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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不老
夏祖麗
母親的童年回憶在北京城南遊藝園裡的那些說書、京韻大鼓、雜耍、變戲法、地方戲裡;我們的童年回憶在臺北城南川端橋畔夏夜的涼座裡,那裡也有說書、相聲,還有唱歌和蒙古烤肉。
念小學時每到週末晚上,父母親就帶我們上廈門街那家四川館吃飯。四個孩子的六口之家,靠兩枝勤奮的筆,負擔不輕,母親常常說我們是「苦中作樂」。低低矮矮木板搭的四川館緊靠著鐵道邊上,每次隆隆的火車一過,木屋就驚天動地搖起來。那一番天搖地動,就像四川館入門櫃檯上的那一罐顏色漂亮好吃的泡菜;也像那跑堂拖得長長的一聲道地四川風味的「一碗擔——擔——麵——」一樣,讓我們覺得新鮮有趣。
吃完晚飯,我們照例到附近的一家「大」文具店逛逛,母親說:「每個孩子進了文具店,眼睛就會發亮。」我在店裡東看看、西摸摸,什麼都好。母親最能看穿孩子的心,她慧黠的笑著說:「好像看看都過癮似的!」
班上有一半同學的鉛筆盒和那裡頭的文具都比我的好,但我們不覺得自己非要也有同樣的才快樂,父母親給了我們自由和愛,使我們不覺得匱乏。
不過,每回逛文具店,倒也沒空手而回過。小手裡總會捏拿著一、兩枝香水鉛筆或是小橡皮擦什麼的;迎著晚風,聞著那俗麗的香水鉛筆味兒,我們慢慢的散步回家。
什麼叫幸福?現在回想,那種感覺就是幸福吧。幸福在艱苦的歲月中特別動人!
多年前有次和母親聊天,我提起小時候最羨慕會彈琴,常常把床尾高起來的橫槓當琴鍵,自我陶醉的彈上半天。母親說:「我也做過這種事兒,我有一個老九霞的鞋盒子,盒子裡住著我用火柴棒做的小腳兒娘,我常常跟同伴捏著自己的小腳兒娘,哆哆哆的走到對方的鞋盒裡,展開兩『家』的來往。敲門、開門、讓座、倒茶、吃東西、聊天,我們假裝成大人,假裝成家庭主婦,說的都是大人話,愛說什麼說什麼,不受限於大人,有意思得很。那時,我常在我們北屋套間裡玩小腳兒娘。」
後來她寫了一篇〈我的童玩〉,就寫到她的小腳兒娘,那個時代,女孩子自己做的玩具和玩的遊戲,常常是和學女紅或做家事有關,那時的教育多半是在舊式的家庭裡自然形成的。母親寫道:「我願意從記憶中找出我童年的遊樂、我的玩具,和一去不回的生活。」
母親晚年用心為孩子寫了許多有趣可讀的東西。
母親不但喜歡為孩子寫故事,也翻譯世界兒童文學名著給孩子們。她主持的「純文學出版社」出版高水準的文學作品,自一九七○年代後期也開始開闢兒童書的路徑。當時我協助母親編務,我們精心為小朋友編輯出版了一些童書,其中還有好幾本獲得文學獎。
一九七一年,臺灣有一批小學老師參加教師研習會培訓,母親擔任指導教師,帶領一個寫作小組,在她的指導引領下,後來有好幾位成為非常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家。
自一九六八到一九九六年,近三十年間,母親受邀加入國小國語教科書編審會,為全臺灣的小學生編審國語課本,並主稿一、二年級的國語課本。她把兒童文學的精神和趣味注入原本略顯枯燥的教科書,得到社會及教育界的讚賞,認為低年級的國語課本呈現一番新氣象,那是「林海音風格」。
一位曾經參與編寫、教學的教師就說,他們師生不僅陶醉在林海音優美的文字中,更在潛移默化中培養了孩子們善良的人格教育,對臺灣的教育是了不起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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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們常常把家裡的幾把籐椅倒扣在地板上,長長的擺上一排,籐椅上再蒙上大棉被,我們就在裡頭鑽,像是在地道、碉堡裡一樣有趣,母親有時還會幫我們擺,甚至給我們出主意,把幾個枕頭堆起來,就成了碉堡口的炮臺。
她也從來沒有進我們房間東搜西尋或是動手整理的,她說:「小孩子整理書籍、收拾紙屑、剪貼壁畫,有他自己的意思,他自己的房間、自己的東西嘛!媽媽插手在其間,破壞了他們的自主力。人天生就有權利與責任感,賦予他權利,自然他就負起責任來了。」
小時候我們淘氣,母親要發脾氣管教時,她常常會「噗哧」一聲笑出來,那隻要打孩子的手也就「高高的舉,輕輕的落」了。有一回,我說:「媽,你幹嘛要笑嘛?」她說:「我想起我小時候的淘氣事兒了。」
有時下過雨,滿院子水,我們要求:「讓我們光腳丫出去玩好不好?」母親大都會答應,只要天氣不冷,玩完要先洗腳才能進屋。母親後來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當我想攔阻孩子去玩一盆水的時候,忽然想到我小時候在雨地光了腳淌水的快樂,那麼孩子只要求一盆水,實在算不得淘氣。」
