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愛珍是小有名氣的畫商,一椿意外失敗的生意卻導致她幾乎破產,不得已,她只好逃回山城。在祖父遺留下來的記事本中偶然發現,家中可能有已故知名畫家趙波所贈的畫作<Motoko>,只要能找到這幅畫,她就有機會再重回上流生活,然而那也意味著她必須在山城停留,面對母親及家庭的陰影。
李書平和女兒愛珍之間的心結已埋下好多年;此次愛珍回來竟不是為了家人,又是為了畫作和生意,難道家人對愛珍來說,重要性竟然不如一幅畫?
隨著<Motoko>的蹤跡逐漸明朗,牽扯出兩個家族三代之間的愛與遺憾,他們是否能正視家族過去的歷史,理清長輩留下的結;而愛珍和母親的關係又該如化解。同時,鍾愛珍自己感情的依歸似乎也隨著Motoko而看到了新的方向。
作者簡介:
喬一樵
本名莊依婷,巴黎第八大學哲學碩士,曾於巴黎八區一間當代畫廊和某知名設計公司工作,後來隨丈夫搬到法國第二大城市里昂。創作內容受生活環境影響,充滿濃厚的東西方文化交融氛圍。2010年底決定重新提筆寫作,以「愛情」為創作主軸,搭配一般都會小說較少見的背景襯托,行文快速,持續發表作品於POPO原創網。
章節試閱
再度在陰雨綿綿的山城卸下行李,家裡的大廳仍舊布置著讓人沮喪的靈堂,堆得像山一樣高的蓮花摺紙,靈堂上,年輕的奶奶依然笑得嬌媚。
鍾愛珍煩躁地嘆氣,感覺像被詛咒了,離不開這個使人無力的發霉山城,才離開幾個小時,她已經開始想念明亮華麗的卡爾頓飯店,漿燙過的床單,專屬的管家,和超高效率的客房服務。
她為什麼非得回來找那幅該死的畫?
接著自我埋怨:這是場由她開始的牌局,即使已經無心玩牌,還是得將牌戲玩到終了。
晚餐餐桌上,李婉玉特別為她加了許多菜,一家人加上兩個孩子,熱熱鬧鬧地吃著飯。
「對了,木之藝廊派人送來一個信封,妳看了沒?」李婉玉邊餵女兒浩琳吃飯,邊問小姑。
「什麼信封?」
她母親抬了抬眉。「我放在妳房間書桌上。」
她聳聳肩。「我等會再看。」
哥哥鍾志豪接著說:「這幾天家裡突然來了一些人說要找妳,是怎麼回事呀?我看都是些台北下來的畫商,還有拍賣公司的人。」
「找我?」
李婉玉擦擦女兒的嘴,笑著說:「對呀,留下一堆名片,妳在北京幹了什麼事呀?突然變得那麼紅?聽他們說妳在幫一個美國人做事。」
「還有,趙波的畫是怎麼回事?」李書平表情嚴肅地問。
鍾愛珍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質問的視線掃向一臉無辜的李婉玉,嘴裡卻裝傻:「什麼趙波的畫?」
「一個叫郭倩倩的女人,說是什麼公司的總監,提起妳在找一幅趙波的畫?」
她轉向母親,腦子裡快速地轉動著,要是母親知道爺爺留下這幅畫,依她的個性,肯定不會讓鍾愛珍拿走畫,她必須和那些親戚們分享賣畫的錢,這麼一來,她這麼辛辛苦苦找畫就失去了意義。
她強辯:「哪有……什麼趙波的畫?」
李書平沒那麼容易被打發,堅持繼續這個話題:「那女人在妳爸畫室翻遍了所有的畫,說趙波送給我們家一幅畫。」
「妳幹麼讓她進爸的畫室?」
「我也沒弄清楚她是畫商還是什麼公司,有人要來看妳爸的畫,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鍾愛珍氣憤地說:「郭倩倩才不會把老爸的畫放在眼裡,你們以後不要再隨便放人進去畫室,連家門都不要讓那些人進來。」
「所以妳真的在找趙波的畫?」
