洗一新,工地都遮了起來,牆上的塗鴉磨掉了,所有的噴水池清潔溜溜,椅子重新上漆,路燈修好了,電車站都換上新的燈泡。柯爾說高峰會議要接近群眾,如今果真與群眾結合在一起。不然,如同諷刺短劇演員貝克.尤根所言:這城市啵兒乾淨,甚至狗屎都不見了,柯爾在位十六年可不是蓋的。
假象的迷人之處,是只有直升機、一個又一個車隊的轟隆轟隆,人們因此大略猜測得到,什麼叫作高峰城市。
接下來是疲憊。
一直以來,許多人覺得代表不祥的警察挺令人緊張,不是都結束了嗎?塞爾維亞在界外,俄國在船上,施洛德及費雪澆鑄成青銅像?然而情況卻不是這樣,好像一直都有新的封鎖冒出地面,批評的聲浪愈來愈大,舊城的餐館原本準備迎接興隆的生意,封鎖時間訂位一個個取消,官僚主義以史無前例的方式向夜生活伸出手,然後卻發現客人面前有一大堆柵欄以及飛舞的帶子,客人再也不能來到吧檯。一大堆安全措施,市議會前舉行的歐盟歡迎會留了兩百個空位,好讓有興趣的人瞧一瞧世界政治舞台上的菁英,也是媒體採訪的對象。
最接近群眾的要算警察了,公務人員竭盡所能地減少科隆人的不愉快,但是安全之歇斯底里正努力攀升一個新的高峰,是瞞都瞞不住的事實。
人們大搖其頭,科隆的和平現在置於何處?一切都很上軌道,還會發生什麼事嗎?
庫恩怏怏不樂地滑下高腳凳,想到幾年前戈巴契夫差一點兒就在德國被暗殺,那時所有的徵兆都指向和解,鬆懈下來的氣氛可是會騙人的。從明天開始,科隆會更陷入恐怖主義瞄準器的準心中,和藹可親的揮手與微笑,將會變成受熱情影響而提升警覺的安全儀器。
但是,如何才能不讓一位隱瞞身分的特務出現在科隆-波昂機場?
庫恩啃這個問題的軟骨愈久,他隆隆作響的不開心就愈強烈。
不可靠。
如果真的存在著暗殺的危險,為什麼兩星期前一萬人在科隆示威、為反對富國的經濟政策而走上街頭,卻什麼事也沒發生?那些人還混合著反戰人士、主張自治人士以及好鬥的滋事之徒,當俄國用破碎的脊椎骨望向巴爾幹半島,北約皺著眉宣布要讓炸彈追著阿赫蒂薩里的和平使者跑,直到塞爾維亞撤軍的協議放在桌上簽好名為止。為什麼現在反而可能有暗殺行動?
因為那時欠缺人們能夠得到的戰利品嗎?
如果派迪真的想要什麼,他到底想搞什麼鬼?
哪些人站在他背後?
庫恩嘆了一口氣,不,半夜去拜訪一個這樣的人,一點兒也不好。胡鬧!一個該死的餿主意,他應該全力阻止的,他們為什麼不上警察局,反而自己在那兒扮演偵探?
然後他想,或許他們上警察局去了,最好如此。但為什麼他聯絡不上華格納?她沒有關機,剛才撥通了,電話也響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真的在那個人的家裡,正在和他說話,然而這也不構成不接電話的理由。
或者她無法接電話。
有那麼片刻,他打算向警方說明原委,但是歐康諾表明只要派迪還能繼續隱姓埋名,他不希望警方介入。誰要是不讓歐康諾貫徹他的意志,他會十分火大,考慮是否與出版社繼續合作,他可是一等一難搞的人。現在他犯了一個錯,只因為他也許見了鬼,這使得庫恩益發不開心,派迪.克雷赫西若是流氓倒還好一點。
他喝光了酒,付清帳單。
一籌莫展,他必須開車去羅蘭街,看看到底怎麼回事,這麼做全為了安撫他的神經。也許什麼事都沒有,但是去看一看並無妨。
為什麼歐康諾老是惹麻煩?
沒事的,當庫恩走進瑪麗婷的地下停車場時,心裡想,一點兒事都沒有。
他在夾克口袋裡找汽車鑰匙,他的手指兩度不聽使喚,之後才把鑰匙插進老鴨子的鑰匙孔內,上了車。
法國白蘭地幫助他抑制住對功名事業的擔憂。
「哈囉?」
屋子裡伸手不見五指,也許是好現象,或許不。如果華格納和歐康諾不在這裡,算好現象;在的話,壞現象。電影中,人不是死了,就是被綁起來,嘴巴還塞住了。
但是你不在電影院裡,庫恩反覆對自己說,停止,不要草木皆兵!
