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陳同志,即我爸,今年二月份正式退休,勞碌了一輩子的老陳在家坐了半個月後坐不住了,恰巧縣裡老人俱樂部招成員,他就去了。一去才發現他五十幾的年紀在平均年齡為七十歲的老人俱樂部中屬於青年骨幹級別,於是老陳久違的熱情被點燃了,成天蹬著輛自行車上俱樂部去組織老年人娛樂活動,那股熱情,整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
只是他的激情還沒燒著歲月,歲月就先給了他個下馬威。他老人家爬凳子掛活動橫幅時一腳踩空摔了。
接到我媽電話時,我正在大馬路上看廣告看板,大熱天裡嚇出了一身冷汗。雖然小時候老陳老揍我,我也曾想過等我長大了我要揍老陳,但我真的很愛老陳。
趕去醫院的路上我邊哭邊絮絮叨叨地跟計程車司機講我爸的好,把司機堂堂七尺彪悍男兒講得激動不已,一路油門踩到了底。付款時他主動把零頭抹了,他說大妹子啊妳記一下我的車牌號碼,XXXXXX,下次千萬別攔我的車了,我家裡有個特囉嗦的老婆和老母,整得我一聽人嘮嗑就哆嗦,見諒哈,祝妳爸早日康復。
……
我哭著趕到醫院時,我媽正邊削蘋果邊數落我爸:「就你這副老骨頭還骨幹級別呢,再摔一次我就把你直接推去燒了,骨幹晉級骨灰。」
我抓著門框淚水汪汪:「媽,爸怎麼樣了?」
我媽抬頭望我一眼:「得,眼淚收回去,哭什麼哭!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拔妳長大,不是讓妳一遇著什麼事就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把眼淚收一收,去慰問那長期被欺壓的老頭:「爸,你還好吧?」
他眼巴巴地望著我媽手中的蘋果:「不好,妳媽都削三顆蘋果了,一顆都不給我吃。」
我見從他們嘴裡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乾脆就拎起熱水瓶說:「我去打點熱水。」
我拎著熱水瓶就直奔諮詢台,也不管我媽在身後叫喚著:「這死孩子,水是滿的!」
可能是我面目太過猙獰,護士迅速找來了醫生,醫生面無表情地敘述了一遍我爸的情況,說是摔著腰了,脊椎壓著神經了,總之就是得做手術,讓我準備三萬塊。
我追問了幾句具體情況,醫生瞄我一眼道:「跟妳說妳也不懂,總之準備好錢就行了,其他交給我們醫生就是了。」
我又問:「那什麼時候能動手術呢?」
他不耐煩道:「排隊,排到了就動。」
我恨不得咳一大口濃痰吐他臉上,然後告訴他不好意思我有肺結核。
但我不能,我只能從口袋裡掏出幾百塊,唯唯諾諾地塞給他,「那就勞煩您多照顧……」
他瞪我一眼,推開錢:「妳幹什麼呢妳!妳們家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樣是不符合規定的!妳要實在不放心,我抽空給妳詳細講一講就是了。」
我慚愧不已,覺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醫生就是天生脾氣不好而已。就在我深刻地檢討自己的人格時,那醫生轉身離開,離開前揚著下巴給我使了個眼色,我琢磨了很久他是抽筋還是別有意味,最後學他揚一揚下巴,才算是明白了,牆上裝著監視器呢……
我正要問護士剛才那醫生的辦公室在哪兒,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心跳跟下坡踩油門似的飛快,我差點都想去心內科掛個號了。
江辰,我的前男友。
我哆嗦著畢恭畢敬地接起電話:「喂?」
「喂」了半天,只聽到一堆雜七雜八的聲音,看來他是不小心按到手機,我正想掛電話,卻聽到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她說:「醫生,我胸口疼。」
我這才想起,江辰是個醫生,據說現在還小有名氣。我掛了電話,糾結了很久,最終決定,與其在這裡感受祖國醫療事業的黑暗,還不如轉院到江辰所在的醫院,至少衝著當年我幫他剝了數千個茶葉蛋,他多少得照顧點吧……
回去把這事跟我媽一說,她問:「江辰是當年跟妳早戀那孩子?」
呃……您的記憶點真微妙。
我媽又問:「轉到他在的醫院去,他會幫忙嗎?我是說你們現在還有情分在嗎?」
真是一針見血的問法,我結結巴巴:「幫忙是肯定會的,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這樣好像有點剪不斷理還亂。」
老太太嗤之以鼻:「少跟我拽文,剪不斷就剃光!妳現在就跟他聯繫,妳爸明天就轉院,我再也忍受不了這裡的王八蛋醫生了。」
我本指望著我媽能忒慈愛地跟我說孩子咱有骨氣,前男朋友什麼的咱不去招惹。我果然還是高估了我媽。
江辰接到我的電話時並沒有表現出訝異,我想當醫生的都這樣,見慣大風大浪的,屍體和內臟都沒嚇著他,哪能讓我這前女友給嚇著。
我結結巴巴地把情況跟他講了一遍,最後說:「我爸轉到你們醫院好不好?」
「好。」他回答得乾脆俐落,害我都不好意思提給他剝過茶葉蛋的事。
他又說:「把東西都準備好,我馬上找車來接妳爸轉院。」
末了他沉默了半晌,問我:「妳還好吧?」
還好。
掛上電話後我捂著胸口靠在走廊牆上大喘氣,身旁一個年輕的小護士過來攙扶我:「妳沒事吧?」
我搖頭,我對於總算在這家醫院看到了人性之光這事感到很欣慰。
她接著說:「妳剛剛給誰打電話了?好像要轉院是吧?妳認識哪個醫院的高層啊?介紹我去好不好?我還有一個月就實習結束了,還沒找到醫院收我呢,妳幫幫我好不好?我成績其實很好的,只是我不願意陪醫院長官睡覺……」
我實在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好說:「其實我給打電話那人是中醫院的清潔工,我答應了陪他睡覺他才答應幫我問問看能不能轉院的。」
……
三個小時後,江辰帶著救護車呼嘯到了我面前。三年不見,我卻連抬頭好好看他都不敢,只是一個勁兒盯著他大衣的口袋插的那支大概很貴的鋼筆,想著不知道他學會寫醫生字了沒。
念大學時,我一直很替江辰操心,生怕他那一手漂亮的小楷以後在醫生界難以立足。為了讓他練就一手即使開錯藥單也可以逃避責任的字,我曾經逼著他臨摹我的字,很遺憾的是最終他還是未能學得我筆跡的真髓。
出院手續、入院手續江辰全部一個人操辦了,我和我媽閒得慌,就一人一顆蘋果蹲在醫院門口嘮嗑。
我媽說:「小夥子不愧是我看著長大的,真不錯呀。」
我對於她將小夥子不錯這事歸功於是她看著長大的無恥行徑,表示不齒。
她又說:「這麼好的貨色,妳當年怎麼就錯過了?明明就快成了。」
我「喀」一聲咬一口蘋果:「爸一個人在救護車裡無聊呢,妳去吃蘋果給他看吧。」
我媽長嘆一聲,顛顛往車上跑,邊跑邊嚷嚷:「老頭子,你女兒讓我來吃蘋果給你看了。」
江辰拿著大大小小的單據出來時正巧看到這一幕,笑著睨我:「妳可真夠孝順的。」
我仰頭看他,他在我面前半俯著身子低頭看我,垂下來的髮梢在晨光中泛著柔柔的光,他駕輕就熟地對著我笑,左頰擠出一個深深的酒窩,彷彿我們昨天才一起吃飯看電影。