她在母親的逼視下,訕訕說:「那……只是個可能。」
「妳到底為什麼回來?」
兄嫂互看一眼,低頭吃飯,似乎不想介入這對母女的爭執。
李書平怒視著她:「根本不是為了妳爸,也不是為了奶奶,妳回來就是為了找畫,說到底還是為了生意,是吧?」
她咬著牙不回應。
「家人對妳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妳一點罪惡感也沒有嗎?」
「罪惡感?」聽到這三個字,她全身劍拔弩張,咬牙切齒地說:「少拿這三個字來壓我,我不是妳!」
李書平用力拍桌,氣憤地說:「妳說什麼?!我拿罪惡感來壓妳?」
「媽,」鍾志豪似乎嗅出爭執的方向,連忙安撫,並向妻子使眼色,讓她帶開兩個孩子。「愛珍不是那個意思,妳不要生氣。」
鍾愛珍卻不領情,她提高音量:「妳以為委曲求全,讓大家看到妳為這個家的犧牲,就能要求所有人都照妳的意思過活?不管妳多麼看不起我,我的成就和努力不會因為妳的輕視而減少,那些人來家裡幹麼?來巴結我的,妳看到了嗎?」
「我看不起妳?是妳看不起這個家吧?治喪期間打扮得花枝招展,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讓一堆不相干的人來擾亂靈堂,要妳幫妳爸辦畫展,妳也一再拖延,我最氣的不是妳不把這些事情放在眼裡,而是妳連最疼愛妳的父親也不放在眼裡!」
她甩開哥哥制止的手,跳了起來,被壓抑多年的挫折和不被了解,伴隨情緒頓時像爆發的山洪般傾洩而出。
「對!我根本不在乎躺在安養院裡那個不言不語的人!因為那不是我爸,那不是!」
母親愣愣的看著她,彷彿被她眼裡的狂怒打中,頹然垂下肩膀,連指責都無力。「他不是妳爸,那麼他是誰?他是那麼疼愛妳,從來就不准我責備妳,就算被妳激到發作病倒,都捨不得怪妳,老護著妳,相信妳會用妳自己的方式走出妳的路,妳雖然不太看得起自己的父親,但是,」她抽抽鼻子,聲音破碎地說:「他卻非常以妳為榮。」
她一開始還沒發現臉上溼熱的液體是什麼,哥哥遞了面紙過來,她才發現那是從自己眼裡流出的淚水,發現這點使她更為抓狂,這麼多年來,一個人在異鄉奮鬥,她成功的秘訣就是讓自己成為無血無淚的人,鍾愛珍是沒有眼淚的!
她伸出手,憤憤地指向母親:「我不會上當的,這又是妳要讓我背負罪惡感的手段。」
「愛珍!不准妳這麼跟媽說話!」鍾志豪硬著聲音喝斥。
她轉向哥哥,他眼裡的責備和不認同宛如另一把利刃再次刺痛她。
她抹去臉上的淚水,顫抖著聲音說:「你們都一樣,都要我為爸現在的狀況負責,憑什麼?不是我讓他沒有成就,不是我讓他眼裡除了趙波誰也看不進,不是我要他成為藝術圈的笑柄!你們知道在學校時,其他老師當著我的面怎麼說他嗎?說他是二流的模仿者,是個瘋子!那是我爸爸,他們憑什麼那麼說他?爸爸不應該是最棒最有道理的?他為什麼不反駁那些人?證明給我看?!」
李書平臉色刷白。「這就是妳不願意把美術班念完的原因?」
她怒視著母親:「對!但是妳在乎嗎?妳根本就不在乎!根本,」她將怒火延燒到一旁的大哥:「沒有人在乎過我!」
飯廳裡安靜了下來,這個她藏在心裡十幾年的屈辱,多年來像是個未爆彈靜靜擱放在心底某個角落,今天終於被觸發,爆發的威力震攝住在場的每個人,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去撫慰被她埋藏了這麼深這麼久的傷口。
「妳……為什麼不說?」李書平淚眼婆娑地看著女兒。
她抽了抽鼻子。「說了有什麼用?他又不會因此而改變。」
