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顧牠吧,牠跟妳一樣,都是孤兒了。」
一部直視生命、死亡與愛的本質的療癒小說
在別人耳中,鴨子的呱呱聲只是種叫喊,
但在她耳裡聽來,彷彿有一千種意思……
老人們乾啞的聲音聽來像是池塘裡餓壞的綠頭鴨,
呱呱呱地喊著:救命,救命,救命。
四肢掙扎著渴望自由,
意識,卻只能困在軀體等待死亡……
漢娜的母親離開了人世,在她悲痛難當時,丈夫帶回一隻毛絨絨的黃色小鴨,要她照顧。雖然她知道,小鴨只不過是一枚暫時黏貼心中缺口的OK繃,但小鴨無助的模樣,令漢娜湧起憐惜之情,一個失去媽媽與一個需要媽媽的生命,開始相互依賴的日子。
「我們遲早都會死,但誰會先離開?」死亡的陰影始終在漢娜心頭縈繞不去,送母親進安養院的愧疚、害怕再度面對離別的恐懼,轉化為無法向人告解的苦痛。不知不覺間,鴨子成了她傾訴的對象,那一句句呱呱聲,都彷彿在與自己對話;難以傳達給母親的情感,也投射到了鴨子身上。
但對漢娜來說,鴨子漸漸更像是母親的鬼魂重生,母親的身軀受到病魔折磨日漸僵硬,因而母親曾渴望成為一隻海鷗,如今是否化身為鴨子而來?當鴨子開始學飛,她又感到恐懼,恐懼著再一次被拋離、獨留地面。
在此時,丈夫竟提出了離去的請求,因為他已無法再接受,漢娜將鴨子以外的人,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一千種呱呱聲》是一部直視生命、死亡與愛的本質的療癒小說,也是一個觸動人心的獨特故事。「女人與小鴨」這個看似古怪的組合,將「死亡」個難以具體描述且又沉重的題材,帶入了一種充滿新意的輕盈。
透過茱迪絲‧懷特如詩般的行文、漢娜與小鴨宛如自言自語又似對話般的句子,愛情、親情、背叛、依存、死亡與人生,各種複雜難解的課題,彷彿小鴨聽來單一實則有千種意義的呱呱聲,在每個閱讀故事的人心中投射為不同的語言。
作者簡介:
茱迪絲.懷特(Judith White)
紐西蘭知名歷史學家,邁克.金(Michael King)曾盛讚其作品「極具原創性,敘事鮮明令人難以忘懷」;而紐西蘭《週日星光報》(Sunday Star-Times)編輯伊恩.夏普(Iain Sharp)則譽其為「書寫內心焦慮的第一好手,詼諧中帶著沉痛。」
曾榮獲紐西蘭銀行凱薩琳曼斯費爾德百年文學獎(BNZ Katherine Mansfield Centenary Award),並兩度贏得週日星光報短篇故事大賽(Sunday Star-Times Short Story Competition.。她的短篇故事集《拜訪鬼魂》(Visiting Ghosts)入選紐西蘭圖書獎(New Zealand Book Awards)決選名單,而她的首部長篇小說《多夢的夜》(Across the Dreaming Night),入圍蒙大拿紐西蘭圖書獎(Montana New Zealand Book Awards)。她所創作的短篇故事不但屢獲出版刊載,亦時常於電台中播送。
譯者簡介:
邱儉
從事翻譯工作十年,譯作十餘本。現為全職譯者。
章節試閱
序曲
鹽
醉了。
昨日妳母親死了,而妳現在就醉了。
那時妳們倆都在,過去妳總阻止她攝取過多鹽分,妳認為那有礙健康,但現在她卻是靠著生理食鹽水緩緩將鹽分注入手臂才能延續生命,然而醫生卻說,不用再打了。
是時候了。妳心裡明白。
醫生堅持把他的船槳猛然划入妳深不見底的憂鬱之海。
我必須把它關掉了。
沒關係,我們心裡有底。請先離開。
開始了。那呼吸。那起伏。
呼吸停止,妳不敢直視。妳坐在床邊,讀著上回在希望之丘療養院辦公室那場匆忙特別會議中所發的小手冊,有時候,盡頭來臨前,呼吸間隔可達十至三十秒。
是的,妳默讀秒數,十到三十秒沒錯,感覺卻像是十分鐘到三十年,因為妳總等著下一次呼吸開始。
緊接著又要面臨下一輪間隔等待。
來了。
一聲急促喘息嚇得妳靈魂出竅。妳很快回了魂。
但……妳在靜默中等待下一回合,下一次呼吸。媽。
媽?