我撇開了眼神,這是個萬惡的酒窩,當年我那顆小芳心就是醉倒在這個酒窩裡的。雖然現在回想只覺得我就是被他臉上這個屁大的坑給坑了。
自我有記憶以來,江辰的存在就跟巷口那根電線桿一樣理所當然。他住我家對面樓,鎮長的兒子,班長,長得好,彈鋼琴,寫毛筆字,成績好,講一口好聽的國話。
電視和小說稱我們這種從小家住很近的男女同志為青梅竹馬,並且普遍分兩類:一是相親相愛型,兩人間親若兄妹,一起掏馬蜂窩一起被馬蜂螫,一起偷地瓜一起挨揍,等到驀然回首,才發現友情早已慢慢昇華為愛情;一是相看兩相厭型,兩人針鋒相對,遠遠見到都恨不得衝上去咬對方一口,一逮到機會就拔對方自行車氣閥,長大後猛然發現,啊!原來這就是愛。
可惜我與江辰以上皆非,在漫長的歲月裡,我和他都只是對面樓的鄰居。他每日叮咚叮咚彈他的鋼琴,我津津有味看我的櫻桃小丸子。偶爾忘記作業內容,我會去按他家的門鈴,他總是很訕,不耐煩地說妳自己為什麼不記;可能是因為有求於人,所以我從不與他計較,當然也可能是我從小不愛與人計較。我這人淡定中帶點超凡。
初二升初三的暑假,考完試後我們班瞞著老師偷偷辦了野炊,野炊中我和江辰被分配去洗番薯,班裡四十個人,買了四十四個番薯,江辰把零頭四給洗了,然後就在一旁打水漂兒玩。
我蹲在湖邊強壓著怒火洗番薯,就在我愈洗愈火大時,一塊小石片「咚」地削過我面前的水面,濺了我一臉水花。我一抬頭,江辰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手起石落地在水面上削出一個漂亮的四連跳,水面上連著泛起大小不一的漣漪,相撞著蕩開。
按理說我應該罵他、潑他水、把他腦袋按水裡,或者把他推進湖裡淹死。
但我都沒有,我只是活生生看傻了。
微風掀動著他略寬大的白色校服,陽光在他睫毛與髮梢跳躍出金黃光圈,微揚的嘴角在左頰抿出一個得意的酒窩。
時間與空間凝固,只剩下我的心跳怦怦怦。
暑假之後便步入忙碌的初三,我這人向來以大事為重,兒女情長什麼的,也就拋一邊了,加上當時熱播《流星花園》,我就改迷道明寺去了。
讓我確定「堅決要喜歡江辰」的人生目標是半年後的事了,模擬考前一晚,我在我媽「我怎麼養了妳這麼個丟三落四的豬頭女兒」的打罵聲中匆匆趕往學友書店去買第二天模擬題塗卡要用的2B鉛筆。
學友書店雖說號稱書店,但賣的東西很雜,上至書、文具,下至貼紙、玩具,總之學生間流行什麼它就賣什麼。後來在外面混得多了,我發現「學友」二字是全國大小非連鎖文具店和書店都愛用的名字,也不知是這名字實在讓廣大學生們感覺如同朋友般的親切,還是大夥兒都懶得想名字。但若我哪日決定要回饋社會,我也想開間「學友」,表面賣書、賣文具,其實是學生繳費交友中心,專門賣女學生,若有特殊需求,也高價販賣男學生。
我進了學友,抓了一把2B鉛筆,當時電腦閱卷剛興起,我覺得2B鉛筆在不久的未來會漲價,我得囤貨。而事實證明,鉛筆雖然漲了不到一塊錢,但出了不少電腦閱卷專用鉛筆,當大家在用自動鉛筆款的2B鉛筆時,我依然可憐兮兮地用小刀削鉛筆。先知都是寂寞的。
在我握了一把鉛筆準備付錢時,江辰從門口進來了。大概是出於青春期詭異的偷窺心理,我下意識就從書架上抽了本書,擋著臉偷瞄。
江辰進門直奔櫃檯,老闆娘見了他,笑咪咪地從櫃檯下抱起一疊書:「你要的繡像珍藏版四大名著,我特地到城裡進的貨。」
江辰笑著說:「謝謝老闆娘,多少錢?」
「八百五十三,算你八百五好了。」老闆娘接過他的錢,「我可是倒貼了車費。」
江辰笑著說:「謝謝老闆娘。」
老闆娘接過他的錢:「我可是倒貼了車費。」
江辰笑著點頭:「謝謝。」
那時我們的學費一學期兩百,江辰用兩年四個學期的錢去買幾本破書,有這麼多閒錢還不如……其實我也不知道還不如幹什麼,我沒擁有過這麼多錢,所以我很不明白。曾經有人給我講過一個笑話──記者問深山裡一個老婦:給妳十萬塊妳會做什麼?答:每天吃菜饃饃;又問,給妳二十萬呢?答:每天吃肉饃饃;最後問:給妳一百萬呢?答:每天一手菜饃饃一手肉饃饃。我其實對老婦人的心境很感同身受。
「哥哥,哥哥。」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小孩拉著江辰的褲管叫。
江辰蹲下去,摸摸他的腦袋,眨著眼睛問他:「小朋友,你是男生還是女生?」
小孩吸著小拇指,很認真地說:「男生。」
江辰嫌棄:「我不喜歡男生。」
他說著要起身,小孩忙拉他的衣服:「我是女生。」
江辰笑了:「原來是女生啊,好吧,你叫我幹嘛?」
小孩從吊帶褲的大口袋裡掏出一盒彩色筆和兩張皺巴巴的一塊錢,舉得高高的,示意他搆不到櫃檯,「我買這個。」
江辰接過來,站起來遞給老闆,「老闆,多少錢?」
「四十塊。」
江辰掏出錢來付了,又蹲下來遞給小孩,拍拍他的頭說:「喏,你的彩色筆。」
小孩笑呵呵地接過,「謝謝哥哥。」
江辰說完「不客氣」正準備直起身子,小孩又扯了扯他的褲腳,他只得又蹲了下去。小孩笨手笨腳地打開彩色筆盒,挑出一支粉紅色的,說:「畫畫很漂亮。」
「我不會畫畫。」江辰笑著說,「你自己留著畫畫。」
小孩搖頭,指指他手裡的書:「不是,我畫。」
江辰一愣,蕩開笑來,抽出一本《三國演義》,遞到小孩面前。
小孩捧著書坐到地上,低頭很認真地在上面畫著什麼,嘴裡念念有詞,最後拍拍小手說:「好了。」
我踮起腳探頭偷看,那圖案乍看像兔子,仔細看又像狗,神韻中又透露出它是隻老虎。
江辰接過去很認真地看了一下,認真地說:「你畫的狗很漂亮,謝謝。」
小孩眨著圓滾滾的眼睛,說:「是貓。」
江辰一愣,笑:「原來是貓啊。」
我看著他的酒窩,好像又深了些,真想上去戳一戳。
所謂驚豔,所謂秒殺。李碧華說過──當初驚豔,完完全全,只為世面見得少。但我卻不,在往後的時光裡,我在腦海中不停地為這讓我心動的兩個場景潤色,如同影視後製剪輯,調整畫面角度,加入光影變化,配上音效……
「妳要在醫院門口蹲多久?」
「啊?」我影視後期製作大業被打斷,一時有點迷茫,望著江辰略帶不耐煩的臉,又「啊」了一聲。
「起來。」他伸手,一把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牽著我走向救護車,我其實很想問他是不是忘了鬆手,還有是不是身體太虛了,手汗那麼多……
上了救護車,司機和我媽同時露出捉姦在床的表情,我無奈地翻了翻白眼,有點忐忑地偷瞄江辰,他倒是絲毫不受影響,往我身邊一坐:「小李,開車。」
然後轉過頭去對我媽說:「阿姨,我已經跟骨科的同事說過了,到了醫院再拍個X光片,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下午就動手術,您請放心,我同事是業內數一數二的骨科醫生。」
我媽忙不迭點頭,笑得忒慈母:「真是麻煩你了。」
「不麻煩,我應該做的。」江辰也笑得忒孝子。
「吵死了!」我爸突然大聲說。
我爸自從被告知我們要在江辰的幫助下轉院,就一直鬧脾氣,後來我媽一走開,他把我臭罵了一頓,內容不外乎兩個字──骨氣!他認為當年江辰他媽那麼對我,我就該離他遠遠的,最好見面時吐他一臉口水以示不屑,現在居然還接受他的恩惠!