「愛珍……即使我們不能了解他,妳是他一手栽培的女兒,妳應該了解他才對,怎麼會去聽信那些人的流言蜚語?」
「因為,連我都不能否認那是事實,爸本來就是個瘋子,是個中了趙波毒的瘋子 !」
她再也忍受不了這個家的空氣,這充滿悔恨和責備的空氣,她必須離開,她必須找個方法讓自己平靜下來,找回多年來精心維持,終於能和自己和平共處的那個鍾愛珍。
山城另外一端的屋子裡,同樣的佳餚滿桌,但氣氛卻不相同,壽喜燒湯汁在陶鍋裡滾動著,溫暖了這個平日冷清安靜的木屋。
「今晚真開心,有大嫂還有我最心愛的平平和小恩,我們兩家人終於又能一起吃飯。」
兩個小鬼頭今晚第一百次抗議:「aunt,叫我Annie!」
年紀比較小的小恩學姊姊,也喊麗生姑姑aunt:「我是Ryan!」
江城舉起酒杯,向趙經生諷刺地笑笑。
林淨雪注意到丈夫回以自嘲的笑容,她皺起眉頭,壓住心裡對江城的不滿,他對經生總有不良的影響,經生不願意到美國和家人團聚,留在這裡守著那個診所和藝廊,恐怕是聽從江城的意見。
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男人,他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老裝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好像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他人都俗不可耐,趙家的人都說,江城也是日本京都的世家子弟,但是對自己出身自豪的人,應該對家族懷抱責任感,江城窩在這個小山城十年,在她眼裡,就是個靠趙家吃軟飯的傢伙,不要說絲毫不見世家子弟的榮譽感,連身為男人最基本的自尊都沒有!
而她最憎惡的是,軟弱的丈夫偏偏對這個人唯命是從,甚至還開了個畫廊讓江城管理。
她決定試探江城對丈夫的影響力大到什麼地步。「經生,我不是讓你整理木之藝廊去年的稅務報告嗎?什麼時候可以給我呀?」
趙經生看了眼江城,「江城前兩天剛回來,恐怕還沒時間整理吧?」
江城斜著嘴角,投回去一瞥,兩個男人間像在打暗號似的,除了他們,沒人看懂視線裡頭交換了些什麼想法。
趙麗生好奇地問:「大嫂要藝廊的稅務報告幹麼?」
「是銀行要的,我打算賣掉手上兩間房子,轉投資舊金山市中心的公寓,我看上了一棟樓,要是能整棟買下來,光是租金就比原來的房子多了三倍,市中心升值又快,過幾年再轉手,可以賺好幾倍的利潤,不過,還短缺一些資金,得跟銀行貸款,木之既然登記在經生名下,算是他的公司,銀行那邊要求看看資料,方便審核借貸的門檻。」
「那不就是抵押木之藝廊?」
林淨雪明麗的臉龐總掛著溫婉的淺笑,看似親切和善,但只要細看就能發現那笑容沒有進入她眼裡:「不,只能算是財力證明之類的,給銀行當參考用而已。」她若有所指地看向江城:「沒有江城同意,我哪敢抵押木之藝廊。」
江城的笑容隱藏在酒杯後,不予置評。
趙經生對妻子說:「當初不是說好買下郊區那兩間房子後,就不再碰房地產投資了?」
「你阿,只管賺錢,投資的事情,還是讓我來管吧。」林淨雪聲音柔柔的,卻藏著不容反駁的力道:「美國這幾年房價大跌,次級房貸引起的風暴呀,讓銀行回收了很多房子,貸款利息愈來愈低,但一般人貸款門檻卻愈來愈高,像我們這種有七成現成資本,也能提供穩固擔保的客戶阿,正是進場的最好時機……」
