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李維回想起來,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教室裡,女老師正講授《可蘭經》,學童端坐在椅子上聆聽。寧靜的景象轉換成東倒西歪的課桌椅,乾枯的深褐色血跡;滿布槍眼的黃褐色粗糙牆面;女教師死前驚恐的雙眼,以及曾試圖躲進木桌下、顫抖哭喊的孩童……
他和三名戰友衝進了這間教室,沒有原因地開槍掃射,而戰友們甚至還盲目地相互射擊致死!
心理學家哈利伯格調查士兵們的心理狀態,並分析血液,雖未驗出曾注射毒品或神經氣體的跡象,但血液卻含有高濃度腎上腺素。此外,四人全都是模範士兵,其中一名死者兩天前才剛輪調,完全沒有任何預謀的可能!最詭異的是,唯一倖存的李維堅稱自己是在追捕恐怖份子!然而,他無法解釋自己失序的行為,僅記得在掃射前,眼前世界變成一片火紅,某種不安的情緒被激起,彷彿被魔鬼附身般…
作者簡介:
卡爾‧歐斯貝格
大學主修企管,以人工智慧論文取得博士學位。曾任麥肯錫公司企管顧問,電視節目行銷。二○○○年獲得德國《經濟週刊》最佳創業獎。他的個人經歷影響了他的寫作,二○○七年出版的新型企業CEO驚悚歷險故事《系統》,讓他一嘗一炮而紅的滋味。小說創作之餘,卡爾仍在漢堡擔任企管顧問。
章節試閱
對於人類來說,
人乃野狼。
—托瑪斯•豪伯(Thomas Hobbes)
序 曲
瓊安•黎德莉從睡夢中驚醒,依然心悸。剛才是聲驚叫嗎?她坐起來。晨曦淡藍的微光穿透薄薄的窗簾。清晨時,日復一日總會聽到森林音樂會,百鳥爭鳴,偶爾只被老鷹的哀鳴、長尾猴的尖叫或是大象咚咚的踏步聲打斷。
她側耳細聽了一會兒,心跳漸漸平緩。那聲驚叫想必來自夢中。她在被潮氣漸漸滲透的薄床墊上,伸展四肢,試著再次入睡。今天還有一段長途跋涉等著她呢!她得找到第八組大猩猩群。她已有一陣子沒看到牠們,最後一次見到這十二隻為一組的野生大猩猩群,是在薩賓尤(Sabinyo)火山斜坡上。那裡是剛果、盧安達及烏干達三國交界處。
她從床上一躍而起,披上棕綠點相間的迷彩服,猶豫了片刻,又從門邊掛鉤上取下裝著左輪手槍的槍套,別在身上。她很久沒在附近發現過豹的蹤跡,而遇到某種畏懼人類的動物襲擊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不過,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晨霧中,卡里索凱研究基地一片寧靜。那些簡陋的茅草屋多數空著。基地的創辦人黛安•福斯是個傳奇人物。她研究猩猩,同時也是自然保護主義者。直到她被殺,都一直住在這裡。此刻,瓊安正站在她住過的茅草屋前。盧安達內戰期間,原來的基地毀了。瓊安與猩猩保護機構一起設法將基地重新組建起來,但基地再也無法恢復昔日的熱絡景象。黛安•福斯死後,科學家們對野生大猩猩的興趣漸漸消減,認為對大猩猩的行為研究夠了,只要把牠們的遺傳密碼儲存起來就行了。作為世界瀕臨滅絕的動物之一的大猩猩,在科學家的檔案裡,至少還得以倖存。雖然有兩名大學生參加了維拉岡山區的大猩猩長期研究計畫,不過,他們對冒險的樂趣遠甚學術研究的急迫。兩人依然住在用瓦楞鐵皮和木板拼湊起來的住所裡。
瓊安讓他們繼續睡,自己走進雞圈,摸出兩顆雞蛋,拿到小茅屋的廚房裡,煎了個蛋捲。之後,她整理裝備,帶上雙筒望遠鏡、數位攝影機、錄音筆、裝滿水的軍用水壺和兩條營養豐富的乾糧,以備急需。她邊做著,腦子裡邊浮現出一幅畫面:一頭金剛般大小的猩猩在火山斜坡上,緊緊尾隨著她,隨後被上百人手持大刀,剁成碎塊。
