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裡面的戰士必須死去,才能生出巫人。
唯有通過火與血的痛苦試煉,生命才能從另一個世界重生。
所以,問題在於有些人太老,太有經驗。
所以,文明未必是好事,太複雜,太精緻,蒼白而脆弱。
所以,到一個與今日文明隔絕的地方去吧,去尋找偉大獵首者和古代守護人。在那裡,史塔克才懂得什麼是高尚與正直,才懂得為什麼要擊敗自己、交付出自己。然後,他將立下最堅定的誓言。
只有這樣,你才可能深入生死的交界。是的,凡人眼中的所謂生,可能不算真正活著;所謂死,也未必就是絕望。其實,自從古老的信仰被打壓,被遺忘,即便最智慧的吸血鬼也不知道,即使粉身碎骨,凡事仍有可能。但有一群雛鬼懂,因為幼稚和無知,所以懂,而且不放棄。於是,史塔克踏入死亡的幽谷,去尋找他的女祭司長,柔依。
救贖的訊息來自潑辣的愛芙羅黛蒂,更來自孤獨、矛盾的史蒂薇.蕾和她的仿人鴉,來自他們與黑暗的纏鬥。那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對峙,付出的代價──啊,是什麼?是青春一夕之間蒼老了?是終於懂得愛,卻不能在一起?是不知道怎樣真誠面對自己,面對所愛?或者,原來這就是黑暗與光亮永恆的爭戰,在我們的內心?
除了真誠,也許最重要的是勇敢。唯有勇敢,才能忠於自己。西斯勇敢地死去;史塔克勇敢地赴死。愛芙羅黛蒂,妮克絲的女先知,以及史蒂薇.蕾,第一個紅吸血鬼,她們勇敢地去愛和承擔。怯懦難免,掙扎難免,但勇敢。
活著為什麼要掙扎得這麼痛苦?為什麼非人即獸?仿人鴉利乏音在夜空下徘徊,決定往上飛,飛到月亮那裡去。他心想,如果能摸到月亮,也許女神會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作者簡介:
菲莉絲.卡司特(P. C. Cast)
小說作品曾獲奧克拉荷馬書獎(Oklahoma Book Award)、美國圖書館協會YALSA Quick Picks for Reluctant Readers、稜鏡獎(Prism)、茉莉葉獎(Daphne du Maurier)、霍爾特獎章(Holt Medallion)、桂冠獎(Laurel Wreath)等多項肯定,並曾進入全美讀者選書獎(National Readers’ Choice Award)決選。
資深的英文與寫作老師,住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陶沙市(Tulsa),也就是本書故事發生的地方,「夜之屋」的所在。
克麗絲婷.卡司特(Kristin Cast)
菲莉絲的女兒,詩作和報導寫作曾經獲獎。
章節試閱
1 卡羅納
卡羅納舉起手,毫不遲疑。對於自己必須做的事,他沒有一絲猶豫。他不容許任何事或任何人阻撓他,而這個人類男孩卻出現在這裡。他不是非殺這小子不可,但也不特別想要他活著。這只是必要的舉動。他不覺得懊惱或遺憾。事實上,在他墮落以來的這幾個世紀裡,他很少有感覺。於是,長翅膀的不死生物就這麼漠然地扭斷男孩的脖子,結束他的性命。
「不!」
痛苦淒厲的一聲「不」凍結了卡羅納的心。他放下男孩失去生命的身軀,猛然轉身,見到柔依飛奔而來。兩人四目交會,她的眼神充滿絕望和忿恨,而他自知事實不容否認。他想說些什麼,求她了解,請她原諒。但無論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她目睹的一切。況且,就算他想得出什麼話,也沒時間說。柔依已使勁將靈元素的全部力道擲向他。