林淨雪繼續分析美國房市的投資實況,江城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趙麗生在桌底下拉住他的手,低聲用日語問:「你去哪?」
「舀水,泡茶。」
趙麗生知道江城受不了林淨雪的投資經,她也暗自希望大嫂能適可而止,不要太逼近江城的底限,她特別要求江城同意兩家人在這裡吃晚餐,而不是在山下的餐廳或是經生那個缺乏整理的單身漢家裡,就是希望能有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感覺,沒有家族其他人,就是他們,這對被父母遺留下來的兄妹,各自的家庭。
現在還在國會會期期間,她要抽空回來紫荊市一趟並不容易,但是她總忍不住要為哥哥的家庭擔心,她希望讓大嫂和兩個孩子感覺到溫暖,或許,這趟回來會待久一點,經生和妻兒的關係也能多少彌補一些。
但不論是哥哥或是江城,都讓她感到無力。
她可以理解淨雪對丈夫的不滿,因為那就像是她對江城的不滿,問題不在於他們的付出不夠,而在於他們的無所謂,付出多少,對他們而言都沒有差別,因為這兩個男人都將自己鎖在妻子碰觸不到的地方。
淨雪從來就不了解經生,過度高傲的脾性也不容許她去尋求了解。
但是麗生,卻是不斷地尋求了解,即使打破頭、斷了骨、傷透心,只要江城肯敞開一個小裂縫,她都願意竭盡全力擠進去,貼著他的心。
但是十幾年來,江城卻一點機會都不給她。
看著他走出屋子,沒入黑夜中的身影,顯得高大而寂寥,那孤傲就是教她靠近不了的玻璃罩。
這晚的晚餐,無疑是失敗的,偶爾因為孩子們的童言童語而引發的笑語,也很快被這個屋子裡無形卻巨大的淡漠給澆熄。
趙麗生終於看透了一點,不管江城為她做出多少犧牲,他永遠都不會為她而改變一絲一毫的看法和態度。
趙經生和家人離去後,她坐在這個理應是她的「家」的地方,卻覺得沉悶到難以忍受,雨水打在葉子和露臺地板的規律聲音,平靜了外來者給這個地方帶來的浮躁,也洗刷了被化外之人侵犯的氣味,這屋子,又恢復恆常的冷清與空曠。
江城坐在窗邊沏茶看書,兩個人的氣氛應該是平靜親暱的,但她的內心卻鼓譟不止。
「江城,我想和你談談。」
他抬眼凝視著她。
「我們離婚吧。」
這麼剮心的一句話,吐到空氣中卻立刻被雨聲沖淡,失去了話裡本來應該有的分量。
看著丈夫平靜的臉,她明白即使是這樣,她還是得不到想要的。
「為什麼?」他柔聲問。
她深吸口氣,極力維持平穩的語調:「有這念頭很久了,一直想找機會跟你提。」
「那是妳想要的?」
她點點頭。「是,要不是因為選舉,我們早就該離婚了。」
「妳這次不準備競選連任?」
「即使我不願意,也來不及了,我的想法是,我們先把協議書簽一簽,選舉過後再正式辦理手續,我……」她的聲音一窒。
「妳想怎麼樣?」
他無比壓抑輕柔的語氣,讓她更覺心酸,意識到自己的卑微,反抗的意識更形昂揚,因此才有力氣接著說:「我只求你忍到選舉過後,那之後,你就自由了。」眼眶的溼潤還是忍不住泛濫,她努力眨著眼睛將淚水逼退回去,但那卻逃不過江城銳利的視線。
他嘆口氣,放下手中的書本,安靜無聲地來到她身邊,力道堅持地將她擁進懷中。「妳不需要求我,麗生。」
吸入他身上帶著檀香的體味,她像抓住浮木般,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他,臉埋在他寬厚的胸膛裡,像當年那個無助的女孩,無限委屈地說:「反正我怎麼求都沒用,只要你可以愛我,我願意放棄一切留在你身邊,但是我怎麼求都沒用,怎麼求都沒用……」
