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歲之後,祖父習慣了以算術的角度眺望死亡,對於自己延長的壽命,他很滿意。加減法是容易計算的。他五十三歲那年在點心店吃湯圓,被湯圓裡的熱豬油燙了一下,不知怎麼引發了心肌梗塞,送到醫院去搶救,結果死而復生,以此推算,已經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謀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歲,突然活膩了,春天他去鐵路道口臥軌,人都躺下來了,火車遲遲不來,扳道工豢養的一條大狼狗先來了,祖父素來怕狗,準備好被火車輾,卻不願意被狼狗咬,於是狼狽地爬起來逃下了鐵道。到了夏天,祖父還是想死。這次他選擇了水路,是從僻靜的西門城牆上跳進護城河的,他以為只要撲通一下,便可簡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懷抱,沒想到一睜眼,人躺在了城牆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學生圍著他,好奇地打聽他跳河的動機。祖父仰視著孩子們純真的眼睛,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該批評孩子們狗捉老鼠多管閒事,還是應該對他們說一聲謝謝。祖父的身體經過河水倉促的洗禮,顯得輕盈而舒暢,只是右手手掌有點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右手不知什麼時候抓到了一片楓樹葉,抓得太緊,楓葉牢牢地沾在掌心裡了。他坐起來,把楓葉從手掌上小心地剝離,對孩子們說了句一言難盡,然後就爬起來,溼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遠了,聽見孩子們在後面猜測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個尖利的聲音說,什麼叫一言難盡?這個人看來是活膩啦,會不會又去找地方尋死了?祖父看看高處的城牆,看看低處的護城河,又抬頭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們的方向折返回來。雖然他的腳步有點拖沓,表情看起來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給人以新生的感覺,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樣,明朗,深遠。他向孩子們匆匆地表了個態,算了算了。他說,既然狼狗不讓我死,你們孩子也不讓我死,那我就活著好了,無所謂,死不了就活著,活一天賺一天吧。
後來祖父就消失在城牆拐角處了,一條費解的謎語,終於逃離了猜謎者的視線。那群中學生是出來春遊的,偶然救下一名輕生者,本來屬於典型的好人好事,但獲救者對生死如此潦草如此隨意的態度,嚴重地挫傷了孩子們的成就感,也給他們帶來了深深的困擾。他們不認識香椿樹街的祖父,不知道他為什麼一會兒要死,一會兒又要活下去了。他們不知道祖父是個守信的人,從此以後果真斷了輕生之念。如果我們還是採用算術,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賺一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賺了驚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賺了這麼多,祖父當然是很滿意的。
我們香椿樹街上老人特別多,老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氣溫反常,狡詐的死神藏身於熱浪,在香椿樹街上巡弋,一口氣拽走了七個可憐的老人。祖父冒著高溫酷暑,逐一登門弔唁,發現七家葬禮都缺乏組織,敷衍了事,充滿了這樣那樣的遺憾。最離譜的是碼頭工人喬師傅家,兒女們居然找不到喬師傅的照片。喪幔上的遺照令人不安,那是從喬師傅的工作證上剪下翻拍的,是幾十年前的喬師傅,模樣還很年輕,由於喬家兩個兒子與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門弔唁的人們都大吃一驚,死者看起來不是喬師傅,這麼看很像他大兒子,那麼看,又像他的小兒子了。祖父端詳半天,心裡話不宜聲張,出了門便長歎一聲,對鄰居們說,這個喬師傅太節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麼都不能省那張照片,容易誤會啊。