以無形的力量,元素擊中不死生物。靈是他的本質、他的核心。因為靈,他得以存活幾世紀,得以自在地遊戲人間,威力無窮。但現在柔依的元素灼傷他,舉起他,將他拋出分隔吸血鬼島嶼和威尼斯海灣的石牆。冰冷海水吞噬他,窒息他。霎時,卡羅納痛到無力抵抗。或許,這一次他應該讓求生的痛苦掙扎和生命的桎梏結束。或許,他應該再次讓自己被她擊垮。但就在這念頭冒出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了。他感覺到柔依的靈魂已經碎裂,她的靈離開了這個世界,正如他的墮落把他從一個國度帶到另一個國度。
伴隨這個感覺而來的,是莫大的痛苦,遠比受柔依一擊痛。
不,柔依不能死!他從未想過要傷害她。即便奈菲瑞特使盡陰謀,即便她這個特西思基利詭計多端,他的信念自始不曾動搖:無論如何,他會竭盡他的不朽力量確保柔依平安。因為,在這個國度裡,柔依最像女神妮克絲──而這個國度如今是他僅有的國度。
卡羅納奮力振作,揚翅掙脫波浪。他明白了,由於他,柔依的靈已離去,而這代表她會死。一呼吸到第一口空氣,他絕望地放聲叫喊:「不!」聲音淒厲,回應她最後的吶喊。
墮落之後,他竟相信自己不再擁有感覺。他太傻了,錯得離譜。他搖搖晃晃地在水面上飛翔,情緒如浪,一波波襲擊他,斲傷他業已受傷的靈,流失他的魂。就著模糊的視力,他望向潟湖彼端,覷見點點燈火,知道那兒就是陸地。但他絕對到達不了。他只能返回宮殿,別無選擇。鼓起最後一絲力氣,他振翅撲打寒冷的空氣,飛過石牆,癱倒在冰冷的地上。
夜色疲憊,情緒席捲他戰慄的靈魂,卡羅納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黑暗中躺了多久。他只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舊事重演,他再次墮落了,只不過,這一次墮落的是靈魂,而非肉體。但是,他確實也不再能指使自己的身體。然後,她還沒開口,他已察覺到她。打從一開始,他和她之間就有這種感應。不管他是否喜歡,他們就是能感應到彼此的存在。
「你竟讓史塔克目睹你殺死那個男孩!」奈菲瑞特的語氣冷過冬天的海水。
卡羅納不希望只盯著她的細高跟鞋尖,勉力轉頭,眨眼想看清她。「那是意外。」終於又能發出聲音後,他沙啞地低聲說:「柔依不該出現在那裡。」
「我不容許意外,而且我根本不在乎她出現在那裡。事實上,這反倒好,省得麻煩。」
「妳知道她的靈魂碎裂了?」卡羅納真恨自己居然聲音虛弱,身體虛脫,一如他痛恨自己受到奈菲瑞特的冰冷美貌影響。
「我想,這島上大多數吸血鬼都知道了。果然是柔依,她的靈離去時,也不肯安靜些。不過,我不知道有多少吸血鬼察覺這小妞在離去之前重創你。」奈菲瑞特用細長尖銳的手指甲點著下巴,若有所思。
卡羅納默不作聲,努力集中精神,收拾自己耗弱的靈。只是,身軀底下的泥土太真實,而他沒有力氣騰起,從懸浮在上空的另一個世界汲取纖細的能量餵養自己的靈魂。
「不,我不認為他們有人察覺。」奈菲瑞特以她最冰冷的聲音繼續說出她最工於心計的思考:「他們沒人像我一樣能感應黑暗,感應你。可不是嗎,我的愛人?」
「我們之間的連結獨一無二。」卡羅納擠出這句話,卻忽然希望事實並非如此。
「的確……」她說,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接著,彷彿頓悟了什麼,她睜大眼睛。「我早就納悶,你這麼一個威猛的不死生物,那個埃雅怎麼傷得了。現在,我相信,你一直瞞著我的答案,小柔依剛剛揭曉。其實,要傷你的肉體是辦得到的,但必須先傷你的靈。這可真神奇啊,是不是?」
「我會痊癒的。」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鏗鏘有力。「送我回卡布里島的城堡,帶我到屋頂,盡可能接近天空,我會恢復力氣的。」
