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的歐蘭朵
記住我們共同走過的歲月,
記住愛,
記住時光。
—維吉尼亞‧吳爾芙
我自己曾寫過這樣的一句話,現在看來,像是在為自己的生命做某種捍衛的詮釋:「或許多少年之後才能夠感受得到當時的一個舉動是多麼的驚天動地。」
比如二十幾歲時,突然有天醒來,告訴自己要離開,要到遙遠的國度,開始新的生活。那個國度是一座巨大的島,一座巨大的船艙,擠滿青春與不想老去的人。曼哈頓聳立的是高樓大廈切割成的峽谷,人如螻蟻是風光。
比如某天醒來,告訴自己要離開不斷施打的高劑量愛情毒素。
有種人是不該浪費生命在其身上的。
但那種逃離的驚天動地之舉,都是後來才能體會的。
即使只是活一天都是非常非常危險的,一剎那的失心瘋,都會墜向深淵。廣島原子彈僅僅幾秒,僅是一個按鍵時間就足以天崩地滅。
你在癲危時刻仍不忘和時光逆行,並給予歡樂與愛。
時時刻刻,吳爾芙—你啟發了後來的許多寫作者。
你那具有夢想家氣質的側臉,迷濛出世卻又極為入世。對自我與小說美學實驗的探視,瞬間捕捉流逝的心靈。
小說時間與真實時間,意識流流過精神的荒土,灌溉成一座奇花異草似的濕地,小說是人類前進的莽原,在歧路中探索,匍匐,為精神莽原的探勘傷痕累累而在所不惜。
戰將如是,武士精神,你也是刀刀劈進精神荒地,小說的荊棘重重,尤其在你的年代,女作家的騰空出世尤是天方夜譚的一顆明星。
你經歷了十九世紀末與二戰期間,看著大英帝國。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八日,你走入隱士之屋附近的河流,跳入烏斯河(最想譯成:勿思河)。
你太瘦了,因此撿了許多石頭放在口袋以增加重量,好讓身體不會因為太輕而浮上來。一個會游泳者,如何在河裡拒絕求生的本能反應?你不再盡情感受這沒有答案的人生,毀滅將至,敵軍將戰車開入倫敦的日子不遠了。
「壯闊的心靈,卻落入令人窒息的凡間。筆端和命運對弈,到頭來卻難免成為一個輸家。」有朋友在臉書留言給我,因我提了你。但我以為你不是輸家,就生命某種程度而言你是,但就書寫而言,你不是,你是真正的贏家,贏得尊重,贏得價值,贏得精神。
大戰已臨,兵臨城下—你認為你最愛的城市倫敦將難逃德軍的魔掌,你不想活在那樣的戰火之中。
恐懼的想像往往是培植癲狂的養分,你害怕癲狂至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你知道會有那麼一天,因為過去的經驗告訴你,這一波比之前都強大。以前病發時,你不認得自己寫的文字了,這是對寫字者的最大凌遲,而凌遲是最大的罪。
你逐漸老去,深知這波強大激流襲擊,將連自己都會失去辨識自己的面目與文字。那麼自己將被這世界與文字徹底地隔離,自己隔絕在自我之外,因此你要自己快快出航,比這一天遠
航得更快更遠,寧可投入河神懷抱,以更激烈的荒涼方式讓自己不被俘虜。肉身可被燒盡,精
神不被摧毀。
盡情去感受這沒有答案的人生,你寫過的。五十九年,已經夠了,你夠盡情感受了,甚至這感受要崩毀失控了。
「寫作治病,寫作就是忘卻,文學是忽略生活最為愉快的方式。小說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歷史,而戲劇是沒有敘述的小說。﹂哲學的戲劇化也是小說,以寫作剖析自我與扣問人生也是小說,以小說來疏離自我人生也是小說,小說有各種可能,各種可能都是小說。
創作猶如一趟旅程,創作成為致力完成自己的舟渡,一個發現之鑰。
寫作猶如縱走黑暗邊境,悠長緩慢,好似永遠踩不到底,但忽焉竟在筆中成形了。小說能比個人真實活過的人生更加真實,但也可能更加虛妄。
作品被完成時是如此地神祕,在文學的邊界,在人生的邊界,明亮與黑暗交織命運的房間。寫作猶如探勘,一個鑿光者。偉大的小說家都有個地獄,入地獄卻開出天堂之花。