三年前,我從X大的藝術設計系畢業,江辰醫學系本碩連讀得念七年,但由於表現好,第四年就已經開始在X大附屬醫院各大科室實習。
那時江辰對我可真好,一看我拿到了畢業證書就說要娶我,當然主要也是因為我在他忙得水深火熱之際老是臆造了一堆所謂社會菁英分子去嚇唬他,比如說,每天幫我開門的主管(原型是我們公司的警衛,我老忘了帶大門出入卡),老給我送花的經理(原型是樓下賣花的,晚上我加班加得晚,回家老遇到他在丟賣不出的殘花,在我的強烈暗示下,他就把花送我了),請我看電影的客戶(原型的確是客戶,我也的確看了電影,只是看完要給他們寫宣傳文案)……藝術創作需要原型。
江辰一聽我如此受歡迎就急了,他說他大學送了四年的早餐不能白送,還是結婚吧。
我恬不知恥地答應了。我的心思很簡單,X大醫學系全國排名第一,江辰年年拿獎學金,就是一毫無懸念的潛力股,我得儘快將他拿下,待他成了績優股,我就是共患難的糟糠之妻,敢讓我下堂我就敢分他一半財產。
當然,其實最簡單的心思是我很愛他,我怕他被人搶走了。有一次我去他實習的醫院找他,一個小時內看到三個病患留名片給他,其中一個還是男的。這個社會太可怕,而江辰的魅力又男女通殺。
只是那時的我被電視劇和小說荼毒得差不多了,以為我的愛情所向披靡,而江辰他媽讓我知道,我的愛情一經胡攪,隨便轉移。
江辰他媽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中午,拜訪了我媽,我媽作為一名職業家庭主婦,在我家的地位堪比武則天,但我第一次見到我那彪悍的媽媽如此手足無措,如此不自覺地低聲下氣。平心而論,江辰他媽並沒有什麼過分的言論,也沒掏出一張支票說妳離開我兒子,要多少錢妳說。她很淡然地和我媽商量著結婚的習俗,只是態度中流露出的紆尊降貴讓我媽戰戰兢兢,我在一旁看著我媽搓著手說我們都配合都配合,心裡跟泡了老陳醋似的酸軟。
江辰他媽又單獨找我聊了一會兒,給了我幾頁紙說妳好好看看,同意的話就簽個名。是一份婚前協議書,大概內容是什麼我與江辰結婚不是為了他家的錢,離婚的話也不能分財產之類的。
我當時就納悶了,他爸也就一小鎮的鎮長,是能有多少錢啊?至於跟演電視劇似的嗎?只是後來我才明白,官不在高,會貪則靈。
我已經忘了我當時想了什麼,有可能是愛情和自尊之類偉大的東西,後來實在拿不定主意,就去問了我爸,我只能說,這是歷史性的錯誤。
江辰他爸是我爸的非直屬長官,我爸覺得平日裡被這些長官欺壓得夠窩囊了,長官家屬竟欺壓他的家屬,這是極其無法忍受的事情,於是他說妳敢簽我就跟妳斷絕父女關係。
於是我又做了另一件蠢事,我把協議書拿給江辰,讓他還給他媽,江辰勃然大怒,回家跟他媽吵了一頓,他媽後來給我打電話,大意是,妳敢和江辰結婚,我就敢死在你們婚禮上。當時我社會經歷尚淺,立馬被她唬住,完全沒想到有別的解決方法,比如說不舉辦婚禮,讓她找不到地方死……
結婚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後來也不知怎的,大概工作開始忙起來,我忙著被經理罵,江辰忙著上課和實習。再大概是心裡有了芥蒂,我不停地找江辰麻煩,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無理取鬧,用試探他的容忍度來試探我們的愛情。
當我說,江辰我們分手吧。
他沉默了很久後說,妳不要後悔,然後「砰」一聲甩門離去。
我以為要相愛的兩個人分手,至少要有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比如說有了第三者,比如說突然發現我是他爸的私生女,比如說他或者我得了絕症……但其實不用。不安、忙碌、疲乏,就夠了。
我們就這麼分了,挺奇妙的,原本說好一生一世的兩個人,瞬間就毫不相干,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懷疑是不是誰將我們按了快轉,害我漏掉了一些非分手不可的情節。
我和江辰的分手,我爸是最樂的,他大概覺得這是他與領導階級對峙的一次完勝。但之後我一直找不到男朋友這事使他覺得勝利的果實有時也是苦澀的。
所以我猜我爸對江辰的感覺是複雜的,一方面他希望有人接手我這個滯銷品,一方面他又覺得寧願讓我滯銷也不願賣給江辰,他的內心大概跟中學課本裡大蕭條時期將牛奶倒入河裡而不分給窮人的資本家一樣煎熬。
我沒有告訴我爸,其實人家壓根兒也沒想跟你買。
第二章
我爸第二天一早就動了手術,江辰推薦的是位女醫生,姓蘇,長得頗具知性美,擱江辰身邊一站,整一個郎才女貌。
我媽一開始很不相信蘇醫生,她覺得美女一般都沒用。因為她這個執念,我曾很長一段時間以為我在我媽心中是個美女。
蘇醫生指出,她曾徒手把一個流氓揍到肩關節脫位,又徒手把肩關節給他接了回去。我們紛紛表示十分信任她的醫術。
江辰陪著我們在手術室門口,我媽緊緊地拽住我的手,我安撫地拍著她的手背。
坐了十來分鐘,我媽開始忘記了不安,她先是眼睛骨碌碌地在我和江辰間打轉,然後慈祥一笑:「你看,當時你和小希交往時我們沒來得及坐下敘敘,反而是現在……」她頓一頓,長嘆:「造化弄人呀。」
我基本上處於僵硬並且想挖洞鑽的狀態。
江辰笑一笑,說:「當時不懂事,不知道珍惜小希。」
我忍不住偷瞄一眼江辰,好美麗的客套話。
我媽呵呵一笑:「哪裡,是我們家小希福薄。」
時間在他們的虛與委蛇中過得飛快,大概也因為並不是什麼複雜的手術,或者是因為蘇醫生醫術了得,總之手術室的燈暗了,蘇醫生戴著口罩出來。
我媽一下子又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掐得我很想問候我外婆。
蘇醫生慢悠悠地摘下口罩,露出彎彎的嘴角,「手術成功。」
我媽鬆開我的手,撲了上去,一副想和她擁吻的樣子。幸好她只是拉住了蘇醫生的手,不停地拍著:「太感謝妳了,太感謝妳了。」
我沉醉在這妙手有情天裡十分感動,一旁的江辰用手肘輕撞了我一下,小聲說:「妳再不拉開妳媽,蘇醫生的手就廢了。」
我一看,果然蘇醫生的手背紅了一大片,我媽最近每晚跟著電視裡的老中醫學拍痧,頗有成就,有天做飯拍蒜頭時找不到刀,徒手將蒜頭拍碎在砧板上。
我忙過去拉開我媽,「媽,妳快去看看爸吧。」