「我相信,所以我原本也想這麼做。不過,我的愛人,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奈菲瑞特舉起雙臂,伸到他的頭上方,邊說話,邊以修長的手指在空中比劃,像蜘蛛結網,畫出複雜的圖案。「我絕不會再讓柔依干擾我們。」
「靈魂碎裂如同判了死刑,柔依不再能威脅我們。」卡羅納說,望著奈菲瑞特,心中了然。她牽引的黏稠黑暗,他太熟悉了。在擁抱它的冷酷力量之前,他曾和它搏鬥無數歲月。現在,它在她的手指底下熱絡而焦躁地搏動。照理說,她應該無法把黑暗當作具體的事物操控的。這念頭像喪鐘的聲音迴盪在他疲憊的心中。女祭司長應該沒有這種能耐。
然而,奈菲瑞特不再只是一個女祭司長。她超越這個角色的侷限已有一段時間,可以毫無困難地控制她所召引的黑暗。卡羅納驚覺,她就要變成不死生物了。頓時,妮克絲的墮落戰士原已翻騰著悔恨、絕望與憤怒的心中,生出恐懼。
「人們以為那是死刑,」奈菲瑞特平靜地說,同時引出更多墨黑的絲線,「可是,柔依有一種惱人的壞習慣:她老是有辦法死裡逃生。這次,我要她必死無疑。」
「柔依的靈魂也老是會轉世再生。」他說,故意激怒她,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那我就一次又一次地摧毀她!」被激怒的奈菲瑞特反而更專注。她編織的黑暗愈來愈強韌,帶著膨脹的力量在她四周的空氣裡纏扭翻滾。
「奈菲瑞特,」他喚她的名字,試圖吸引她的注意力,「妳明白妳在召喚什麼嗎?」
她的目光迎視他。這時,卡羅納第一次注意到她雙眸裡的闃黑夾雜著猩紅的色斑。「我當然明白。那些低等生物說,這是邪惡。」
「我不低等,但我也稱它為邪惡。」
「喔,你已經好幾個世紀沒這樣稱呼它了。」她的笑聲好惡毒。「不過,最近你似乎深受過去的陰霾所影響,無法盡情享受當下美好的黑暗力量。我知道這事該怪誰。」卡羅納費力地撐著坐起來。「不,我不要你移動。」奈菲瑞特喝道,揚起一根指頭對他彈出,一條黑暗絲線立刻纏繞他的脖子,勒緊,將他往下拽,又把他壓制在地上。
「你想怎樣?」他厲聲問。
「我要你跟隨柔依的靈到另一個世界,確保她那些朋友──」她不屑地說出這兩個字──「沒人能慫恿她重返她的身軀。」
不死生物萬分震驚。「我早被妮克絲逐出另一個世界,無法跟隨柔依去那裡。」
「噢,你錯了,我的愛人。你知道嗎,你的腦筋太死板了?幾世紀以來你始終以為,妮克絲驅逐了你,你墜落了,無法回去。嗯,沒錯,你是回不去。」他茫然地望著她,她則誇張地嘆一口氣。「然而,被放逐的其實是你這副俊美的身軀,如此而已。妮克絲可曾說過你的不死靈魂會怎樣嗎?」
「她不需要說什麼。如果靈魂離開肉體太久,肉體就會死亡。」
「可是你的肉體不朽。換言之,不管你的靈魂離開多久,你的肉體依然活著。」她說。
卡羅納努力不面露驚惶。「的確,我不會死,但這不表示我不會因靈魂離開過久而受到傷害。」我可能變老,發瘋,變成一副永遠不死的行屍走肉……這些可能性盤旋在他的腦海。
奈菲瑞特聳聳肩。「那你就得盡快完成任務,盡速回到你迷人的肉體,免得它受到無法挽回的傷害。」她對他露出挑逗的笑容,繼續說:「如果你的肉體出了什麼差錯,我可是會很不高興唷,我的愛人。」
「奈菲瑞特,別這麼做。這麼做要付出代價,妳不會想要承受那種後果的。」
「不要威脅我!我把你從地底釋放出來,愛你,卻眼睜睜看著你討好那個只會癡笑的少女。我要她從我的生命裡消失!至於後果?我接受任何後果!難道你不明白嗎,我已經不再是軟弱沒用的女祭司長,只知服從墨守成規的女神?如果你沒被那個丫頭迷得神魂顛倒,我不說你也肯定會注意到。我是不死生物,跟你一樣,卡羅納!」她的聲音強勁,令人毛骨悚然。「我們倆是絕配,你之前對此也深信不疑。等柔依.紅鳥消失,你會回心轉意的。」
卡羅納望著她,明白奈菲瑞特真的瘋了,但也納悶為何瘋狂反而增益她的法力和美貌。
