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
穿起貼身衣物,滑過袖裡光合作用後,右手盈滿芬芳;執起左袖,陽光膚慰掌上,每一寸土壤。
難得沒雨,宜蘭車站層疊人影,誤點列車拖垮時空,逢遇佳節,秩序也變了。習慣除夕返鄉,一來工作繁忙;二來過於乾燥的台中,每每惹得鼻子犯病,縮短回家時間,才能減緩症狀。出門前,我翻箱倒櫃找衣服,發現貼身衣物外,已多年未有添購。小時一到新年,總央求家人買幾件體面新衣,誰知年節「節節」敗退,連帶買衣一事也淡出人生市場。
拾起衣服的年紀,要從護士裹住身體那塊布算起。窮小孩未解世事,卻憂青春稍縱即逝,擰著母親一個月萬餘元的血汗,穿過一件一件衣服,任性宣揚青春無敵。直到某日聽阿姨聊起,才知母親衣櫃所有多賴她二手妝點。那天,我收納衣服成箱,摺起歉意,存進母親為我逐年遞減的人生銀行。
關於衣服,我也有母親不知的事。過年挑衣多由奶奶處理,雖是親兄弟,哥哥的選擇權總比我多,購買額度亦在我之上。奶奶留予我的,不只是經濟不等,每一次注視裡的不滿,都讓我敢怒不敢言。外套試穿很簡單,長褲則需經歷裸露。當晚哥哥表示要像雙胞胎一樣,買相同衣物。蒙天垂憐,終於擁有一套等值衣服。我快樂地在奶奶面前換穿褲子,以為合身後就可以包裹返家,卻聞冷冷嘲罵:「這囝仔生得真難看,不知他老母怎樣生的!」
奶奶沒有買衣裳給我,只是在原該無漏的天倫,添上一件武裝。
我喜歡洗澡,躺在浴缸裡,享受溫水貼身無壓力地包覆。而沐浴後,穿起母親準備的衣服特別舒服。那晚又呆坐水中,任水文依轉、去來裸身,忘了時間也浮在水上。奶奶突地大罵,「洗遮久是欲死喔!」破門而入似蟄伏已久的獵食者,逼得我拿起毛巾遮擋。蒸騰水氣沒餘地,洩去如流。
誤闖奶奶房間,是瞞著母親的第三件事了!忘了為什麼?那天下午急於外出,不敲門便打開奶奶房門詢問。老舊木製隔間,門軸發出比石頭還重的聲音,咬嚙房內朽息。氤氳深處,逕見爺爺臃腫赤條的身軀如肥碩蛆蟲,吮食奶奶一身冷癯裸露。我吃了一記棍子,被囚在二樓裡。之後,奶奶對我更不在意,我也不想了解她,雖然我們都曾赤裸地表露彼此。
母親與奶奶沒有洗過彼此衣物,有記憶以來,衣服便在生活中分開。老家三樓當時只是曬衣平台,鐵皮圍成一處雨腳不易走入的世界。我與母親住在二樓神明廳旁的隔間中,無窗無光。奶奶在一樓把持門戶,帶著哥哥。盥洗集中一牆之隔的浴室,舊黃色調裡,斑駁淡藍的浴缸既是洗澡空間,也堆積待洗衣物。每日待大家潔淨完畢,母親便將衣服泡在裡面,我常對此發呆,想著有一批新水,等等就要流向排水孔裡,那個未知世界。
「婆媳」兩字不好理解,母親喚奶奶做「媽」,奶奶卻不認這個女兒,只有叨念母親廚藝的碎響,「阿香」、「阿香」地叫。沒被奶奶拾起的菜不香,冷去,惟母親的名字日日炒作。我喜歡吃奶奶煮的菜,菜自己種,比別人新鮮外,總鋪師出身,一臉嚴峻,站立男廚師間,藝高膽大,鯊魚頭也難不倒她。可是當奶奶抱怨母親的菜時,我都會站在母親身旁,指著哪裡好吃。奶奶不太煮東西給我吃,不知是否我已被歸入敵營?