靜默成了死寂,後來妳丈夫向妳提起當時屋外正刮起一陣強風與漩渦
屋外強勁的漩渦與捲起的樹葉
妳什麼都沒聽見,妳的世界一片死寂,妳母親呼吸停止……歸於寂靜
而後
妳把手放在她胸膛,全無動靜
她只感受到睡袍上的鈕扣,卻未感受到心臟如時鐘砰然跳動
她的胸口成了一具緊貼骨架的平坦皮囊
屬於她生命的色澤褪去。她張著嘴,雙唇蒼白
她的雙頰逐漸失去血色
一切漸漸流逝。
這些顏色,她本能夠根據各種色調一一唱名。富鐵黃土、鈷紫、群青、溫莎黃、鎘橙、耐久藍紫等等。妳對此一竅不通。她從鋁管擠出那些色彩,用畫筆四處揮灑,一塗一抹間便生出魔法。
她透過雙眼吸收所有色彩,然後透過她的詮釋,在畫布上玩起色彩遊戲。
她眼中的五顏六色。
全都從她身上消失了。
妳在會客室與那些坐在扶手椅上等待歸期的老人們一一道別,老喬依絲對妳說,一切都結束了。
但其實這一切仍在進行,永無終日。
沒有她的日子。
沒有母親的日子。
妳醉了,因為妳千頭萬緒不知所措。
後續
妳從地下室搬出紙箱,逐一檢視她的衣物後,裝箱塞進後車廂載往救世軍教會。妳最終還是把那些承載著許多回憶的物品留下,妳胸口住了一尾痛苦之蛇,不斷成長直到胸口無法容身,不得不吞下自己的尾,吞下隨之而來令其胃部難以負荷的一切。最後牠甚至張開下顎吞沒妳的生活,妳陷入動彈不得的黑暗裡,困在開始與結束之間無法抽身。
療傷秘訣
他們送妳一隻小鴨作為禮物,彷彿這能撫平一切傷痛。
妳先生賽門的親戚在特阿瓦幕圖鎮(Te Awamutu)有間小農場。某次他前往該區出差,去漢密頓市(Hamilton)參加一場商務會議,順道開車過去與伯父伯母共進午餐。他對妳說他對此無權置喙,但其實他大可當場拒絕。那會是最有力的表態。他在特阿瓦幕圖鎮用完午餐後才要前往會議,且必須在漢密頓市過夜。他大有藉口婉拒。但是他向妳解釋小鴨被裝在一個硬底塑膠提袋等著他,已經準備好讓他帶回奧克蘭(Auckland)。提袋裡裝了骯髒的飼料糊與一個水碟。
他們是出於好意,這的確有可能幫助妳療傷止痛。消逝的日子幻化成泥漿裡一枚枚泥濘足印。妳很憂鬱,他們都這麼說。妳不再是妳自己。妳似乎躲在自己的世界裡。這隻鴨子是個孤兒,本就活不成。大家都很擔心妳。他們心想一隻小鴨也許能幫得上忙。他們認為若有隻黃毛小鴨在妳母親坐舊了的寬敞寶座附近四處排泄、到處亂竄,應該能佔據妳些許思緒。這就是他們所謂的療傷止痛嗎?這就是他們的絕招密技。要走出傷痛,竟是如此簡單。
¬¬第一章
花園小徑
坐在草地上享受春日陽光。附近一隻椋鳥津津有味地咀嚼,其聲如歌。牠先是細細品嚐每一小口食物,而後又一絲絲吐出仔細檢視。
小鴨把頭枕在漢娜腳踝上。她的另外一隻腳成了小鴨安全的避風港。牠窩在那裡看來很快樂。她好奇牠是否知道那是一隻腳,或者以為她的雙腳是牠的小鴨同伴。
但無論如何,小鴨現在確實在她身上笨拙緩慢地移動,這一點千真萬確。幾周前,她丈夫從漢密頓市回來,當她在前門跟他打招呼時,他畏畏縮縮地走上花園小徑。他拿著一只亮橘色硬底提袋,看起來像是裝滿各種江湖偏方的醫生包。他臉上並無凱旋歸來的神色,只是默默打開袋子讓她看看裡頭裝了什麼。
從一開始,她就清楚整個計畫的用意,這隻小鴨是枚OK繃,用來貼在她心上的裂縫。它黏得並不牢靠。卻莫名使這份痛苦邊緣化。
你打算拿這隻鴨子怎麼辦?她質問她丈夫。她拒絕對這隻在稻草堆裡四處亂竄啾啾叫的小毛球打開心防。
這是給妳的。克萊兒跟包柏送的。
我不要。我不想再照顧一個生物。
沒關係。我料到妳可能會這麼說。別擔心,反正牠本來也活不成,牠是孤兒。但我們該拿牠怎麼辦?