他的手觸碰著門框,直到手指摸到一個開關,天花板上那盞簡單的燈亮了,同時也照亮了他的腦筋。看的人也會被看見,他反射性地帶上門並上鎖,深呼吸、轉身過去。
庫恩噘起嘴唇,吹起〈桂河大橋〉的第一節,走進最前面的房間。
他站在小小的廚房裡,從前廳照進來的燈光讓他得以看見便宜的廚具與桌椅。洗碗槽上方掛著海報,畫著綠色的陡峭海岸。「歐斯特斜桅,」凱爾特文的字母飛舞著。空氣中有淡淡的香腸腐味,還有一點兒霉味。
他回到走道,在廚房隔壁找到了一間非常小的浴室,洗臉池與馬桶水箱靠得近到坐在馬桶上就可以洗手了。幾步遠的地方,一張半拉起來的藍色合成材質的浴簾內,藏有一個小小的淋浴設備。
無論如何,這些使人安心。
庫恩吹起接下來的幾節旋律,受到走道盡頭房間的鼓舞,現在沒有人會撞到他,或者對他產生威脅,他覺得他的自信又回來了。這種自信中夾雜著十六世紀征服墨西哥的西班牙人之自負,他忽然覺得這件事挺好玩的,這件事倒不一定符合他對一個愉快夜晚的想像,但不容否認的,是此時此刻為他學院派的生活帶來一些刺激。
歐康諾呢?去他的歐康諾!
庫恩迅速打開勉強拼湊起來的衣櫥,但裡頭空蕩蕩一片,只有幾件換洗衣服,此外沒有別的東西。
他突然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他不是因為擔心才來到這裡的嗎?
神遊似的冒險不花一毛錢,他想。就做吧!
他繼續四下張望,派迪.克雷赫西想必是個存在主義者,他在一個放在地上的床墊上睡覺,書就堆在一旁,堆得和牆差不多高,他必須在昏暗的燈光中彎下身去,才看得到書名。庫恩饒富興味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書,克雷赫西讀的是普魯斯特的英文譯本,這個愛爾蘭人可不是個笨傢伙;一本阿拉法特的傳記,非文學類的專書,全都與物理有關;海明威、田納西.威廉斯以及湯尼.莫里森的小說;關於曼德拉為自由奮戰的書。庫恩幾乎覺得對這個糟糕的派迪萌生出類似好感的東西來。
他沉思地凝望電視機。
他應該走了,他已經找出來到這兒的原因了,華格納和歐康諾都不曾在此停留,甭提有克雷赫西作陪了。
當然還可以再看一下書桌。
你真沒規矩,庫恩,他責備自己。你沒在這裡搞丟一丁點兒芝麻綠豆!走吧,終於。
他猶豫不決,冒險的樂子與渴望逃亡相互交替。
當他聽到輕輕的、又刮又抓的聲音時,他明白自己猶豫太久了。
有人想打開這間公寓的門!
庫恩感到血液從他腦門兒裡流出,一陣使人癱瘓的虛弱席捲上來,他無法行動,只能在寂靜中側耳傾聽。
把手被壓了下去。
他突然覺得自己生出翅膀,驚駭的震動把他拉向走道,並快速走進對面的浴室,那個陌生的闖入者尚未將把手完全往下壓。浴室門闔上了,喀嚓一聲輕輕扣進鎖裡,而通往屋內走道的門也在此刻無可避免地發出了嘰軋聲。兩種聲響混成一種聲音。庫恩在黑暗中像神經錯亂的人,瞪大眼睛,跳進淋浴間拉上浴簾,沿著磁磚往下滑,直到臀部碰到地面。
前面幾秒鐘他只聽見血液流進耳朵裡的聲音,好像希望噴得他一身,他的心臟敲打著不太愉悅的節拍。
老天爺,他的心臟可真吵!
他會聽到!外面那個人會聽到他的心跳,然後過來找他。
安靜,安靜!
是克雷赫西嗎?或者是那個帶斯拉夫口音的男人?他真的坐困愁城,當他們離開這間公寓時,燈都是暗的,而且他們讓門開著。現在不管是誰偷偷溜進來,他一定知道屋子裡還有別人。
庫恩在夾克內層的口袋裡翻找手機,拿出來,打開通訊錄。螢幕亮了起來,顯示出一串號碼,他找到華格納的電話,撥打出去。
接電話,他想,管妳在那裡!