我知道,自己不太屬於這個家。
爺爺去世前,我緊跟母親出入這個家族,除吃飯、洗澡,一樓對我來說幾乎成了禁地。兄弟兩人常常一個在樓上喊,一個在樓下應,只差沒頭髮把哥哥垂釣上來。我無長髮,本無童話,母親如流青絲也幫不了忙。小六時,哥哥搬到二樓與我同住──母親房間旁的一處有窗空間。曲折樓梯常在奶奶走過後,留下濃濃菸味,味覺刺激了夢蕾,使我想起錯綜歷史,自奶奶頭頂爬出,如一頭猛獸。
我常去母親洗衣時的浴室,窩在一旁看她刷洗衣物。母親是職業婦女,過肩頭髮習慣繫上馬尾,不笑時,眼裡都還有一雙手,撫摩我的頭。高中後,課業日益增重,每晚一個小時,兩人就聚在小小世界,一旁爺爺鼾聲如雷,呼吸自奶奶身上竄出,汩汩流動。母親聊的多是外婆家,多年來,手裡有些衣服老了、汰舊換新,獨這些過往不會長大。我詳述學校點滴,母親多半笑笑地,不曾給過意見。直到大學,我離開這個家,她還是一如往常微笑,把不捨夾在眉毛。有時母親會在沉默中洗衣,那時我便靜靜蹲著。一直以為有些衣服藏著母親沒說過的故事,一個月裡,總有幾天會看著母親對它們哭泣。我不敢尋找源頭,低著臉,兩人都不說話。
至於奶奶洗衣的模樣,我沒看過,只知她喜歡邊洗邊抽菸。父親、爺爺與她都是老菸槍,每次洗衣時,浴缸就黏滿菸味,讓人不想進去。似乎只有抽著菸的爺爺,懂得雲霧中奶奶如何揉洗。霧裡的世界看不到真相,她的衣服藏有太多謎團,反正不在乎,終於遺忘。
再次拾起記憶是當兵的事。我在台北服替代役,兵役後期的工作是清洗院內長者衣物。每天搬運洗衣袋到樓頂,等待清洗、烘乾後,摺起、分類,隨後送回各樓層。老人衣物多雜濃重氣息,頗似香料中的孜然粉,未必難聞卻奪人心神。而長者雲集,個人體味也因情境有別。大體說來,汗重者強人、拭香水者擾人、臥病者駭人、數更衣者煩人。搬運衣物是將數袋揉有汗水、積水的袋子拖至樓頂,重量是一大考驗,手中拉繩也因濡濕而沉重。尤其衣物混雜,又常沾有糞便、尿液,握住的,實是一股雜燴出的紛然。
這些味道讓我想起奶奶房裡特有氣息。家中二老罕與我接觸,每次握起這繩索時,家鄉一樓厚重的歷史就會糾纏上身,緊緊繞住指頭。惟洗衣不可馬虎,養老院長者多無人陪伴,貼身衣物幾是一生相守的記憶了。例如二樓陳爺爺只要見我推著放衣物的塑膠槽回來,不待歸位,便以舉手禮向我致敬,大聲說:「謝謝你,好朋友!」王奶奶則與我細說每一塊布料的歷史,半晌後,凝眸不語。鄭爺爺每每操著精純的北京腔怒罵:「不會洗就算了,為什麼還在上面寫號碼?」於是衣服不只不能有異味,亦不容許一絲遺漏、傷害。久處閉鎖的空間,幾縷衣衫已是人生最後色彩,映襯養老院的晦暗,為生無漏福德之道衣,補起有漏殘生裡的缺憾。
道衣無漏,也有補不起的天裂。收集長者待洗衣服時,偶然撞見裸露的奶奶扶在床沿;對面一位失智媽媽赤裸半身於椅上,座下一灘泄黃。為了保護長者安全,如廁時,門總是打開,卻讓經過的我矛盾好幾回。印象最沉的是,有一回浴室裡衣服已滿,由於人手不足,一位照服員喚我走入整理。當時進退如鋸,冷不防竟被推入這個場域,聽聞微弱一句:「這為啥物有一個查埔囝仔!」說話的是一位奶奶,平躺無力的裸身,鑠上一雙找不到遮掩物的怒目。「歹謝!歹謝……」我低下頭連聲道歉,隔天,捧著一顆鋸壞了的心,繼續收拾。
退伍後,直接回到工作地。養老院一遭,頗是心焦,沒想過社會亦如是。每天看著雞毛蒜皮的小事劫掠氧氣,勾心鬥角像二手菸,地球暖化怎麼沒有計算這些搧風點火的情事?