一個人無法張羅自己的葬禮,身後之事,必須從生前做起。這是祖父的信條。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祖父都要去鴻雁照相館拍照,拍了好多年,連鄰居們都知道了他的愛好,免不了要與他探討這份愛好的意義。祖父對鄰居們說,你們知道我腦子裡有個大氣泡的,氣泡說破就破,我這條命,說走就走的,到時都靠他們,怎麼也不放心,趁著身體還硬朗,就為自己準備一張新鮮的遺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節日。節日的祖父格外講究儀容。祖父先去理髮店剃頭修面,還額外要求相熟的老師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從香椿樹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現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車,差不多是正午時分,他拄著一根龍頭拐杖出現在鴻雁照相館,衣冠楚楚,神色莊嚴,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裝上有樟腦丸的氣味,皮鞋擦得錚亮,渾身散發著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攝影師姚師傅早已經認識祖父了,他不記得祖父的姓名,背地裡稱其為年年拍遺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見姚師傅都有點害羞,真心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到歉疚。姚師傅我沒死呀,又多活了一年,又來麻煩你了。他用道歉的語氣對姚師傅說,再拍一張吧,姚師傅,這是最後一張,我腦子裡的氣泡最近越來越大,快要破了,明年,肯定不來麻煩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館方面其實並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兒媳婦粟寶珍。在粟寶珍看來,祖父每拍一張照片,就是給小輩挖一個坑,祖父的遺照越來越多,兒孫們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來越深。在粟寶珍敏感的神經中樞裡,祖父邁向鴻雁照相館的腳步會發出惡毒的回響: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鄰居陰險地暗示,兒子不好,兒媳婦不好,孫子也不好,他們都不好,他們做事,我不放心。
每當春暖花開的時候,粟寶珍便進入了某種戰鬥的狀態,她要求丈夫與兒子一起加入她的陣營,但丈夫對祖父的監視漫不經心,兒子乾脆把她的指令當成耳旁風。這個家庭平素就談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頻頻爆發戰爭。戰爭的硝煙由祖父的照片引起,聞起來是一股嗆人的不祥的怪味,他們祖孫三代加起來,不過四口人,無論戰線怎麼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時候戰火胡亂蔓延,就燒到了保潤的頭上。保潤好好的吃著飯,一根筷子來敲他後腦勺了,粟寶珍遷怒於兒子旁觀者的姿態,罵他還不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還咧著嘴笑?你爺爺丟我一個人的臉?他丟的是我們全家的臉!粟寶珍把保潤往門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氣,派過什麼用場?趕緊去,把那老胡塗拉回來!
當母親暴怒的時候,保潤不敢違抗母命,他當街拉拽過祖父,有一次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車。保潤說爺爺你別去拍照了,拍那麼多遺照有什麼用?又不是挑豬肉,還要講究新鮮講究品質,死人的遺照都是掛在牆上蒙灰的,哪張不都一樣?祖父揮舞著龍頭拐杖攆保潤,我每年就拍一張照片,怎麼就惹到你們了?回去告訴你媽,我拍照花自己的錢,不關你們的事!保潤覺得祖父的邏輯出了問題,他說爺爺你好胡塗,怎麼不關我們的事?你死了難道看得見?我們愛掛哪張掛哪張,要是掛錯了,你還能從骨灰盒裡爬出來,換一張遺照?
恰好是保潤的一番直言,讓祖父清醒地認識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確實是沒有能力從骨灰盒裡鑽出來的,掛不掛照片,掛什麼照片,只能聽憑他們的孝心了。祖父對兒孫們的孝道毫無信心,思忖很久,有了個方案。他去裝裱店裡為最新的照片配了個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掛到了客堂裡。因為預感到家人的反對,也因為擔心相框未來的命運,他還特意買了一瓶萬能膠,準備使用科學手段把相框永遠固定在牆板上。祖父踩著椅子做這些事,保潤是目擊者。對於祖父未雨綢繆的行動,保潤不支持,也不反對,為了嘉獎保潤的默契,祖父向他做出了必要的說明,今年這張拍得很好,我最滿意。反正我腦子裡那氣泡越來越大了,哪天破了就翹辮子了,先掛好遺照,省得你們以後搞錯了。
但可惜,萬能膠不是萬能的,要徹底黏結,需要漫長的時間和適宜的溫度,保潤的父親後來輕易地用水果刀鏟光了相框後面的萬能膠,而保潤的母親粟寶珍為此氣得渾身發抖。由於積怨已深,她對祖父的奚落聽起來是很刻毒的,你腦子裡哪兒是什麼氣泡?是一堆垃圾!你還以為自己是毛主席,永遠活在人民心中的?告訴你,別說你還活著,就是死了,你的遺照也不一定能上牆,客堂是一戶人家的臉面啊,如果老人不值得小輩懷念,掛他照片幹什麼?不如騰出牆面,多貼一張漂亮的美人畫!