響了又響,像之前那樣,不能留言,什麼都不行。
姬卡,看在老天的分上,妳在哪裡?
他必須引人注意,顫抖的手開始在手機上輸入訊息。他殘存的理智提示他該寫些什麼,說出他在那裡,他知道些什麼,以及他需要幫助。
聲響,腳步,有人站在浴室門前。
庫恩的手狂亂地搜索著鍵盤,每按一下,手機就發出一個細微的嗶嗶聲,簡訊的容量限制在一百六十個字母之內,他要全部用上,哪管寫錯了多少字。
門打開了。
燈光照進來,浴簾被映染成模糊的藍色,他停止輸入,暫且忘記寫簡訊這件事,希望那個人能夠不檢查浴簾就離去。
傳送,急閃而過他的腦海,你必須傳送那則該死的簡訊。
如果你這樣做,就會嗶一聲。
極輕的腳步靠近了,直接停在淋浴間前。然後庫恩以為聽見了陌生人再度離開浴室的聲音,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等待著。走道那兒傳來較大的聲音,顯然陌生人決定他是一個人在屋子裡,不再費事地隱藏自己。
一會兒之後,公寓的門關了起來。
庫恩的嘴巴溢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直至現在他才曉得自己出了一身汗,恐懼竄升到鼻子裡。
快,他直接把簡訊傳送出去,然後把手機放回夾克,緩慢地站起來。
浴簾唰地被拉到一旁。
庫恩尖叫起來,噗通一聲跌回去,穿著皮夾克的男人俯身站在他面前。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庫恩,除了等待眼前所見的悲慘之外,他目光中冷漠的興致閃閃發亮。
庫恩喘著氣,試圖說話,為自己闖入道歉,辯駁,但他的喉嚨只發出了一聲空洞的呻吟。
意識模糊又害怕的他繼續往角落裡鑽。
那個男人紋風不動,只是站在那裡,用一種方法把庫恩固定起來,編輯在冰冷的目光後覺得自己愈來愈渺小。只消再過幾秒鐘,他將萎縮不見,消失在排水口中。
斯拉夫人略微往後退。
庫恩看見那個男人的手臂往上伸,咻一下往他這兒降落,他又尖叫了起來,雙手放到頭上保護自己,聽到自己的尖叫往下墜。巨大的恐懼襲來,他的膀胱瞬間排空了,因為那人的拳頭有如一把大鎚在槓桿起重器上隆隆作響,把他舉了起來。冰冷的水從蓮蓬頭噴出來,編輯半秒鐘之內全身就淋濕了,怒吼與尖叫合併為一聲難堪的埋怨,當斯拉夫人再次關上水龍頭,抓起他的衣領時,他仍在尖叫。
他能停止尖叫嗎?
「安靜,」男人說。
庫恩的吼叫死在帶淚的咳嗽之中,他哽咽著,全身都在發抖。
他慢慢抬起頭來,看進一把手槍的槍口。
科隆-波昂機場
艾立克.拉法利亞靠坐在椅子上,半閉的眼皮看著書桌另一端的那對男女。
每個從他們嘴裡吐出來的字,都籠上一層夜裡漫無節制的薄霧。姬爾絲汀.華格納(或者她叫作卡塔琳娜?)坐著的模樣,使人聯想到一隻從巢裡掉出來的鳥。她的頭一定很疼,眼睛腫脹,表情十分扭曲,每個句子好像都得在嘴裡轉個三次才說得出來。對面那位自稱是里安.歐康諾博士的男人,說起話來倒是出人意表的清楚。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衣冠楚楚,舉止得體。拉法利亞對流行服飾沒有太大興趣,卻注意到他那套顯然十分昂貴且剪裁完美的銀藍色西裝;他也知道歐康諾寫小說,並且受到極熱烈的歡迎。他被歸類為藝術家,身上有酒氣,卻又還算正派,沒有遭人歧視。
能否相信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一邊聽一邊習慣性地將訪客分門別類。他確定這個男人經常喝酒,這個女人則不習慣天天喝。要辨識這一點,不一定非得是專家不可,只要在這一行做久了都看得出來。
他允許自己露出些微的不悅。