與母親接觸過的人往往會發覺她是個很有童心的人。兒童文學作家桂文亞說的一段話最傳神:「林海音先生無論在討論事情或談天時,常會不自覺流露出天真,這個天真不是造作,很自然的把她看見的事情描述出來。由於她從小在北京成長,辭彙豐富,再加上感覺敏銳,又是一個小說家,所以敘述的過程很活潑,常把生活中平淡的事說得有趣、寫得生動,這樣的作品也就很接近兒童心靈及趣味。」
北方人常說「自來喜」,我覺得母親的兒童文學作品就有一種「自來喜」的味道。
七十六歲那年,母親寫下:「英子的心還是七十六年前的那顆心,把家人和朋友緊緊摟在心上,到老不變。」
七十七歲那年,她聆聽鋼琴家,與她的名字只差一個字的林海為《城南舊事》譜寫的一組樂曲,她寫下了一首略帶傷感的回憶童年的小詩:「靜靜的聽,靜靜的想,回憶我的童年,忽見柳條兒搖曳,柳絮飛揚,柳絮吹向我的臉上,鼻孔裡刺癢。撫摸著鼻尖,淚珠兒沾溼了我七歲的小手。……我願在這兒靜靜的聽,向我自己的心訴求,給我以一盞七月的蓮花燈,提著它,我去踏冬月的雪,一步一個腳印,踏到明春。……靜靜的聽,靜靜的聽,聽到城南的深夜,聽到冬陽的早晨。」
七十八歲那年,她許下未來要專注於兒童文學寫作的心願,她說:「我要寫我的童玩、我的遊伴、我說的話、我讀的書、我的小油雞、我的小瘋狗、土地廟的小吃攤,破洋車上老頭子塞在我腳下的破棉襖……」可惜這個心願終因健康因素,半途而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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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十二月一日,母親病逝臺北,享年八十三歲。我在重新閱讀她的兒童文學作品時,終於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孩子喜歡她的文章。因為,她一直是站在孩子這一邊的。十三歲失去父親,倉促結束童年擔負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的母親,就像是她的自傳體小說《城南舊事》裡的英子,那個好奇天真的英子,一直在她的心裡,從來沒離開過。
——本文摘錄自夏祖麗著《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天下文化出版)
值得珍惜的三篇兒童故事
林良
被大家敬稱為「林先生」的林海音女士,是一位知名的作家,她的作品以小說和散文為主。她生前曾經受邀擔任臺灣省教育廳兒童讀物編輯小組文學類主編,又擔任過國立編譯館國小國語科的課文撰稿人,因此也跟兒童文學結緣。
林海音天性喜歡小孩,見了小孩都會打打招呼。她的小說和散文作品中,也常出現「孩子」的角色。一寫到小孩,她總會充滿興致的勾勒出他們可愛的形象,雖然只是精簡的幾筆,卻能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見她對小孩的觀察和了解,已經達到令人心服的深度。
她生前為孩子寫的故事不多,卻是篇篇精采。這本選集精選的三篇就是很好的例子,值得我們珍惜。
〈金橋〉寫的是一個關心村民安全、忍受飢寒、犧牲自己的安樂、守著斷橋示警的小英雄。他的行為感動了一位大地主,趕緊出錢修橋,並且以這個孩子的名字為新橋命名。
〈蔡家老屋〉是一篇鬼故事。寫作之前,林海音曾說:「許多人都說不要給孩子講鬼故事,我倒要試試,寫一篇對孩子有益的鬼故事。」她真的這樣做了。這個鬼故事的結尾竟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鬼!
〈我們都長大了〉,寫的是池塘邊七種小動物,有胎生的,有卵生的,輪番傾談各自的生命演進歷程,把有關生物成長的知識化成故事的情節,是「科普」寫作的示範。
林海音為孩子寫的故事,很重視教育意義,都有明確的主題。〈金橋〉的主題是「犧牲小我」;〈蔡家老屋〉的主題是「破除迷信」;〈我們都長大了〉的主題是「尊重生命」。
林海音為孩子寫的故事,都喜歡由一個小孩子當「敘述者」,整個故事就由這個孩子娓娓道來。她這樣的寫法,是實踐了她為孩子寫故事的一項主張,就是:「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這樣的寫法,可以使小讀者讀來感到親切,有如正在聆聽同齡孩子的談話。
擅長小說寫作的林海音,也常把小說的「出人意料的結局」運用在兒童故事裡。〈金橋〉裡的小英雄,原來竟是站在孩子面前、親切不過的舅舅!〈蔡家老屋〉裡的怪聲,原來是一隻「尾巴被捕鼠器夾住」,半夜拖著枷鎖出來覓食的大老鼠所製造的噪音。
林海音寫的兒童故事,不但教師和家長可以放心讓孩子閱讀,她的從不「一揮而就」的認真寫作態度,對晚輩們來說,更是一種典範。
(本文作者為兒童文學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