祖父當時哭了。祖父把相框從地上撿起來,抱在懷裡往自己的房間走,我的遺照不配掛客堂?那我掛在自己的房間裡,不髒你們的眼睛,行了吧?祖父砰地撞上門,在門背後大聲宣布,我的遺照我自己看,你們以後誰也別進我的房間了。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保潤都會去一次鴻雁照相館,去跑腿,取祖父的遺照。
祖父永遠是蒼老的,今年的蒼老,不過是重複著去年的蒼老。保潤從來不看祖父的照片,只有一次,他看了,一看便看出一場禍端。那次他騎車從照相館回家,半路上進了一家雜貨店,替母親買一包紅糖。他隨手在口袋裡掏錢,帶出照相館的小紙袋,裡面的照片掉出來了。不是祖父。照相館的店員竟然犯了最忌諱的錯誤。一個少女的兩吋黑白照片,無辜地展示在雜貨店骯髒的地面上。是一個大眼睛的少女,圓臉,薄唇,紮了個刷子般的馬尾,她不笑,微微地咬著嘴角。看起來,她似乎預知了照片的命運,正用一種忿忿的譴責性的目光,怒視著這個世界,包括保潤。
保潤原諒照相館的失誤,又驚訝於這失誤的對仗與工整,一次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變換成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這樣的變換,說不清是一次祝福,還是一個詛咒。保潤蹲在地上端詳那張照片,先是覺得好笑,後來便有點莫名的不安。他返回了鴻雁照相館。在照相館的門外,他掏出那個小紙袋,又看了一眼照片。街角的陽光照耀著那個無名少女的面孔,那面孔被暗房技術精簡成小小的一塊,微微泛出黃金般的色澤。他不認為她有那麼美麗,但她對鏡頭流露的憤怒顯得蹊蹺而神祕,正是這絲憤怒,讓保潤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親近。他不捨得了,不捨得把她交出去,不捨得把這一小片精緻的憤怒交出去。是一瞬間的決定,小紙袋裡三張照片,他抽出了其中一張,悄悄塞進了自己的錢包。
不是所有的錯誤都可以修正的,保潤沒有能要回祖父的照片。這是一個意外的春天。意外從照片開始,結局卻混沌不明。保潤祕密地收穫了一個無名少女的照片,但是,祖父最新的照片被鴻雁照相館弄丟了。
紙包不住火。祖父先是埋怨保潤,後來冷靜下來,分清了主要責任和次要責任,他親自去鴻雁照相館討要說法。為了安撫這個古怪的老人,鴻雁照相館許諾為祖父提供終生免費拍攝機會,自以為這樣的補償尚屬公平,祖父卻流出了辛酸的淚水,他對姚師傅說,我哪兒還有什麼終生?活不了幾天的人,趁我現在活著,你們抓緊時間,多給我拍幾張吧。
姚師傅給他補拍了三張照片。鎂光燈第三次閃光的時候,聲音格外地響亮,祖父突然驚叫了一聲,破了!姚師傅沒聽清他在叫什麼,只看見老人抱著腦袋,身體在凳子上痛苦地搖擺。破了!祖父滿眼是淚,驚恐地瞪著姚師傅,破了,我腦袋裡的氣泡破了,你看見那股青煙了嗎?我的魂飛走了,我要死了,我的腦袋空了,都空了!
魂
祖父丟魂的新聞轟動了香椿樹街。
我們在街上遇見祖父,都下意識地注意他的腦袋。如果說我們的腦袋是一塊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腦袋便是一片劫後的荒野,滿目瘡痍。他的白髮如亂草,似乎被霜雪覆蓋,原來飽滿的後腦勺是空癟的,隱隱可見一個鋸齒形的疤痕,形狀怪異,聽說是以前被紅衛兵用皮鞋跟砸出來的,那個疤痕潛伏多年,或許就是祖父魂靈出逃的出口。讓我們順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頸,那裡原先有一條暗紅色的溝塹,是上吊繩子留下的紀念,現在隨著年紀增大,鬆弛的皮膚耷拉下來,形成幾圈肉箍,也有人懷疑,祖父的魂不是飛走的,是碎了,順著那幾圈肉箍淌走了。
誰也沒見過人的魂。祖父自稱他的魂丟了,怎麼證明他以前有魂,又怎麼證明他現在沒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飛到哪兒去了呢?大多數香椿樹街居民沒什麼文化,習慣性地把魂靈想像成一股煙,有人在街邊為煤爐逗火,看看煤球柴禾上燃起的青煙,心裡會咯一下,煙,魂,祖父的腦袋!他們不免會把煤爐想像成祖父的腦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爐上嫋嫋飄散的青煙。也有幾個知識分子,具備了一些宗教知識和文化修養,他們堅持認為魂靈是一束光,不是什麼青煙,那束光是神聖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聖人英雄才值得擁有,祖父不配,知識分子們還算仁慈,誰也沒有去向祖父親口宣布這個殘酷的結論,你沒有魂,你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最不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們對魂靈一說很入迷,因為缺乏常識,又想像力氾濫,往往從飛禽走獸蚊蠅昆蟲或者妖魔鬼怪中尋求魂靈的替身。理髮店老嚴的小孫子有一天捧了一張塗鴉給祖父,畫的是一個長了犄角的彩色骷髏頭。小男孩說,爺爺你別傷心了,這是你的魂靈,我找到了,還給你。看那小男孩天真可愛,長犄角的骷髏頭作為一顆魂靈的替身,顯得威風凜凜,祖父並沒有動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兒子小拐就討厭了,他曾經用筷子夾著一隻死蝙蝠追著祖父,邊跑邊說,爺爺爺爺,這是你的魂靈,我爬到瑞光塔上給你找到的,找它不容易,你要給我兩塊錢,很便宜,是辛苦錢。
