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離開房間時,睡袍在我的手上是如此地沉重。窗戶沒有透出一絲的光亮,我藉著壁燈的光芒,小心翼翼地走在貼著華麗壁紙的走廊上。米爾瑟普大宅是我們家族世代居住的房子,然而還是沒有博契伍德莊園那般的熟悉感,那個遠在紐約,我出生成長的地方。
即使如此,這棟房子裡沒有潛藏著過去的陰影。在這裡,我不會想起我弟弟亨利過世前的種種。也不需要去懷疑自己是否聽到了,我的雙胞胎妹妹艾莉絲在黑暗之屋的呢喃輕語,就在她召喚一些恐怖禁忌的事物之際。我也不會在白天和黑夜裡,看到她在走廊上悄然出現。
至少不會看到活生生的她。
關於今晚的化裝舞會,維吉尼亞阿姨建議我去詢問桑妮雅和露易莎,究竟要穿哪一套衣服。我知道阿姨只是想幫忙,這是在我們的友誼經歷過改變之後的一種測試,我在她們面前必須打起精神來。或者說的更精確些,是在桑妮雅的面前。儘管她和露易莎已經從艾爾特斯回來好幾周了,剛到那幾天的緊繃依然不見緩解。事實上,緊繃氣氛反而似乎是與日俱增。我試著原諒桑妮雅在前往艾爾特斯途中的背叛。我仍舊在嘗試原諒。然而,每當我看到她那清冷的藍眸,我就會想起當時的情景。
我的記憶再度甦醒,桑妮雅可人的臉龐就在我眼前,她溫暖的雙手把那令人憎恨的圓牌,壓迫在我柔軟的手腕上。我憶起她的聲音,就像那些惡靈一般,在過去幾個月來,不斷用那充滿信賴、熱切的呢喃語調,敦促我敞開大門,迎接薩美爾。
我記起了一切,感覺我的心又更冷酷了一點。
學會的化裝舞會是年度最重要的盛會。桑妮雅、露易莎和我,從艾爾特斯回來之後,一直都滿心期待著它的到來,然而當她們很快地就決定好服裝之後,我卻依然無法做出決定。
我要戴的面具早已決定好了,也製作完成了,所以一點都不需要煩惱。雖然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化妝舞會,也談不上對時尚有什麼涉獵,但是我馬上就知道自己戴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就像之前我在那家店的櫥窗中,看到這頂面具的時候,我當時就很清楚地知道了。我很快地決定這就是我要的樣式,之後我跟裁縫描述它的款式,看著她在一張薄薄的牛皮紙上畫出草圖,直到呈現出我腦海中的樣子。
然而就在我很快地決定好面具之後,卻因為自己的猶疑不決,讓我得放棄訂作新禮服的可能性。因此,我只好從衣櫥裡直接選出兩件現成的禮服。正如維吉尼亞阿姨建議的,我會問桑妮雅和露易莎的意見,讓她們幫我選出要穿哪一件,但是如果這是表現友誼的一種儀式,我會很樂在其中,然而現在我只有害怕的感覺。因為現在,我必須面對桑妮雅的雙眸。
而且我還必須假裝、假裝,再假裝。
我走到露易莎的房門口,舉起手正準備敲門時,房裡傳來的談話聲,卻讓我遲疑了。就在我舉起一隻手那刻,我聽到桑妮雅提起了我的名字,語氣中充滿了挫折。我貼近房門,甚至不想假裝我不是要去聽她們的對話。
「我該做的都做了。我不斷、不斷地道歉。在艾爾特斯,我毫無怨尤地配合姊妹們的儀式。不管我怎麼做,莉亞是不可能原諒我的。而且我也開始相信,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桑妮雅說道。
在一陣翻找衣服的窸窣聲後,隨即是關上衣櫥的聲音,我聽到露易莎的回答。「胡說。或許妳應該花點時間單獨跟她在一起。妳有邀她一起騎馬到惠尼葛洛夫嗎?」
「我約了不只一次,但是她總是有藉口。在妳從紐約抵達這裡之前,我們從未如此。在去艾爾特斯之前。在……這所有的一切之前。」
我不知道桑妮雅有沒有生氣,或許只是傷心,想到她好幾次約我到惠尼葛洛夫的事,我突然感到有股罪惡感。我甚至在拒絕她之後,自己一個人去那裡練習射箭。
「妳只需要給她一點時間,就這麼簡單。」露易莎持平地說道。「她目前除了圓牌的壓力之外,還必須忙著解讀預言最後的內容。」
我低下頭透過絲質長袖和蕾絲,看著自己的手腕。黑色的天鵝絨緞帶彷彿從袖子底下嘲弄著我。這全都是桑妮雅的錯,她害我必須獨自戴著圓牌。她害我必須擔心它會找到我另一隻手腕上,那個世界之蛇的印記,那條銜著自己尾巴的蛇,其中還有一個「C」字。