拖著沉重腳步回家,賃居在外,衣服多半直接丟入洗衣機,任由渦旋除去每日塵埃。襯衫領口則在洗衣前,置於地板刷洗,每每一蹲身,就想起陪伴母親的日子。我常盯著領口上流水出入,不自覺便回到母親浸泡衣物的浴缸旁,領略了過往呆滯是為了水的不知去向。母親總能把一缸髒衣洗淨,淨水入淨水出,衣服得到了新生,穢水、淨水卻先後順著排水口流向未知。孔裡的流道有多長多寬?是否還有陽光?想到這,我每每溼了睫毛。一個在外的成人,已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從小遮起的心事,到當兵後不知如何處理的情緒,惟有洗衣時,藉由往事,我會感覺母親的雙手貼在自己掌上,她的眼正對我說話。
洗衣服時,我還習慣赤裸,除了褪下衣物清理,也方便洗衣後能直接盥洗。我多半安靜洗完襯衫,偶而會像母親,任幾滴故事躺在領口,和著汙垢。這才想起母親洗衣服時的眼淚,都是落在父親衣物上。我沒問過原因,只知來到這個家,母親一直都不快樂。
冬天裸身,洗衣速度要快;夏天如三溫暖,汗水匯成了河流。我似乎不能適應自己的體溫,熱水過後,脹紅的皮膚渴求更多溫度;冷水沖涼,關節處卻一直有汗垢!養老院的長者也常喊冷熱,水溫不是自己控制時,他們的苦比我還深。有一回想著想著,憶起養老院那次魯莽,大哭起來,看著赤裸的自己,或冷或熱的皮膚有季節的顏色。這是我和養老院長者注定的天刑,被迫穿起一層層保護,再被強拆一件件武裝,直到血肉模糊,衣服早已沾滿情緒,徒留適應不良的裸身。院內長者珍惜衣服帶來的安全感,卻渴望家人來訪時,裸裎如赤子撒嬌;我裹住私密的自己,封藏著一段亟欲表達,而又害怕受傷的真相。生如赤子,最後又將穿起什麼?世界太複雜,染了過多心事、眼光。
爺爺過世後,祖田過繼給父親,終究是土地上構築的世界,家中格局有了改變。原本住在一樓的奶奶搬到二樓,那個記錄我童年的空間;母親來到神明故居,留下隔間成了年幼弟弟的未來基地;哥哥與我同神明來到新建的三樓,撰寫新日記。掌了一世家權,奶奶成了父親口中被扶養的老人家,僅剩美麗菜圃,延續過往榮耀。崢嶸棟樑,一旦而摧,家中地位陡然崩落,她是否會無所適從,如養老院被奪去衣物的長者?