有人今天散步到他的辦公室,然後把一個這樣的故事端上桌,著實令他擔心不已。不是他想把故事講給別人聽,而是他很明白,不會有人揣著這個故事跑去找科隆的警察局首長溫瑞希葛.藍尼茲卡。藍尼茲卡這幾天指揮著一萬兩千多位公務員,負起使高峰會議順利舉行的重責大任,機場的運作掌握在他手中,他們兩位來找他,是正確的。
不妙的是,他們真的來找他。
他真想把他們趕出去,這裡一切運作良好,他想說。科隆很好,機場更好,你們沒有權力偷我的時間。唯一引起驚慌的一秒鐘,發生在六月二日至五日之間,一輛歐寶汽車的冷卻器在各國元首在那兒開會時炸了開來,聲勢驚人,根據統計,我們渡過了每一樁意外事件的難關。你們倆應該上床睡覺,用睡眠抵消醉意。
儘管心裡不以為然,他仍然聽得很認真,右手拿著一隻短而禿的鉛筆,配合著心跳在紙上記錄。到了後來沒有人再開口,歐康諾望著窗外,華格納試著注視他,卻只能呆呆盯著自己的腳看。
拉法利亞清清嗓子。
「好,我扼要地敘述一遍,看看我是不是都聽懂了。機場的技術人員瑞安.歐狄,事實上叫做派迪.克雷赫西,是……或者曾經是愛爾蘭共和軍的活躍分子。庫恩也失蹤了,極有可能遭到綁架,因為您接到了他求救的電話,他打電話兩個半小時之後,您和他通過話,聽起來怪異極了。您不懂突然派他去杜塞道夫和埃森有何道理;此外,您昨晚本來想去找克雷赫西的,但是後來沒有去。」
「錯了,」歐康諾說,「他不在家。」
「我修正,」拉法利亞回答,「您得到的結果是,他不在家。對不起,請等我一下。」
他拿起話筒,撥了機場安全單位的號碼。
「瑞安.歐狄,」他說,「機電與建築物外觀的技術人員,你們必須趕快把他送過來,此外我想和安全單位及技術部門的主任見一面,就約十點十五分吧。我們在管理部門見面,三樓,小會議室。」他想了一秒鐘,「還有,不管歐狄的直屬主任在忙什麼,他也要來。」
然後他又指定人事部的代表也要一起來。沒有人企圖與他討論這件事,拉法利亞知道他們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然而他們也曉得,拉法利亞找他們開會一定有理由。他考慮著是否要通知商業暨技術部的主任,最後決定不要。他必須先研究所有提示,但說是危機還太打草驚蛇,況且要讓領導階層瞭解問題就相當麻煩。
他才放下電話,安全單位就打電話過來了,拉法利亞靜靜地聽了一分鐘,然後一直看著歐康諾。
「我希望這場驚嚇不會阻止您待會兒看幾張照片,可惜我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提供,瑞安.歐狄今天早上沒有來上班。」
歐康諾盯著他看。
「打電話也找不到他,」拉法利亞補了一句。
「太不可思議了,」華格納低聲說。
拉法利亞靠回椅背。
「非常不可思議,」他停了一下,「好,為了要讓您瞭解,我把歐洲警局,必要時全球的警局都算進去,我需要您給我所有與克雷赫西有關的資料,之後是庫恩的資料,當然也有您個人的。另外,我必須要求您全力支援,也許是接下來的幾小時或幾天。」
華格納聞言不怎麼開心。
「很抱歉,」他接著說。
歐康諾瞇著眼,拉法利亞第一次察覺到,這個愛爾蘭人控制得宜的外表下,努力地保持著他至高無上的知覺能力。他說:
「您有多認真在看待這件事?」
「認真。」
「唔。」
「要是沒有科隆高峰會議,我們也會認真看這件事情。這樣您懂了嗎?」
歐康諾狀似猶豫不決,然後他搬了張椅子,坐在拉法利亞的對面。
「我認識派迪.克雷赫西,」他懇切地說,「我的意思是,三一學院之後我倆就沒有再聯繫過了,但人是不會變的。會變的只是別人所看到的他。您別誤以為我要干涉或自以為了不起,但這場遊戲中我覺得那個未知數比派迪來得多。」
「您想要說什麼?」
歐康諾抬起眉毛,彷彿這個問題再蠢也不過。「當然是暗殺行動,還會有別的嗎?攻擊飛機或者這個國家的某個人。有這麼難理解嗎?」