「所以,我決定這麼做──」她有條不紊地往下說:「在你的靈魂前往另一個世界,確保柔依不會重返的這段時間,我會把你性感、不朽的肉體保藏在地底。」
「妮克絲絕不允許這種事!」他來不及制止自己,這話已衝口而出。
「妮克絲永遠允許她的兒女擁有自由意志。曾經身為她的女祭司長,我確定,只要你要,她會讓你的靈前往另一個世界。」奈菲瑞特狡猾地說:「記住,卡羅納,我的真愛,一旦你讓柔依徹底死去,便除去了我倆並肩統治世界的最後障礙,而在這個現代科技世界裡,你和我的法力將會高強到超乎想像。想想看,我們將征服人類,恢復吸血鬼統治的盛世,再造一個絕美、熱情、法力無邊的境界。人間將歸我們所有,而我們將重現往昔的光榮!」
卡羅納知道奈菲瑞特在利用他的弱點。他暗自咒罵自己,竟讓她得知他內心深處的欲望。奈菲瑞特知道,由於他不是冥神俄瑞波斯,絕無可能在另一個世界和妮克絲並肩統治,所以渴望在這個現代世界再造他失落的天地。
「瞧,我的愛人,只要你理性地想一想,你就會發現,你唯一該做的就是跟著柔依去那裡,切斷她的靈魂和肉體之間的聯繫。這樣做,不過是為了達成你的終極欲望啊。」奈菲瑞特滿不在乎地說,彷彿兩人只是在討論她的新禮服的材質。
「但我怎麼找得到柔依的靈魂呢?」他勉強也以滿不在乎的口吻說:「另一個世界浩瀚無邊,只有眾神才能悠遊其中。」
奈菲瑞特原本故作輕鬆的神色一變,冷酷的美貌可怕到令人不敢逼視。「別假裝你感應不到她的靈魂!」不死的特西思基利深吸一口氣,才以平和的口氣繼續說:「承認吧,我的愛人,就算沒人知道柔依的行蹤,你也找得到。卡羅納,你怎麼決定?與我並肩統治人間,或繼續當過往的奴隸?」
「我決定當統治者,我永遠只願當統治者。」他毫不猶豫地說。
奈菲瑞特眼神驟變,眼睛裡的碧綠被猩紅色淹沒。她把發亮的眼瞳轉向他──盯住他,吞噬他,誘惑他。「那麼,卡羅納,妮克絲的墮落戰士,聽好了,我誓言保你的肉體安全無虞。我發誓,只要妮克絲的雛鬼女祭司長柔依.紅鳥徹底消失,我隨即解除黑暗枷鎖,讓你的靈返回。到時候,我會把你帶到卡布里島的城堡屋頂,讓天空灌注你生命和力量。此後,你將統治這個國度,當我的伴侶、我的守護者,我的俄瑞波斯。」卡羅納無力阻止,只能看著她伸出一根尖銳的手指甲,劃破她的右手掌心。「以血,我掌此權柄。以血,我立誓。」這時,她四周的黑暗騷動起來,降臨她的手掌,蠕動顫抖,吸吮她的血。卡羅納可以感覺到黑暗的誘惑,聽到它以挑逗、強勁的聲音對他的靈魂低語。
「好!」卡羅納臣服於貪婪的黑暗,喉底深處衝出這聲應允。
奈菲瑞特的聲音更加洪亮有力,繼續說道:「是你自己同意我以血跟黑暗締約,倘若你辜負我,違背誓言──」
「我不會辜負妳。」
她的笑容美得詭異,雙眸沸騰著血液。「如果你,卡羅納,妮克絲的墮落戰士,違背誓言,沒能依誓除掉柔依.紅鳥,那麼,你一日不死,我將一日掌管你的靈。」
畢竟,幾世紀以來,他已選擇黑暗,背棄光亮。於是,在黑暗力量的誘引下,他不由自主地應聲道:「如果我失敗,只要我一日不死,妳就一日掌管我的靈。」
「誠如所誓。」奈菲瑞特再次割破手掌,劃出一個血淋淋的X字。當她再次朝向黑暗舉起手,血腥的銅味如火堆上的煙,一陣陣吹向他。「誓言已立!」黑暗再次吸吮奈菲瑞特的血,她的面容痛苦扭曲,但沒半點畏縮,依舊一動也不動,直到四周的空氣因著她的血液和誓言而膨脹、震顫。
這時,她才放下手,吐舌舔舐腥紅傷痕,止住血。接著,她走向他,俯身,雙手輕輕地捧住他的臉。在擰斷那個人類男孩的脖子之前,卡羅納也曾這樣捧著那男孩的臉。他感覺到黑暗在她的四周和體內低吼,宛如一頭亟欲破欄而出的狂牛,焦急地等待主人下令。
她把臉湊近,染血的唇幾乎碰到他的嘴。「我以在我血液裡奔流的力量,以及那些我所取過的所有性命,命令你,我美麗的黑暗絲線,將這不死生物的靈牽出,急速送往另一個世界。遵我所囑,我誓取你無法玷污的一個純潔人命,獻祭予你。為我所用,如我所願!」