一個丟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丟失尊嚴。那麼多香椿樹街的老人中,紹興奶奶最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來安慰祖父,告訴他丟魂並不是那麼可怕的事。原來紹興奶奶小時候在鄉下也丟過魂,丟得也蹊蹺,她好好地坐在屋後的茅缸上解手,腳掌上被什麼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條紅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頭也是紅色的。她一下掉進了茅缸裡,爬出來就丟了魂。紹興奶奶說她丟魂以後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樹邊去,否則情願憋著。鄰村有個神漢過來指點她爹娘,說你們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閨女的魂,不過是來提個醒,你家墳上好多年沒香火了,墳裡的祖宗沒得吃沒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樹旁邊遊蕩呢,你家再這麼冷落祖宗,以後不是你閨女一個人丟魂,你們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樹,不見松樹誰也解不了手。她爹娘聽了神漢的計策,牽著家裡的所有兒女和牲畜跑到祖墳上,殺雞宰羊,喊她的魂,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願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祖父對紹興奶奶的故事有點興趣,但他認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紹興奶奶你是婦道人家,我們的魂不一樣,丟魂也丟得不一樣,怎麼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記得家在哪兒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以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頂上,怎麼也找不到我的房間,就去問人,塔上都是遊客,誰也不認識我,都罵我是神經病啊!
反正都是丟了魂,有什麼不一樣?我認松樹,你認瑞光塔罷了。紹興奶奶說,我丟魂比你早,你要聽我勸,依我看,人丟了魂,解手遲早要出問題,要是你認準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麼是好?多遠的路啊!這樣發展下去不行,年紀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潤他爺爺,你聽我一句話,趕緊帶著小輩們去喊魂,多買點供品,到祖墳走一趟,熱熱鬧鬧的去把魂喊回來!
祖父面有難色,搓著膝蓋說,紹興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難處,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樣,我家的祖墳早被刨了,祖墳上現在蓋了個塑膠加工廠呀,讓我上哪兒喊魂呢?
紹興奶奶驚惶地叫起來,哎呀呀,祖墳怎麼會讓人刨了呢?沒什麼也不能沒祖墳呀,沒了祖墳,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讓他們怎麼幫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沒了主張,他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恐懼中,順著哀傷,自我貶抑道,不幫就不幫,丟魂就丟魂,反正這輩子我已經賺了不少壽命,死了一蹬腿,隨它去吧。
保潤他爺爺,千萬不敢這麼說!紹興奶奶瞪大眼睛,一隻手舉起來,差點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胡塗了?你這魂要是喊不回來,下輩子做不了人呀!能做頭牛做匹馬都算是福氣,興許是做了一隻蚊子呢?讓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鐘就要轉世,你說可憐不可憐?興許你不小心轉成一隻屎殼郎呢?專往糞堆裡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說噁心不噁心?看祖父急得臉色發灰,紹興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緩了語氣,為他出謀劃策,你也是命苦,祖墳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紅衛兵沒良心。你家祖宗的陰魂,現在也不知道被攆到什麼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們喊回來,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畫像呢?好好供起來,好好喊幾天,興許他們能聽見。
祖父猶豫著,欲言又止,看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還有幾張我爺爺的畫像,後來讓我燒了。祖父垂下頭,不敢看紹興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漢奸,我爺爺是軍閥,我怕那些東西惹禍,都燒光了。
紹興奶奶眼見祖父返魂無望,朝天翻了個白眼,意思是愛莫能助了,她抱著胳膊往門外走,邊走邊說,再壞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墳沒了,祖宗的照片畫像都讓你燒了,你不丟魂誰丟魂?也不能都怪別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丟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紹興奶奶這根救命稻草,腆著臉追到門口,向她討要最後的良方。我還有幾根祖宗的屍骨呢,有沒有用?他說,當年我偷偷跑到祖墳上撿了兩根屍骨,不敢讓人知道,藏在一只手電筒裡,埋起來了。紹興奶奶眼睛一亮,屍骨比照片畫像實在多了,屍骨好!別管兩根三根的,那手電筒埋哪兒了?趕緊去挖,挖出來呀!祖父愣在那裡,眨巴著眼睛,他焦急地回憶著,但是由於腦子裡的氣泡破了,回憶是徒勞的,他終究沒有想起來埋藏手電筒的地點。在紹興奶奶追問的目光下,祖父滿頭大汗,忽然嗚嗚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手電筒!手電筒埋在哪裡了?我該死,什麼都想不起來啦!