拉法利亞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又撥了一通電話給貝爾,要他派人去歐狄的公寓,必要時可以破門而入。然後他雙手合掌,深呼吸。
歐康諾皺著眉回望過去。
「等一等。」華格納揉揉眼睛,放了一張紙條在他面前的桌上。「是那則簡訊,我把它抄了一遍。」
拉法利亞重新開口,改變了主意,研讀起那張紙條來。
求救──拍迪的公育──雷達鑣──鐳答標?射擊──有問題──鴨店 數居敬子──勿進──
「我想像中,看起來是錯字,就是庫恩要輸入的東西,對嗎?」
華格納點點頭。
「我們在計程車裡曾經試著把它拼成一個句子來。」她的手指一個一個指著那些字,「到這個字我可以說,他在派迪的公寓裡,在那兒遇到危險,也許他之前曾試著打電話給我。」
「那時您的手機在哪?」
「在我車子的後座。」
「當他試著與您聯絡時,您又在那裡?」
她的頭偏了一下,皺皺鼻子,凝起眉毛,這問題對她似乎太難了。
「我們在研究黑暗,」她慢慢地說。
「黑暗,兩個半鐘頭?」
「對,您從來沒研究過嗎?」
「有,這是我的職業,譬如您的回答就很暗,我要拜託您說得具體一些。」
「我們在散步,」歐康諾用更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聲音說,「在國民公園裡。」
「半夜三點。」
「對。」
拉法利亞點點頭,他想他知道這種散步。
「雷達鑣。」他繼續念,「鐳答標射擊。」
「從那邊開始就是暗語了。」
他皺著眉,「倒也不一定,至少這雙重的寫法以及這個問號向我們透露,他在偷聽某個人的動靜。」
歐康諾不發一語,他的眼睛裡閃著讚賞,他是這麼想的。
「他不確定應該怎麼寫那個名字,」拉法利亞繼續說,「有人射擊,聽起來像雷射打標,至少很像。看看接下來有什麼?有問題──有問題……也是一個有雙重含義的故事。誰有問題?庫恩嗎?」
「他有可能把我們都想了進去,應該是說,我們有一個問題,他、姬卡和我,或許也包括您,所有在科隆的人,人類,我怎麼會知道。休士頓,我們有問題了。」
拉法利亞摸摸下巴。
「還有另外一個可能,」他說,「那個問題是他偷聽的那些人的。接下來的我就完全看不懂了。」
「鴨店 數居敬子?」歐康諾的下巴埋進手掌中,「可惜今天早上我的腦子不太靈光,它好像告訴我什麼。」
「它告訴你什麼?」華格納驚訝地學他說了一次。
「我不很清楚。」歐康諾搖搖頭,「它一度清楚地呈現在我眼前,一會兒又像是雜亂無章的話。您認為最後那個字有什麼意思?我覺得相當明確。」
「勿進,」拉法利亞咕噥著。
不要靠近,他心想,不對。雷射打鑣射擊,用精準的武器射擊,透過一個物體來看,物鏡,一個物鏡?
他一瞬間懷疑這都是他同事搞出來的,好讓他在柯林頓抵達的這天飽受譏笑。也有可能坐在他對面的這兩個人,忽然露出菲立斯夫婦的真面目來。這種想像既折磨人卻又充滿渴望。他盯著紙條看的同時,也注視著華格納的眼角,但她看來心亂如麻,不像在開玩笑。
「您非常確定,這使您憶起什麼?」他問歐康諾。
作家點點頭。
「好。」拉法利亞嘆了一口氣。「我希望您知道,這使得您剛好成為這個房間裡最重要的人。」
「剛好是什麼意思?」歐康諾掩藏不住驚異。
拉法利亞咬住下唇。
「您等一下,」他終於說,「我馬上回來,別離開。」
運輸部
當雅娜快步穿過大廳向他走來時,庫恩知道他輸了。他能讀她的眼睛,他勉強用沒被銬住的那隻手圈住自己的身體,轉一轉頭。
她站在他前面。
「你說謊,」她說。
她既沒有生氣,也不特別驚訝,而是就事論事。庫恩猜想,她現在也將就事論事地把他送往另一世界去。她並沒有像今天早上那樣滿腔怒火地打他,奇怪。
「對,我撒了謊,」他疲乏地說。「怎樣?有什麼差別嗎?」
她打量著他。
「對我而言有個差別,你傳了一則簡訊給你的朋友,看起來他們有些手足無措,但情形當然有可能改變。」她停了一下,「庫恩,你是個可憐的白癡,我提議一場公平交易,用你的生命來交換實情,但是你比較喜歡扮演英雄。真可笑,沒有人跟你說過你不是英雄嗎?」
