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與世隔絕,天寒地凍,一面為海,一面為斷谷,據傳斷谷中有谷妖出沒,乃是煉獄之門。
在雪國裡,有翅膀的人稱為「翅鬼」,一出生就沒有自由,終生囚於斷谷旁的井下,受到沒有翅膀的人奴役。
其中名喚蕭朗的翅鬼,瀟灑挺拔,聰明機警,自學脫離文盲宿命,從書中推敲認為他們來自於一個溫暖的國度,那裡與雪國相反--有翅膀的受禮遇,沒翅膀的是奴隸。於是他便和另一個名為「默」的翅鬼,一起從井下鑿開一條通道,準備飛離雪國……至終,他們能抵達夢想之境嗎?
作者簡介:
雙雪濤
1983年9月生於瀋陽,屬於80後裡歲數比較靠前的,祖籍北京,聽說祖上是給溥儀做飯的,偽滿成立之後跟著出了關。爺爺是滿族人,據說說得一口倍兒脆的北京話,還是暴脾氣(因為從我記事兒起,他就一直臥床,話說不清楚了),但是文革的時候嚇壞了,一斧子劈爛了家傳的族譜,從那時候起,我們全家都變成了漢族。
因為住在城郊,我童年的記憶充斥著火車的轟鳴聲和少年之間拳腳的喧囂,我經常走失,漫步在廣闊的莊稼地或者破敗的煤廠裡,最後都是因為發現了火車道而能夠回家,到家一般都是挨一頓痛打,然後吃一頓餃子。上學之後一路跟著考學,為的是出人頭地和看見父母因我而光榮,常因為成績好而被選為積極分子,幾天之後,馬上因為曠課踢球或者對老師出言不遜而被拿下。父親喜歡讀書,我從小也裝模作樣瞎看一氣,作文兒寫到高中,得過獎也得過零蛋,而且獎和零蛋正好和我的期望相反,讓我知道在我們這兒寫作文和在拉斯維加斯玩輪盤賭差不多。大學四年突然歇業,幾乎沒寫過只言詞組,原因是我發現我們學校的圖書館竟然還是卡片式的,沒法自由挑書,幾個臉上寫滿對青春無限恨意的老女人把持著一個散發著腐朽氣味的圖書館,我只能望而卻步,轉而愛上魔獸爭霸和長春麻將。
畢業之後回到家鄉的銀行工作,所有制度內的無聊和怪狀都找到我,讓我無法可想,只好又拿起筆寫些東西,小說,影評,劇本,胡寫一通,時間便一下打發掉兩年,2008年當時的女友把我的一篇舊文沒頭沒尾的投給一家電影雜誌,竟得到積極的回饋,之後一年便帶帶拉拉寫些影評,漸漸不以發表為樂,卻以拖稿為苦,就越寫越少。可也逐漸發覺,寫作和看電影是我人生的罕有快事,也許畢生都要與我為伴,只好打起精神,花些時間把這兩個伴侶好好打量,突然聽說臺灣有獎是讓這兩位喜結連理,我就捧起水把手臉洗淨,不慚的參加了。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電影比文學現實──小野(作家╱編劇)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我滿頭大汗地跑進了臺大藝文中心的教室,學員們都到齊了,這是臺大野學堂電影劇本工作坊的最後一堂課,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餐巾紙,像變魔術般地打開來,上面寫著一些密密麻麻的字。我半開玩笑地說:「這是剛出爐的一些關於文學改編成電影劇本的討論會的幾個關鍵報告,和你們熱騰騰地分享。」於是我將餐巾紙上寫的心得報告逐一解釋著,包括「多用動詞少用形容詞」、「通俗商業有它的系統,和藝術同樣困難」等。
因為一小時前我正參加第一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的決審會議,我們討論著「什麼是電影小說?」過去在出版分類上如果標明是「電影小說」,通常是指電影要推出前找個「寫手」(這還有點貶抑的意思,連作家都還不夠格?)將劇本改寫成小說。這個改寫的目的其實是宣傳電影的意味大於原始創作。不過這次在華文世界首創的電影小說比賽卻是強調文學的原創性:「小說內容的元素要件,包涵人物角色、背景場景、故事情節,無論類型如何,均須具備相當的清晰度、深刻度,描寫設定有利於且有易於電影攝製者。」