她搖搖頭,驅走那幅畫面,喝了口現磨濃咖啡。山上的寂寞有時讓人產生一些不適的副作用。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想換世界上的任何工作。她的榜樣黛安•福斯稱大猩猩為「溫柔的巨人」。瓊安愛大猩猩,待牠們如待家人。照她看,大猩猩是地球上最友善、最富同情心的生靈。她那份關於大猩猩幽默感的研究報告,常受到學術圈的恥笑或嘲諷。不過,到現在為止,她已收集了豐富的影像資料,證實大猩猩間喜好惡作劇,露出人們理解為笑容的表情。
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倘若主宰地球的不是智人,而是大猩猩,世界將是怎樣?她確信,肯定是個更美好的世界。倘若真有上帝,那麼,想必祂在選擇地球的支配物種時,犯了天大的錯誤。
她喝完咖啡,洗淨杯子,走出茅屋。維拉岡山區海拔幾乎近四千五百公尺高的卡里辛比山頂被濃霧籠罩。昨天,她在那裡的山坡上,與第五組大猩猩有過短暫接觸。那組大猩猩屬於不太忌諱人類的猩猩群。在旅遊旺季時,一週中會有數次被遊客參觀。
對於觀光客,她一直持喜憂參半的心態。幾乎每天都有小批觀光客穿越基地,在黛安•福斯的墓碑前拍照留念。他們盯著瓊安的眼神,彷彿她也屬於瀕臨絕滅的物種。雖然有各方警告,那些觀光客還是過於喧囂,在基地內到處留下垃圾,踏入原始叢林的行徑儼然一群大象。但另一方面,大猩猩觀光業又是盧安達重要的外匯收入渠道,也為「帕克國家火山」(Parc National des Volcan)地區的人們帶來財富,並使偷獵現象大幅減少。黛安•福斯在世時,不知疲倦地與偷獵行為搏鬥。在近二十年的時間裡,大猩猩的數量已經稍微回升。距瓊安上次清除狩獵套索的時間已過了一個多月。似乎只有當稀有生物成為人類的觀賞品後,才有機會倖存。
她剛才確信聽到的那聲驚叫又從心底浮現。一陣不安湧上來。真是可笑,那一定是自己迷亂的噩夢餘聲。不過,在沒有確定銀背猩猩卡托和牠那組大猩猩們安然無恙前,她無法放心。於是,她決定在尋找第八組大猩猩群之前,先順路右拐,繞道去卡里辛比山坡看看。
路程很順利,但她依然走得緩慢而穩健。通往卡里辛比的窄道,她走過上百次了,卻仍知太急切的後果。一方面是那裡有多處陡峭的崖壁,一旦踏錯,踩上一處因潮溼而溼滑的地方,跌下去便可能腰斷腿折;另一方面,也常有不意遇到野牛的危險。清晨,野牛們喜好靜靜地站在矮樹叢下。這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人因為跟高大壯碩、又輕易被激怒起來的野牛撞上而送了命,死亡人數甚至超過受到獅子或其他大型貓科類動物襲擊的人數。在這片喬木林裡,除了懼生的山地豹,野牛是最危險的動物,危險性遠甚於其他動物。面對一頭激怒的野牛,她的手槍毫無招架之力。
太陽很快升到林子上方,光影閃爍搖曳,透過發亮的葉子照射下來,驅散晨霧。瓊安並未停下腳步欣賞美景。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不安。不安隨著腳步漸行漸增,敦促著她不斷朝前走。
半小時後,她來到最後一次看到第五組大猩猩群的卡里辛比山的斜坡上。草地上空空如也,大猩猩的糞便已經冷卻。想必這組是在夜間前去高處尋找有灌木庇護的安全過夜地點。
