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書紀念史黛拉
獻給莎拉
1 頭部遭到重創後,記憶力就像被颶風掃過的房子,處處盡是無法辨識的斷垣殘骸。
災後現場到處是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所有的碎片都在,只是散落在某處。然而景物已經全非,即使再看到這些碎片,大腦根本不知道這些碎片為何,或是從何而來。
「艾蘭妮呢?」
「死了。」醫生用西班牙語說。
雷歐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炸彈朝他飛來的景象,他出奇冷靜地看著。那是他被炸開前的最後一眼。他不斷在腦海中搜尋,卻認不得這爆炸的景象──他的記憶彷彿完全被一層濃霧籠罩,只能勉強辨識幾項似曾相識的外在形貌。「Muerta(西語:死了)。」他已知她死了。他在提問當下並不知道答案,但是當他聽到答案時,彷彿確認了一項他似乎想不起來的記憶。這時,一件模糊的東西突然有了清楚的焦距──艾蘭妮──那如水滴般的棕色雙眼、濃密烏黑的鬈髮、用不完的充沛精力、嘴裡哼著歌。她總是哼著歌,歌唱對她而言,就像呼吸一樣重要。在憶起她的那一瞬間裡,他感受到她的開朗與溫暖。這些特質就像一顆原子,不能分割。
腦海裡的那顆炸彈就快要飛到他身上了。原子即將爆裂,能量即將釋放,既驚人又無法控制。
「我可以看她嗎?」
「No es Buena idea(西語:這不太好吧)!」
「她在哪兒?」
「在這裡,在另一個房間。」
他們正在玩一個遊戲。醫生不希望病人去看他死去的愛人,至少暫時先不要。他的意思是說︰「我們先假裝她不是真的死了。Muerta不過是一種說法。」這是一種停損遊戲。雷歐只好陪著玩。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是怎麼被送來的。他不記得最近發生的事,只知道自己愛著一個名叫艾蘭妮的女孩,而且他不顧一切要見她。他感覺得到醫生的緊張。如果他拆穿醫師的話,他們之間就會變得疏遠。所以他繼續裝作鎮定。
「請讓我見她。」
醫生打量雷歐眼中的堅決神情,觀察的結果似乎讓他稍微安心,他心想,也許這個孩子還是可以接受事實。然而,他不知道這兩名年輕外國人之間的故事,不知道這兩人之間的關係有多麼緊密。
「Venga(西語:來吧)!」醫生用西班牙語輕聲說,手指著門。
這時雷歐才明白原來他躺在床上,而且曾經不省人事。他清醒的第一句話就問艾蘭妮。他腦袋裡那道讓他錯亂的濃霧還是揮之不去。這個醫生為何講西班牙語?這問題一直懸在他的腦袋裡,好像一條風箏線,只是線的另一端消失在霧中。他拉一拉那條線,隱身霧中的線跑了出來。線的末端綁著一段記憶──我在拉丁美洲,與艾蘭妮一起來的。
但是我在拉丁美洲的哪裡?瓜地馬拉?不對,我們是從瓜地馬拉飛到哥倫比亞。那就是在哥倫比亞囉?不。他又再用力拉扯腦中的那條線。不,不是哥倫比亞。哥倫比亞之後是厄瓜多。厄瓜多……那厄瓜多之後呢?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他再用力拉扯那條線,繩子開始出現磨損。是祕魯。從厄瓜多去祕魯。怎麼去?我們是怎麼去祕魯的?繩子斷了!沒有去祕魯的記憶。
那麼我現在人不是在厄瓜多,就是在祕魯了。可能是厄瓜多吧!我記不得祕魯。他注視著斷掉的線,不知要去哪裡找線的另一端。他彷彿站在一個洞邊,無法測量洞的深度。他像個老人似地盯著那個空洞看,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原來自己喪失了記憶。
他撐起身子站起來。一陣頭暈目眩,讓他把手放在床上穩住身體。他奮力眨眼,想將視線對焦在對面牆上的陶瓷臉盆。其中有個水龍頭正惱人地滴著水,想必已經漏水好幾年了,因為臉盆裡有難看的棕色水漬。不管他身在何處,這裡是個年久失修的地方。牆上油漆剝落,角落結了厚厚的蜘蛛網。一隻壁虎在天花板上東張西望。醫生扶著他的手臂,帶他走過一條走道。