「麗生,除了妳,我這輩子沒給過任何人承諾。」
「我知道,但是我要的不只是承諾。」她終於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他瘖啞的聲音裡隱含憐惜和心疼:「不要這樣折磨妳自己,折磨我。」
「我怎麼有那個能力折磨你?你根本不在乎。」
他搖頭:「妳錯了,車禍那天,以為妳會在我手裡死去,那個恐懼,一直到現在還在我心裡,我無時無刻不害怕失去妳。」
眼淚喚回那個可怕的記憶,親眼看到父母在眼前斷氣,江城不斷大叫,她卻不明白他喊什麼,感覺到他正用力地拉扯著自己,四處是黑煙和濃霧,她緊緊抓住父母的手,不願意放手離開。
「我不要!」
「麗生,妳必須放手,他們走了。」
她終於聽懂江城喊些什麼了,某人在遠方尖叫,衝擊著疼痛的意識,溼溼黏黏的液體從頭頂不斷流下,流進嘴裡一陣腥味襲上鼻腔。
尖叫的人原來是她自己。
是江城狠心剝開她和父母相連的手,從翻覆的車裡,硬把她從車窗裡拉了出來,她那時應該死去,不是因為頭顱的挫傷、四肢的骨折和內臟破裂等等的嚴重傷害,而是為了心痛,那讓她痛不欲生的心痛。
肇事的貨車司機和路人喚來救護車和警察,這些過程僅留下片段的記憶,關於事故,她只記得震耳不絕的尖叫聲,和父母猙獰布滿血液的臉。
後來,那化成無止無盡的噩夢,折磨得她寧可放棄生命只求擺脫這噩夢,等到清醒,能動了以後,她只要一找到機會就拿刀刺自己,她不能放下父母自己獨活,他們是因為她才來日本,因而踏上這條死亡之路。
哥哥飛到東京,強忍悲痛,寸步不離守著她,但看著另一個和她一樣失去父母的人,想到這一切都是她所造成的,她更加難以接受事實。
車禍以後江城在另一間病房接受治療,他受的傷雖然沒有她重,但也無法行動自如地來探望,事故一個月後,他拄著拐杖來到她的病房,看到槁木死灰,一心求死的她,他不發一語,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一整天,握著她的手,他成為唯一一個有能力穩定住她情緒的人,而來到她房裡,握緊她的手,也成為他之後每天固定的功課,她從抗拒到慢慢習慣並期待他的出現,他手掌的溫度,他眼裡的了解和溫柔,慢慢地將她從麻木狀態裡拉了出來,這個男人,陪她度過生死關頭,親眼看見她的噩夢,並用堅定的態度許下承諾:她無力對抗的噩夢,就由他代為面對吧。
共同面對死亡將他們緊緊連繫在一起。
三個月以後,終於可以出院,她堅持回山城,不願意在日本這個傷心地多留一天,江城陪著她回到山城,像在醫院時一樣寸步不移地守著她,供她歇息,而這樣的態度也感動了本來對他多所防備的家人,一年後,大伯在家族餐會上公開質問江城是否有娶麗生的打算。
他轉向麗生,無比淡定地問:「那是妳想要的嗎?」
她不記得自己當時怎麼回答了,就算記起來也沒有差別,她眼裡一直就只有江城,甚至是現在,她還是只愛著這個男人,只要能留住他,她願意付出一切。
那時的她以為,只要這個男人願意留在身邊,就是幸福。
我無時無刻不害怕失去妳。
江城的告白動搖了趙麗生放手的決心。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能愛我?」她問出最傷人的問題。
他靜默著,但她堅持要他的答案。
「我不知道……」他遲疑地回答:「要怎麼用妳希望的方式愛妳。」
「我希望的方式?」她反問:「我只是希望我們能像平凡的夫妻,有點口角,有點情緒,我們之間能夠……」她停了一下。「有點激情,而不是你一向對我的方式,贖罪的方式。」