瓊安有一會兒停下腳步,讓心跳緩和,並重新調整呼吸。她不能亂了陣腳,喪失自己在科學上的專業性。顯然,長期孤獨讓她神經質,雖然她並不承認。或許是時候了,她該回家,回到住在大西洋邊的父母身邊,調整幾個星期,遠離這裡的一切。她深吸口氣,依然無法排遣內心的壓抑。
她環顧四周。對像瓊安這樣跟大猩猩打了多年交道的人來說,她能輕易地分辨出,這個十三口之家在此地做過什麼。牠們在這裡停留兩、三個小時,黃昏時出發去尋找一處更為隱密的庇護場所過夜。在這之前,牠們曾在此進食、休息。一片灌木林七倒八歪的,到處都是折斷的樹枝和樹葉,是典型的黑背大猩猩發情求偶的蹤跡。而另一處矮樹上,垂掛的斷枝則表明了兩頭幼猩曾在此攀上攀下。瓊安最後終於發現猩猩群離開的位置,沿足跡朝山上走去。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那股異味,噁心如金屬般的血腥氣味,摻雜著因焦急而排泄出來的糞臭。接著,便聽到大群蒼蠅嗡嗡的鼓譟。
她意識到自己最壞的預感得到證實,半晌透不過氣來。她強迫自己撥開一處濃密的矮樹林的枝杈。
最先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隻雌性大猩猩。這頭大猩猩向來有些專橫,刁鑽鬼怪,瓊安因此為她取名為露西─卡通史努比中的一個角色。此刻,露西倒在一片朝上高高凸起的蕨類植物上,空洞的眼直直地盯著遮蓋住上方的濃密樹葉,那裡光影搖曳,眼中原有的聰慧和靈氣,永遠地消逝了。
瓊安用手揮走撲到露西破損不堪的軀體上的蒼蠅。露西一身黑亮的皮毛被血污黏住,脖頸處及胸部露出多處深深的傷口,整塊肩膀及左前肢都不見了。
她驚愕得氣都喘不過來。她見過被偷獵者用大刀殘忍斷肢的大猩猩屍體的照片,但程度遠不及眼前。露西的傷口粗糙不均,邊緣一節一節,似乎是被人用一把不再鋒利的匕首或是尖刺硬生生地刺入。
過了好半天,瓊安的大腦才能重新思考。究竟出了什麼事?第五組的其餘成員又在哪裡?為什麼她沒聽到激烈的喊叫,也沒聽到令人心悸的大猩猩以手搥胸的咚咚聲?她拭去滾落的淚水,強迫自己繼續追蹤其他大猩猩的蹤跡。
幾分鐘後,一切得到可怕的證實。另外四頭雌性大猩猩坎朵、麗莎、珍妮、米拉及兩頭幼猩班尼和鮑伯,甚至連強壯的銀背大猩猩卡托,被人以同樣的方式殘殺,分布在相距幾百平方公尺的平面上。那兩頭叫攸攸和阿佛雷德的年輕黑背猩猩的屍體,姿勢十分奇特:牠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似乎死亡將至時,牠們試圖挨近對方,以擁抱相互偎倚。兩頭幼猩湯姆和吉利則挨著趴在地上。一道血印穿過葉叢,似乎有頭大猩猩拖著重傷的身體,爬離了恐怖現場。
瓊安渾身僵硬。她拖著近乎機器人般的腳步,在屍體間來回走動,用眼睛攝下一幕幕的鏡頭,大腦卻拒絕加工。她全身麻木。這裡發生的一切,無法切入她的大腦。
無法想像這場災難源於自然。森林中,沒有任何一種野生動物能有如此能力,以如此方式傷害健康的大猩猩。唯有一種生命形式才能如此殘忍。
瓊安幾乎感受不到臉頰上肆意橫流的淚了。她打量著手中開啟了保險的左輪手槍。找不到目標,無助的怒火無處發洩。肇事者顯然早已離開。她幾乎為此欣慰,要是讓她遇上,她非成為殺人犯不可。
大猩猩以前也被人類殘忍殺害過。牠們因陷入偷獵者設下的陷阱而被逮,然後受到惡意致殘,很多大猩猩因此慘死。人類射殺成年大猩猩,以便拖走小猩猩,送進動物園。不過有些情況是大猩猩自己遇上偷獵人,或是與牧人交鋒。那些人都是違反禁令,將牛趕進國家自然公園放牧的。瓊安曾在一張照片上,見到一頭在盧安達內戰期間,被榴彈彈片打死的銀背大猩猩,卻沒能比得上眼前的殘忍暴行,沒有比這更讓人怒火中燒!