我在電影劇本工作坊上課時最常對學員說的一句話就是:「電影比文學現實。」所謂的現實包括電影的投資和票房回收,其實還有更現實的就是電影的呈現方式。電影是將創作意念透過複雜的攝影、燈光、美術、音樂、效果,轉化成人類最原始的視覺和聽覺,那是人類從嬰兒期就有的原始感官。因此在創作電影劇本時要考慮的元素就比文學來得現實。文學可以天馬行空讓意識和思想隨處流竄,讀者也可以隨著個人的經驗和想像進入文學豐富的想像世界,但是電影不行。一個鏡頭一點聲音就是那麼直接地刺激觀眾的感官,容不下太多的想像,所以有太多想像空間的電影,通常我們就會說:「這部電影的文學性很強。」和「文學性很強的電影」;相對應的就是「電影感很強且容易改編成電影的小說」,簡稱電影小說。
像《那年夏日天光大作》的敘述文字就充滿了電影的各項元素,包括了視覺、聽覺和場面調度,它並沒有太多的文學想像空間,所以它很容易閱讀,因為它已經替讀者解決掉了想像力的問題。它幾乎就像是一部電影那樣的直接。整部小說簡直就像是剪接好的電影作品,每個鏡頭都那麼精準清楚明白,照著一定的節奏慢慢鋪陳,幾乎是到最後一刻才讓真相大白。這部文學作品對我而言,幾乎已經可以很快轉變成電影劇本進行拍攝了,它應該會是一部合乎商業又不失藝術性的電影。
《飛》(出版時改名為《翅鬼》)和《那年夏日天光大作》的敘述方式不一樣,它並沒有《那年夏日天光大作》那樣清楚的視覺和聽覺描寫,但是它卻提供了有著鮮明性格的人物、充滿了創造力的場景和充滿想像力的故事情節。做為一篇奇幻小說,它在文字敘述上乾淨簡潔俐落自成一格,能給予電影工作者極大的想像。它可以是《魔戒》或是《阿凡達》那樣的奇幻大製作,也可以是單純的動畫電影。「電影小說」最終要評比的還是「小說」本身,是屬於文學的範疇,電影在這裡只是形容詞。所以《飛》無疑是相當傑出的電影小說。
《老子不差錢》的敘事結構和《那年夏日天光大作》、《飛》很不一樣,它讓我想起勞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的電影《銀色、性、男女》(Short Cuts)和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的電影《生死接觸》(Hereafter)。這兩部電影都用了幾條原本不相干的人物線,進行著看似沒有任何交集的情節,當不相干的人物一一出現後,觀眾會隨著情節的發展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像玩拼圖般地將所有情節和人物都拼湊了起來,最後得到了完整的故事。
《老子不差錢》具備了文字幽默簡練世故、情節多變故事性強、角色鮮活的三大優點,如果拍成電影將會是一部很難得的黑色諷刺喜劇,它強烈地反應了現今中國大陸的現實。中國大陸從一個強調社會主義理想的國家搖身變成了凡事向錢看的資本主義社會,這其中的複雜和荒謬提供了創作者很多的題材,網路上也充斥著各種金錢遊戲的小說。而這部小說是同類型中的佼佼者。
相較於文學作品的淵遠流長,電影只不過是只有百年歷史的新興藝術,然而,不過然而,由於電影的創作形式是那麼直接訴諸於人類的視覺和聽覺等原始感官,影響力正快速地成長。第一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的舉辦是華文世界的首創,它所宣示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在課堂上展示的那張皺巴巴的餐巾紙上又寫了什麼神祕心得呢?我想只有等待讀者看了這三部小說後就能領略一二吧。
編按:
第一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
首獎作品為《飛》;
二獎作品為《那年夏日天光大作》;
三獎作品為《老子不差錢》。
名人推薦:電影比文學現實──小野(作家╱編劇)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我滿頭大汗地跑進了臺大藝文中心的教室,學員們都到齊了,這是臺大野學堂電影劇本工作坊的最後一堂課,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餐巾紙,像變魔術般地打開來,上面寫著一些密密麻麻的字。我半開玩笑地說:「這是剛出爐的一些關於文學改編成電影劇本的討論會的幾個關鍵報告,和你們熱騰騰地分享。」於是我將餐巾紙上寫的心得報告逐一解釋著,包括「多用動詞少用形容詞」、「通俗商業有它的系統,和藝術同樣困難」等。
因為一小時前我正參加第一屆BenQ「華文...