開始說了之後,她發現自己停止不了:「我不需要你為我做這麼多,不要你為了我勉強自己,不要你用愧疚的態度面對我,車禍不是你的錯,你受的傷並不比我輕,江城,我多麼希望能夠忘了那場車禍,當成沒發生過,和你過著平凡夫妻的生活,但是我心裡很清楚,要不是因為車禍,你不會跟我回來山城,也不會答應和我結婚,讓我忘不了車禍的人,是你。」她的聲音在最後兩個字破碎。
剎那間,她以為自己看到江城終於動搖的臉,然而他很快低下頭,將臉埋在她的頸間,輕聲哄她:「我明白了,讓我們再試試,好嗎?」
聽到那句請求,她心裡迸出一股莫名的怒意,像宣洩般,她抬起手臂攀附著他的肩頸,用從來不敢表現出來的激情需索,霸道地要求著他全部的注意力和情感。
鍾愛珍在大雨滂沱中穿越紫荊市,等到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走在往江城家的山路上。
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想見江城,嘲諷也好,拒絕也罷,只有江城可以處理她此刻極端混亂、厭惡自我的情緒。
她最恨江城的無動於中,但是此刻,她需要學習無動於中,幫忙將傾斜的天平扶正。
在溼滑的山路上跌了好幾跤後,她停下來,脫下鞋子,直接丟棄在路邊,赤腳往前方那座亮著溫暖黃燈的木屋前進。
屋前停著一輛轎車,她不記得江城有車,關於他平常是怎麼移動的,這問題一點都不曾在她關心的範圍之內,她視而不見地越過車子,踏上迴廊的樓梯,經過刻著回憶痕跡的吊椅,靠近敞開的大門。
才摸到門框她就愣住了。
瞪視著眼前被激情淹沒的一對男女,滾落在客廳的地板上,肢體緊緊交纏著。
男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半抬起裸露的身軀,臉色潮紅。
江城。
她的後腦被狠狠敲了一記:那是江城,是她放下驕傲和自尊,哀求過兩次,渴望見到的,為激情而燃燒的江城,她總算見到了,只是他懷裡的女人並不是她。
她倉皇失措地離開門邊,踏失了一個台階,從迴廊的樓梯滑落,重重地跌趴在院子泥濘的地面。
江城推開懷裡的麗生,反射動作跳了起來:「愛珍!」
他衝出屋子,腳步急促地下樓梯,拉起她一條臂膀。「妳沒事吧?」
她甩開他的手,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跛著步伐往山路前去。
他跟著衝進雨中,再度拉住她,這次力道加強,更為堅持:「妳受傷了。進屋裡讓我看看。」
這次她甩不開他,於是轉過身子,隔著不斷落下的大雨看他,臉上的表情混合了憤怒和挫敗,她顫巍巍地說:「你搞錯對象了吧?屋裡還有人等著你呢,那才是你應該關心的對象,不是嗎?」
他的視線往下看著她紅腫流血的膝蓋。「跟我進屋裡去。」
她搖頭:「不,你休想讓我進去……」
那個有著另一個女人的屋子,後半句話噎在喉中發不出來。
領悟在那一剎那間,如同雷擊敲進她腦子裡,她嫉妒那個女人,那個能讓江城燃燒,理所當然擁有他的擁抱的女人,不,她搖頭跟自己否認,不可能,鍾愛珍不會嫉妒。
她沒有理由嫉妒那個女人。
一把雨傘遮住當頭灌下的大雨,為他們提供屏蔽,江城終於放開她的手,回頭看向另一個女人。
愛珍恍然大悟,是那個穿著香奈兒套裝的女人,那個有著端莊秀麗外表和動人笑容的女人,她就是趙波的孫女,趙經生的妹妹,也是,擁有江城的女人。