奈菲瑞特深吸一口氣,卡羅納看見她召喚的黑暗絲線在她豐滿的紅唇間滑移。她將黑暗吸入,身體因此膨脹,接著將嘴巴貼住他的口,透過沾血的黑色之吻,將黑暗吹入他的體內。當黑暗以強勁的力道將卡羅納受傷的靈魂從他的肉體撕離,他的靈魂痛苦地無聲哀號,硬生生地被迫往上升騰,升騰,竄入之前女神將他逐出的國度,留下被邪惡誓約捆綁、失去生命的肉體,任憑奈菲瑞特宰割。
2 利乏音
深沉的鼓聲如同不死生物的心跳,永不停息,震天價響,勢不可當。鼓聲迴盪在利乏音的靈魂中,與他血液的澎湃節奏互相應和。接著,伴隨著咚咚鼓聲,古老的話語開始浮現。歌聲籠罩著他的肉體,即使睡著,他的脈搏仍和諧地呼應著永恆的旋律。在他的夢中,女人的聲音唱道:
古者沉眠,等待甦醒
當大地的力量鮮紅漫溢
正中目標,特西思基利之后策畫經營
他在墓床上得受滌洗
歌聲迷人,宛如迷宮的路徑,曲折繚繞。
透過死者之手他自由重獲
震懾之美,駭人之象
所有女人將再受統治籠絡
她們屈膝臣服於他的黑暗力量
音樂成了呢喃的引誘,成了一種承諾,一種祝福,一種詛咒。它所訴說的回憶讓睡夢中的利乏音輾轉反側,驚惶抽搐,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喃喃問道:「是父親嗎?」
歌聲以利乏音數百年前所記得的那兩行詩句作結:
卡羅納之歌悠揚甜美
我們以冰冷熾熱殺戮喋血
「……以冰冷熾熱殺戮喋血。」在睡夢中,利乏音仍感受得到歌詞的召喚。他沒醒,但心跳加速,雙手握拳,身體緊繃。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他聽見鼓聲戛然而止,女人輕柔的歌聲被熟悉不過的低沉聲音給取代。「叛徒……懦夫……逆子……騙子!」一個男聲不停譴責他。憤怒的連番抨擊侵入利乏音的夢境,他驚醒,回到真實世界。
「父親!」利乏音猛然坐起身,甩開圍在身上的舊報紙和破紙板。「父親,是你嗎?」
他的眼角瞥見一抹光影晃動,立刻探身向前,忍著斷翅一陣刺痛,從杉木板鋪牆的陰暗壁櫥裡往外覷。「父親?」
在朦朧光暈逐漸凝聚,露出一個孩童的身形之前,他已心知那不是卡羅納。
「你是什麼東西?」
利乏音將焦灼的目光集中在那小女孩身上。「走開,幽靈。」
但小女孩沒消失,反而瞇眼打量他,彷彿對他很感興趣。「你不是鳥,但有翅膀。你不是男生,但有手腳。而且你的眼睛也像男生,只差你的眼睛是紅的。你到底是什麼?」
利乏音忽然怒火中燒,身形一閃,忍住全身劇痛,躍出壁櫥,站定在那鬼魂幾步之外,怒氣沖沖,惡狠狠地盯著她。「我是駭人的惡夢。小鬼,滾開,別煩我,否則妳就得面對比死亡可怕的恐懼。」
小女孩的鬼魂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一跳,往後退一小步,肩背輕輕抵到低矮的玻璃窗。然而,她站定後,仍以好奇、慧黠的目光凝視著他。「你睡覺時呼喊你的父親,我聽到了。你騙不了我。我很聰明,記得事情。況且,你嚇唬不了我,因為你傷得很重,而且孤伶伶一人。」小女孩交叉雙臂,抱在胸前,一臉不屑,把金色長髮往後一甩,倏地消失,留下利乏音,孤伶伶,身受重傷,如她所言。
他握緊的拳頭鬆開,心跳趨緩,蹣跚地折回他臨時的窩,坐下,頭靠在櫥壁上。
「可悲呀,」他出聲自言自語:「古代不死生物的愛子淪落至此,藏身垃圾堆,跟人類小孩的鬼魂說話。」他想放聲取笑自己,卻笑不出來。在他四周的空氣中,仍迴響著來自夢境與往昔歲月的歌聲,以及那個聲音──他發誓,那是他父親的聲音。利乏音再也坐不住,無視於手臂的痛楚和翅膀的劇痛,站了起來。他痛恨自己全身虛弱。負傷從舊火車站逃來這裡,他筋疲力竭地蜷縮在壁櫥裡到底多久了?他記不得。過了一天嗎?或者已經兩天了?