不管露易莎幫桑妮雅編了多少的理由,這些事實永遠都在那裡。
我的無法原諒,混雜著強烈的憎恨和絕望的感覺。
「好吧,但是我已經厭倦去迎合她的心情了。我們都是預言中的夥伴。我們每一個都是。她不是唯一有壓力的人。」桑妮雅語氣中的憤慨,點燃了我的怒火。一副她有權感到憤怒似的。一副要原諒她應該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露易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連我在走廊上都聽得一清二楚。「讓我們好好享受今晚的化妝舞會吧,好嗎?荷琳在兩天後就會抵達了。今晚是我們可以像以往那樣,三個好朋友開心地在一起的最後一晚了。」
「問題不在我身上,」桑妮雅在房內咕噥說道。一股憤怒的紅潮襲上我的雙頰,在舉起手敲敲那個大木門之前,我試圖抑止自己的脾氣。
「是我。」我說道,試著緩合自己顫抖的聲音。
房門打開,露易莎站在門口,她黑色的頭髮在屋內燈光和火光雙重的映照之下,閃耀著深紅色的光芒。
「妳來了!」她歡欣的語氣顯得很勉強,我想她是為了掩飾剛剛跟桑妮雅對話的尷尬。有那麼一瞬間,我荒謬地覺得她跟桑妮雅根本是一丘之貉。然後我馬上就想起了露易莎的忠誠,還有她夾在桑妮雅和我之間的痛苦。我心中的彆扭也消散了,而且很快地,我驚訝地發現要微笑也不是那麼難的事。
「我來了。還帶了兩件禮服來給妳們評鑑一下,我到底要穿哪一件。」
露易莎的目光立即投向掛在我臂彎上的衣服。「我已經可以看得出來,妳為什麼無法做出決定了。它們都非常漂亮!進來吧。」她側身讓我進入房內。
在我踏進房內時,桑妮雅的目光跟我的相遇。「早安,莉亞。」
「早安。」當我走向房間中央的雕花木床時,我試著對她微笑。而我摯友臉上膽怯的笑容,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我們曾經是那樣無所不談的好友。曾幾何時,在露易莎和維吉尼亞阿姨,以及我們的家族司機,也是最信賴的朋友艾德蒙,還在紐約的那段時間,就只有桑妮雅和我一起待在倫敦。回想起和桑妮雅度過的那些日子,我們一起騎馬到惠尼葛洛夫,談著兩人期望的未來,一起嘲笑倫敦社交圈那些循規蹈距的女孩,這些回憶都是我試著要重新喚起,自己對她感情的許多方式之一。「我把衣服帶過來了。」
當我把衣服放在床罩上時,她走向木床。「兩件都漂亮極了啊!」
我往後退一點,用挑剔的眼光看著這兩件禮服。一件是深紅色的,對於任何一個年輕淑女來說,都是一個大膽的選擇,另一件則是深綠色的,跟我的眼睛非常搭配。而當我想像自己穿著任一件時,實在不可能不去想到狄米崔。
宛如看透我的心思似的,露易莎說道:「不管妳選了哪一件,狄米崔都絕對無法把目光從妳身上移開的,莉亞。」
一想到狄米崔的目光,我的精神總是會微微一振,那透露著慾望的黑色雙眸。「好吧,我想我要的就是這樣。」
桑妮雅靠過來用手指撫摸著衣服的質料,接下來的三十分鐘,我們談的都是禮服和面具,直到我終於選定了那件深紅色的絲質洋裝。再下來的三十分鐘,我們假裝所有的一切都像以前那樣,預言的進展也沒有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們假裝這一切,只因為把那些我們都心知肚明的事點明出來,實在一點好處也沒有,雖然我們都知道再也回不到原點了。
我坐在房裡的梳妝鏡前,身上僅穿著襯裙和長襪,為今晚的化裝舞會作準備。
從艾爾特斯回來已將近三個月了,屋子裡一直流傳了一些不好的傳聞,說我不穿胸衣,也迴避貼身女僕的服侍。我並不是故意違逆馬甲這個現代時尚的穿著。有一段時間,在一些重要的場合裡,我也讓女僕協助我著衣,以我的地位來說,這是合乎時宜的。我以前雖然不滿,但都默默承受著,讓她們又是拉又是扯地把我塞進馬甲裡,還有把腳塞進精巧的鞋子裡,那種壓迫的感覺,讓我必須盡力忍住不要一腳把它們甩到房間另一頭。
但還是一點用也沒有。