庫恩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們又是英雄了嗎?」他突然覺得無所謂了,「我們做的事情與英不英雄無關,歷史上沒有誰是真的英雄,您還期待我什麼?」
雅娜的臉瞬間抽搐了一下。
「真蠢。」
「不蠢,我試著保住我的命,就是這樣。換作您,您會怎麼做?」
「合作。」
「您沒有合作,」庫恩說。「您明明知道那則簡訊是我唯一的機會。」
「恭喜,」她諷刺著。「怎樣?現在你根本沒機會了。你想耍聰明,卻快要活不下去了,您根本是在生鏽的管子上爬。」
庫恩垂下頭,深沉的哀傷蓋住了他的恐懼,他的手臂撫慰似地圈得更緊,下巴開始顫抖。恐怖分子動也不動看著他,突然說:
「你很孤單。」
他抬眼望她,一語不發。
「孤單的決定既不聰明也不愚蠢。」雅娜指向大廳中間的軌道。「把那個東西裝在那兒,是一個非常孤單的決定,聰明或愚蠢會再得出結論。我冒的是你無法想像的風險,庫恩。是要毫髮未傷或全軍覆沒,由你決定,但你卻不告訴我那則簡訊,好吧。你曉得規則,你知道有哪些選擇,我不只一次警告過你,因此你別抱怨。你露了餡,那就全軍覆沒。」
「這不是愚笨的決定,」庫恩用力搖頭,如果他難逃一死,他可不希望這個人以為他很笨。「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決定,沉著果斷又冷靜的天才決定!每部電影,每本莫名其妙的書裡都是這樣,壞蛋開槍射擊之前,好人就及時出現。」他痛苦地笑出聲來,「哪裡愚蠢了,雅娜?是我在這裡緊抓著一線希望,以為還能活著從這裡出去嗎?是我與殺手和瘋子相處起來不夠老練,我無法掌控你們你們十分自豪的邪惡的遊戲規則?是我發現我的生命屬於我自己所有嗎?」
「目前來說,無論你喜不喜歡,你的生命屬於出價最高的那個人。」
「不,妳的生命才屬於出價最高的那個人,」庫恩脫口而出,「他在妳沒留神時出了價,而且妳接受了。」
「我的生命不屬於任何人!」她大叫。
庫恩吞下口水,眼前好像有另外一個女人透過她的嘴巴在說話。
她充滿恨意的眼神射向他。
他想,現在,她現在就要動手了。
「只有一個人可以為我的生命開出價格,」雅娜輕聲但強調地說。「那就是我自己,你懂了嗎?我!我馬上就要為你的生命定價了。」
「太晚了,妳已經屬於另外一個人了。」
「你在說什麼?」
「控股叫做北約什麼的,米羅塞維奇之類,妳可以取走我的生命,但我不會把它賣掉,若我死了,至少我是以自由的身分死的,而妳的生命早就賣出去了。我不認為那是孤單的決定,對妳來說是早就做好的決定。」
有那麼一會兒,雅娜好像要撲上來打他,然後她嘆了一口氣,靠在他旁邊的牆上。「太悲愴了,庫恩,為什麼你把我們兩個的人生弄得那麼艱難?」
「我?」庫恩驚異中感到一陣苦楚,他搖搖頭。「在妳出現之前,我的人生並不艱難。」
他的上臂一陣疼痛,因為他抓著自己的手指,他慢慢地放下手臂,比之前更強烈的孤立無援感襲擊著他,手銬把他的手關節磨傷了。
孤立無援與孤單。
雅娜是對的。
他很孤單,一直都是,他們站在這裡說出實情,最後這個女人將犯下兩起謀殺案,另外兩起包括她或許已經做了的案子。
「很少有機會這麼理性地談話,」雅娜開口,「很遺憾,我是說,處於我情況的人,什麼都能談,就是不能依照什麼來決定。他和自己的回聲說話,每一個意見相左的人,很抱歉,都得除掉。」
「真令人煩惱,」庫恩說。
「想來杯咖啡嗎?」
他轉頭看著她,她的臉再度沒有任何情緒,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有如感覺測驗中心。測驗、中斷,測驗、中斷,像一座沙漠,不悲傷、不快樂,就只是一張臉。
「好啊,」他說。
