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已經離家三十五年,他還有什麼理由回到故鄉?
保守、閉塞的故鄉,與生活艱苦奮鬥的故鄉,在威權統治下喑啞的故鄉。記憶中人們堅毅的臉孔底下,含藏的其實是對生存處境的不滿,對其他自由豊饒國度的人民的嫉恨。開朗的英雄詩歌已經從這塊土地上消逝久遠了。如果不是那短短一分鐘影像的吸引,他是再也不可能踏上希臘的土地了。
在紐約電影資料中心的小放映室,他第一次看到馬納基亞兄弟拍攝於一九○五年的電影片段:《織工》。那是目前留存這對兄弟最早的作品,極可能也是在巴爾幹半島及希臘這片土地上拍攝過的最早的活動影像。
純淨的影像。
作者一名在美國拍了三十五年電影的導演,A早就不相信任何事情可能是沌淨的。尤其是影像。看似無辜的影像背後,藏匿著拍攝者的偏見,也掩蓋了被拍攝者的複雜。然而,透過《織工》──一群在家門口紡織的女人,他又產生了一種幻覺,幻覺古老的年代曾經存在過和諧、理想的生活。就像大家同心協力紡出一匹布來,被不同信仰、種族、言言所隔閡的人們,甚至互相仇視、互相屠殺的人們,有可能也終會消弭歧見,和平共處?
資料中心的朋友告訴他,這捲底片輾轉得自曾為馬納基亞兄弟拍片的助理攝影師提奧,現他住在希臘北部品度斯山區的小村莊內。A強抑住心中的鼓燙──那兒離他初戀情人的家鄉相去不遠。於是當雅典的電影資料館和他接洽,表示要做一個他的回顧展時,他不但一口答應,還提議要將他轟動美國的新作在小鎮普托雷麥斯舉行希臘首映,並打算親自出席。
雅典方面的反應當然是喜出望外。自我放逐異鄉的A曾在多次訪談中誓言有生之年再也不回希臘了,如今竟然改變心意,必然會成為媒體的焦點話題,益發增影展的份量。但另一方面,他們也不無慮,因為A的影片都有或隱或顯的政治性,也因此一直在國內禁演,這次回顧展已經是政治氣氛鬆動之下,當局表現出來的寬容大度,再邀請這樣一位爭議性的人物回國,難保當局不會覺得他們得寸進尺,那就弄巧成拙了。而且A在新片中對於宗教狂熱份子的不容異己大加嘲諷撻伐,到心熊保守的普托電麥斯首映,會不會引起居民的反對,還有疑問。何況A是出了名的孤僻,萬一在希臘時期言行不當觸怒了政府,麻煩可就大了。
他們把這些疑慮婉轉地告知A,A卻斬釘截鐵地表示,他要回來。
沒有人曉得A另有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