他們在一道關上的門前駐足。雷歐知道她在門後。醫生把門推開。艾蘭妮躺在推車床上。她的藍色襯衫上有血跡,肩膀脫臼,臉頰上有擦傷。就在這時,他腦海中的炸彈撞了上來。他的心防鬆懈了,所有的回憶畫面在他心中爆開來。他的血液澎湃失控,在他身體裡竄流,宛如潰堤的河水;他的腿打顫發軟跪了下來;他的呼吸急促,氣卡在喉嚨。他的心臟拒絕讓血液回流,整個放空;他的胃鎖住,把未消化的食物逼到結腸裡;肛門上提縮緊以防失禁。他的鼻子滿是鼻涕,眼睛眨個不停,視線被淚水模糊。他倒在地上,驚聲尖叫。遠在三個病房之遙的護士都像母親聽到嬰兒哭一樣紛紛放下手邊工作。大家都跑過來看怎麼回事。醫生把門關上。議論紛紛的群眾聚集在門外。有些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在醫院接受治療的車禍目擊者。他們都在想,美國佬如果知道他的女友死了會怎樣。「我的天啊!」他們都在說,「等那個男孩醒來……真不知道會有多慘。」接著他們比畫十字,感謝上帝讓他們可以活著再見到親人。
雷歐哭倒在地。他從未如此孤單。迷失在南美洲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他的心神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他站起來走向艾蘭妮,溫柔輕撫她的臉。她的肌膚仍舊溫暖。或許她還沒死,也許她還可以被救活。他以充滿希望的眼神看著醫生。或許他可以給她一個生命之吻,讓她因為一吻而重新活過來。他捏著她的鼻子,打開她的嘴,將他最後的希望吹進她體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氣吹進她的體內,然後敲擊她的心臟,試圖恢復她的心跳。他用拳頭再用力地敲。他知道這樣會弄傷她,她會淤血,但這是唯一的辦法。醫生把手放在雷歐肩上。然而雷歐還是不肯放棄。
「電擊。你有電擊器材嗎?唉……chocelectrico.Tienes(西語:你有電擊器材嗎)?」
「No hay,seňor.Esta muerta(西語:沒有,先生。她死了)。」
她不可能死的!他不相信。他繼續對她吹氣。他乞求奇蹟,而奇蹟真的發生了!她的體內突然發出低沉粗糙的氣聲。那是他這輩子永遠忘不掉的聲音。
「她還活著!她在呼吸!你聽到了嗎?」
醫生無動於衷。雷歐突然全身充滿力氣,他不需要這個愚蠢、懶惰的醫生,他可以自己把艾蘭妮救醒。
他非常奮力對她吹氣,每吹一次,她就吐一口氣回應。
「Seňor, seňor!(西語:先生,先生)」醫生再次把手放在雷歐肩上。但是雷歐不管,他的心在飛,他幾乎想笑出來。
「Seňor,她不是在呼吸。那是你吹進去的氣從她的肺裡跑出來。」
雷歐測艾蘭妮的脈搏。他摸不到。再一次,他又墜入絕望中。他吻她的前額,低聲說著她教他的希臘文:「我的眼睛,我的心,我的靈魂。」
他輕撫她的頭髮,就像以前他會在她睡著時偶爾摸她。漸漸地,她開始失溫;一分鐘後,他開始像狗一樣嗥叫。他不知道自己哀嚎了多久。
這位老醫生站在一旁觀看這一切。他努力忍住眼淚,不希望讓感情征服自己的專業看法。稍後他將回家抱著他的太太哭,緊緊抱住她好幾分鐘,品味她的氣息、她的香水和她的愛。
這兩人的遭遇傳遍醫院,門外的群眾就像一般人面對悲劇時一樣,好奇的程度令人討厭。有人推開門。他們看到一個人悲痛欲絕,面容扭曲,在他旁邊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嬌小的女人,全身是傷,了無生息。他們紛紛倒吸一口氣,大夥的臉與雷歐的臉對望了一會兒。
「走開,通通走開!這不是什麼恐怖秀。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雷歐的聲音變得沙啞,而且越來越小聲。他們看夠了,也覺得不好意思,有人把門關上。 這段插曲讓雷歐陰雲密布的心想起一件事:我為何認得那些人?他轉向醫生。
「今天是幾號?」
「四月二號,seňor。」
「四月二號?」他心中拚命尋找關連性。
「這是哪裡?」
「拉塔昆加,seňor。」