20:07, 拉法利亞
站在一旁應該有好處。
拉法利亞認為,與外交使節團保持一定的距離是正確的,他們都在他的視線內,他的目光不時在貴賓篷與封鎖線那兒逡巡,飛機的前門仍然是關著的。後面階梯上,幾分鐘以前出現了一隊情報機關的人,往車隊那兒走去。外交部代表剛剛提高了嗓門,接著爆發出一陣笑聲,他顯然講了一個笑話。
氣氛很輕鬆,但拉法利亞同時察覺,好像有人在無線對講機中喊他的名字,預告大事不妙,那不是報告好消息的聲音。
「警長大人,拉法利亞,請回答。」
他拿出無線對講機,按下發話鍵。
「歐康諾,見鬼,怎麼啦?如果您又在開玩笑……」
「我不是在開玩笑,」無線對講機傳出歐康諾的尖聲呼喊,「柯林頓在哪裡?」
「啊?」
「他下飛機了嗎?」
「沒有,他還在飛機上,什麼意思,歐康諾?」
蠢問題,他想,你明明曉得那是什麼意思,剛才發生了你最擔心的事情。
「仔細聽我說,」物理學家說,「柯林頓不可以下飛機,我沒有時間多解釋,我們現在去找您的路上。注意那些建築物,最接近柯林頓的那些,高樓、最高的那幾棟,找鏡子。」
「您在路上是什麼意思?您到底在說什麼?」
無線對講機霹靂啪啦一陣,然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拉法利亞警長,這是隊長葛爾哈特,請您通知您的人放我們進去,我們在封鎖西區,冰河時代零。」
冰河時代。
拉法利亞大吃一驚,彷彿他腳下的地面震動了起來,他的目光直接轉到隔音棚的外觀上。
冰河時代,暗殺事件的暗語。
施洛德是冰河時代一六,布萊爾是冰河時代五,席拉克是冰河時代一。
柯林頓是冰河時代零。
20:08, 雅娜
十五分鐘過去了,總統尚未踏出空軍一號,只能有兩種解讀。
他或許獲得了警告。
若是這種情況,歐康諾就贏了。安全人員不讓柯林頓下飛機,因為他們知道,他在裡頭會受到保護。但這又使人猜測,他們也用攻擊的型態與方式上鏡頭,否則在別的情況下,空軍一號早就在找停靠位置了。
或者他們一點兒概念也沒有。
總統遲到,表現出來的當然是一種賜福,這時雲層皆已散去,近晚的陽光斜照在混凝土地面上,發出溫暖的光。
對雷射打標機而言是理想條件。
雅娜的目光在停機坪上搜索,看不出來有誰心慌意亂。歡迎委員會的男士們耐心等候,他們站在一起,不時仰望空軍一號那扇關起來的門。與此同時,工作人員開始卸貨,隔音棚的另一端,也就是停機坪通往毗鄰的一般航站被封鎖起來的地方,車隊和總統座車正駛進。安全人員顯然取得了正確的命令,不會再等很久了。
她仍然可以決定停止這次行動,但如果歐康諾將他所知告訴別人,橫豎為時已晚。特殊調度指揮早就將媒體區清理了一遍,安檢貨櫃封得十分嚴密,如此一來無人能進入,也無人能出來,必要時可以把記者們監禁在裡面。
雅娜知道,行刺之後一定會這樣,這個晚上勢必很長很長。一個一個檢查記者要花好幾個鐘頭,蔻度拉.瑪立克也要面對搜身、儀器檢查以及各方面的質問,全部過程。
但是蔻度拉.瑪立克是專業計畫的產物,她的履歷天衣無縫,連一點兒懷疑的陰影也不會落在這位嬌小的記者身上。
她轉過身來,遠遠的後方那個貨櫃的門依舊是開著的。
20:09, 歐康諾
「我們困在這裡,」隊長說。
「拉法利亞,」歐康諾對著無線對講機的麥克風喊叫,「我們無法前進,可惡的車隊把一切都封住了。」
他在警車駕駛座旁的位子上不安地動著,向外窺視,封鎖線後面的空軍一號盡入眼簾。他們的左邊是近得觸手可及的隔音棚,封鎖線就是從那兒橫越至停機坪,把警察局圍了起來,出入口並未關閉。
拉法利亞下達命令,讓這輛車通行,當車隊的第一輛車通過時,後面跟著四十五輛越野汽車與小轎車。一半的車隊現在在貨運西的停機坪前面,其他的車在一般航站那兒等著。
「您們從東側進來,」拉法利亞說,「我們在貴賓篷碰面,我同時讓這裡一切停頓下來。」