牠聞起來很噁心,她說。
我知道,我……牠從昨天早上開始就在這一團亂的提袋裡頭跑來跑去。水濺得到處都是。
她轉身走進屋內。她母親在臥房內喚她。不,她沒有,但這裡總有她的回聲縈繞,像風鈴在漢娜頂上盤旋,等待一陣契合的微風敲擊出與生活共鳴的回憶。
她走過玄關,穿過客廳來到屋外露台,倚著欄杆望向對面山谷。一旁的木蘭樹枝蔓延到露台,悄悄冒出新芽。他們住在這棟房子二十二年了,這裡是鄰近市中心的丘陵郊區,他們家佔地四分之一英畝大。這一區過去曾經佈滿像他們家一樣大的住宅,戶與戶的籬笆間有大片雛菊點綴的草坪圍繞著房屋,從主幹道通往每戶房屋的小徑旁則開滿了花。結實纍纍的李子樹,果實不但能拿來做醬汁與果醬,也滿足了孩子們狼吞虎嚥的嘴,就連洗衣間裡也排滿盛裝醃漬李子的廣口罐,即便如此,餘下的果實仍足夠讓鳥兒們分食。長滿沉甸多汁果實的檸檬樹與葡萄柚,在陽光普照的角落盡情生長。鄰居們在後院隔著一道籬笆閒聊,互相分享自家菜園的農產品。
如今這區域塞滿了公寓、連棟透天厝,與宮殿般的新別墅,這些建物三不五時會宛如樹籬笆中的奇異跑蛛一樣衍生出一層白色塑膠,好讓工人們修理因房屋結構不良而起的漏水問題。社區每個角落都有攝影機隨時監控。警報器則像驚弓之鳥,不時驚擾這份平靜。鄰居間如今大多不再往來。漢娜與賽門過去和隔壁的艾瑞克熟絡,但近來就連他也孤僻起來。過去總會從他家傳來的迷人樂聲如今也停止了。
漢娜。
漢娜嚇了一跳。原來是賽門跟著她來到露台,站在她身旁。
她低頭掩面。
漢娜。
我不想要鴨子。我什麼都不要。
我知道。我很抱歉。進來吧。我會想辦法處理掉。
你要怎麼處理?這又不是懷孕。這鴨子已經被生下來了。
他無助地站在那裡。他憐憫她,她看得出來。但是她推開他,用手肘把他從身邊推開,把他逼到露台邊緣。她成了決定小鴨命運的關鍵人物。
你把牠放在哪裡?
前門草坪上。
草坪上?萬一貓闖進來怎麼辦?
她再度轉身離他而去,穿過屋內,來到被樹木、灌木叢與蕨類包圍的草坪。她拿起袋子進屋走到浴室。她把小鴨從袋子撈出來放進浴缸裡。牠慌張地在閃亮的白色瓷面上亂竄。賽門站在門邊看著。她拿出飼料跟水碟。
你能把這些東西倒入堆肥裡嗎?漢娜邊說邊把提袋遞給他。你有乾淨的稻草嗎?