我媽掙開我的手,喝斥了我一句:「妳爸麻醉還沒退呢,有什麼好看的,我得好好感謝一下蘇醫生。」
蘇醫生倒退了兩步,連連擺手:「阿姨,您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待會兒還有手術呢,我先走了。」
嘖,好一個落荒而逃的白衣人。
我媽很失落地轉向江辰:「江辰啊,這次多虧了你……」
江辰兩手往身後背,俯身在我耳邊小聲地說:「救我。」
熱氣噴得我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壓下澎湃到想咬舌自盡的念頭,推著我媽說:「妳快去看一下爸啦,江辰他待會兒有門診。」
恰好護士推著我爸的病床出來了,我媽就跟了上去。
就剩下我和江辰了,我吞吞口水,抬頭笑著對他說:「這次謝謝你了。」
他點頭:「沒什麼,我先走了。」
我脫口而出:「啊?」
他笑一笑:「我有門診。」
目送著江辰走遠,我揉一揉耳朵,傻笑。
那時大一,江辰考上X大醫學院,而我以藝術考生的身分勉強也考上了X大藝術學院。江辰他們學院迎新會,我以他多年單戀未遂者的身分死皮賴臉求著他帶我去了,主要是我聽說迎新會上吃多少東西都是學長學姐買單,我對這個做法很滿意。後來我當了人家學姐,一有迎新會都肚子疼不能去參加。
那天人挺多的,在學校北門的小餐館包了八張桌子。我和江辰到時已經沒多少位子,我和他就被分在兩張桌子,我遙遙望著他,覺得真好,吃太多也沒人會管我了。
酒足飯飽之後,學長學姐們領著學弟學妹們到操場玩遊戲,有一個不知從哪個鳥地方流行到全國的遊戲,叫「真心話大冒險」。
那酒瓶子轉啊轉啊就轉到了一個小姑娘面前,鑒於她前面選擇了大冒險的同學必須拉著路人說你看,這是我的肝左葉,這是膽囊,這是肺右葉,這是腎,這裡有一條直的叫輸尿管……於是小姑娘選擇了真心話。
一個大灰狼似的師兄循循善誘道:「學妹,妳有男朋友嗎?或者有喜歡的人嗎?是誰?」
我心想這問題也太溫馨感人了,好歹問個妳內褲什麼顏色之類的啊。然後那姑娘紅著臉點頭,眼睛若有似無地瞟向江辰時,我忽然就覺得這問題也太犀利了吧……
大家開始起鬨讓江辰表態。一直站在我身後的江辰忽然俯身在我耳邊說:「救我。」
我一時有點發懵,覺得他那兩個字的氣流撓得我脖子癢癢的,撓撓脖子後,急中生智地說:「我……我……肚子疼……」
江辰在我身後長嘆了一口氣,扶著我的肩膀說:「不好意思,我女朋友肚子疼,我送她去醫院。」
我被江辰拖著走了幾步,才回過神來剛才他說的是女朋友,我就抖啊抖地問他:「我那個……那個……剛剛好像……聽到你說女朋友了……」
我似乎看到他的臉詭異地紅了一紅,然後理直氣壯道:「怎樣?妳有意見?」
我瞬間心跳加速,幾近嘔吐,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怎樣,沒……沒有意見,那個……歡迎你。」
每當我回憶往事時,能夠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卻為在關鍵時刻講了一句類似女性特殊服務行業的歡迎詞而很想去死。
晚上我留在醫院裡照顧我爸,讓我媽回我那兒歇著了,老太太剛開始不同意,後來我跟她講了幾個醫院的鬼故事,她說她忽然覺得身心俱疲,還是回去歇著,明天才有充足的精神照顧我爸。
今晚蘇醫生值班,她巡了兩次房後就賴在我爸的病房,硬要拉著我聊天。
礙於她恩人的身分,我只好強撐著眼皮陪她聊天。
她問:「妳跟江醫生怎麼認識的啊?」
我答:「同學。」
她喃喃自語:「我還以為是男女朋友呢,不過看他今晚沒留下來陪妳也猜到了。」
她自語完又問:「什麼同學?」
我答:「幼稚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
她認為很值得驚訝,並且指出這是種難得的緣分,她說:「呦呦呦,青梅竹馬,從小看著對方生殖器長大的,真有緣分。」
我打著哈欠的嘴嚇得半天才合起來,揩一揩打哈欠擠出來的淚,正想說什麼,蘇醫生又發問了:「他有沒有女朋友啊?」
我老實回答:「不知道。」
她神神秘秘地湊到我耳邊:「我跟妳說妳可別告訴江醫生。」
我點頭。
她笑得三八兮兮,「我們都懷疑江醫生是同性戀。」
我驚訝地望著她,她又解釋道:「他從來不帶女人出現,而且跟女醫生女護士女病人都保持距離。不過幹我們這行的有這樣的毛病也不奇怪,對女性的身體太瞭解了就沒神秘感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好像你們這一行的對男性的身體也很瞭解吧?」
她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拍拍腦袋恍然大悟說:「也對喔。」
於是我們分別沉思了幾分鐘,在這幾分鐘裡,我一直在沉思,到底怎樣才能打發她走,我好睏。可惜蘇醫生又問了:「妳認識他這麼久,看過他交女朋友嗎?」
我瞌睡蟲一下子跑了,乾笑了兩聲:「看過的。」
「啊,真可惜。」她失望地嘆息。
我小心翼翼地刺探:「可惜什麼?妳喜歡他呀?」
她笑得嬌羞:「沒啦,我有對象了。我男朋友在X大念博士,他修心理學的,畢業論文選題方向是同性戀心理分析,主要想研究社會菁英分子的同性戀心理。他正煩著找不到研究對象呢……」
我想了想,建議道:「不然妳上網找些小說給他看吧,現在不是流行什麼耽美小說嗎,裡面那些男主角總裁醫生律師軍人,什麼菁英行業都有,藝術來源於生活,讓妳男朋友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
她擺擺手道:「我早就想到了,也研究過了,覺得不靠譜,那些小說幾乎都是女人寫的,在女人心目中男人就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兩個下半身思考的動物湊在一起,除了使用下半身就是頻繁過度地使用下半身,對學術研究沒什麼幫助。」
我想了想,覺得挺有道理的,就「哦」了一聲表示我同意。
她又說:「妳看江醫生他有沒有同性戀傾向啊?我看那些小說都說可以把不是GAY的男人變GAY,學名叫什麼來著?哦,叫掰彎,不然我把他掰彎了如何?」
我嘴巴張張合合,結結巴巴地說:「這樣……不好吧……」