章節試閱
1
我的名字叫默,這個名字是從蕭朗那買的,蕭朗要了我六個蠶幣,那時候我們雪國只有兩種貨幣,蠶幣和蛾幣,三千蠶等於一蛾,所以一般老百姓是沒見過蛾幣的,據說蛾幣是用熟銅熔出的飛蛾模樣,反正我是沒有見過。
一個蠶幣能買一大筐雪梨,你們不知道什麼是雪梨吧,雪梨是雪國冬天唯一的糧食,一筐雪梨能讓一家三口在井下活上六天到七天。
所以,蕭朗這小子實打實地敲了我一筆竹槓,一個名字,而且只有一個字,要了我六筐雪梨,媽的,他當時還振振有詞:「你有了名字,等你死的那天,墳上就能寫上一個黑色的『默』字,走過路過的就會都知道,這地方埋著一堆骨頭,曾經叫默,這骨頭就有了生氣,一般人不敢動它一動,你要是沒有名字,過不了多久你的墳和你的骨頭就都被踩成平地了,你想想吧,就因為沒有名字,你的骨頭就會被人踩碎粘在鞋底,你不為現在的你著想,你也得為你以後的骨頭著想。」
他一說完,我渾身的骨頭就吱吱作響,好像要跳出來替我發言,我趕緊說:「蕭朗,閉嘴。」
然後我掏出六個蠶幣說:「我買了,你告訴我『默』字是什麼意思,怎麼寫。」
蕭朗接過蠶幣,挨個看了看,當時蠶幣有贗品存於世上,真的蠶幣活蠶鍍鐵,黑色裡有淺淺的白痕;而贗品死蠶鍍鐵,只有通體的黑色,找不到白痕。
蕭朗找到六條清晰的白痕之後,掏出一片鋒利的像刀一樣的石頭,說:
「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和我的話一般多的翅鬼,所以我給你取名為默,意思是:少說兩句。實話講給你,我真的接受不了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這麼貧嘴的翅鬼。最重要的是,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如果我們倆都搶著說話,那麼我們的交談就會雜亂無章,如果我說你聽的話,我想我們會交情日篤,你想我把你的名字紋在哪?」
我環顧全身,說:「如果你的刀法不行,你把它紋在我脖子上;如果你的刀法可以,你把它紋在我右臂吧。」
他把石頭一揮,說:「右臂給我。」
從那之後,我的右臂上有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字,之所以模糊不清是因為在紋上去的過程中,他出現了幾次筆誤,可是後來他一直堅持那不是筆誤,「默」字的寫法就是那麼循環往復的,我不和他爭辯,他說得對,如果我們都搶著說,就交不成朋友了。
這次交談我記得異常清楚,那時我們就站在漫天飛揚的大雪裡,剛剛進入雪國的雪季,雪國上千口井的井口需要修葺,而這時候所有的雪國人都已經入井了。
雪國一年裡有九個月是在雪季,到了雪季如果還待在地上,要麼被凍死,要麼被餓死,於是雪國人就發明了井,雪國遍布大小的火山口,地下十分溫暖,雪季來臨的時候雪國人就住在井裡,雪國有數千條蜿蜒的地下小溪,把一口口井連了起來。雪國人在地上的三個月除了曬太陽就是去山上打獵,採摘足夠九個月吃的雪梨。所以到了雪季還能夠待在地上的只有我們翅鬼,除了我們相對強壯能抗寒之外,還因為我們從出生那天就是囚犯。你們的書上沒提過「翅鬼」這個名字吧,提到的是翼靈。雪國人絕大多數都是雙手雙足一個腦袋,謂之「五體」,雪國人描述崇拜常說五體投地,意思就是這五個地方全都著了地,就像我現在做的樣子,其實就是磕頭,可你們瞧見了,我除了這五體還有兩體怎麼也著不了地,這就是我的翅膀,你們當然可以嘲笑我,不用偷偷地把嘴捂起來,我的翅膀確實又醜又小,和你們的翅膀比不了,可是當年在雪國的時候,這一對小小的翅膀就足以讓我服一輩子的苦役,成為終生的囚徒,因為整個雪國八十幾萬雪國人,出生的時候帶著這麼一對小翅膀的人不足三千人,我們的出生通常被解釋成不祥之兆,雪國人認為一個家族如果出現了帶著翅膀降世的孩子,肯定是因為祖上和谷妖有染。
