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霓虹燈閃爍的街道上人潮稀稀落落,年貨大街上響著小販吆喝請客人試吃的聲音,帶著口罩的路人臉被遮去了一大半,大多懶得拉下口罩停留。
明明年節將近,該是熱鬧的時候,但因為疫情的關係,這個年實在慘澹。
忽然一陣猛獸的咆哮聲響起,巨大的叫聲讓空氣都震動起來。
兩旁店家的玻璃「砰」的一聲全部碎裂,被嚇著的人們驚聲尖叫,以為發生了氣爆,慌忙逃竄。
這時地上突然升起了五彩斑斕的光芒,將一整條年貨大街籠罩其中,世界也因此被分成兩半,一半仍屬於人間,但另一半則被隔離到虛無之境。
街道中央出現了一隻渾身燃燒著藍紫色光芒,三公尺高,長相猶如獅子一般,目大如瞳鈴,頭生犄角的可怕凶獸。
凶獸仰頭怒吼一聲,朝著前方衝去,牠踏過人群,只是因為五色光芒的特殊結界,即便牠衝向人群,也無法傷害到另一個世界的人類。
一抹虛晃的影子出現,那是個身材高䠷,穿著黑色運動服的少年。
少年臉上戴著寫著粉紅色「Peace」單字的黑色口罩,臉被遮去了三分之二。
當凶獸朝著他奔來,他拿起球棒猛力一揮,打擊出去,三公尺高的巨獸竟就這樣被他一棒K飛,哀號了一聲,消失在遙遠的彼方。
一隻白色渾圓的胖胖天竺鼠趕到,爬到少年的肩上後用短短的後腳站立起來,一人一鼠望著不見了的凶獸身影。
「……你個白痴……」白色天竺鼠簡直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找到牠,好不容易困住牠,現在是怎樣?連個影子都看不著了!」
少年甩著球棒,唯一露出來的眼睛笑得彎彎的,瀏海有點長了,垂下來的髮絲加上口罩,完全蓋住了他的臉。
少年不以為意地嘻笑道:「牠如此熱情地朝著我飛奔而來,被那麼大一頭凶獸撞到還得了,我一害怕自然全力反擊啊!誰知道這麼厲害打出個全壘打,最近的凶獸都這麼肉腳嗎?」
「你真是我合作過最不靠譜的太歲了!」天竺鼠說:「還不快追!出事你就糟糕了!」
「好咧!」少年拔腿狂奔,速度快的不可思議。
一個沒注意,天竺鼠被後座力帶著往後栽,四腳朝天摔到地上。牠憤怒地飛起來,發出「噢咿噢咿」的憤怒聲後,趕了上去怒吼道:「恭喜你個王八蛋,要跑不會先說一聲嗎!摔腫我屁股了!」
「叫我快的是你啊!是說,這隻是什麼獸啊?」被叫做恭喜的少年邊跑邊問:「好像挺厲害的啊!只差兩個市,我就要集滿環島一圈了!」
天竺鼠在後頭吼:「不知道!沒看過!」
恭喜轉頭朝著天竺鼠哈哈大道:「你真是我合作過最沒用的護國神獸了,什麼都不知道!」
當他們離開年貨大街,原本展開的結界逐漸消失。
人們沒有看見、也不曉得方才他們身邊,出現了什麼,又發生了什麼,依舊是逛著街,談論著最近的疫情,順便採買南北乾貨,等著一年最重要的節日來臨。
店家播送著新年歌曲,「恭喜啊恭喜,發呀發大財」的洗腦旋律不停地放,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過新年的歌。
當不屬於人間的事發生,不屬於人間的物出現,便會有太歲醒覺,除祟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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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大廈的走道漆黑一片,走廊的燈已經壞掉幾天,管理員還沒來修。
帶著黑色墨鏡和綠色醫療口罩的消瘦少年喘著氣,拿著導盲杖的他一拐一拐地走到家門前,手抖得厲害,費了極大力氣才用鑰匙開了門。
進到家裡後門被關上,少年整個人摔倒在地,導盲杖掉落,他整個人蜷曲在一起,痛苦地發出哀號。
穿著灰色T恤的背上發出詭異的紅色光芒,一圈又一圈的圖騰旋轉著,彷彿實物一般,要撕裂他的身體,從背上掙脫,破世而出。
巨大的疼痛讓少年忍不住哭出聲音,但聲音蒙在口罩裡,顯得細小而模糊。