噢,有的,應該有。克萊兒給了我一些相關用品。還有新鮮的飼料糊。我想小鴨還需要一個保溫設備。
當他拿著提袋回來,她已經用紙巾把牠擦拭乾淨,然後在浴室的加熱地磚上鋪了條毛巾,把提袋放在上頭,裡頭墊上他伯母提供的新鮮稻草。此提袋是由硬質塑膠製成,只要把四角緊緊拉直就成了一個箱子。她身子向浴缸前傾,捧起吵雜的小鴨把牠放入稻草堆裡。小鴨已在浴缸裡留下兩坨排泄物。她拿出消毒劑,打開水龍頭開始刷洗。對於小鴨她一無所知,毫無頭緒。除了知道牠們會呱呱叫然後在公園吃麵包以外,她完全不瞭解鴨子習性。
稍後她google「小鴨」找到以下資訊:牠們必須隨時有水。牠們沒有牙齒,無法咀嚼,所以若沒有水會被食物噎到。小鴨不愛乾淨,會把水濺得到處都是然後踩在上頭。別餵牠們吃麵包,因為那並非牠們天生該吃的食物。小鴨可能會喜歡吃各種奇怪的毛蟲,但別讓牠們吃太多。攝取過多蛋白質會導致牠們長出所謂的「天使翅膀」——也就是翅膀突出畸形。可以餵牠們吃草跟飼料粉。
因此她放了碟水在牠的箱子裡。她從碗櫥中拿出一只綠色瓷製花形果醬碟,尺寸約是三分之一顆柳橙大。毛茸茸的小鴨站在裡頭尺寸剛剛好。花瓣如蛋殼般沿著牠黃色身軀綻開。
那已是好幾週前的事了。她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照顧這無助的生命,直到牠夠強壯足以照顧自己之後,再把牠送回特阿瓦幕圖鎮,或是公園裡某個鴨群聚集的地方放生。
她傾過身從一顆石頭底部拾起一片蒲公英葉。小鴨是如此迷你,因此她得先替牠撕碎葉子。她把細長的葉片垂在牠喙前讓牠啄食。
心靈救贖
自從她母親生病,前來與他們同住之後,漢娜常會從睡夢中驚醒,想著她會否在一夜之間過世。有時候焦慮揮之不去,她不得不起床輕輕走下樓,站在她母親房門口,聽著柔柔鼾聲迴盪在房裡。
有一次,房裡一片寂靜,她輕輕打開房門,悄悄進房站在床邊。月光透過窗簾落在毫無動靜的被褥,照在她母親臉上,她張開的嘴像個黑洞,沒了呼吸。漢娜觸摸她的臉頰。她用力掌摑,喊叫著。此時她母親突然一陣喘息後叫了出來,徒勞掙扎著想坐起身。
噢,噢,對不起,媽,我……我只是在找妳的假牙。她隨口編了一個臨時想到的理由——無論它聽來有多荒唐。
漢娜,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到底怎麼回事?
沒事,對不起。我只是檢查一下確定妳沒事。噓,沒事的。快去睡。
我本來睡得好好的啊。我的假牙怎麼了?
它們在玻璃杯裡。沒事了。我夢到妳弄丟它們了。
所以假牙還在嗎?