她在哪裡?她說她會在夜裡來找他。但是,現在已是夜晚,他人在這裡,在史蒂薇.蕾要他來的地方,她卻還沒出現。
他自怨地哀嘆一聲,走出壁櫥,僵直地經過方纔小女孩現身的玻璃窗前,來到通往屋頂露台的一道門。先前剛抵達這裡時,天才亮,他在本能的驅使下爬上這幢廢棄宅邸的二樓。那時,原本精力無窮的他已經虛脫,只想躲藏起來睡一覺。但是,現在,他太清醒了。
他凝視著空蕩蕩的博物館中庭。下了幾天的冰雪業已停歇,吉爾克瑞思博物館和廢棄宅邸座落的這片綿延起伏的山丘,大樹環繞,枝椏低垂摧折。利乏音的夜視能力良好,這會兒卻見不到外頭有任何動靜。從陶沙市區到博物館之間的這片土地上,屋舍依舊漆黑,一如先前來時路上所見到的景致。放眼望去,沒有預期中現代都市的燈火通明,只有零星燈光閃爍著。這些搖曳的微弱燭光,自然無法和現代電力所展現的壯觀景象比擬。
當然,眼前的現象並無神祕之處,只因將電力傳送到各個家戶的電線,跟樹木枝椏一樣,也受到風雪摧殘。利乏音知道,這情況對他有利。雖然到處可見殘枝斷樹和各種廢棄物,道路已經通行無阻。倘若不是電力中斷,此時外頭肯定人聲鼎沸,恢復往日的尋常生活。
「停電讓人類留在屋裡,」他喃喃自語:「她沒有出現,卻是為了什麼?」
利乏音沮喪地嘆一口氣,打開破舊的門扇,本能地仰望天空,平撫自己的情緒。空氣沁涼,溼氣深重,地面冬草上籠罩著一層層浮動的濃霧,彷彿大地想將自己遮掩起來,不讓他看見。他再次抬頭,顫抖著長長吸入一口氣,吸入天空。跟陰暗的城市相比,此時天空彷彿明亮得有些詭異。星星在召喚他,下弦月也在招手。他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嚮往著天空。他渴望展翅翱翔天際,讓天空像他從不認識的母親那樣,慰撫他覆羽的黑黝身軀。
他展開沒有受傷的左翅,長約一個成人的身長,但右翅只能簌簌顫抖。他吸入體內的夜晚空氣從他的嘴巴迸出,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斷了!這個念頭如烙鐵劃過他的心頭。
「不,未必。」利乏音大聲說。他搖頭,試圖甩掉不尋常的疲憊感。是疲憊讓他覺得自己愈來愈無力,愈來愈憔悴。「專心!」他提醒自己。「現在該找父親了。」他的身體尚未痊癒,但他的心思已經澄澈,應該可以感受到父親的蹤跡。不管兩人的時空距離有多遙遠,由於血緣和靈,更由於與生俱來的不死天賦,他和父親始終連結在一起。
利乏音抬頭望向天空,心裡想著他習於乘馭的氣流,深吸一口氣,舉起沒有受傷的左手臂,伸展手掌,試圖碰觸難以捉摸的氣流,以及另一個世界在空中殘存的黑暗魔法。「讓我感應到他吧!」他急切地對黑夜懇求。
有那麼片刻,他相信自己感受到了一絲絲回應,來自東邊遙遠的地方,但隨即只感覺到疲憊。「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你,父親?」由於不尋常的疲憊,他沮喪地放下手。
不尋常的疲憊……
「天哪!」利乏音驀然明白,讓他力氣盡失,只剩殘破軀殼的原因為何,讓他無法感應父親蹤跡的原因為何。「是她害的。」他忿忿地說,眼睛發出紅光。
沒錯,他是受了重傷,但身為不死生物之子,他的身體早該開始復原。自從被那個戰士從空中射下,他睡過兩次,心智已清醒。睡眠應會幫助他復原,即使一隻翅膀可能永遠傷殘,身體其他部位理應已有顯著的進步,法力也已恢復。
但血紅者吸了他的血,跟他烙印,從而干擾了他體內不死力量的平衡。
怒火升起,和沮喪交會。