手電筒
四月的時候祖父還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瘋瘋癲癲了。要成為一個瘋子,有千萬條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們看來,祖父也許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瘋子,但在我們香椿樹街範圍內,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傳了。
祖父說,他的手電筒埋在一棵冬青樹下。
眾所周知,香椿樹街上根本沒有什麼香椿樹,唯一的綠化便是冬青,工廠的大門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牆根,到處可見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樹下面埋著祖父的手電筒呢?這個關鍵的地點,祖父恰好記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標圈定在孟師傅家門口,央求兒子去挖,兒子不肯做這荒唐事,委託孫子去挖,保潤也不肯,嫌丟人現眼。祖父只好把鐵鍬扛在肩上,親自上陣了。
孟師傅聽見門外的動靜,出來問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誠,說我這把年紀了,挖蚯蚓幹什麼?我在挖一只手電筒呢。孟師傅好奇起來,什麼手電筒?怎麼埋在我家門口啊?祖父說一言難盡啊,我當年從祖墳上撿了幾根祖宗的屍骨,裝在手電筒裡,一時沒地方埋,可能埋在這片冬青樹下了。孟師傅一下跳了起來,說保潤爺爺你欺人太甚了,怎麼跑到我家門前來挖你家祖宗的屍骨?我要不是看你長輩的面子,三拳頭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鐵鍬,但他不甘心就此離去,彎著腰察看土坑,腆著老臉求情道,孟師傅你行行好,讓我再挖幾鍬試試,我丟了魂,記性也丟光了,再多挖幾鍬,說不定什麼都想起來了。孟師傅說原來你跑到我家門口搞科學試驗啊,你家祖宗的屍骨,怎麼可以埋到我家門口來?這不是騎在我頭上拉屎麼?你自己說,你騎我頭上來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著鐵鍬,囁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後退了幾步,借著一陣劇烈的咳嗽,醞釀了勇氣,忽然向孟師傅抖出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我也不是亂挖呀,孟師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蓋在誰家的土地上?這個地方,從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東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盤上啊。孟師傅有點懵,保潤他爺爺,你說的是中國話還是外國話?我怎麼聽不懂了呢?祖父諂媚地陪著笑臉,說,你是聽不懂,那會兒你還小呢,不記事,去問你老母親,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師傅懷疑祖父神志不清,將三根手指豎在他眼前,老東西,這是幾?祖父說,三。孟師傅不甘休,又湊近了檢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閃閃發亮。孟師傅只好敲開了臨街的窗戶,媽媽你來,我家的房子蓋在誰家的地皮上?是蓋在保潤家的豆腐作坊上嗎?窗後傳來一片嘁嘁喳喳的聲音,很快響起一個老婦人蒼老而尖利的聲音,誰在翻舊社會的老黃曆?現在是新社會,地皮歸誰房子歸誰,誰說了都不算,毛主席說了算。孟師傅提醒老母親說,媽媽,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婦人沉默了一秒鐘,很機警地給自己打了圓場,毛主席去世了還有政府在呢,怕什麼?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給誰就歸誰了!