實在匪夷所思,整個家族遭遇殺戮!這可是十三頭動物啊!對於野生大猩猩的延續,是場巨大災難。
她正要離開屍體現場,尋找凶手的蹤跡,突然意識到,這裡只有十二隻大猩猩,少了黑背猩猩中年歲最大的山姆大叔。顯然,牠躲過了這場劫殺,或許及時逃走,或許拖著重創的身子躲進灌木林,等待痛苦地死去。她得找到牠!
瓊安強迫自己驅散心頭那慘不忍睹的場面,將注意力集中在尋找山姆大叔上。她感到噁心,雙手顫抖,膝蓋好似橡膠做的,最後才站直。在一處低矮灌木叢及蕨類植物之間出現血跡。於是她小心地沿血跡上山。
她想起自己頭次與這組大猩猩相遇的經歷。那次是她首次在卡里索凱山區停留數週。剛開始,她做得十分愚蠢,她不是搖動樹枝引起大猩猩們的注意,而是直接悄悄地走過去,以便無阻礙地進行觀察。她相信,以此方式方能更好地研究大猩猩的行為。她離得太近了!山姆大叔立即躲到一片叢林後面。緊接著出現的驚心動魄的一幕,令她心驚膽破。銀背大猩猩吼叫著,朝她步步逼近,其他全體成員則聚攏到銀背的身後。眼看死亡降臨,瓊安蹲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但卡托顯然根本沒把人類當真視作威脅。牠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站住,朝她輕蔑地打了聲響鼻,便掉頭走開。牠用這次經歷永遠地警告她:大猩猩不容許人類接近牠們。瓊安從此再也沒有重複同樣的錯誤。
血跡延伸到一處蕨類植物與竹林交織的灌木林區。從林中傳來一陣沙啞的聲音。瓊安站住不動了。怎麼辦?接近一頭受傷的大猩猩相當危險,但是她又無法把山姆大叔就這樣丟在林間,任牠等死。
她小心翼翼地撥開幾根粗枝,後面出現一道寬寬的、被壓倒了的植物及折斷的竹木,可通到後面密密的叢林。茂密的樹葉構成一個天然洞穴。山姆大叔正蹲在那兒,離她僅十幾公尺之遠。牠雙眼大睜,甚至能分辨出黑色瞳孔邊的紅白圈。牠的手裡握著什麼,像是萎縮的香蕉樹皮。不,是布料。或許正是凶手身上的衣服碎片。大猩猩齜牙咧嘴,喉間再次發出吼叫,不過,依然平靜。
瓊安慢慢地向牠靠近,直到離牠八公尺左右的地方。她低聲細語,說著安慰的話。山姆的皮毛同樣受血污沾黏,卻看不出暴露的傷口,瓊安無法確定牠受傷的程度。
突然,牠猛地跳起,隨著一聲驚心動魄的吼叫,朝瓊安撲了過來。
她大吃一驚,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大猩猩動作靈巧敏捷,看不出受到損傷,想必傷勢不重。她知道,山姆一定神智錯亂了。大猩猩本是十分溫和的生靈,她用了四個月的時間才與這組大猩猩建立起互信。但現在,一切都被偷獵者毀了。此刻,大猩猩一定認定她也是慘忍的敵人。
她知道,面對一個體重幾乎雙倍於她、長著鋒利牙齒的動物,她毫無機會。山姆大叔會殺了她。
槍聲響了。
山姆陡然停下,疑惑地望著她。一秒鐘後,瓊安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在驚恐中,空放一槍。
她不等大猩猩從驚愕中清醒過來,轉身迅速朝山下跑。她聽到身後樹枝的斷裂及大猩猩憤怒的氣喘,聽著牠嗷嗷吼叫。她又空放一槍,卻再也無法阻止大猩猩了。牠發出一聲拖長了的怒吼。離她如此之近,瓊安覺得,似乎都能感覺到牠呼到自己脖頸上的氣息。