拉塔昆加──他知道這地名。是的,現在他記得他以前到過拉塔昆加。該鎮的廣場上有個熙來人往的市場。他與艾蘭妮在那邊換巴士上山。他現在在厄瓜多。
「今天是幾號?」他忘記他剛剛問過這個問題。
「四月二號。」
「四月二號?出了什麼事?」
「你搭的巴士出了車禍,seňor。」
他的記憶裡沒有這件事,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坐在那裡想了一會兒。不,他不記得有巴士或是車禍。這項訊息像是想要硬闖進他體內的異形。他的大腦拒絕將這項訊息連結到任何兩個神經原的相接處或是神經末梢。然而在這個內部受創的人體內藏著一小黑盒子,也就是記錄真相的飛行紀錄器。他的身體裡有一個奇特的保護機制啟動了,讓他與創傷的中心點保持距離。就像一名在法庭作證的目擊者不必為可能牽連到他自身的部分作證,所以現在雷歐的身體拒絕讓他的心接觸到可能會造成傷害的資訊。
「今天是幾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問過這個問題。
「四月二號,seňor。」醫生耐心回答。
「哪一年?」
「一九九二年。」
雷歐努力推算年份。他在一九九一年出發。但是在一九九一年的何時?年底,靠近年底時,是在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那過去四個月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小燈突然亮起,他看見自己與艾蘭妮躺在海灘上。那是新年除夕,他們從哥倫比亞的卡塔捷拿來到一座熱帶島嶼玩一天。艾蘭妮穿著粉紅泳衣。他們沐浴在陽光下,浪打在腳邊。他轉過去親吻她溫暖的臉頰。
「妳知道嗎?我現在不知道在整個宇宙裡我還要什麼。我有妳在身邊,我愛妳,那就夠了。人生夫復何求。」
艾蘭妮微笑著靠上前親他。「我們來拍照。」她說。她拿出小型的拍立得,把它舉高到頭上方準備自拍。他們利用鏡頭的反射調整好姿勢,然後按下快門。喀擦。
他低頭看她的屍體。記憶就像一雙手,扒開他的胸骨,扳開他的胸腔,讓他的心臟暴露在外。他的脊椎融化,行屍走肉般地站在逝去的愛人前。他無法呼吸,唯一的想法是要跟她一起死去。
他不知怎麼地覺得腿部一陣抽筋。他低頭看,發現牛仔褲被扯破,布滿血跡,接著覺得雙手有股抽痛感。手被割傷,正在流血,玻璃碎片從皮膚裡透出。他花了些時間專注地挑出碎片。
他的右肩嚴重瘀傷,髖關節隱隱作痛,一直痛到背上。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的右半身都是傷。最慘的是右膝。他不能彎曲也沒有感覺。他怎麼到現在才注意到自己的痛楚? 今天是幾號?他在想。他不好意思再問一次。門打開來。群眾不見了。一名警察進來要雷歐跟他去巴士停靠站指認他的袋子。雷歐很不情願離開艾蘭妮身邊,卻不知怎麼地聽從指示。他已經沒有鬥志,乖乖跟著警察走出去。醫生跟在後面,留下艾蘭妮獨自安息。
「你叫什麼名字?」警察問。
「雷歐•迪金。」
「巴士站很近,雷歐,花不了多久時間。」警察用西班牙文說。
他們步出診所,在刺眼眩目的夕陽下,走向一片熱得發燙的牆。占地寬廣的中央廣場在他們面前開展。那是人聲鼎沸的南美洲市場,在市場的一邊有活牲畜拍賣,美洲駝與牛隻把地上弄得髒兮兮,腳被綁住的雞則成群被掛著,漫天都是咯咯的雞叫聲。水果販排坐在籃簍上,面前攤開的是販賣的貨物,而來自歐托瓦羅、留著長髮辮的富有印第安人,叫賣著五顏六色的手工編織吊床和披肩。雷歐熱得一身是汗。這個世界真是令人難以忍受,如此冷酷無情。他像一條被木棍刺激的蛇般顫動、整個彈起。人生充滿細瑣、平凡的雜事。人就是要為五斗米折腰,可悲、乏味地活著。現在他以顛倒的望遠鏡來看這個世界,一切變得渺小、遙遠,而且不帶感情。現在他屬於另一個世界,宛如身處在一顆泡泡裡。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感覺到自己的皮膚起皺。市場的吵雜聲聽起來好像耳朵被蒙住,變得非常遙遠,非常不真實。他泡在水裡,沒人注意到他就要淹死了!