我仍未撫過奶奶滿是皺紋的臉頰,過去總在哥哥眼裡尋覓她的慈光,只有那扇窗,可以閱讀「祖孫」兩字。咫尺之親,那條歲月之河有多深?水系有多廣?水月鏡像,無心去來,如今隨著時空改變,踏入社會少回家的我,卻慢慢坐在奶奶身旁。沒有人為這段過往寬解什麼,聽著那些她不知說過幾回的種田驕傲,心裡開始相信我也有奶奶,讓菜園的榮耀爬入記憶。距離有時比時間更能淡化故事?我知道,她有時候也會偷看我,眼裡有一雙溫柔的手。
新的改變沒有完全奪走過往習慣,奶奶還是用一樓浴室。淺藍色浴缸的斑駁愈來愈深,對應她臉上千江萬流,當然它不再蓄水,因為漏水問題,已然乾燥。本來無一物,預防漏水的同時,傷口好像也在風乾中,得到結痂後的呼吸。相撞的赤裸已不復見,我依舊害怕直視奶奶的衣服,經過曬衣間,懸掛的貼身衣物總會使我想起窺見她裸體時,糾結的氣息。她沒有為此說過一句話,養老院浴室裡的責罵聲卻常莫名響起,一不小心,從奶奶微笑的眼裡流出。
盥洗衣物仍由母親準備,不曾改變,乾淨的衣服是回家打開房門後,第一個看到的風景。過去母親刨下五分之一肉身,成我身上華裳,如今,她繼續守護我一身溫暖。只是離家後,母親與我說話的時間也少了,卻發現幾次回家時,客廳裡,奶奶與母親聊了起來。有時,母親來不及洗的衣物會乾淨、整齊地躺在奶奶床上。母親洗衣時,我也見過幾件衣服──那是奶奶的貼身衣物,一同在母親房裡的陽台風乾。我還察覺自己比較好的幾件外出服,悄悄走進奶奶房間。老家裡,我的衣服已然不多,大部分衣物還是由母親清洗,直到有一次目睹兩人爭洗我的衣裳,或許,奶奶想在衣物上證明些什麼?母親則緣於不捨長輩辛勞,依舊慈悲。
我仍沒有機會看見奶奶洗衣的模樣,父親已經戒菸,拒吸二手菸。還在抽菸的奶奶關起洗衣時的門,說來,奶奶抽菸的樣子,我也不曾看過了,只剩徘徊浴室的菸味,繚繞升騰。而弟弟學會了抽菸,兩人一前一後,像爺爺在世。
有一回嚴重車禍,最喜歡的褲子磨出幾個大洞,大半肌膚裸露於外。當時父親以其招來不幸,決欲丟棄,母親則嚷著要為我添一件新褲。只有奶奶願意為我留下,一針針縫起。一件褲子在意外中裸露了身軀,如當年的穿脫,而今在她手中補回。我與奶奶還是沒有任何分說,只來往幾針,補起了當年的赤裸,補起了有漏的祖孫。至於母親,還是習慣為我買衣,即便我已多年未吵著要治裝。短短人生,一路穿脫,少年拾美,中年遮藏,未屆老邁,卻也在養老院中識得不甘放下的失落。穿衣是害怕赤裸,害怕裸露時往事像冷風劫掠體表溫度;殊不知成長是在肉身刻字,拂去人身乃成佛。此時,我方懂得衣裳,在染淨之間,赤裸是初生,衣服如故事,褪下,只因創作完成。人生如流,穿越那個孔洞後,我明白我們只是穿越了一個個自己,來到一處貼近靈魂的地方。
父親賣掉祖田後,奶奶在家裡一旁的空地種菜,臉上已沒有爺爺剛過世時的落寞。母親也過去幫忙,陽光落在兩位女性身上,與植滿作物的畸零田地一同散發節氣。年節返家,早上七點,我一定跑去田邊報到,看著她們灑水,我負責整理蔬菜。手中蔬菜是未澆水前就得割起的,不容易爛;至於在田地生長的,掛滿剔透水珠,彷彿沐浴。這些水都流到了一方,落於土、被吸收,或者變成春天陽光下的剔透。至於馬路上的,在蒸發一刻汰掉雜質後,化成另一身形,悠然飛揚。
奶奶、母親與我一同穿脫許多歲月,來來去去,衣物就像記憶,包裹著歷史。水流來去,曲折染淨,本質依舊。我是他們眼底的濃郁赤子,他們頂著陽光,在我心頭結伴返老還童,像嬰兒,撫摸陽光底下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