如今每天早晨,漢娜都被她丈夫在屋內莽撞沈重的腳步聲吵醒,他的體重全累積在腰腹,而她的重量則全堆積在腦海,無影無形,只能從下垂的臉頰嘴角略見端倪。那全是沈重思緒的重量。
每天她的第一個任務是檢查浴室箱子裡的小鴨,確認他沒有溺死在水碟裡,或是因為她少提供了什麼導致他在睡眠中死亡。(譯者備註:原文從此處開始,小鴨的代名詞從it改成he,故譯文同步由「牠」改為「他」,非誤植。其後有「牠/它」交錯之情形,皆為依據此規則。)
她從當地寵物店買了稻草好鋪在他的箱子裡,此外還買了特製小鴨飼料。他的食量每日微幅增加。小鴨看到她就會發出密碼般的急促斷音,她無力解讀,但他叫聲中的無助讓她很快就習於照顧弱小。她只能抱起小鴨加以安撫。其實他只是想窩在某個人身上,把頭塞進對方手臂或是身上任何部位的交疊處安睡。她當然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媽媽。
正因如此,當她在家時,女人會把小鴨放在肩上,讓他窩在她髮下。若她在書桌前工作,鴨子會邊聞邊鑽進她頸間,然後窩在那入睡。有個小毛球在她宛如金色草原的秀髮所構築的避風港間仔細搜查,那感覺古怪卻友善。其餘時間她會在大腿上鋪條毛巾讓他睡在那裡。最後她還發現,只要她不時移動他,他就不會在她身上排泄,在野外,這是大自然防止母鴨被雛鳥們排泄物覆蓋的方法。
外出探險
漸漸地,一週週過去,女人開始向小鴨介紹外面的世界。她帶他去花園,一路上抓蟲拔草。她把鴨子緊緊守在身邊,緊迫盯人到近乎偏執,當他穿梭在草地與植物間啄食時,她跟著跪在他身旁爬行。他尚無力撕扯樹葉,所以她得繼續為他代勞。因為她不知道哪種植物對鴨子有毒,她只能指引他往蒲公英走去,不讓他碰其他植物。當她搬開一塊磚頭或一片木頭時,會看見成群跳蚤從土裡竄出。他喜歡吃等足目甲殼昆蟲以及小蟑螂。他吃東西時會發出特別低沉的叫聲,每當他覓食大有斬獲時,音量就會驟升。
這片花園現已荒廢。土壤乾枯缺乏養分且極度缺水。二十二年前他們剛搬來這裡時,四周低矮樹籬環繞,草坪長滿雛菊,後院草坪種了李子、檸檬、無花果與橘子。
她與賽門辛勤整土施肥,購入當地樹種、亞麻與蕨類好引來鳥兒。他們會安靜地在彼此身旁工作,常常一路直到天黑,直到工具與雜草都融入黑暗為止。他們樂在其中。早些年,他們會踢下鞋子,在黑暗中一路嬉鬧摸索進屋。他們會甩下一身骯髒衣物一起泡澡,他們的肌膚因曬傷而感到刺痛,他們一整天的辛勞讓水顯得混濁。他們會啜飲葡萄酒或是抽大麻,享用預先備好的佳餚,在閃爍的燭光下,分坐浴缸兩端望著彼此。
這些年來由於花園已步上軌道,較無需照料。他們偶爾會帶著同樣的熱情重返花園,花上整個週末細心打理:除草、修剪與施肥。但基本上花園已不用太費心思。樹木已長成繁茂的屏障,隔離外界。只有站上露台他們才能窺見鄰居後院,望見山谷另一端,在那一頭,平房與公寓仍繼續湧進任何剩餘的可開發空間。
她母親搬來同住之後,漢娜辭去教職,改從事多半能在家完成的編輯工作。她母親留宿於此的同時,賽門也從穩定的日間正職轉為半退休。他接下可在家作業的外包工程,視合約內容,偶爾也需要去其他城市或國家出差數天至數周。雖然他們一同在家的時間多了,交流卻少了。漢娜之前一直忙於照顧母親。她現在才看清這一點。花園宛如一層殼,讓他們與世隔絕,鎖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們透過電腦各自連接不同網域,跋涉穿越不同的雲端荒地,一路上他們莫名失聯了,他們的指尖鮮少再觸及過往曾交會的觀點,只是沿著兩條平行線通往無止盡的分離。
她母親搬來後,漢娜或賽門便不曾再闖入花園的矮樹叢,沒有人拔草或是補種新植物。沒有人會花上好幾小時,甚至好幾天在花園裡勞動至全身痠痛。暖和的日子裡,漢娜會扶母親來到花園裡的座椅,母親總會堅持隨身帶上手提包。漢娜會用針織毯將她裹好。她會讀莎士比亞給她聽作為消遣,她會用伊莉莎白一世時期的英文,誇張地大聲朗誦,不只她母親,就連路過的鄰居都聽得一清二楚,甚至連附近的狗聽了都會充滿感情地嗥叫,自告奮勇軋上一角。