她的腳被什麼絆到,跌倒在地,隨即爬起來。她根本沒有逃脫山姆大叔的可能。在一個山姆熟悉的環境裡,牠跑得遠比她快得多,也穩健得多。但是她寧願自己死,也不願將手槍對準第五組中的最後一個倖存者,讓自己變成屠殺這種神奇生靈的凶手。
忽然,她腳下的土地鬆動。在一堵蕨類植物組成的高牆後面,斜坡垂直塌陷,她跟著墜落,身子連翻了好幾個筋斗。槍從她手中滑落出去。她沿陡坡一直滾落下去,直到頭重重地砸在一塊從蕨類植物中高高凸起的風化玄武岩上。她聽到上面傳來一聲慶幸的呼叫,便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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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作在一片混亂中開始。瑪麗•艾雪六點半準時抵達柏林泰格爾機場,原本精心安排的計畫全泡湯了。法蘭克福機場系統故障。泰格爾機場黃燈閃爍的顯示板上盡是班機誤點和取消的訊息。走道間擠滿了穿著黑色西裝、拖著行李的商務人士,他們在走道間不知所措;或在詢問台前排起長隊等待。
要是瑪麗沒有處理這類難題的本事,她不會即將成為柯普蘭國際企業諮詢公司的第一位女性合夥人。她與新客戶,法蘭克福的歐本漢製藥公司董事長丹尼爾•伯蘭特的第一次會面,下午兩點才開始。她早就考慮到這些因素了。
她走進擠爆的漢莎航空貴賓室,想探聽情況。接待台的女士頭髮和瑪麗的頭髮一樣黑亮,也留著同樣的齊肩髮式,皮膚卻沒瑪麗白皙。瑪麗小時曾因此被人稱作「白雪公主」。女士專業地微笑著,宣告班機晚一小時左右。
瑪麗考慮了一下剩下的選擇。她了解漢莎航空,晚一小時很可能變成晚兩、三小時,甚至是航班取消。保險起見,她決定搭乘高鐵。
連火車都晚了近一小時。她趕到法蘭克福時,已近約會時間。專案組同仁康斯坦丁•史塔夫拉正站在歐本漢公司正門的入口處等著她!康斯坦丁瘦高,眉毛濃密,豎著一對招風耳,笑容熱情友善。
瑪麗十分高興見到他。雖然她從未與他合作過,但康斯坦丁不僅是公司傑出的分析師,還是企業顧問。他從杜塞多夫開車過來,除去預知的一小時塞車時間外,三號高速公路一路通暢,他因此成為今天上午唯一在十點準時趕到的專案成員。
「威爾來不了,」他說,「所有倫敦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都被取消。」
威爾•比特納是柯普蘭國際企業諮詢公司負責歐本漢製藥公司的合夥人。在這個專案裡,他是瑪麗的上司。也就是說,都由他跟伯蘭特溝通。但眼前瑪麗只得接手。幸好她事先預估到,已在火車上做好準備。
「李可•肯伯在哪?」她問。
「他的飛機十五分鐘前剛降落,還在計程車上。應該隨時就到。」
康斯坦丁帶她走進公司行政大樓,來到四樓董事會一間品味全無的會議廳裡。今天,這間房間專供他們使用。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許多兩層高的實驗樓、辦公大樓及兩處長型建築應該是安置生產儀器的車間及倉庫。雖然其間種有少許樹木,也有少許綠地,但整體上顯得蒼白平淡。一股說不上來、讓人微微不適的氣味自窗外飄進。瑪麗不確定它是從歐本漢製藥廠,還是從鄰近的工業區飄來的。