根據傳說,谷妖通體漆黑,雙爪雙足雙翅。它們被認為來自雪國最南面的大斷谷之中。雪國三面環海,海上漂浮著碩大的冰山,雪國人有幾次造了幾艘大船想出海碰碰運氣,可是無一例外都是剛剛啟程就被飛快移動的冰山撞破,沉入冰水化作淤泥;而南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斷谷,之所以一望無際是因為斷谷下面常年向上升騰著霧氣,在斷谷中漂浮,你眼力再好,也看不見對岸是什麼樣子。斷谷中還經常傳來飄渺的歌聲,傳說很久以前有人尋聲走進,被黑色的鐵鉤鉤入谷中,男人再沒生還,女人被弄得渾身烏青扔在崖上,有的回到家中竟然誕下嬰孩兒,其他處與雪國人無異,只是背上多了一對黑色的小翅,等嬰孩長大,小翅亦長,可是明顯跟不上身體其他部分發育的速度,所以帶翅的嬰孩終其一生都是飛不起來的,只是除了小翅的四肢比常人力大,而且脾性暴戾,好鬥,善戰,但短命,據人說壽命最長的翅鬼活了二十九歲。我從沒有見過谷妖,也不知道第一個翅鬼是不是這麼降生的,但是大斷谷裡的歌聲我是聽過的,美得很,像是谷中的風吹動著某種琴瑟,而這琴瑟是一種生靈,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蕭朗說我因為無知而多幻想,我只見到在大斷谷的邊上修起來了綿延的長城,修這座長城的時候死了很多人,包括上千的翅鬼,多虧當時我還小,連一塊像樣的石頭也搬不起,只配被鎖在井底,聽地面上沉重的腳步聲,可是修之前和修之後都沒有見到有谷妖來犯,長城就像一個側臥著等待客人的娼妓,客人一直沒有來。
其實按照雪國一直以來的刑罰,我們這群翅鬼應該生下來就投進冰海,因為我們是谷妖的後代,是不祥的怪物,而且事實證明一旦我們成年便力大無比,徒手就能將一個雪國人撕成兩半,若是有趁手的兵器,幾十個雪國戰士也進不得身前,翅鬼又天生的矯健,飛跑起來任何一個雪國的生靈都休想追得上,只有一種生靈能追上一個逃命的翅鬼,那就是另一隻更怕死的翅鬼。所以我們本應該是出生即死去的,在這世上只有短暫的一瞬,便又墜入無際的幽谷,每當我說起這些,蕭朗就不屑地撇嘴,說:「默,命本就是兩段無邊黑暗中間的一線光亮,和之前和死後比起來,你基本上等於沒活過。」
且不說蕭朗的怪論,單說我們為什麼從溺死變成終生苦役。因為雪國有一冊祖上的天書,此書是國君的信物,雪國的每一個國君登基的時候都要手持天書,面北而誦,因為雪國人相信他們是從北海上漂渡而來,他們的同類正在北海那面的花花世界苦苦等他們回去,而這冊天書就是從北海那邊帶過來的唯一一本書籍,這些不是天書上寫的,都是雪國的前輩們通過各種各樣的蛛絲馬跡研究出來的,而天書上能夠朗誦的文字很簡短,是封皮上的兩個字:嬰語,之後一冊國書裡都是一些奇怪的符號。雪國有史近一千年,每一任國君都宣稱自己破解了天書,然後根據天書裡的旨意統治四方,有人說天書告訴他要多多納妾,他便娶了幾個百個妾擺在宮中,他還說根據天書的旨意他應該每天都趴在妾的兩腿之間傾聽上天說給他的耳語,於是他就這麼暴斃在一個妾的兩腿之間,妾嚇得屁滾尿流,這個國君的屍體據說到了入土的那一刻,還隔著棺材發出臭烘烘的味道;有人說天書告訴他,他的身邊多是小人,每個小人想篡他的權,要他的命,這個國君在位的時候,雪國相對比較平靜,老百姓活得自由自在,因為朝廷裡的官員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殺到後來終於有人篡了他的權,這場殺戮才停下來,據說他臨死的時候說:「天書果然沒有騙我。」
到了我出生之前,霽王即位,他宣布,從今往後,雪國沒有死刑,因為天書上說,殺人者一般無異,原因不查。你因為貪財而殺人,我因為你殺人而殺你,你因為姦淫而殺人,我因為你姦淫而殺你,我和貪財者、姦淫者無異,統稱「殺人者」。所以我和蕭朗這些霽王即位之後出生的翅鬼,得以保命,改為井役,就是終生被鎖在井下,出井也是做些雪國人無法承受的苦役。
當然關於天書的這些都是我從蕭朗那聽來的。