她利用了他,然後遺棄他。
跟父親一樣。
「不!」他旋即糾正自己。父親是被那個雛鬼女祭司長逐走的。如果可以,父親一定會回來找他,到時候他又能回到父親的身邊。利用他,然後將他遺棄的人,是血紅者。
可是,為什麼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種奇怪的痛苦?他不理會這種感覺,抬頭面向熟悉的天空。他並不想和她烙印。他救她,是因為他欠她一條命。他太清楚了,無論此生或來世,未償還的生命之債最是危險。
是的,她是救了他──先是找到他,藏匿他,接著釋放他。可是,在舊火車站的屋頂上他幫助她逃過死劫,已經還了債。他是不死生物之子,不是軟弱的人類男子。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解除烙印,破除救她一命而出現的可笑副作用。他要用僅剩的力氣擺脫它,然後就能真正開始復原。
他再次吸入黑夜的氣息,無視於身體的虛弱,集中意志力。「我召喚古代不死生物的靈力,那是我生來即能駕馭的力量,請解除──」話沒說完,絕望感席捲而來,他步履踉蹌,倚著露台欄杆。強大的哀傷籠罩住他,逼得他癱軟跪地,在痛苦和震驚之中喘氣。
我到底怎麼了?
接著,奇怪、陌生的恐懼感充塞他的心。利乏音頓時醒悟。「這些感覺都不是我的。」他告訴自己,同時努力在痛苦的情緒漩渦中找回自己的重心。「這些都是她的感覺。」
繼恐懼之後,無助感襲來,利乏音急促地喘氣。他強自振作,掙扎著站起來,對抗史蒂薇.蕾排山倒海般的洶湧情緒,以及緊追不捨的疲憊感,勉力集中精神,觸探多數人類封閉、休眠的能量源頭。他的血液就是觸探這源頭的鎖鑰。
利乏音重新開始祈求。但這次他施了截然不同的咒法。
日後,他會告訴自己,他這麼做,完全是出於本能反應,是受到烙印的影響。只不過,烙印的威力遠超出他的預期,居然讓他相信,要終止由血紅者傳來的一波波可怕情緒,最穩當、迅速的方法就是將她召來身邊,從而助她逃離痛苦。
當然,他這麼做絕對不是因為他關心她。那是絕無可能的事。
「我召喚古代不死生物的靈力,那是我生來即能駕馭的力量。」利乏音急促地說。他無視於自己身軀的痛楚,從夜晚最深黝的暗影汲取能量,貫注全身,並以不朽天賦催動。四周的空氣染上深紅色光澤,閃閃發亮。「我血、我靈的能量源自我父卡羅納,藉由他的不死威能,我命令你去找我的──」他的話戛然打住。他的什麼?她可不是他的。她是……她是……「她是血紅者,迷失雛鬼的吸血鬼女祭司長!」他終於衝口而出。「透過血的烙印和生命之債,她跟我連結在一起。去,去找她,給她力量,引她來我身邊。以我生命中不死的成分,我於此下令。」
他四周的紅色濛霧瞬間散開,飛向南方,朝著他一路走來的方向,回去找她。
利乏音凝神注視遠去的靈力,靜靜等待。
1 卡羅納卡羅納舉起手,毫不遲疑。對於自己必須做的事,他沒有一絲猶豫。他不容許任何事或任何人阻撓他,而這個人類男孩卻出現在這裡。他不是非殺這小子不可,但也不特別想要他活著。這只是必要的舉動。他不覺得懊惱或遺憾。事實上,在他墮落以來的這幾個世紀裡,他很少有感覺。於是,長翅膀的不死生物就這麼漠然地扭斷男孩的脖子,結束他的性命。「不!」痛苦淒厲的一聲「不」凍結了卡羅納的心。他放下男孩失去生命的身軀,猛然轉身,見到柔依飛奔而來。兩人四目交會,她的眼神充滿絕望和忿恨,而他自知事實不容否認。他想說些什麼,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