趙麗生在她面前放下冒著白煙的熱茶,語氣和善地建議:「喝口熱茶讓身體暖一點。」
鍾愛珍渾身溼透,長髮垂在臉頰兩旁,像隻受到驚嚇的動物,動也不動地盯著蹲坐在地上幫她處理傷口的江城。
他也溼透了,頭髮貼著臉答答地滴水,身上只有進屋時隨手套上的襯衫是乾的,他緊皺著眉頭,用紗布和棉棒清洗她充滿泥漿和砂石的膝蓋。
趙麗生認出鍾愛珍臉上的表情,是自己已經很熟悉的心痛。
江城推開她衝出去追這個女人時,她也跟了出去,站在露臺上看到鍾愛珍三番兩次試圖甩掉江城的手,也看到她臉上無法錯認的嫉妒表情。
這個女人愛上江城了。
她意外地發現自己除了同情,沒有其他的感覺,同情一個愛上自己丈夫的女人,這是個一般人可能無法接受,但在她,在這個當下,卻是不容否認的感覺。
假如江城對這個女人表現出一絲的愛戀和不尋常,她或許會嫉妒,但假如江城對一個愛他愛得這麼明顯的女人無動於衷,她會為這女人感到不值,然而不管是哪種,此刻低垂著頭處理傷口的江城,教人看不出任何想法。
「妳是鍾老師的女兒?」她問道。
鍾愛珍聞言轉過來的眼神裡,一片茫然。
「這麼晚來找江城,有事嗎?」
她張開嘴,試了幾次才發出聲音,低啞磁性的聲音:「妳是趙……」
「趙麗生,妳或許認識我哥哥趙經生?」
她點點頭,不再試圖多說什麼。
江城抬起頭,輕聲說:「我要上點雙氧水,恐怕會有點痛。」
「我不應該來打擾你們。」鍾愛珍目光盯著地板上的一點,喃喃念著。
「讓妳看到我們……」趙麗生不知道這情況下該說什麼好,最後只能說:「真是不好意思。」
江城在此時點上雙氧水,鍾愛珍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痛嗎?」他問。
「很……痛。」她咬牙說。
兩個人的視線緊緊交纏。
而趙麗生在那一刻,確定眼前一身狼狽的鍾愛珍,就是江城畫裡那個模特兒,也同時明白這女人除了接納他的透視,還辦到了她所辦不到的,鍾愛珍能引導出江城內心最幽微,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確實存在的,渴望。
再度在陰雨綿綿的山城卸下行李,家裡的大廳仍舊布置著讓人沮喪的靈堂,堆得像山一樣高的蓮花摺紙,靈堂上,年輕的奶奶依然笑得嬌媚。
鍾愛珍煩躁地嘆氣,感覺像被詛咒了,離不開這個使人無力的發霉山城,才離開幾個小時,她已經開始想念明亮華麗的卡爾頓飯店,漿燙過的床單,專屬的管家,和超高效率的客房服務。
她為什麼非得回來找那幅該死的畫?
接著自我埋怨:這是場由她開始的牌局,即使已經無心玩牌,還是得將牌戲玩到終了。
晚餐餐桌上,李婉玉特別為她加了許多菜,一家人加上兩個孩子,熱熱鬧鬧地吃著飯。
「對了,木之藝廊派...
目錄
楔子 冒著風雪
1. 離家的山蝶歸來
2. 滿山芒草荒涼
3. 女子踏雨
4. 春天的Motoko笑了
5. 含苞紅花甦醒
6. 棄名的旅人
7. 背著行囊忘了旅程
8. 冷花俱寂
9. 躑躅春衣輕解
10. 山蝶引領旅人上路
11. 回了家12. 西之木
楔子 冒著風雪
1. 離家的山蝶歸來
2. 滿山芒草荒涼
3. 女子踏雨
4. 春天的Motoko笑了
5. 含苞紅花甦醒
6. 棄名的旅人
7. 背著行囊忘了旅程
8. 冷花俱寂
9. 躑躅春衣輕解
10. 山蝶引領旅人上路
11. 回了家12. 西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