他上一次跟艾蘭妮來這個廣場時,被叫賣的人擠得寸步難行,身上被掛滿他們不想買的衣服或珠寶。他們一直抗拒所有推銷,直到雷歐看到兩個很小的、一男一女的印加木雕人頭。他沒有討價還價就買下,並把男人頭像給艾蘭妮當紀念品。
而現在,當他走過市場,小販們直覺地轉過頭去。這次他們不想與他目光接觸。此人的眼裡有一種因為悲劇而恍惚的神情,讓攤販們看不下去,喉嚨頓時感到乾澀。此人肯定不是來逛街。
警察帶他們來到巴士總站的一個小屋裡。通常裡面滿是司機和收票員,但是今天,他們全聚在外面熱烈討論車禍意外,一看到雷歐靠近立刻住口。小屋裡堆滿袋子,正中央有兩個大型帆布背包。他鑽進去拿,不確定是不是他的。他試圖舉起背包,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腳步踉蹌退縮。醫生上前拿起那兩個袋子。雷歐注意到有冰鑽和帶釘鞋底從其中一個袋子裡突出。他好奇地盯著看,再次確認背包上的名牌,上面寫著:雷歐•迪金。
回程他們穿過廣場時,雷歐的眼睛左右張望,急忙尋找記憶。他體內神經原相接的突觸不斷冒出火花,突然有樣東西從黑暗中跳出來。他們在基多的一家登山用品店。雷歐喜歡登山,那是人生難能可貴的樂趣之一。可貴之處在於一旦你到達山頂,你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往上爬,因而有種完整的成就感。那也是人生中少數的快感,因為人生充滿許多持續性的活動,沒完沒了,你得不斷寄望未來,尋求滿足。高原頂端的科多伯西火山就像一顆口味特殊的圓筒冰淇淋,是一大挑戰。店裡的助理要他們在五千公尺高的山上小屋過夜,也許得住上兩晚才能適應。他建議他們凌晨兩點出發,這樣才能到山頂上看日出,並於下午冰雪融化前返回,否則會變得危險。釘鞋和冰鑽是必需品,但如果氣候不變,攀登應該不會太困難。
「你們兩人都要上山嗎?」他問。
「我不去。」艾蘭妮說,「我只要爬到山上小屋就好。」
「不要冒險。」他警告地說,「去年有一對新手死在山上。」
雷歐記得吃早餐的情形。他們去了旅館附近他們最喜歡的咖啡店。他吃了加蜂蜜的燕麥捲和一份水果沙拉。「眾神的早餐」──他如此稱呼他的早餐,裡面有鳳梨、芒果和百香果。回憶讓他又嘗到那滋味。艾蘭妮吞下一片淋了巧克力的香蕉鬆餅,吃到熱巧克力從她的下巴滴下。他們慢慢喝著咖啡,然後回到旅館拿沉重的背包,往巴士站出發。巴士站終於到了。他們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要是早餐沒吃那麼久的話,艾蘭妮會不會還活著呢?他的記憶止於巴士站,心裡依舊沒有任何旅行的印象。或許不知道比較好,但是他似乎止不了飛奔的思緒。腦海中記憶的空缺慢慢填補上來,大腦會不由自主地運作,直到記憶恢復。
那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