慌走在靈魂的歧路花園。
起先的少女經驗是不愉悅的,你的兩個哥哥曾冒犯你,而他們並不知道那是一種身體與性的逾越。同時依戀母親的你,卻在十三歲時體驗到死亡,死神總是帶走所愛,你第一次精神崩潰,腦中的精密儀器如琉璃,透明繽紛,卻不堪一擊。但琉璃粉碎仍可提煉成不同形狀,本質還是你╲妳。
然而另一面的你也是頑強的,精密儀器如精工,摧毀的只是架構,只要重新組合,就可以重回你原初的本我。
之後,你幾乎年年與死神交戰,時勝時敗,努力四十多年,自動繳械。接受河神的盛宴,以肉體供養天地。你長期以河海作為象徵,接著是將自己變成小說的實體經驗。海洋是人類最初爬行至陸地的子宮母體,時刻相續的海浪也象徵著某種質量不變的永恆,浪是宇宙的心跳節拍。
生命最後有如你的作品︽海浪︾,敘事完全走入內心,一種心理的寫實或者不寫實,總之不再受現實外在的細節綑綁。你也不再受軀殼的束縛,航進冰冷之海的苦痛想必深烈,但你知道撐不過這一回。
繁複的低音暗自響徹整座如交響樂的海域,奇特的音波總是難以被聽見。
你曾經用「魚鰭」在寧靜遼闊的海洋上升起如蝶翅的象徵,帶著那樣亙古以來的孤獨寂寥,寂靜的殘敗,與死亡的搏鬥,神祕而哀愁。
「汪洋大海中的一片魚鰭,我是一個隨時在我意識的邊緣記下一些話來以待將來作最後陳述的人,現在我就記下這一句,以待在某個冬日的傍晚使用。」記下語句,雖然不知道何時會用到它們。
「某個冬日的傍晚使用。」你說。
這真有意思,像是以為文字可以為冬日即將到來的傍晚取暖似的。
你有如海域裡最獨特的鯨魚聲音,聽來如鬼魂,也像低音號鳴奏。
據說這神祕聲音來自一隻名為赫茲的鯨魚,其歌聲太獨特了,獨特到只有牠自己才聽得見,獨一無二,因此找不到伴。
當然你一生都有朋友與夫為伴,但你心深處明白人最後都是孤獨的。
赫茲鯨魚是人的孤獨隱喻,每個人的終站都將化為赫茲鯨魚,人生春色凋零,孤獨涉入冥河。
你是希臘的泰瑞西阿斯(Tiresias),盲人先知,卻具有兩性的生活經驗,失去性別,茫茫遊走繁華荒原。
有多少回了,你面對自己的精神生死交關,或者目睹他人肉體的生死交關,太多回了。
年輕時當你面對折磨父親的病魔時,你曾經這麼想著:「死神能否加快點腳步呢?」那時你才二十二歲第二次面對至親在和死神鏖戰,第一次是十三歲面對母親的死亡,你目擊著死亡的本身。表面看起來冰冷,一旦遇到所愛,內裡卻是如熔岩的炙燙。
父親過世,你和家人搬遷到南威爾斯。
那是一座介於大海與沙原之間的寂寥荒地,你常在懸崖高處往下眺望,沉思著未來。源於這段漫長的徒步生活,未來要書寫的材料也逐漸在你的腦海浮現。
你寫著日記,一直保有這個習慣。
後來你和姊姊還沒到布倫斯伯里(Bloomsbury)之前,你們去了義大利旅行。
在旅行裡,你觀看人的興致大過於看教堂,這也是寫小說者的奇異之眼。
在歐洲旅行時,到了巴黎,你和姊姊遇到克里夫‧貝爾,他還帶你們去參觀了雕塑家羅丹的畫室。貝爾這個人和你要好,但後來娶了你姊姊。
然而回到英國後,你卻瘋了一整個夏天。
陷在複雜的生命低潮,現實逐漸成了遙遠不可捉摸的狀態。
瘋狂的夏天,每個人都在等待你的康復。
瘋狂的生命風景永遠值得描述。這段無法書寫的時間,卻成為你往後不斷創作的生命基底,創傷若能轉化,就能成為生命的豐收。
失眠頭痛暈眩心悸……厭食,討厭人……你試圖自殺,所幸一九○四年五月到八月,三個月裡的關鍵性時間,你獲得了護士與專門神經科及家人的妥善照顧。
家人把你送到約克郡學院,因為那家學院的校長是你的表親,一來你可以療養,二來和其表親的妻子也就是校長夫人一起共度學校生活。在這段療養期間,你漸漸好轉,除了參加這些夫人們的茶會和教會活動外,在許多你不喜歡的學院場合時,你會到學校鄰近的高原荒地裡漫遊。在岩石間遊走,感受風的刺骨,荒煙蔓草的風土,品味幽微閃過的靈光詩語。