女警打倒退檔,快速離開封鎖區,車子從反方向彈出去,畫出一條曲線,歐康諾被震到椅背上。他看著隔音棚,湊近無線對講機。
「您沒時間讓任何事物停頓下來,」他堅決地說,「拉法利亞,您在對抗光速!那是一些直徑十到二十公分的小鏡子,您只要毀掉一面,整個系統就見鬼去了,在您做別的事情之前,先把它射下來!」
「在哪裡?」拉法利亞叫道,「哪裡?歐康諾?」
「在隔音棚。」
「那邊什麼也沒有。」
「那裡一定有一面!」
車子的輪胎吱吱作響,滑進下一個轉彎,他們突然來到一條寬敞得驚人的街上,距離大廳以及空軍一號不遠,並且從旁駛過,女警繞了停機坪一大圈,歐康諾的目光滑落在屹立於大廳後方的那棟建築物上。
「第二個可能,塔樓,」他說得很快,「或者前面這棟,黃色的大樓。」
他回過頭來看女警,她把油門踩到底。
「像您這樣開車,我們馬上就可以起飛了。」
「沒問題,」她冷冰冰地回答,「我們就在起飛跑道上。」
20:09, 空軍一號
「太久了,」柯林頓說。
他走出辦公室,來到前面,機上工作人員和保鑣都在那兒。總統看起來真出色,也許他在避不見人的那幾個小時內好好修飾了自己的身材,因為他真的擁有好身材。柯林頓比大部分人突出,倒不一定是他的個性,而是體態與看得見的體面,黑西裝很完美,發亮的藍色領帶襯著相同的樂觀主義,不可動搖的信心和那張永遠青春、即使頂著一個白色頭顱也不受影響的臉。
他的總統沒有像雷根那樣染頭髮,或者像布希那樣環繞著一根帚柄的光圈,古特森有點兒為此感到驕傲。
這是好長一段時間以來柯林頓首度展現無與倫比的好心情,北約贏得了戰爭的價值,漸漸的,除了米羅塞維奇之外,大概很難有什麼更好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了。轟炸貝爾格勒想當然也使得一位個頭小、肥胖的女實習生成了犧牲品。和平之城鋪好了紅地毯,不僅是為美國總統,也是為自由世界合法的統帥。總統的好心情因遲到而蒙上陰影,有點兒可惜。
「好吧,諾曼,」柯林頓說,「我們準備好了嗎?」
他身後的保鑣準備與總統一起離開空軍一號,古特森又看了那扇門裡的小窗子一眼,向後退一步。
「開門,」他說。
20:10, 拉法利亞
塔樓、環球快遞大樓、隔音棚。
某個地方有一個鐘滴答響著,用流逝的每一秒鐘提醒他,他無法同一時間內做兩件事情。
拉法利亞注視著隔音棚。
他應該一次做兩件事的,通知站在離機翼下不遠處的雷克司、指示狙擊手,要命的是,他無法同時做。於是他決定順序:狙擊手先,雷克司後。
「所有人,」他對著無線對講機說:「冰河時代零,尋找鏡子或玻璃盤,直徑十至二十公分,在隔音棚裡,可能在塔樓或環球快遞大樓。看到就開槍。」
然後他又想起了什麼。
「用消音器,」他匆促補充,「不要發出槍聲!」
他只缺一個好運道,就是突然開始爆炸時的驚慌。
就在此時,他背後的聲響有了一些變化。
拉法利亞轉身,看到空軍一號的門打開了。
有個人走了出來,拉法利亞看過他的照片,是柯林頓的安全主任諾曼.古特森,他踏上通道,公事化地往停機坪瞥了一眼,朝裡面打了個手勢。
拉法利亞嚇一跳,他知道那個手勢代表什麼意思。
古特森揮手請總統走到外面。
{這是一本小說,書中情節與人物均為杜撰,自行對號入座者除外。}引言一九九○年代,這個世界發生了兩次戰爭,一九九一年的波灣戰爭,與八年後起於科索沃的爭戰。總之,存在記憶裡的就是這個樣子。事實上,在過去兩千年的最後十年,全世界有一百多個國家捲入戰爭,幾百萬人死於武裝衝突、凌虐和驅逐之中,發生的區域從盧安達跨越西藏和庫德族境內,擴及車臣和加薩走廊。另外,非洲和南美洲許多地方的內戰亦造成無數死傷。但是,並非這些衝突引發有關「駕馭戰爭」的新思考,反而是某獨裁者搶奪油礦,或者某暴君爭奪六百年前名為拉颯的領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