那次修井的勞動是我第一次見到蕭朗,那天他被一個兵從遠處牽過來,人影被大雪遮得影影綽綽,我看見他嬉皮笑臉地和那個兵說話,兵開始一臉木然地牽著他走,如同牽著其他翅鬼一樣,像牽著牲口,走了一陣子,兵的臉皮上開始有了若隱若現的笑容,手上的力道也不像開始那樣粗魯,等他到了近前,兵把拴在他脖子上和兩隻腳之間的鐵鏈除下,扶了一下腰間掛著的雪弩,說:「別耍花樣,否則把你射在地上。」
蕭朗給兵鞠了一躬,說:「謝謝大人,我一定老實,一看您老佩戴雪弩的樣子,就知道您是神射手了,小鬼還想多活些時日呢!」兵歪嘴一樂,把衣襟緊了緊,躲在背風處抽起谷草,味道清香悠遠,饞得我直愣愣地看,後面牽著我的兵毫不遲疑的給了我一腳,我趕緊低下頭幹活。蕭朗挨著我,小聲說:「我叫蕭朗,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沒有名字,你怎麼會有名字?」
他一邊把井邊的雪鏟得發出刺耳的響聲,一邊說:「我從小特別內向, 成天在井下待著想不內向也難啊, 我就給自己取名叫做『朗』,意思是別自己擠兌自己了,開朗點,再怎麼說,咱們還比這幫雪國人多一對翅膀呢,跟你講,身上的零件都不是白長的,上天自有深意。」
我說:「怪不得你能讓那個兵除了你的鏈子,你話真多。我也愛講話,但我不願意和別人講話,我在井下待得悶了就自己跟自己講話,挺好玩的,講久了我就覺得身邊多出一個人來。」
他說:「那多浪費啊,你以後有話就講給我聽,我願意說話也願意聽人講話。」我說:「好,現在我想說,我真想抽一口谷草啊,能讓我抽一口,在這雪地裡幹上十天不吃不喝我也願意。」
蕭朗說:「別著急,聽說咱們這修井的活得幹上三十幾天,這些兵很好對付,他們的弱點就是他們瞧不起我們。現在,我們倆不要講話,要是把他們惹煩了,別的事情就不好辦了。」
我馬上住嘴,手上加勁,賣力幹活,時不時地我會瞟蕭朗幾眼,他目不轉睛地幹活,我也不甘示弱,過了一會我發現,他面前的堅冰沒有什麼變化,原來他在想事。我發現,蕭朗的模樣十分英俊,他沒有大多數翅鬼那陰鬱的眉骨和尖利的下巴,也沒有大多數雪國人那低矮的鼻骨和狹小的眼睛,他的模樣讓我驚訝翅鬼竟然也能氣宇軒昂,而且他的翅膀比我們的都大。
第二天,我又看見蕭朗遠遠向我走來,原來他每天都來得比我們晚一點,走到我的身邊他裝作不認識我,若無其事地和他的兵攀談,兵一邊幫他除下他的鏈子一邊聽他講:「大人,上古有個傳說不知道您知不知道,這也是小人從風裡聽來的,不知道做不做得準。」兵把卸下的鏈子擎在手裡,問:「說來聽聽。」
蕭朗接著說道:「聽說在上古的時候谷草是一種神物,不像現在只要爬得上高山就能採到,那時候谷草長在大斷谷的崖邊,所以得名『谷草』了。」
兵定睛瞧著他的嘴巴,問:「那為什麼說是神物呢?」
蕭朗說:「傳說吸食谷草之菸能激盪血脈,讓雪國人的精神高亢,有的時候,據說房事都厲害了幾分呢。但是,之所以稱之為神物,是因為谷草的神力只局限於純正的雪國人享用,如果是翅鬼吸食谷草,只要超過十口便立時毒發身亡。」
兵把眉毛一挑,說:「有這等事,我便不信了。」
蕭朗挨到兵身邊小聲說:「我旁邊的這個翅鬼看著就讓人討厭,我們可以拿他一試。我前一陣子在雪地上拾到一蠶,我願拿這一蠶和大人打賭。」
兵當即將蕭朗按在雪地上,渾身上下搜了個遍,連翅膀底下也摸了幾把,一無所獲,蕭朗盯著兵的眼睛,說:「這一蠶就在我身上,可是您找不到,大人願意和小人一賭嗎?」
兵哼了一聲,掏出一蠶說:「我賭他死不掉。」
蕭朗從地上爬起來說:「大人,不是小人多事,小人是替您著想,萬一小人僥倖贏了,這小鬼死在當場,若還是帶著鏈子,上頭有人問起來為什麼死了一個壯力,您也不好交待,若將他鏈子除下,讓他自己吸食,周圍的翅鬼都可作證您是體諒我們小鬼,是他自己不爭氣,要搶您的谷草來吸,結果吸死了。我便第一個可以作證。」
於是我平生第一次吸食谷草,因為吸得急了,差點嗆死,我後來問蕭朗:「要是我當時嗆死了,你不就贏了一蠶幣?」
他說:「你覺得他能給我嗎?」