我好想念艾爾特斯的絲綢,宛如在我赤裸的肌膚低語般,還有能夠赤著雙足或穿著涼鞋的那種奢侈的自由。
終於在有一天,歷經一個異常漫長的夜晚,與學會裡的巫師、督依德教徒和靈媒們的聚會之後,我回到米爾索普宅邸,宣告從此以後,我要自己更衣著裝。這只是一個象徵性的抗議。因為所有的人,早就注意到了我的改變。不管我做了什麼,他們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好訝異的,宅邸裡的僕人們也似乎認知到,他們有一個怪異的女主人。
我拿起一盒蜜粉,在鏡子前把那細緻的粉末刷在我的額頭、雙頰和下巴。我看著鏡中盯著自己的年輕女子,幾乎認不出那就是當初來到倫敦的同一個女孩。那個逃離自己的家、姊妹和她當時所愛男人的那個女孩。
然而,雖然她看起來非常地熟悉,但卻是一個全新的人。她綠寶石般的眸子閃耀著光芒,就像是我過世母親的那雙眼睛,聳起的顴骨宛如在提醒我,為了預言,我必須做出的犧牲。
難怪那位剛來倫敦的圓臉女孩,已經變成了一個回憶。
在鏡中,我看到艾比蓋兒姨婆的艾德石,呈現一種暗淡的光芒。我將這顆石頭環抱在我的掌中,不知是否是自己的想像,我感到一股溫暖。
這已經變成每天固定的儀式,將這顆艾比蓋兒姨婆給我的石頭握在手中,去測試它的能量,即使我的力量已經成長了,我仍然告訴自己,在惡靈和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阻礙了。艾比蓋兒姨婆用她的生命保護我,她在這顆石頭上灌注了自己身為艾爾特斯女王的每一分能量。當這顆石頭的熱度終於消逝之時,它的保護能量將隨即消失。
而它的溫度正一天一天地,變得越來越冰冷。
轉身離開鏡子前。一直去想著那些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根本是毫無意義的。我起身在房裡踱步,一邊思索著預言最後一頁之謎。在夏爾特神聖的洞穴中找到的紙本,已經永遠消失了,為了確保不落入薩美爾和他的惡靈部隊手中,我把它燒毀了。即使如此,寫在那張紙上的內容,卻像咒語般讓我永遠也忘不了。它提醒我一個可能的未來,會有那麼一天,預言不再如影隨形地威脅著我的希望、我的夢想。
我不假思索地在心中唸頌著那些字句,一邊思索著它的意義。
但在混亂與瘋狂之中將有人崛起,
帶領古老的子民,並釋放聖石,
在預言姊妹神聖的庇佑之下,
逃出惡獸的魔掌,
釋放那些被預言的過去和即將到來的劫數所困的人們。
聖石,從寺廟中被釋放出來,
史奈雅賓‧納‧凱利,
異世界的入口。
混亂的姊妹
將返回蛇的腹部,
就在接近諾斯‧蓋倫-麥之際。
在由聖石點燃的火圈之中,
四把鑰匙結合,
帶著混沌天使龍的烙印,
印記和圓牌,
唯有透過預言姊妹的守護者之門,
舉行墬落的儀式,流放惡獸。
張開妳的雙臂吧!混亂的女王,
迎接世紀的浩劫或是加以終結
斷絕混亂所奢望的永恆。
有些事情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就是要找出那顆聖石的人,過去被我的祖先,艾爾特斯的姊妹們藏起來的聖石。而釋放那些被預言所困的人們,指的就是釋放我自己,還有鑰匙──桑妮雅、露易莎,還有荷琳。釋放未來世世代代的預言的姊妹們,以及將人類從黑暗的混亂中解放出來,因為一旦薩美爾入侵我們的世界,將會帶來恐怖的浩劫。
而艾莉絲自始至終都在阻止這場解放。
然而狄米崔和我,並沒有辦法解讀聖石所在的位置,而我必須要取得聖石,才有辦法到奧柏瑞完成這最後的儀式。到目前為止,我們只能假設「在預言姊妹神聖的庇佑之下,」指的就是它被藏在一個具有神聖象徵的地點。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們想錯了,但在去過夏爾特之後,這似乎是最好的假設,因為夏爾特也有個地底聖堂,那是過去姊妹們朝拜的地方。