同時學院的氛圍也讓你不斷地自我淬鍊與琢磨書寫的技藝,為當一名職業作家的入門作進階的練習,為你日後的文學實驗創立新的敘事聲音。
私密的札記跳躍為社會的觀察者,書評的鑑賞者。
對於創作胚胎,你就像母親守候著未出生的嬰兒般,將現世風光轉化為奇魅書寫,你高昂的心性催發你的創造力,不斷鍛鍊與超越自我的窠臼。
這段時間是繁花盛開的金色年華,尤其從瘋狂的黑暗之谷步出後,你更明白時光不可浪擲,因為在時光之門的是一隻凶猛的獸,隨時匍匐在外,準備狠咬生命幾口。
陰暗與燦亮的兩端,你都歷歷行經,你不是關在象牙塔的小說家,你迎接社會種種,且參
與其中。
你甚至去倫敦為高齡窮人所設的莫利學院參與教學課程,熱情地教著寫作與文學等,甚至為學生寫課程大綱,但在教學上你的熱忱卻被學生們打敗,你發現賣力地教導著寫作與文學課程,但學生關心的卻和你不同。
比如你賣力地講著文藝復興,學生卻只關心旅館有沒有跳蚤。
於是後來你轉向參與文學沙龍的週四夜晚聚會,也是由你的姊姊凡妮莎發起的,沙龍是藝術聚會,不同創作媒材的藝術家以藝術議題為討論的聚會,即後來聞名英國的布倫斯伯里團體,將女性主義、社會主義和和平主義發揮影響力的一個重要文學藝術結社。
你關心的女性是和你同一階層的女性,成員竭盡自己來發揮對社會的影響力。
你的愛是我唯一能確認的
生之悲苦,從生提煉死魂,你凝視死,早在十三歲時,就進而參與了死亡事件簿。你從神志清明到癲瘋狀態的見證者雷納德描述過那駭人模樣,你先是厭食,接著拒絕進食,抑鬱環繞不去,被罪惡感與絕望情緒淹沒,接著轉為興奮無明且又有如一頭失控野獸的狀態。你會對來照料你的護士行為粗暴,動粗相向,因為她們都在腦海裡形成幻影,身旁人變成惡魔。接著你會一直說話,從能夠被理解的字詞,逐漸進入分裂斷裂的無意識與不連貫字詞。
瘋癲者大約如此。
瘋狂之後,就像迷霧散去,你逐漸清醒,不僅記得泰半的經歷,且能進入理性的秩序思考。在你五十多年的生命裡,接二連三的瘋癲都沒有擊潰你,即使你曾經航進死神的懷抱,但所幸死神都把你隔離在外,好讓你能持續寫作,活在你所熱愛的世界裡。
你走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但沒能走過二戰。一九四一年,你深知這回過不去了。如果過去的瘋癲是大風大浪,那麼這回即將襲擊你神志的將是席捲一切的海嘯,你知道躲不過去,而你不想連累雷納德,你感到這一生虧欠太多了。
於是你寫好最後一封信,將信放在入門處。
最親愛的:
我知道我自己行將再度崩潰,我們再經歷一次類似的處境,而且這次我不會恢復,我開始幻聽並且無法專心,看來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解決之道。你給予我最極致的快樂,無人如同你一般,直到這可怖的病況再度來臨,我向來認為我們在一起最是快樂。我已經在損毀你的生命,沒有我在,你可以好生工作,我知道你可以的,你看我連寫這封信也不能寫得好,我現在甚至無法閱讀。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生命的歡愉來自於你,你以最強烈的耐心與愛意。我要告訴你的是,假使有任何人能夠救我,那必然是你,縱使我已經分崩離析,你的愛仍是我唯一能確認的,我不要再繼續損壞你的時光了。
我認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是兩個個體所能達到的最快樂的光陰。(註:此文摘自—《吳爾芙》貓頭鷹出版,二○○○。)
在你最後一本小說《海浪》的最後篇章文字,竟也成了作家最後的墓誌銘:「置身於你的懷抱,我依然不為所動,不受宰制,死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