「我點了咖啡。」康斯坦丁說著,將一杯咖啡遞到她面前。瑪麗點頭致謝。
這時,李可進來了。他曬得黝黑,臉上刮得光亮,連指甲都經過精心護理。瑪麗是在一次培訓課上認識他的,當時就對他動輒傲慢的態度十分不悅。不過,他在公司的聲譽不錯,接連成功地完成兩項專案,很快將晉升專案經理。
他將公事包甩在桌上。「對不起,各位,我還從沒見過這麼混亂的場面。」
「我知道。」瑪麗說,「我也是十五分鐘前才到的。」
「為什麼來這裡?」李可問,「我還來不及看資料。」
瑪麗心裡自忖,他在機場等候時在幹麼呢?或許,只顧忙著跟漢莎航空那位力有未逮的小姐爭執不休吧!
「歐本漢股份有限公司陷入困境。」她說,「公司兩個最重要的產品專利即將到期,但公司一直疏於研製開發新的產品。它們似乎一直在吃老本,現在即將面臨營業額銳減的困境。這點當然逃不出股市,股價相應下跌。歐本漢公司已經成為被人併購的對象。」
「啊哈,一團糟!」李可評論道,「這下子,我們可有做不完的事了!」
「伯蘭特過去曾是柯普蘭的專案經理,真的嗎?」康斯坦丁問。
瑪麗點點頭。「我記得威爾和他同期。伯蘭特去默克公司做專案時,被延攬去當行銷主管,後來又提升為董事。數月前被歐本漢製藥廠聘請過來擔任董事會董事長,以期藥廠重新獲利。但事情沒那麼簡單。」她抬手看了下手錶,「我們得開始了!」
他們三人沒走幾步,便到了丹尼爾•伯蘭特的辦公室。
伯蘭特笑容滿面,握手穩健有力,頭髮短短的,鼻子稍稍傾斜,讓他看起來魯莽又不失好感。他那雙淡綠眼睛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他們三人。
「威爾•比特納感到非常抱歉,」瑪麗說,「所有從倫敦飛往法蘭克福的航班全部取消了。」
「是啊,我也聽說機場的混亂。」伯蘭特邊說邊將三人請進四面嵌木的寬敞辦公室。「今天上午我們的電腦也當機了,大概又是哪個病毒幹的好事。有一半的網路癱瘓。」
會議開始前,他們相互簡短地自我介紹。伯蘭特告訴他們,他與威爾相識的經過。瑪麗聽到威爾第一次簡報竟出現了一個難堪的計算錯誤,但直到到董事會上才發覺,多虧他的魅力和口才才避免出糗時,差點笑出來。
「我壓根兒沒想到他有朝一日會成為合夥人。」伯蘭特說著,狡黠地笑了一下。「沒什麼,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們各司其職。我承認,柯普蘭的支持對我非常重要。我想,你們已經看過我提供給威爾的資料了。」
瑪麗點頭,簡短表達了一下自己的印象。
「您很敏捷,很快就了解大致的情況了。」伯蘭特說,「歐本漢股份有限公司目前處於背水一戰的困境。要是我們無法在接下來的數月內穩定股價,公司便會像掉在地上的熟透果子,被其他公司惡意吞併。我們的問題是:公司開銷過高。但是另一方面又有個強大的工會,難以裁員。」
「可以實施優化業務流程(OOP,Optimierung der operativen Prozesse)嗎?」瑪麗問。「優化業務流程」是降低成本的漂亮代用詞。