她拍拍我的肩膀:「別緊張,我跟妳開玩笑的,妳不懂我的幽默。」
……
「對了,妳猜猜我為什麼選擇學醫?而且選擇骨科?」她突然很興奮地要求。
我還沒從她上個幽默中緩過來,有氣無力說道:「妳一家都是醫生?」
她搖頭。
我又猜:「妳小時候見到了誰因為骨頭有病而很痛苦?」
她還是搖頭。
我認真了起來:「妳立志懸壺濟世?妳跟男友約好了考醫科?妳聯考時不小心填錯志願?」
「都不是。」她得意洋洋,「我家裡賣豬肉的,我每次看到我爸砍豬骨就覺得很興奮。」
……
我嘴角抽了一抽,「呵呵,耳濡目染。」
她又用力一拍我的肩膀:「妳又相信了,妳真是不懂我的幽默,我們一家除了我弟都是醫生。」
……
蘇醫生跟我促膝長談到凌晨五點,然後神采奕奕地拍拍屁股說:「我可以準備交班了,我今天休假。」
我過了睡覺的時間點就再也不知道自己是睡著還是沒睡著,迷迷糊糊中面前好像站了一個人,我還問了他是人是鬼,似乎還跟他解釋了一下冤有頭債有主的因果關係。
這種恍惚的睡眠很可怕,大腦急速地運轉著,前塵往事鉅細靡遺,分不清是在做夢還是在回憶往事。很多人說往事不堪回首,我的往事挺堪的,是一部積極向上活潑開朗鼓舞人心的倒追史,可以叫《明朗少女求愛記》。
我那時看上江辰,深思熟慮了一個星期,結合小說、漫畫、電視劇,我整出了三個計畫:情書、傳話、當面表白。又用了一個星期對這三個計畫進行了全面分析。情書的弊端:一是我字醜,二是江辰常收情書卻不常看;而傳話的弊端:一是容易傳錯,二是眾多愛情陰謀論的小說和電視劇集告訴我,傳話的那個最終都會和主角修成正果;所以到頭來我只剩當面表白這條路。
我們總以為人生有無數可能,怕這個,怕那個,到最後也就剩下一個可能而已。
我翻了翻黃曆,挑了個宜動土安葬的好日子,向江辰表白了。當時他正在做值日,我跟在他身後叫了聲江辰,他轉身,手上的掃帚也跟著轉了一圈,揚了我一嘴的灰。
我說:「江辰我喜歡你,呸呸呸。」
他先是一愣,然後皺起眉道:「呸什麼?」
我很懊惱,忙解釋:「我不是呸你,我剛剛吃了一嘴灰,我說我喜歡你。」
他持續著皺眉的動作,眉間被他擰出「川」字,像刀疤,真好看。
他說:「我不喜歡妳。」
那是個全民愛搞曖昧的時代,當時並沒有一首歌說曖昧讓人受盡委屈,所以大部分人即使不喜歡也要說「我不適合你,你值得更好的,我們年紀還太小,我們應該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之類的廢話,所以江辰斬釘截鐵的拒絕讓我覺得他的冷酷無情是多麼與眾不同,於是更堅定了我要喜歡他的決心。
江辰就這麼被我死纏爛打上了,我每天一大早等在我們家中間的那條巷子口,江辰一來我就擠出春光燦爛的笑容說,這麼巧,我也上學。下課鈴還沒響我就把書包收好,鈴一響我就衝到樓梯口,等江辰走過我就說,這麼巧,我也放學。
迷糊中我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下,醒過來眨眨眼,看著天花板又開始恍惚起來。我才看到我在樓梯口對著江辰笑呢,一轉眼我又在樓梯口拽著江辰的書包帶哀求:「你等我十分鐘好不好?我把作業交給英語老師。」
他扯回書包帶:「妳剛剛上課幹什麼去了?李薇在樓下等我。」頓了一頓他又說:「我們要去買班會的東西。」
也許是扮賢良恭順久了心裡有點反彈,也許是怒火攻心,總之我瞄準了他的小腿骨踹了一腳:「去找你的李薇吧。」
他大概沒料到,單腳跳了幾步,吼道:「陳小希妳這個瘋子!」
之後我趴在欄杆上,看著江辰和李薇往校門走去,日近黃昏,天地間一片橙黃,像是有誰慌亂間打翻了一瓶香吉士,給世界染了一身橙。
那時我十六歲,人生第一次感到悲涼。
夢中場景切換起來倒是很隨意啊。
教室門口我堵住了江辰:「我有話跟你說。」
他雙手環胸,瞟了我一眼:「說。」
踹了他一腳後,他比以前更不愛搭理我了。我放任愛情和自尊交戰了幾天。幾天後,愛情把自尊活活打死了。然後我就來道歉了。
我低著頭,低聲下氣地說:「我那天不應該踹你,對不起。」
他半晌沒回答我,我抬頭,見他正心不在焉地張望著樓下的籃球場,我又火大了,大叫:「江辰!」
他低頭看我,「我還沒聾,對不起是吧?沒關係。」
說完轉身就走。
我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心裡湧起一股濃濃的悲傷,像是我媽燒焦了燜雞翅,濃煙嗆得我鼻酸。
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叫:「江辰。」
他回頭。
我苦笑著說:「你是不是覺得,被我喜歡上很倒楣?」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說:「我只是想下去打球。」
我不說話,內心有股哀莫大於心死之類的悲壯。
他似乎在我面前站了很久,最後略帶著急地說:「我真的沒那個意思,我們隊快輸了。」
我點頭表示理解,「你快去吧,加油。」
他轉身就跑,跑了幾步突然停下來,回過頭叫我:「陳小希。」
「幹嘛?」
「幫我去小賣部買瓶水吧。」他笑著說,酒窩盛滿了夕陽。
我沒來得及反應他就三步併作兩步跑下了樓梯。
我還是去了小賣部,在礦泉水品牌益力和農夫山泉之間搖擺了半天,最終選擇了農夫山泉,因為便宜兩塊錢。
籃球場邊圍了不少女生,我還看到了李薇,她手裡拿著一瓶運動飲料,比我的農夫山泉整整貴了十二塊。
中場休息,李薇「咻」一下給江辰遞上飲料,我愣愣地跟在她身後,感嘆著她的星馳電走、疾走如飛。
江辰沒接她的飲料,看了我一眼,有點尷尬地說:「我剛剛讓陳小希幫我帶水了。」
「我買的是運動飲料,補充鹽分的。你不喝也沒別人喝,挺浪費的。」她笑得可溫柔可溫柔了。
我想我也不能讓她為難呀,於是我將手裡的農夫山泉往江辰手裡一塞,奪過李薇手裡的飲料,擰蓋,仰脖,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抹一抹嘴,「不浪費不浪費,我剛剛從小賣部跑著過來的,流了好多汗呢,真是謝謝妳。」
她含羞低頭,像徐志摩筆下那朵水蓮花很害臊之類的,我可喜歡看了,真是美呀美呀。
「小希,小希,小希!」我媽催命似的叫聲將我從「水蓮花」的嬌羞中喚醒。我揉一揉眼睛,打了個大哈欠,「媽,醫院裡不准大聲喧譁。」