一隻黃金獵犬從房間角落小跑步出來,繞著少年焦急地打轉,發出嗚嗚的聲音,不停用鼻子拱著滿頭大汗的少年。
少年哭著哭著,最後痛暈了過去,而他背後圖騰內的東西仍然掙扎著想要來到這個世界,但即使扯破了肌膚,讓少年背上流出了鮮血,卻仍被一層看不見的屏障牢牢困住,無法逃脫。
時機尚未來臨,還差一些、還差一些。
唯有瓦解了契約,它才能凝聚全部的力量,衝破樊籠,真正降生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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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微光穿透窗簾,落在小小的房間裡。
這是一間簡單的出租套房,除了床和衣櫃以外,只有一張雙人沙發,一張小餐桌和單張椅子,生活的痕跡很淡,電視機就擺在地上,甚至連電視櫃也沒有。
床頭上的時鐘報時:「早安,現在是早上七點,氣溫十二度……」
辛年緩緩睜開了眼,從床上坐了起來,他還有些迷糊,腦袋一片空白,完全不記得自己昨天晚上是怎麼回到家的。
聞見身上有股陌生的味道,他疑惑地拉起T恤嗅了嗅,皺起眉頭,除了塵土味外,還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外加一股十分奇特的煙灰味,就像是燃燒過後的毛髮味道。
辛年有點慌,這已經是這幾個月來的第三次了。
明明記得自己待在家裡,卻在外頭醒來,一點記憶也沒有,還渾身不舒服。像是運動過度產生的肌肉疲勞,這樣的感覺會讓他痠疼上好幾天。
黃金獵犬可樂跑了過來,蹭了辛年一下,辛年身體一僵,低低說了聲:「走開!」起身走進浴室。
四四方方的小房間格局簡單,辛年已經在這裡獨自住上三個月,從床的位置到浴室的位置需要走上幾步早就熟記,完全不需要導盲杖了。
走到窗邊時,突然亮起來的光線刺了一下辛年的眼睛,辛年一愣,詫異地朝窗戶走去。
打開窗,伸出手,讓冬天的陽光曬在肌膚上。
他能感受到那股暖洋洋的光芒。
另一隻手覆蓋起眼睛,而後完全的黑暗降臨。
辛年吃驚,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情形。他居然對光有了反應,明明從小到大他的世界只有黑暗,什麼都感覺不到。
辛年的心臟跳得有些快,雖然他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瞎了十八年後出現奇蹟,他的視力可能可以恢復了,但卻又忍不住去想,自己的身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事?
像正常人一樣能夠看見這個世界?
有可能嗎?
手指微微顫抖了起來,可樂跟隨在他的背後,鼻子動了動,又蹭了他一下,他這才回過神來,走進浴室裡,把門關上。
辛年脫下T恤,將帶著異味的髒衣服扔進洗衣籃裡,沒看見上頭鮮紅一片的血跡。
沖澡時熱水流過他的身體,他也沒看到蜿蜒而下被染成紅色的水流。
可樂無精打彩地趴在浴室門外,靈動的黑色眼睛望著浴室門,狗臉上大寫著「了無生趣」,安安靜靜地等待並守護著牠的主人。
肚子很餓,牠轉過頭去看了空空如也的飼料盆一眼,又轉回頭看著浴室門,等著主人洗完澡後將門打開,然後給牠一些乾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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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傍晚的公園入口滿是擺著攤車營業的小販,婆婆媽媽們邊運動邊溜小孩和孫子,角落的兒童遊樂區孩童的嘻笑與尖叫聲此起彼落。
恭喜嘴裡叼著一根香腸,雙眼注視著香腸攤上的彈珠臺,一連打了好幾回彈珠,每戰必勝,贏了好幾條香腸。
香腸攤的攤主香腸伯苦著張臉真想趕客人,今天賣的全讓眼前這小伙子給贏走了,生意難做啊!