伯蘭特搖搖頭。「不行。我們也很清楚,公司的管理成本過於龐大。必須在短期內採取措施,輸入現金,才能順利推動中期計畫。我們有家子公司,它不太適合我們。我希望你們仔細觀察這家公司的狀況,然後告訴我,它未來的潛力如何,是否該擺脫掉它?」
「您指的是哪家子公司?」瑪麗問,「是柯隆普科技、生物基耐科技,還是歐法納公司?」
「柯隆普科技在亂軍混戰的市場上艱難打拚,起碼還生產出實用的產品,獲得利潤。生物基耐科技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之星。賣掉它,就不會有人再相信歐本漢股份有限公司的未來。我想,該擺脫的只有歐法納了。」
「這家公司是做什麼的?」李可問。
「利用自然材料控制害蟲。鑑於當今全球關於生態環境問題的討論,這類產品或許是未來市場。但問題是,這家公司至今沒有市場成熟的產品,卻將大筆資金用於研究,導致嚴重超支。我希望你們查出它未來還有多大潛力,較為現實的出賣現值又是多少。你們來此的事我已經通知歐法納公司總經理斯考帕博士。他肯定不樂意被人調查。跟他打交道時,請你們小心點。」
「我們會的。」瑪麗回答。
「大約兩星期左右,我們會向您提交一份中期報告。」李可說。
瑪麗沉著臉地瞪了他一眼。身為這個專案的主管,是由她決定工作進度,而不是他。
伯蘭特點點頭。「好,我的助理會跟你們約日期。祝你們順利!」
位於德萊艾希的歐法納公司辦公大樓,距歐本漢股份有限公司約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灰色的兩層實用辦公大樓在一片安靜的廠房區內。這裡還有一間倉庫、一家輪胎商行、一家建築用品市場及數家手工企業。入口處的歐法納公司標牌,小得幾乎讓人難以察覺。
總經理喬斯•斯考帕博士衣著優雅,年約五十五,膚色黝黑,笑容可掬,身上的古龍水顯然過濃。面對瑪麗時,他笑得更為迷人。他以略帶南歐的口音簡短地問候大家。
比起黯淡無光的辦公大樓,斯考帕辦公室優雅摩登得讓人出乎意料。牆上掛著幾幅抽象派油畫,精巧的辦公桌上擺放著貴重的時尚風電腦。一個漂亮的女祕書向前問他們想喝些什麼。瑪麗要了杯礦泉水,李可要杯拿鐵瑪奇朵,康斯坦丁則要可樂。
「伯蘭特先生說,你們是來評估我們的未來潛力。」大家在寬大的會議桌前坐定後,斯考帕開門見山地說,他黑色的眼睛打量著她:「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您能先向我們介紹一下,歐法納公司究竟是做什麼的嗎?」不等瑪麗開口,李可搶先問道。他雙臂交抱,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
「研製以生態法控制害蟲的方法。」
「哦,是這樣。用哪種方法呢?」
「利用氣味。人們很早以前就發現動物會遠離某種特定氣味。你們可以想想驅蚊蠟燭。又如,老鼠討厭貓尿臊味。那股味道,人同樣受不了。我們在這裡做的是將只有齧齒目動物感受得到、而人類不會察覺的氣味分子分離出來。這樣,人類便可以全面放棄殺鼠毒藥了。」
「管用嗎?」李可問道,毫不掩飾臉上的懷疑。