我媽睨我一眼,「妳剛剛說夢話才丟人呢。」
「我說什麼了?」我邊揩眼屎邊問。
「荷花,害羞什麼的。」她說。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徐志摩的詩,我們小希像我,有詩人的情懷。」我爸在病床上搭話,顯得得意洋洋。
我轉了轉脖子,胡扯道:「我夢到高中國文老師了,她讓我背〈再別康橋〉。」
我爸的臉一下子黑了下來,「這不是〈再別康橋〉!這是〈沙揚娜拉〉!」
我媽在一旁摻和:「張娜拉是吧?我知道,韓國人嘛,棒子棒子。」
我訝異地看著我媽,她挺起老胸膛:「自從我們家裝了網路,家庭婦女就解放了。」
作為一個長期潛水黨,我某次心血來潮登入「天涯」論壇,發現我竟然回覆了不少帖子,而且大部分是民間帥哥什麼的,我以為我在夢遊中誠實面對了內心的渴望,後來才發現原來我不小心將老家電腦設置成自動登入「天涯」。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有個「天涯黨」的媽……
吃完午飯我那個「天涯黨」的媽把早上我爸同事來探病的水果往我懷裡一塞,逼著我去找江辰道謝,我想於情於理我都該正正經經跟江辰道次謝,就拎著一大袋的水果去了。
到了江辰辦公室前我才開始有點緊張,剛才光顧著傻樂白撿了一袋水果送人,沒顧得上反應這是我和江辰三年來的第一次單獨且正式的會晤。
敲了敲門,裡面回了句「請進」,我推了門進去,江辰正埋頭在辦公桌寫著什麼,也就抬頭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自己找椅子坐。」
作為一個前女友,面對一個如此落落大方的前男友,我感到壓力很大。
我把水果往桌上一放,拉了把椅子和他隔了一張桌子面對面坐著,討好地說:「我媽讓我帶點水果來給你。」
他抬眼瞄了一眼水果,說:「替我謝謝阿姨。我早上去看過陳叔了,情況很穩定,估計兩三天後就能出院,一個星期後回來拆線就可以了。」
他話講完了就低頭寫東西,一副「老子很忙」的樣子。我尷尬地坐了兩分鐘,然後起身告別,還順便表達了一下對他的感激,最後虛偽而客氣地說了句:「謝謝你這次的幫忙,我真的是不知該怎麼報答你才好。」
他這回倒是停下了那「刷刷」的筆,笑著看著我說:「給我介紹女朋友吧。」
我仔細觀察他的神色,竟也沒開玩笑的樣子。我就鬱悶了,讓前女友介紹新女友這行為也太不厚道了點,就好比跳槽還讓老闆寫推薦信,作弊還讓老師給答案,再婚還請前妻當伴娘……
我內心那個百感交集呀,在他心目中,我的人格究竟是多偉大呀……
我暗嘆了口氣,乾笑兩聲道:「你想要什麼樣的女朋友啊?」
他偏頭打量了我一會兒,我心提到了嗓子眼,腦海中閃過無數的台詞──像妳這樣的就好,不然就妳好了,其實我一直沒忘了妳……
「比妳高一點,瘦一點,就差不多了。」他說。
我那自作多情的小心臟瞬間恢復了正常跳動,僵硬地笑了一笑,道:「要求不高,我幫你留意看看。」
他手中的鋼筆在手指間漂亮地打了個旋兒,他說:「那就先謝了。」
第三章
我爸兩天就出院了,手術刀口也養得挺好的,後來嫌來回太奔波,就在老家的醫院拆了線,據我媽說,他拆線第二天又上老人俱樂部折騰去了,我透過通訊工具,遙遠地對他戰士般的精神表達了崇高的敬意。
今早我醒來,身上睡衣大半都是濕的,換了衣服匆匆往地鐵趕,進了地鐵,空調的涼風一吹,發現身上的衣服又汗濕了大半,穿的白襯衫一濕就有點若隱若現了。我左右看了看,這節車廂裡長相猥瑣的大叔不少,但都沒有要多看我一眼的意思,我堅決不承認是我沒有魅力,是天氣太熱了,猥瑣大叔都懶得猥瑣了。
一進辦公室,傅沛就迎了上來:「陳小希,今天妳去拍產品目錄吧,妳不是愛拍照嗎?」
我望一下窗外白晃晃的日頭,不禁悲從中來,有感而發道:「我爸說陳小希這個名字象徵了人生總是有希望的,希望無論大小,總是好的。只是他沒料到二十幾年後出了個男青年叫陳冠希,也沒料到該青年是一攝影愛好者和行為藝術愛好者,更沒料到陳先生以一套作品迅速走紅大江南北,引領了一系列『門』的潮流。這證明了人生總是出乎意料出人意外的,所以你不能因為我叫陳小希就以為我愛拍照。」
傅沛從抽屜裡摸出計算機,「頂撞老闆扣2%工資,請假扣3%,遲到扣1%……」
我點頭,「行,你扣吧,先把上個月的工資發給我。」
他默默收回計算機,「小希姐,您歇著,今天的產品目錄就交給我了。」
我點點頭,坐到空調風口下吹風去了。
我來這公司兩年多了,當時跟江辰分手時就火速換了住處換了工作,我不是怕他來找我,而是怕他不來找我。人能有多犯賤,我表現得淋漓盡致。
公司一共三個人,老闆傅沛,財務兼文案的司徒末,我是設計。我們屬於小設計公司,公司主要靠傅沛接案來維持正常營運,原本在業內口碑不錯,但前陣子由於傅沛與一個女客戶交往分手後,女方懷恨在心,大肆渲染我們公司是靠潛規則在業內立足的,導致最近的案子數量一落千丈。至於潛規則這事倒是汙衊,雖然我和司徒末多次鼓勵傅沛出賣肉體以達到搶案子的目的,但傅沛寧死不從;對此我們一直很不理解,因為以我們對他愛情觀的理解,這實在是雙贏的買賣。
傅沛出去了,司徒末的孩子發燒已經請假近一個星期了,於是整個辦公室裡就剩我一個人,我給自己泡了杯茶,才慢悠悠踱到電腦前開機。我邊喝著茶邊等待一切開機自動登入的程式,QQ、Skype、Line……都是聊天軟體,人與人之間,可以講話的工具愈來愈多,能講的話卻愈來愈少。
QQ對話框上首先跳出來的是莊冬娜,她是公司的一個客戶,年底時我們公司替她的公司設計了一套禮品,有檯曆、杯子、賀卡等。我們合作得很融洽,也算半個朋友。我上個星期把她介紹給江辰了,她是個很不錯的女人,比我高、比我瘦、比我美、脾氣比我好、事業比我成功,唯一比不上我的只有鞋的號碼沒我小。
我聽說他們進展得不錯,江辰還主動約了她幾次,這以我的經驗看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聽說後還一度心情十分壓抑,甚至想棒打鴛鴦,但給忍住了。
我點開莊冬娜的對話框,她重複發了好幾個「在嗎」。我發現她沒打問號,太對不起我們偉大的標點符號了。
我緩慢地敲了:在了。
我特別把句號用紅色標出來還加大了一個字型大小,希望她看到了能由衷地感到羞愧。
莊冬娜:幫我個忙可以嗎?