而此時此刻,這一區的貓全都聚集過來。漢娜會焦慮地趕走牠們。她看見牠們眼神閃閃發光,像是亨利.盧梭(譯註: Henri Julien Félix Rousseau,十九世紀法國後印象派畫家,其畫風以純真原始聞名。)叢林畫作裡不懷好意的生物。她自己養的老貓們也偷偷摸摸跑來,對眼前這個新訪客感到不悅,這新訪客不但是隻鳥,還是隻要來爭寵的鳥。
夢
晚上,小鴨睡在浴室,仍然睡在同一個塑膠容器裡。每天早上她會清出沾滿他糞便的稻草,他夢裡肥滋滋的毛蟲,都在夜裡迸發而出讓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自己近來的夢也都與他有關。覓食的夢。失去的夢。還有,一個令人十分痛苦的夢。
前一天她聽見電台訪問一位主廚,不厭其煩地介紹鵝肝精緻獨特的味道與口感。他熱情地分享了一道多汁嫩鴨胸的食譜,要用杜松子跟紅糖慢火熬煮。
稍後,節目中讀了一封聽眾寫來的電子郵件。有人意識到鵝肝的製作過程有多殘忍嗎?你們知道鴨子每天要透過塞進喉嚨的長管,強迫餵食五公斤的玉米糊嗎?這酷刑要持續兩到三週,直到牠們的肝臟腫成正常尺寸的十倍大為止。
那天晚上,她夢見她正從熱呼呼的烤箱中拿出一個烤盤。烤盤裡有馬鈴薯塊、南瓜、歐洲蘿蔔,而小鴨就躺在中間,虛弱地望著她。他的絨毛被烤得酥脆,緊貼著滿是疙瘩的皮膚。
她迅速從烤盤中抱起他小小的身體,求他別死。但是他的雙眼轉白。他眼中本還閃爍一道充滿希望的黑色光芒,但這道光最後也熄滅了,就像是流沙中冒出的最後一個氣泡。他的頭先是一陣顫抖,最後倒在她掌心。
她從夢中驚醒,頭埋在枕上哭泣,情緒一時難以平復。賽門把手放在她背上安慰她。
妳還好嗎?他在黑暗中問道。
鴨子,她回覆道。我夢見……小鴨他……他死了。
喔,他嘀咕著。那隻鴨子!
我……我背叛了他。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我還以為是跟妳媽有關。
他轉過身再度入睡,他的背像是一道牆,在她眼前高高築起。
她帶著夢中痛楚躺下,這份傷痛仍像塊磚頭壓在她胸口。
她回想起童年那段時光,當時所有的呼吸吐納對她而言就是一連串片刻的組合。她想起過去她害怕夜晚,她常會心跳加速,在黑暗中顫抖著站在她父母床邊,最後她母親會轉身讓她上床。她仍然可以想起當她感到安全後,放心墜入夢鄉的那種美好。
如今她的思緒全轉移到殯儀館,喉頭湧上一股腐味。一座巨大壁鐘的指針漫不經心地轉動,那座鐘來自一個繁忙的火車站,那個車站沒有時刻表,列車到站離站全都隨心所欲。她母親的屍體已開始腐爛,她的遺體塗抹了口紅與腮紅,頭髮往後梳,彷彿她是搭乘摩托車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當漢娜好奇地把她身上毯子拉到一旁,她可以看見她母親發黑的血盛裝在這具皮囊裡,聚積在骨骸之下。
序曲
鹽
醉了。
昨日妳母親死了,而妳現在就醉了。
那時妳們倆都在,過去妳總阻止她攝取過多鹽分,妳認為那有礙健康,但現在她卻是靠著生理食鹽水緩緩將鹽分注入手臂才能延續生命,然而醫生卻說,不用再打了。
是時候了。妳心裡明白。
醫生堅持把他的船槳猛然划入妳深不見底的憂鬱之海。
我必須把它關掉了。
沒關係,我們心裡有底。請先離開。
開始了。那呼吸。那起伏。
呼吸停止,妳不敢直視。妳坐在床邊,讀著上回在希望之丘療養院辦公室那場匆忙特別會議中所發的小手冊,有時候,盡頭來臨前,呼吸間隔可達十至三十秒。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