祖父後來移師王德基家門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訓。殘存的智慧告訴他,為了讓香椿樹街的街坊鄰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須投其所好,適當地使用心計。王德基衝出門來收繳鐵鍬的時候,祖父順勢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隻手背上悄悄地寫了兩個字:金子。王德基沒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跡,甩了甩手說,保潤他爺爺,你怎麼把我手背當黑板呢?聽說你魂丟了,舌頭沒丟吧?你不會說話了?祖父只好湊著王德基的耳朵告訴他,事情不宜張揚,他當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電筒,是一只裝滿黃金的手電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動,摸著額頭,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說呢,你這把年紀哪來這麼大的勁頭?原來是挖黃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銳利的光芒,壓低聲音問,一只手電筒裝滿黃金,起碼有一斤吧?是金條,金元寶?還是金戒指什麼的?祖父點點頭,冷靜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這樣,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湧到門外來看祖父挖黃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是個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及時提醒祖父,爺爺,這是我們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黃金,我們一家一半,到時別賴皮啊。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進展緩慢,便從家裡拿了把鐵鍬,說爺爺你年紀大了,歇一會兒,我來挖,你別聽小孩子亂說,我不貪心,要是真的挖出來黃金,我們四六開,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對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懷疑,他說爺爺你魂丟了,一定是犯胡塗了,黃金那麼值錢的東西,你不埋在自己家裡,怎麼會埋到我家門口來呢?祖父放下了手裡的鐵鍬,耐心地向小拐解釋,爺爺的魂丟得奇怪啊,記不清這幾十年的事,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你們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場啊,這兒寬敞,沒人來,我興許把手電筒埋這兒了。
祖父挖掘手電筒的路線貌似紊亂,其實藏著邏輯,他無意中向香椿樹街居民展現了祖宗的地產圖。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輿論反響,傳說從孟師傅家到兩百米開外的石碼頭,曾經都是祖父的家產。這幾乎是半條香椿樹街了,沿途不僅分布著七十多戶居民,還有一家刀具廠,一間水泥倉庫,白鐵鋪、煤球店、藥店、糖果店、雜貨鋪,堪稱香椿樹街的心臟地帶。人們在各自的屋簷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從前土地的歷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來,以一把鐵鍬提醒他們,你們的房子蓋在我的地皮上,你們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著一把鐵鍬在半條香椿樹街上走來走去,所經之處,歷史灰暗的苔蘚一路蔓延,他的腳步無論多麼謹慎,對於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種冒犯。居民們對於祖父的精神狀態爭議頗多,但是誰也無法否認,這年五月,祖父以一把鐵鍬領導了香椿樹街的時尚,誰也無法否認,這年五月瀰漫在香椿樹街街頭的掘金熱,祖父是先驅,也是啟蒙者。
祖父的手電筒裡到底藏著什麼東西?香椿樹街的居民出於理性的推測,或者出於浪漫的想像,基本上形成了兩種派別:屍骨派和黃金派。毋庸諱言,改革開放了,經濟要搞活,無論是屍骨派還是黃金派,大多數人都懷有一夜致富的夢想。有些人心裡打起了發財的小算盤,考證祖父所言真偽,畢竟只要一把鐵鍬或者鐵鎬,無需投資或冒險,誰挖到屍骨算倒楣,誰挖到黃金誰走運。最早動手試挖的是王德基一家,連續兩個早晨,鄰居看見他家門前的冬青樹都歪倒在牆上,四周一片泥濘,連水泥地面都似乎進行了一場夜耕。有人納悶,說王德基不是屍骨派嗎,他不是罵保潤他爺爺滿嘴謊話嗎,怎麼自己挖得這麼起勁?有人一針見血,冷笑道,王德基這種人,嘴上一套背後一套,他算什麼屍骨派?是兩面派!
一場瘋狂的掘金運動席捲了香椿樹街南側,其後,漸漸擴散到北端,最後甚至蔓延到了河對岸的荷花弄。每天夜裡都有人出動,寧靜的夜空裡響起了鐵鎬鐵鍬與泥土親密接觸的聲音。五月的夜晚會有很多祕密,這個祕密的趣味多於罪惡,只須半遮半掩。很多持鍬人在月光下對視一笑,有人坦然,有人腆,然後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這樣的夜晚也成為了戰友,或者同謀。掘金者勞作風格不一,屬於黃金派的深耕細作,屬於屍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樹街唯一一條綠化帶很快消失得乾乾淨淨,透過臥倒在地的冬青樹枝的縫隙,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條路中之路,那路由汙泥與混凝土的殘渣組成,還散發著新鮮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樹街居民的黃金美夢。
負責街道衛生的居民委員會遭遇了一場噩夢,三個女主任結伴闖到保潤家來討伐罪魁禍首。祖父當時正蹲在地上,用木隼加固松脫的鍬柄,他試探著問主任們,是不是保潤在外面惹了什麼事?看著祖父無辜的麻木的樣子,兩個女主任都氣哭了,另一個性格特別潑辣,她一腳踢飛了地上的鐵鍬,捋起袖子,對祖父坦言相告,爺爺,我真想打你一個耳光,解解心裡的氣!
