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悲鳴的下午〉劉佳旻
那天在辦公室裡,整個下午一直聽見狗的悲鳴。
不知何處來的,若遠似近、若有似無,好像隔著光年與大氣而閃爍不定的星星那樣,斷斷續續地從鄰棟某建築物裡傳出來。
又或者其實是隔著幾幢建築物的再隔鄰棟。老舊磚瓦街町的屋舍麻麻密密摩頂擦踵地挨著。過去僅是隔著牆與磚與牆,但近日卻相隔著那些宣稱為防火材隔熱材吸音材氣密窗等各種名目物件,像隔著一個個緊密的真空。
辦公室位在舊街巷拉皮後某個如新似舊的公寓一樓。前方門面裝設了清朗明亮的落地玻璃罩,裡頭是個書店,棚架上暈透的罩燈、成排書牆,還有木質箱櫃,牆面地板抹著一層似乎不假飾的裸灰水泥,總之是經常上雜誌的那種風景。
就在這風景的後側、雜誌拍攝不進入的地方。那裡盡是斑駁的牆,資料狼藉的桌面,層疊著搖搖欲墜的書堆。狼狽的底漆從座位天花牆角大片大片看似就要剝落。
這建物沒有後巷,倒與後側兩幢公寓圈成一個怪異的天井。
我的座位就朝著天井,開著一側窗,窗口對著天井的底。那是一處荒廢的、不屬於誰的一處空白。有時候下午天氣好,陽光會斜斜地穿過建築與建築之間那名為碰撞距離的五公分罅隙投過來,廢墟一樣的天井就有了不一樣的情調。透著陽光時,連麻雀都會棲落休息、大聲唱歌;然而陰雨一來雲朵蔭蔽,窗外就一片陰鬱憔悴得像將離異的夜。
在這口天井裡,所見盡是大樓後側、眾生活的背影。天井靠西那幢大約是什麼吃食店,排油煙孔就對著這小方廢墟,只要一過午前十點就漫散著會膩滿肺泡的油煙。因此近午這窗總是緊閉,即使有時早上例會前需要點空氣而打開,到了午前也必然關上。
後來新聞裡鬧出那黑心廠商的問題油品事件,窗就再也不開了。辦公室裡育有幼兒的同事長年在辦公桌旁開著空氣清淨機。那挨著機子緊閉著窗的生活、搭配低音轟轟的清淨機運轉聲,就像是活在玻璃罩鐘裡頭一般舒適。
天井東南向的那幢建築二樓那戶有個陽臺,看似住家偶爾晾著十分尋常的衣裳,但不晾著衣服的日子又常有像是上班族一樣的年輕男子三三兩兩在那兒放風抽菸談天。弄不清楚裡頭到底是什麼空間。
有時下午五點多,那方向會飄來沐浴的氣味。那搓揉過溫熱肌膚濡溼熱水的人工皂香裡混著非常無邊際的想像。像是高中合宿的時候澡間常有的沐浴乳味道,人工的什麼花香,但洗在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身上便融混成非常香甜的氣味,帶著一點弛緩的躁熱感。
那經常都是在趕下班的各種單位打來各種電話的線路壅塞時刻,這個時間要不是十萬火急打著電話要資料就是接著要資料的電話,或趕著明天會議需要的文件這樣那樣如何。往往抓亂頭髮作資料寫信回電話當口,那沐浴的香氣就從窗口輕悠悠地逸進,像不經意地路過。
那天,就從差不多的方向,斷斷續續傳來狗的悲鳴聲。拖著長音微弱的吠叫,又遠又近,距離飄忽不定。
或許是比那透著澡間香氣的一戶要更高一層、更遠幾戶的屋子也說不定。隔著天井就像隔著一整片大氣層一樣,怎麼都聽不出所以然來。
「下午是不是一直有狗的聲音?」忍不住問前一個靠窗位置的同事。
「好像有,而且斷斷續續的。」同事停下手邊的工作仔細聽了一會兒。
「真的是狗的叫聲嗎?如果真是狗那牠怎麼了啊。」皺著眉頭問。但聲音迴盪在辦公室裡沒人接下,空盪盪的。
悲鳴聲一會兒像是停了,一會兒又是規律的兩聲、一聲。那聲音隔著幾層樓幾幢牆飄忽,帶著不祥的空虛感。
※
這天是年假結束的開工第一天,手邊堆著一疊事焦頭爛額,因此還裝傻逃掉了一個跨國視訊的會。辦公室的氣氛鬆鬆垮垮的,跟剛結束連休有關,但可能也因為煩惱下個星期各種票據款項的老闆正臉色鐵青地坐在辦公室的另一端。