我看到了問號,感到很欣慰,就很快地敲了回去:說說看。
莊冬娜:今晚江辰的一個病人慶祝痊癒出院開宴會,他得去參加,而且還得帶女伴,但是我下午就要去上海出差了,妳能不能幫我陪他去?
我猶豫了一下,敲了:這樣不好吧?
莊冬娜:為什麼不好,我都跟江辰說了,他也同意了,實在是那種場合攜伴參加比較好啊,聽說那病人是什麼大人物,想給江辰作媒呢,妳也不想我們才開始發展就邁向結束吧……
我看著那對話框就徹底無語了……當初介紹時我也和她說過我和江辰交往過這事了,她表示並不介意,再不介意好歹尊重一下前女友這個偉大的稱謂吧。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善良就是別人挨餓時,我吃肉不吧唧嘴。妳不但吧唧嘴,還讓我拿紙巾替妳抹嘴,太不厚道了吧……
莊冬娜:小希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求妳了求妳了求妳了
你看這人,一著急又不用標點符號了,有沒有考慮過標點符號的感受啊……
我嘆了口氣,敲下:好吧,既然你們不介意。
莊冬娜:小希我太愛妳了,謝謝謝謝謝謝
莊冬娜:下班江辰會過去接妳,到時他會帶妳去買禮服,都記他帳上哈
我喝了一大口茶,用食指在鍵盤上戳出:好。
按了Enter鍵,我覺得我這輩子就栽在一副好心腸上了。小時候也這樣,我還記得小學時大家都討厭的班導師生病了,大家都不願意去看她,我是唯一去的,她可高興了,把病房裡的水果雞蛋什麼的都給我吃了,把我給撐得,頂著個肚子不平衡,連走路都搖晃。這一切都是善良惹的禍。
於是我這一天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傅沛拍照回來時舉著相機順便拍了坐在位置上的我。照片放上電腦時我過去一看,拍得挺好,挺迷茫挺藝術的,有點走失的失智老人氣質。
快下班時我的手機就響了,而我正蹲廁所裡呢,我這人有個毛病,一緊張就愛往廁所跑,當年聯考前十五分鐘我都在廁所裡蹲著。
我提起褲子,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果然是江辰。我深吸了一口氣,猛然發現這兒實在不是個適合深吸氣的地方。於是只好捏著鼻子說:「喂?」
「是我。」
「我知道。」
「妳說話怎麼甕聲甕氣?」
我推開廁所門走出去,鬆開鼻子說:「沒呀。」
「妳剛剛在廁所?」他突然笑著說。
我嚇得一哆嗦,上下左右看了看,才問:「你怎麼知道?」
「猜的。妳下班了沒?」他說。
我沒好氣:「你那麼會猜你接著猜。」
「我在妳公司樓下,妳下班了就下來吧。」他說。
我簡單收了收東西就下樓,腦袋左轉右轉都沒看到江辰,心想他不會事隔三年才決定報復我當年約會老遲到的事吧?
我在那兒鬼祟了半天,一輛小轎車停在了我面前,還按了下喇叭。我低頭看了一眼,玻璃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清,正想湊近看一下,「叭」又按了一下喇叭,我嚇得退了幾步,火冒三丈正想破口大罵,車窗慢慢搖了下來,江辰側著頭下命令:「上車。」
我開了車門坐進去,他皺著眉道:「妳怎麼這麼拖拉,妳不是五點半就下班?把安全帶繫上。」
我木著臉,自顧自地說:「陳小希妳下班了啊?今晚真是麻煩妳了,謝謝啊。」
江辰瞪了我一眼:「不客氣。」
我撇嘴:「真有禮貌。」
我偷偷打量了他兩眼,剪裁合身的黑西裝,寶藍色領帶,帥得慘無人道。
忽然,他俯過身來,我迅速地把安全帶一拉一扣,急道:「我繫好安全帶了。」
他「啪」一聲按開了我座位面前的一個抽屜,從裡面掏出一瓶水,遞給我時涼涼地瞟了我一眼,冷哼了一聲。
我手裡拿著那瓶礦泉水就特別想死,我想我一死,江辰會在死因那一欄寫上:自作多情,羞愧而死。
車緩慢地上了路,我小口小口地啜著礦泉水,我其實不渴,但就是喉嚨乾得慌。
車裡彌漫著詭異的沉默,我無聊地撕著礦泉水瓶上的標籤,撕下來後又發現不知道往哪兒扔,只好問他:「扔哪兒呢?」
他偏頭看了我一眼:「剛剛那個抽屜。」
我按開那個抽屜,瞄了一眼後把標籤往裡扔。由於自己手賤,所以難免有點心虛,就沒話找話地問他:「你還喝農夫山泉啊?」
從我第一次給他買農夫山泉後,後來他喝礦泉水都是喝農夫山泉。我那時覺得挺自豪的,雖說我是為了省兩塊錢才給他買農夫山泉的,沒想到卻真買中了他的心頭好,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隨口應了我一句:「過節醫院發的,後座還有一箱。」
我轉頭看,果然後座放了一箱農夫山泉。我就隨口讚揚了一下他們醫院:「你們醫院挺不錯嘛,過節還發東西。哪像我們公司啊,過節老讓我們加班。」
他沒搭話,專注地開車。
我看他不是很想搭理我的樣子,也就消停了。年紀大了,熱臉貼冷屁股的事不愛幹了,這點冷淡擱當年對我來說還真不算什麼,那時我就是一熱臉貼冷屁股愛好者,風雨無阻無堅不摧,誓用我的熱臉將他的冷屁股捂熱!但現在不行了,隨著年歲的增長,血液循環大不如前,冷屁股貼多了怕給臉留下病根子。
江辰的車停在了LV旗艦店前,我嚇了一跳,基本上這個牌子我只在某知名作家的書裡見過,現實生活中我還是對AV比較熟。
車門中控「叩」一聲開了,江辰說:「妳下去等我,我去停車。」
我下了車待在原地等他回來,不時賊眉鼠目地透過玻璃櫥窗偷瞄LV店裡,大概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橘紅色的燈光顯得特別的紙醉金迷。
「走吧。」江辰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
我嚇了一跳,結巴道:「還是不要吧,好貴的,況且裡面好像賣的都是包包,我都沒看到禮服。」
他順著我的視線看去,「妳以為我要帶妳進LV?」
「不是嗎?」
他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妳又不是我老婆,我幹嘛給妳買LV!」
……
他領著我繞過LV,進了一條巷子,來到一家服飾店門口,我抬頭一看,這店名太實在了──買不起LV。
我指著招牌對江辰說:「你看,它諷刺你。」
他抬頭看了一眼,「諷刺妳吧。」
我撇嘴,「等我有錢了,我去各大名牌店裡就對著店員說,這件不要,這件不要,其他統統包起來。」
他搖頭:「妳乾脆說,這件和這件包起來,剩下的打包寄給紅十字會。」