那天中午保潤從烹飪學校放學回家,覺得附近的街頭瀰漫著某種節日似的氣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門口拍菸紙,看起來都喜洋洋的。保潤注意到家裡的門沒關好,王德基的兒子小拐鑽在門縫裡,正探頭朝裡面張望。保潤過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興高采烈的聲音,向他報告了那個消息,保潤保潤,你爺爺綁走了,綁到井亭醫院的白汽車上去了!保潤一驚,鬆開了小拐的耳朵,問,誰?誰綁了我爺爺?小拐說,兩個白大褂,還有居委會的人,還有你爸爸媽媽!
保潤推開虛掩的家門,看見門後遺落著祖父的一隻解放鞋,客堂裡的四把椅子有三把翻到在地,一只茶壺在地上碎成兩半,保潤猜想那是祖父掙扎的記錄。廚房裡衝出一股熱氣,他過去察看,發現爐子上還煮著一壺沸水,快燒乾了。祖父房間的門耷拉著,明顯是被強行撞開的,他走進去,差點被一把鐵鎬絆了個跟頭。祖父不知怎麼找到的鐵鎬,他把自己的房間挖成了一個工地。保潤對祖父的舉動充滿疑惑,房間裡沒有冬青樹,祖父為什麼也要挖一遍呢?仔細觀察地面和牆角,可以看見粉筆殘留的痕跡,有問號,有感歎號,還有一些神祕的圓圈和三角。房間裡充滿了一股濃烈的腥溼味,地面的大青磚都不見了,它們被小心地起出來,整整齊齊堆在牆邊,溼漉漉的三個土坑,分布在房間的三個角落,看起來像三個乾涸的泥潭。保潤相信,祖父瘋了,祖父真的瘋了。祖父的夢想在泥潭深處腐爛,發出它特有的腥氣。牆上那個提前掛好的黑色相框,不知怎麼落在一個土坑裡,祖父從牆上移居到坑裡,顯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漿所阻隔,剩餘的一簇,是纖細的受難者的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視保潤,向保潤呼救,保潤,救救我,你來救救我!
保潤撿起了坑裡的相框,重新掛在牆上,還用抹布把祖父臉上的泥漿擦乾淨了。他從坑裡救起了祖父的遺照,僅此而已。祖父的事情是父母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知道怎麼管。他不捨得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煩,他怕麻煩。保潤坐在祖父的大床上,環顧這個陰暗的房間,依稀想起祖父蒼白枯癟的腳掌,腳掌心的皺紋酷似一幅山水畫,山勢陡峭,水流平緩,他小時候與祖父睡一張床,總是看著祖父腳掌上的山水入睡的。現在他思念祖父,也是從祖父的腳掌心開始,為此,保潤有點悵然,又覺得有點好笑。
祖宗與蛇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保潤夢見了那個無名少女。
她站在鴻雁照相館的門樓下,手持雨傘,噘著嘴巴,忿忿地打量天空。天空晴朗,她看起來正以晴朗的天空為敵。即使在夢裡,保潤也記得自己藏匿了她的照片,他心虛地從她身邊跑過,目光斜向一瞥,聽見她說,去死吧。即使在夢裡,他也不能容忍別人的挑釁,所以他跑回去問,你他媽的讓誰去死?那把淺綠色的陽傘對著保潤突然打開,傘針刮到了他的肩膀,她晃了晃雨傘,說,你,去死吧。夢連結著身體,他感到肩膀上有刺痛,那刺痛緩緩地往下傳遞,一直遞到腹部以下,然後,他醒了。