恭喜專注地凝視著彈珠臺,咻咻咻又彈了幾次彈珠,全都順利入洞:「十三支!」恭喜大聲笑道:「我今天手氣可真好,記起來啊香腸伯,你欠我十三支香腸!」
香腸伯說:「你什麼時候才能不來禍害我的攤子!這裡這麼多小吃,你去買那個那個,棉花糖好不好!」
恭喜笑道:「又不是小朋友買什麼棉花糖!」
這時天竺鼠跑了回來,爬到恭喜的肩膀上:「我也要一支,要甜不辣,香腸伯烤給我吃!」
香腸伯苦著臉,把放在燒烤架旁的烤甜不辣放在碳火中心烤了烤,等發出了微微的焦香味,才遞給天竺鼠。
天竺鼠雙腳立了起來,神奇地用短短的前腳抓住竹籤,學著人類有模有樣地吃起甜不辣來。
恭喜吃完了香腸,又拿了一瓶彈珠汽水喝,他的口罩拉到下巴處,嘴唇滿是油漬。「最近沒什麼事吧?」恭喜的視線環伺了公園一大圈。
香腸伯嘆了口氣,十分哀怨:「當然有事,都快活不下去了。每個來公園的都戴口罩,大人嫌麻煩不買大腸香腸也不買甜不辣,小孩只吃棉花糖,生意直直掉啊!」
恭喜笑道:「我是問你這種事嗎?」又說:「這波瘟疫真是看不到盡頭,上頭也不知道到底想怎樣,但比起其他地方我們這裡還算好,人死的不多。」
香腸伯立刻「呸呸呸」了幾聲:「烏鴉嘴,什麼叫人死的不多,是要死多少才算多?」
恭喜聳了聳肩,沒答話。
香腸伯苦著張臉:「我現在擔心的是快過年了,交接前後的這段時間肯定會亂。」他的視線上下掃了掃恭喜,臉更苦了。
香腸伯長長的眉毛和眼角垂了下來,臉皮皺皺的,就像個歷盡風霜的人類老頭:「今年找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朋友當職,上頭是想玩一次世界末日嗎?」
恭喜笑得更大聲了:「是、芥末日!很辣很衝噢!」
香腸伯聽不懂恭喜的玩笑,看向天竺鼠,天竺鼠歪了歪腦袋,繼續吃牠的甜不辣。
香腸伯說:「護國神獸還是一隻老鼠……唉……」
這時,馬路對面的行人道上出現了一個身影,恭喜眼睛一亮,彈珠汽水也不喝了,直直看著對方。
那是個和恭喜年紀相仿的少年,不過太瘦了,灰色的T恤穿在身上略顯寬大,刷白的牛仔褲很襯他,顯得他的雙腿修長,屁股又緊又翹的。
就算是戴著墨鏡和普通的綠色醫療口罩也掩蓋不了他的光芒,尤其是拿著白色導盲杖伸向前點著地走,微微駝著背,軟軟的短髮被風吹起,顯得軟萌軟萌的。
缺陷美使得他可愛又可憐,叫人好想狠狠憐惜他一番,一整個就是恭喜的菜。
香腸伯看著恭喜的表情,搖搖頭說:「你還是禍害我的香腸攤好了,別去禍害人家孩子。」
恭喜扯著嗓子不樂意了:「怎麼就禍害了!」
香腸伯說:「人家搬來這裡三個月,你盯了人家三個月。」
恭喜說:「盯人又不犯法!跟著他回家才犯法好嗎!」說完想了想,突然又自個兒笑了,腦袋裡不知道轉著什麼黃色廢料!