危殆當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年頭什麼都不好做。每年這種危機都像是演習一樣鳴著警報聲演練個幾次。雖然這次有點不同。早上例會時,老闆的聲音令人生厭地萎靡,話音不意外地落在沉默的休止上,連嘆氣都失去底蘊。
「有什麼想法可以說出來。」但誰能有什麼辦法呢。鄰座的其他人好像真誠地跑著賽圈的狗一樣心無旁鶩地盯著問題彷彿終點一般直直衝去。過程中並沒有什麼靈光造訪,誰也沒有達陣。
我兩眼放空只是盯著牆上一隻蚊子看,久到視線彷彿穿過了蚊子停著的那面牆。儘管牆仍然忠實篤直地白著,但我卻彷彿能看見牆另一端自己桌上那些奄奄一息的企劃、啞了喉嚨的書稿,還有隨意被靠著,癟平得像是舊皮球一樣的辦公椅。那在旁人看來像是靜物一樣的風景,在我眼裡以無人察覺的速度,正緩緩沉入泥沼。
萎靡的沉默之中老闆彷彿溺水一般,話語梗在喉頭咕嚕咕嚕地聽不清楚,在不同次元裡逐漸飄忽散逸。看氣氛大約是要散會了。
眾人跟著最後一個句點充滿默契地站起來,我從那泥沼的神遊中回過神,一起完成了走出會議室這個動作。散會後眾人彼此吆喝吃飯,好像剛才那會議裡的萎靡與沉默只是前一幕的場景就這樣撤換過、下一幕重新開始。
只是,即使換了幕那餘味仍然遲遲糾纏。好像方才在那兒嗆溺著的自己的殘影還沒完全被拉拔起身。
懷著這種厭世的餘味去吃飯,胃口因此乏極了,盤飧殘剩大半。
然而當牆上的掛鐘指針一過三點我就後悔了。空軟的胃袋裡開始翻攪著酸液||實在沒有什麼比堆積如山的棘手作業與下午三點的飢餓更登對的了。
大概就那個時候,若有似無的吠叫聲在空氣中飄蕩。
※
那確實是狗,是成犬而非小狗。聲音悶得遠遠的,吠叫的氣息也有點虛弱。有時短促、卻不像吠叫而更接近咽嗚,有時又呼長得有點像是氣虛的狗螺。有時像是累了停下來、但心情卻無法中止似的,斷斷續續。
家裡豢著貓群的同事說,這狗肯定被關在屋子了。育著初生小兒的另個同事則說,也可能就是被關著並且餓了。家裡養著鳥的同事遲了一陣默默地吐出句子:會不會是病了呢?其他人七嘴八舌答腔,不,狗據說是很忍痛的。如果真是不舒服,其實是會病懨懨地沉默躺著,不會這麼叫。那,該不會是虐狗吧。不,聽起來倒也沒那樣激烈。這聲音聽起來像有幾層樓高,應該後面那排公寓屋子裡的吧,可能三樓之類。
為了想聽得更清楚一點,我把對著天井的窗口打開,爬上桌子跨過幾疊書與資料夾與電腦螢幕,攀上窗櫺,把頭探出去。不過什麼荒廢的天井誰也不在,往上看也沒有哪一棟建築物閃爍什麼動靜。對著天井的各屋子都不約而同地背過身去不相聞問,陽臺上既沒有人影也沒晾著衣服,下午時分連吃食店的排氣孔窗都非常安靜,空盪盪的。聽不出來是哪家的狗。
這樣傷心地吠著的狗到底是怎麼了呢?我爬回座位坐在窗前,盯著天井胡想。
在這樣雞犬相聞的蜂巢也似的都市裡,如果有狗在鄰屋裡這樣悲鳴著,誰能挺耐得住呢?但為什麼誰也沒來搭理牠呢?
也許這狗是打架打輸了。也許牠就是對什麼絕望了。也許牠只是傷心。也許牠離開了誰,或者誰離牠而去了。
又也許,也許牠跟現在坐在這的我一樣,堆著眼前滿手的障礙沉在泥濘中,又乏又倦卻無處可去。僅僅只能坐困愁城吐露著哀鳴。
那像是來自自己心象幻影的悲鳴整個下午持續,辦公室的一切則彷彿暫停在這裡。整個下午,我只是眼汪汪地看著荒廢的天井發呆,好像被關著在不知名某處的是自己。
狗就在某處,傷心地吠鳴了整個下午,直至落日接近。天光很好。冬天才過一半。季節的步伐緩慢,初春看起來還在迢遠的路上。
那個下午,冬陽暖得讓人想在椅子上融化成一灘泥或者別的什麼。停頓著的什麼,空白而無用的什麼。背過身去的什麼。
但那狗的悲鳴卻彷彿一個沒有形體的爪印,無比鮮明地拓印在化成一灘、還沒來得及乾燥成形的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