從樓下祖父的房間裡傳來了奇怪的噪音,一把鐵錘持續試探著木榫的結構,篤,篤,篤。這試探其實類似誘殺,木料與鐵錘的對峙並不長久,嗒地一聲,一個古老而頑固的木榫被敲落了,閣樓上的空氣發出詭祕的呼應。嗒,嗒,嗒。鐵錘的敲擊越來越果斷,節奏越來越明快,祖父的雕花大床開始坍塌。八十八對木榫都在忙於告別,它們相處百年,多少有點厭倦,榫頭與榫槽的告別共計一百七十六種,都是短促的,音色雷同,喀嚓。再見。如此而已。但是,每一對木榫都有一個共同的遺憾,大床的老主人消失很久了,無處告別,而當年的小主人正在閣樓上酣睡,對於大床的滅亡無動於衷。榫頭懷念主人,匆匆留下了一些惜別之語,有的尖銳,有的深奧,榫槽懷念主人,發出了很多聲歎息,帶著點怨恨,也帶著些纏綿。一張古老的床,它對主人的離情別意也是古老的,只有床幔上的蜘蛛能夠聽懂,蜘蛛行動不便,轉告了天花板上的一群飛蛾,那群飛蛾臨危受命,直抵保潤的閣樓,可惜飛蛾天生是失聲的,只能以騷擾的方式喚醒保潤,牠們輪番飛到他的臉上和肩膀上,保潤不解其意,一巴掌拍死了三隻飛蛾,他說,誰?是誰?吵死了,我要睡覺。
是星期天的早晨,父母親在樓下清空祖父的房間。保潤,你快點下來,有一條蛇!母親的尖叫徹底終結了保潤的睡意。他跑下閣樓,父母已經在祖父的房間裡慌作一團。他看見了蛇。果然有一條大蛇。那條大蛇盤在祖父的床柱上,蛇身接近兩尺,遍身布滿黑褐色的紋路,牠的腦袋高高地昂起來,蛇眼溼潤,羞怯,濃縮了一個蒼老的問號,似乎向主人探詢著這場變故的原因。
父親手裡拿著祖父用過的鐵鍬,母親躲在父親的身後,他們這樣與蛇僵持著,已經好半天了。保潤要去奪父親的鐵鍬,父親不放手,說,這肯定是條家蛇,拆床動靜太大,把牠驚出洞來了,家蛇不能打,打不得的。保潤說,什麼叫家蛇?咬不咬人?父親說,家蛇不咬自家人,聽說是祖宗的魂靈變的,能替後代守家。保潤說,有意思,爺爺走了,牠倒出來了,爺爺不是要找祖宗的魂嗎?抓了牠送到井亭醫院去麼。母親在旁邊叫起來,保潤你瞎說什麼?你爺爺是找兩根死人骨頭,不是找蛇!你眼睛好,趕緊找找蛇洞,把牠送回洞裡去,堵上洞口,以後別讓牠出來嚇人了。保潤仔細地搜尋著各個牆角,怎麼也找不到蛇洞,他回頭看了看那條蛇,覺得蛇在向他頷首示意,牠屬於祖父。還是送給爺爺去吧,我負責送。保潤說,反正都是祖宗,反正爺爺要找祖宗,一條蛇,兩根死人骨頭,不都一樣嗎?母親跺起腳來,怒聲道,我沒心思聽你胡說八道!什麼蛇都是蛇,什麼蛇都要咬人,找不到蛇洞,就趕緊把蛇趕出去,就算牠真是這個家的老祖宗,我也不要牠,看你爺爺什麼樣,就知道老祖宗什麼樣了,這樣的老祖宗,我還信不過呢!
在母親的催逼下,保潤戴上了一隻手套,要去抓蛇,又被父親制止了。你對牠客氣一點,小心一點。父親說,千萬別抓牠,把牠請出去,請出去就行了。
保潤不知道怎樣把一條蛇請出去,考慮了幾秒鐘,他去廚房拿了一只紅色塑膠桶,倒提起那根床柱,對準塑膠桶抖了幾下,他說,祖宗,我們商量一下行不行,請你到桶裡去,行不行?
祖宗的魂靈被一個後代的智慧征服了,那條蛇僵直的身體忽然妥協,柔軟地落在桶裡,發出噗地一聲悶響,彷彿一聲歎息。母親慌忙中拿了只鍋蓋,蓋住了塑膠桶,她吩咐保潤,趕緊拎出去,桶不要了,鍋蓋記得給我拿回來。
保潤提起塑膠桶往家門外走,徑直走到一只水泥垃圾箱邊,放下了那只桶。這樣草率地處理祖先的魂靈,保潤感到了一絲褻瀆,褻瀆中隱隱夾雜了莫名的刺激。祖宗,對不住你了。他揭開鍋蓋,朝那條蛇揮了揮手,他說祖宗再見,去找我爺爺吧,再見了,祖宗。
大約過了五分鐘,他們一家人都來到門口,遠遠地察看家蛇的去向。街上人來人往,那只紅色塑膠桶傾翻在垃圾箱邊,蛇已經不見了蹤影。保潤聽見了他父親的歎息,還有他母親懊悔的聲音,那紅桶還是新買的呀,你們剛才怎麼就沒想到,多走幾步路到天井去?裝那條蛇,該用那只藍桶的。
保潤依稀發現一道溼潤的曲線閃著隱隱的白光,從香椿樹街逶迤而過。那是蛇的道路。蛇的道路充滿祖先的歎息聲,帶著另一個時空的積怨,牠被一片淺綠色的陰影引導著,消失在街道盡頭。保潤極目遠眺,看清那片陰影其實是一把淺綠色的陽傘,那麼晴朗的星期天的早晨,那麼溫暖的春天,不知是誰打著一把淺綠色的陽傘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