恭喜那聲音飄的,春心蕩漾,香腸伯忍不住伸手拍了恭喜的腦袋一下,怒道:「在想什麼?想著跟人回去,偷看人家洗澡、換衣服、睡覺?這個年還沒過完,你可是維護正義與和平的當職太歲啊!」
恭喜鳥都不鳥香腸伯,拔起腿就往前衝。天竺鼠又給慣性拽到了地上,衝著恭喜的背影憤怒地「噢咿噢咿」地叫。
香腸伯吼道:「臭小子,越叫你不要,你越是要是不是!」
恭喜轉身倒退著跑,給了香腸伯一個大大的鬼臉,接著戴起口罩,黑色的口罩上原本印著「Peace」的粉紅色單字一閃,變成了「Love」。
他為愛衝過馬路,無視一堆車「嗶嗶嗶」,為了閃他差點搞出連環車禍,奔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天菜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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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年的一天,是在日復一日的循環下過下來的。
他不知道生活有什麼意義,只知道活著是因為在呼吸,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麼需要吃飯,有時餓得太久沒進食,胃疼的感覺總讓他困惑。
洗完澡後給黃金獵犬可樂倒了飼料和乾淨的水,接著在床上發呆。
一晃神就到了下午,可樂在屋子裡團團轉,獸足踩在木製地板上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裡,辛年才察覺他身旁有個鮮明的生命正在活著。
沒有充電的手機一直關機,沒人打的進來。
房裡的家用電話響了好幾次,但辛年沒接。
太陽落下來的時候,屋裡的溫度越來越低,屋內的門鈴聲響起,接著是有人輕輕拍打大門的聲音。
「年年、年年……」外頭有人叫著,那陣對別人總是清冽而冷淡的聲音,喊起辛年的小名時,一直是溫柔的。
對方叫了辛年好幾聲,頓了一下才說:「我給你帶了一些小菜來,是你喜歡吃的,開門讓我進去好嗎?」
辛年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坐在床沿。
對方又說:「老師說你沒有去上學,你不該這樣,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得去上學才行。我……我知道你一時間沒辦法接受我和你爸爸的事,我想和你好好談談可以嗎?你知道我一直都喜歡你,你是個好孩子……」
可樂走到大門口處,用爪子扒著門板,低低叫了一聲。
對方在屋外待了半個多小時,最後也沒輒了,喪氣地說:「可樂,幫我好好照顧他。」之後,傳來皮鞋踏地的聲音,步伐聲漸漸走遠,直到辛年聽不見為止。
辛年的臉緩緩轉向門的方向,心裡亂得很。
他知道這個人對他很好,從小到大都很疼愛他,甚至對他比爸爸對他還要好。
但他實在沒辦法接受媽媽死後,這個人就和他的爸爸在一起的事情。
「……感情……都是這樣不可理喻嗎?」辛年無法理解。
天色越來越暗,之前還能感覺到的一點點光明也逐漸消失。
辛年來到窗邊,伸出手想感受陽光的熱度,但只感覺一片冰冷。
在他關上窗之前,突然又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燃燒著,像極了煙灰和火,如同昨晚沾在他衣服上的一樣。
他關窗的動作頓了一下,探頭往外嗅了嗅,這時那股味道慢慢飄散,而後漸漸淡不可聞。
辛年十分疑惑地關上窗。
這時可樂走到他腳邊坐下,辛年想,實在不應該把自己對那個人的感情遷怒到一隻狗身上。
人是害怕寂寞的生物,可是辛年可以一個人生活,狗也是害怕寂寞的生物,但辛年無法給可樂牠所需要的關愛。
辛年彎下腰,摸摸可樂的頭,這條大狗像是被鼓舞了一般,尾巴甩得啪啪響。
辛年低聲說:「我會讓導盲犬協會把你接回去,你應該要有一個愛你的主人。」
可樂聽見辛年的話,嗚嗚了幾聲,如果這不是一條狗,辛年會以為可樂聽懂了他的話。
辛年往大門口走去,可樂立刻歡樂地咬著導盲鞍跑到辛年腳邊。
辛年本來只想把門口的東西拿進來,後來頓了一下,最後還是把導盲鞍繫到可樂身上,在將那人帶來的小菜冰到冰箱裡後,拿起放在門邊櫃子上的導盲杖,牽著可樂出門。
如果信任可樂,他可以不用導盲杖,靠著導盲犬便能出門。
然而辛年沒有。他誰都無法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