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走在美的色彩中〉
我在夜空下癡迷地望著絮雪飛舞。
忽然想起，學姊自殺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
城市下起了雪，對南方的島嶼來說，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場景。可過了許久，我才發現那僅僅是飄落海底的灰白屍屑。
我伸出指尖，卻什麼也觸及不到。銀碎瓣閃閃發亮，然而，一旦靠近，便消逝地無聲無息。
我挪開視線，沿著海底隧道前進，輕步穿越深藍色星空，模樣像是夢遊中的水族。
關於自己是如何，以及為什麼來到這裡，我是完全沒有記憶的，不過仔細一想，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所以就罷了。
我繼續往隧道盡頭走去。
無數個我，倒映在隧道的弧狀玻璃上。頭髮太長，長得我幾乎認不出來自己。在黑暗之中，眼底那兩團光點格外明顯，沒有被寂靜吞滅。
我繼續走，不知走了多久。
某些片段的記憶突如其來湧上，那些記憶很瑣碎，雖然很是瑣碎……然而，一旦想起，我就得強迫自己壓抑啜泣的衝動。
那些記憶關於我，關於學姊，關於學姊的死亡。
學畫時，很多人笑我能力不足。但我不在乎，一心一意只惦記著如何畫出更好的作品。然而，即便不斷地臨摩與學習，仍感受不到進步與突破，為此，甚至差點放棄了創作。
我抵抗過，可是呀……最終，還是不得不被迫承認自己的畫中沒有靈魂。
直到遇見了她。
某次，我碰巧見著學姊在校園的湖畔讀詩。倦了，便倚靠著梅木酣眠，落葉飄在她美好的容貌、勻稱的腰身、纖長的臂膀間。眼前頓時浮現了《紅樓夢》中史湘雲醉倒在青板石凳，扇子墜地，芍藥落花覆蓋在她的頸上、肩上、髮上、裙上、扇上，連蜜蜂蝴蝶都忍不住環繞在她四周的畫面。我想，就是那刻，我確信了只有她能成為我的模特兒。
深怕擾醒了她，我躡足靠近，從背包中取出了碳筆，小心翼翼的席地而坐。
她的睡容帶著難以言喻的哀傷、嚴肅。卻同時，滿是憐憫。
「妳好。」我在學姊醒來時，遞了張素描給她。
作品仍有瑕疵，可是眼型與鼻樑極美。而我沒預料到的，是她動起來竟然更美。
我屏息以待，努力掩飾著不安。
「你好。」她酣目惺忪，像隻貓兒瞇起雙眼。
我們就從那一天成為了朋友。
在我的印象中，學姊總愛讀淒美的詩和故事。是個需要吸收大量哀傷來洗滌自己的人。
但有時……似乎又並非全然如此。她也會抗拒哀傷，像是朗讀著那些詩句時，我能隱隱感受她的語調之間，夾雜股纖細的溫柔，輕輕地、緩緩地，對美好事物展現出最幽微的眷戀。
我也知道，很多人愛聽她讀詩，從天真無邪的孩子，到真正的詩人。
至於學姊是怎麼看待我，我只問過一次。
就在她去世前幾個禮拜，我們在海岸線發現了一家滿意的咖啡廳。
那就像一座白色的城堡。
她穿了件淺色連身洋裝，聞起來是白麝香與香草的味道。
自從她參加了讀書會後，變得比較少當我的模特兒。
「前幾天，我讀了一篇故事。」她說：「結局是男主角發明了一個太空艙，將女主角囚禁在裡面，而那狹窄的房間在宇宙中永遠飛行著，唯一的動力來自於她對戀人的憎恨。換句話說，她必須靠不斷憎恨才能活下去。」
「聽起來真的非常哀傷。」
「我只希望，弘熙你永遠不要變成那樣。」
「為什麼這樣說？」
她疲憊一笑：「沒事，只是我忽然想到這些。」
直到現在，我依然未能理解那時侯，她這番話想傳達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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