壁爐上的鐘已經敲了七次了,我走到衣櫥前,從櫥子深處把那件紅色禮服拿出來,一邊繼續思索著可能的地點,我們用消去法留下了九個地點。我把衣服從頭上套下,試著不要弄亂已經挽好的頭髮,而讓我感到挫折的是,即使被我們從名單中刪掉的那些地點,也不能完全忽略它們的可能性。我們一直在尋找一個對我們的先祖而言,非常重要的地點,一個可以連結到我們這族或是預言歷史的地方。然而我們有的只是根據結論所搜尋到的地點。而即使是最微小遺忘的歷史片段,都有可能改變所有的一切。
但是,在我們解讀預言最後一頁的過程中,還是被一些東西給困住了。
將返回蛇的腹部,就在接近諾斯‧蓋倫-麥之際。
非常明顯地,這與之前提及奧柏瑞的那些關鍵線索有關,而蛇的腹部就在那裡,然而我們還是找不到,究竟要在什麼時間點抵達入口,關上那扇召喚薩美爾的大門。我曾經希望能在父親那成堆的參考書籍中找到,但是我們找遍了屋子裡的每一本書,也橫掃了倫敦的書店,仍然一無所獲。
一個敲門聲催促我該動身了。
「是的?」我回應道,一邊找尋著我那雙特別訂製的鞋子,它們既舒適又還算跟得上流行。
「艾德蒙已經備好馬車了,」維吉尼亞阿姨在門外說道。「需要幫忙著衣嗎?」
「不用了。我馬上就下去。」
當她沒有堅持要幫忙時,我鬆了一口氣。當我坐在床邊時,一眼瞥見我的鞋子從床下露了出來。而在穿上這雙高跟鞋之前,我只享受了片刻的赤腳帶給我的舒適。
這或許很糟。但還是有一些事,即使是我也無法改變。
2
當我坐在前往化妝舞會的馬車裡,我想我看到她了。
我們行駛在倫敦的街上,桑妮雅和露易莎坐在我對面,手上拿著自己的面具。華美繁複的禮服塞滿了整個馬車,桑妮雅深藍色的禮服緊挨著露易莎紫紅色的絲緞禮服。我低頭看著自己深紅色的裙襬,對於自己的選擇,有著一種出乎尋常地堅定感。若是在一年前,我一定會馬上選擇穿寶石綠的禮服。我告訴自己,在挑選衣服之前,我已經決定了這頂面具,而這件深紅色洋裝是唯一能夠與它搭配的,然而我知道這只有一半的真實。
選擇這件紅色禮服不光只是為了搭配這頂面具。而是在經過夏爾特事件後,對我自身感受到的那股力量的一種反射。在與薩美爾頭號鷹犬之一戰鬥之後,那個惡靈衛隊的一份子。
我心想自己怎麼能夠耽溺在這樣的勝利之中,而我根本不能確信這份力量是否足夠讓我面對未來的考驗。
我邊想著這些,邊把視線移到覆著窗簾的車窗外,看著熙攘喧鬧的街道。黑暗蔓延整座城市,從角落滲透到市中心。倫敦的人們一定也感受到它的存在,每個人看起來似乎越來越匆忙,不管是急著回家,還是忙著去工作。彷彿感受到了它在自己頸後的呼吸。彷彿感受到它為他們而來。
我把這陰鬱的想像從心中掃去,隨即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女性,正站在一個繁忙街角的煤氣燈下。她的髮型梳理得很細緻,即使是以艾莉絲的標準來看都是如此,她的臉龐比我記憶中的妹妹更為瘦削。但是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看見她了,而我每天早上都在鏡中看著自己一天一天地轉變。
我從座位上往前傾,不確定自己的感受是害怕、憤怒,或是愛,當我傾身想要看清楚那個女子時,這些複雜的情緒在我血液中奔馳。我幾乎已經準備好要叫出她的名字了,就在她稍微轉向馬車時。她並沒有面對著我,沒有完全。但是還是足夠讓我看到她的輪廓。足夠讓我十分確定她不是艾莉絲,終於。
她轉身穿過街道,消失在迷濛的街燈中。我重新在座位上坐好,不確定自己究竟是放鬆還是失望,在我心中擾動著。
「莉亞?妳還好吧?」露易莎問道。
我穩住聲音,注意到自己的脈搏正狂跳著。「我很好,謝謝妳。」
她點點頭,而我在閉上眼睛之前,努力給她一個微笑,邊試著穩住自己急促的呼吸。
這不過是幻象而已,我告訴自己。妳太久沒有看到艾莉絲和惡靈了。所以才會草木皆兵。
我希望狄米崔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我想要感受他那結實的大腿緊靠著我,握著我放在衣服上那雙交疊的雙手。然而,即使這是自己的希望,我仍必須強迫自己放慢呼吸,讓自己的靜下心來。過於倚靠別人是不智的。
即使那個人是狄米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