「可惜大多數人忘了,嗅覺神經對我們的生命有多重要。」斯考帕回答,難掩高傲,語調近乎同情。「你們或許清楚:當某種特定的香味傳入你們的鼻孔,眼前會突然出現一幅清晰的畫面,時間可能回溯到數年,甚至數十年前。我們的頭腦對氣味的記憶,遠比對任何感官的記憶,都深刻久遠。它對我們的影響,遠遠超出我們樂意承認的程度。有個說法不無道理:『我沒聞到啊。』」
「這種方法有哪些優勢呢?」瑪麗問。
「優勢太多了。比如說,這些有氣味的原料完全不污染環境、不傷及生物。」
「這樣做,開銷是否過高?」李可問。
斯考帕搖搖頭。「不見得,氣味源自特定的分子組合。一旦我們掌握了它的化學分子結構,合成的事相對來說容易得多。但與毒藥相比,它的缺點是:停留的時間有限,對害蟲的作用會漸漸削弱。不過,我們正在研製能夠溶解氣味的特殊載體。」
「為什麼您的公司會出現虧損?」
瑪麗暗暗嘆了口氣。要是李可當外交官,大概早就出現第三次世界大戰了。
斯考帕面部僵硬起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們根本不是來了解歐法納公司的狀況,」他生硬地說,「你們不過是想來證實你們的成見。你們認定我們把錢扔到毫無意義的另類小產品的開發上。你們以為那些東西根本沒有市場。或許我們的董事會主席早想讓歐法納關門大吉,只等著一個人用數據來支持他的決定。」他彎下腰,壓低嗓門,「可是,有一點我告訴你們:我會為這家公司抗爭下去的。要是你們死抱著自己的念頭,認為歐法納該關門了,那好,我會,跟你們和你們的委託人玩下去的。我們等著瞧吧!」
「斯考帕博士,我們並沒有……」瑪麗想說下去,卻再次被李可打斷。
「我們會不為所動。」他提高音量,超出了必要的程度。「柯普蘭和合夥人被委託來調查你們的未來潛力。我們會這樣做的!」
斯考帕雙臂交抱。「您認為,柯普蘭和合夥人的名字對我有什麼影響?我太清楚了,像你們這樣的顧問都是踩在別人的屍體上過活的,你們才不關心因合理化改革而被裁員的員工命運。難怪我在工會的老朋友法蘭茲•屋倫伯一聽說你們來了,臉立刻沉下來。我們不會讓自己成為股市祭壇的犧牲品!」
瑪麗一驚。屋倫伯是企業管理諮詢委員會的主席,萬一斯考帕激怒他,局面就頭疼了。「斯考帕博士,如果我們給您這種印象,那麼我懇請您見諒。」她一邊說,一邊朝李可狠狠瞪了一眼。「事情當然不是這樣,我們接受的委託是客觀地評估貴公司的未來潛力。」
「好吧,請便。」斯考帕說著,從文件櫃中取出一份文件夾,啪地甩在會議桌上。「都在這裡,看吧,這是過去五年來的資產負債表及損益表。現在,我需要安靜,要工作了。」他拉開門,叫來助理,「茱迪,請帶這幾位看看他們的辦公地點。」
瑪麗氣得臉漲紅。她謝過斯考帕,跟著兩個同事走了出去。
對於人類來說,人乃野狼。 —托瑪斯•豪伯(Thomas Hobbes)序 曲 瓊安•黎德莉從睡夢中驚醒,依然心悸。剛才是聲驚叫嗎?她坐起來。晨曦淡藍的微光穿透薄薄的窗簾。清晨時,日復一日總會聽到森林音樂會,百鳥爭鳴,偶爾只被老鷹的哀鳴、長尾猴的尖叫或是大象咚咚的踏步聲打斷。她側耳細聽了一會兒,心跳漸漸平緩。那聲驚叫想必來自夢中。她在被潮氣漸漸滲透的薄床墊上,伸展四肢,試著再次入睡。今天還有一段長途跋涉等著她呢!她得找到第八組大猩猩群。她已有一陣子沒看到牠們,最後一次見到這十二隻為一組的野生大猩猩群,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