等我把氣喘過來,站直了,眼裡泛著淚花,提起鏟子繼續幹活,蕭朗恭恭敬敬從腳下的雪裡刨出一蠶幣遞給兵,兵笑著接過蠶幣,問:「你這個小鬼什麼時候藏的?」
蕭朗說:「您把我按在地上的時候,大人。」不久到了苦役的最後一天,蕭朗蹭到我身邊對我說:「你的井在長城邊上?」
我說:「對,你的井也在那邊吧,我看你每天都從那邊走過來,你怎麼知道我也住在那邊呢?」
蕭朗說:「你鞋上粘著長城那邊的黃土。你的井是緊挨著長城那一排嗎?」
我說:「對,我每天晚上都能聽見大斷谷裡的歌聲。」
蕭朗繼續問:「你的井從東向西數,是第幾個,你可記得?」
我說:「這我怎麼記得?延著長城從東向西有幾百個囚翅鬼的井。」
蕭朗說:「你連自己家在哪都不知道你還覺得挺道理的。不和你說這些,你總知道你的井大概是居中是偏東還是偏西吧?」
我說:「我從沒有覺得我的井偏東或者偏西,那就應該是居中吧。」
蕭朗又問:「你注意過你井下的溪水有黑色的石塊嗎?從上游沖過來的。」
我說:「有啊,還挺大的,我估計是從井壁上掉下來的。」
蕭朗問:「多大?你用手比劃一下。」
我比劃了一下:「一拳那麼大吧。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問題?」
蕭朗說:「再見吧,默。」
這是修井的苦役中,蕭朗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1
我的名字叫默,這個名字是從蕭朗那買的,蕭朗要了我六個蠶幣,那時候我們雪國只有兩種貨幣,蠶幣和蛾幣,三千蠶等於一蛾,所以一般老百姓是沒見過蛾幣的,據說蛾幣是用熟銅熔出的飛蛾模樣,反正我是沒有見過。
一個蠶幣能買一大筐雪梨,你們不知道什麼是雪梨吧,雪梨是雪國冬天唯一的糧食,一筐雪梨能讓一家三口在井下活上六天到七天。
所以,蕭朗這小子實打實地敲了我一筆竹槓,一個名字,而且只有一個字,要了我六筐雪梨,媽的,他當時還振振有詞:「你有了名字,等你死的那天,墳上就能寫上一個黑色的『默』字,走過路過的就會都知...
作者序
創作緣起 雙雪濤
寫這本書的初衷,一方面是緣起於一個「井」的意象,我常想,一個人坐井觀天何其痛苦,但如果有人告訴他井外無天又是怎樣一副光景呢?
自小讀書,產生一種恐懼,因為經常發現所學到的知識不是線性的,而是折返式的,之後學到的知識唯一的作用便是反對前面的知識,就落下了怨恨,覺得篡改歷史者就算情有可原也應遺臭萬年。所以這本書中充滿了對歷史的懷疑和對英雄的反問。
另一個緣起之處,便是對人對人的奴役產生疑問,不知道我們東方人是不是永遠走不出這個圈子,權力對人的戕害到哪一天才能終止?
最後,我要說的是,這部小說最重要的源頭是,我相信,人的身體裡藏著對飛翔的渴望。
創作緣起 雙雪濤
寫這本書的初衷,一方面是緣起於一個「井」的意象,我常想,一個人坐井觀天何其痛苦,但如果有人告訴他井外無天又是怎樣一副光景呢?
自小讀書,產生一種恐懼,因為經常發現所學到的知識不是線性的,而是折返式的,之後學到的知識唯一的作用便是反對前面的知識,就落下了怨恨,覺得篡改歷史者就算情有可原也應遺臭萬年。所以這本書中充滿了對歷史的懷疑和對英雄的反問。
另一個緣起之處,便是對人對人的奴役產生疑問,不知道我們東方人是不是永遠走不出這個圈子,權力對人的戕害到哪一天才能終止?
最後,我要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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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的話 小野、尹麗川、林正盛、馬家輝、陳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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