道行比我深呀……
店主是個年輕小夥子,長得不錯,我瞅著總覺得眼熟,大概是我潛意識裡想跟一切帥哥混熟。
小夥子迎了上來:「江醫生,帶女朋友買衣服啊?」
江辰把我往前一推:「幫她搭配一套可以參加宴會的衣服。」
小夥子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行,美女這氣質跟我這家店的衣服特配,我立馬搭幾套讓你選。」
敢情我的氣質就是買不起LV的氣質……
趁著店主在挑衣服,我問江辰:「你跟他認識啊?」
江辰點頭:「他是蘇醫生的弟弟。」
蘇弟弟耳朵特好使地加入了我們的對話:「我叫蘇銳,我姐待會兒可能會過來。」
我低頭看他,他蹲在地上挑鞋子,屁股撅得高高,低腰牛仔褲使他的腰露出一大截,挺小蠻的。
「陳小希。」江辰突然叫我。
「啊?」我收回停留在小蠻腰上的眼神,回過頭看他。
他指一指我的腳,我低頭一看,一隻類似蜥蜴的綠色生物停在我腳邊,長長的尾巴微微搖擺著。我條件反射地用腳尖飛速地挑開牠,然後驚聲尖叫著躲到江辰背後。
綠色生物在地上滾了一圈,翻出顏色稍淺的肚皮,四腳在空中亂蹬。
蘇銳直起身走過來,笑咪咪地拎起綠色生物,擺在手臂上,對我說:「別怕別怕,這是我養的蜥蜴。」
我從江辰背後探出頭來:「牠有沒有毒,會不會咬人?」
「不會不會,牠很乖的。」蘇銳把手臂伸了過來,很熱情地邀請我:「摸摸看嘛。」
我盛情難卻,手顫悠悠地伸過去,才到了蜥蜴跟前,牠突然「嘶」地吐出一條肥厚分叉的舌頭,嚇得我迅速縮回手,又躲回江辰身後去了。
蘇銳哈哈大笑:「小蜥不要嚇姐姐,她剛剛不是故意踢你的。」
「小蜥?」江辰重複了一次,笑了。
我愣頭愣腦地答了他一聲後才反應過來,相當義憤填膺:「牠也叫小希?」
「也?」蘇銳很興奮,「還有誰叫小蜥?這真是個好名字。」
有一個好名字的我緩緩舉手:「我,陳小希……」
「太有緣分了!」蘇銳繞到江辰身後停在我面前,摸著蜥蜴的頭說:「蘇小蜥,姐姐跟你名字一樣呢,你們太有緣分了,跟姐姐打個招呼,來,親姐姐一個。」
我乾笑著繞到江辰面前,探頭揮一揮手:「你好你好,男女授受不親,不用親不用親。」
江辰拉開躲在他胸前的我:「去換衣服。」
蘇銳這才放下蘇小蜥,從衣架上拿了幾件衣服遞給我:「妳先試試,妳穿幾號的鞋?」
基本上我的腳小得畸形,被問鞋碼對我來說是一個恥辱……
於是我說:「35。」
江辰偏頭看了我一眼,說:「33號半,34加一個半墊也可以。」
……
蘇銳撓撓頭對我說:「我得找找看有沒有34號的鞋,妳先進去換衣服吧。」
我捧著衣服去換,卻在換第一套時就出了麻煩,背後的拉鍊被頭髮絞住了,卡在半腰上拉不上也拉不下,無奈之下我只好對著外面求救:「蘇銳,拉鍊卡住了,拉不動。」
簾子被掀開,進來的卻是江辰,我愣愣地看著他。他沒說話,直接繞到我背後,一手將我的頭髮挽成一把拉高,一手「哧啦」一下就把拉鍊拉上了,拉上後掉頭就走。我對他的手藝萬分佩服。
我換了好幾套衣服,最終蘇銳替我選了一套淺綠色紗質禮服,穿在身上輕飄飄的,讓我有一種沒有穿衣服的恐慌。
蘇銳千辛萬苦搜出了一雙34號的嫩黃色高跟鞋,加了個半墊後我勉強能穿穩。
蘇銳對我的新打扮誇得天上人間美麗非凡,雖然我看著鏡子絲毫沒找到他所說的驚豔感,但是我覺得他說得實在太對了,我真誠地要交他這個朋友。
蘇小蜥幾次試圖接近我,都被我用一種「你敢過來我就用高跟鞋碾死你」的眼神嚇走了。
江辰坐在店裡的沙發上,不時懶懶地打量我兩眼,當然我不敢指望他會露出電視或小說裡常出現的屏住呼吸驚為天人之類的樣子,但好歹也別一副看《新聞聯播》的樣子。
「好了沒?」他從沙發站起來。
「好了,你付錢吧。」我低頭研究衣服的領子,V字領邊緣折了很漂亮的小褶子,像綠色的麥浪。
蘇銳嚷嚷著:「算了算了,太有緣分了,就算小蜥給小希的見面禮。一共四千,裙子兩千五,鞋子一千五百。」
我瞪他,宰人啊,一樣的衣服網購四百塊就能搞定,還含郵資。
蘇銳對我笑:「妳別一副我是無良奸商的樣子。我這衣服可不是滿大街都有的,都是我自己設計自己做的,僅此一件。」
江辰倒是沒說什麼,付完錢說聲謝謝就拉著我走了。
我在行駛的車中艱難地化著妝,幸好路況還不錯,基本上化完之後五官還正常。
等紅燈時江辰突然笑了,眼睛盛滿了促狹:「妳的化妝技術進步了不少嘛。」
我白他一眼,知道他在笑什麼。
那時高三,我們沒日沒夜地跟聯考廝殺,在遙遠的地方有幾個同樣與聯考廝殺著的同學不堪壓力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消息在各大部門之間輾轉,許久才傳到我們這個偏遠小鎮裡的學校,校長緊急召開了會議,然後在聯考前一個月,老師們決定替我們這群水深火熱的孩子舉行一場晚會,晚會的名字叫「走向明天」。我個人覺得這個名字很沒意義,除非死掉,不然誰都得走向明天。節目都是由高一高二的學生準備的,朗誦、合唱什麼的,總之是讓人看了一點也不想活到明天的節目。
晚會舉辦前,老師們被一件事難倒了,學生們要上台總得要化妝,學校裡會化妝的老師就那麼幾個,一個合唱團化下來,天都亮了。於是學校臨時決定讓美術班的學生來分擔化妝大任。作為美術班的頭牌,我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沒料到人臉和畫布原來差挺多,每一個被我化過的女生在照過鏡子後都哭了,並且表示如果要她們這樣上台,她們選擇告別明天。而江辰當時正好路過那間教室。我在教室裡被一群學妹圍著哭得手足無措,他在教室外笑得手舞足蹈,而學妹們因為被風雲人物嘲笑而哭得更加聲嘶力竭了。
雖然歲月久遠,可一回想起來我額角還是突突地跳著,耳邊彷彿又縈繞著高低起伏抑揚頓挫的哭聲。
「到了。」江辰說,車緩緩地靠邊停下。
我揉揉額角,嘆了口氣抱怨道:「你以後別害我回憶一些不堪回首的事情了。」
車在原地停了好一會兒他都沒有打開車門,我疑惑地轉過去看他,他緊皺著眉,眼睛注視著遠方,下顎繃緊,雙手握在方向盤上,指骨泛白。
我知道他在生氣,但我對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卻有點摸不著頭腦,吶吶地問他:「怎麼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放開方向盤,轉過頭來對著我笑,也許我不該稱之為笑,他只是把嘴唇抿成一條線,左頰擠出深深的酒窩。他說:「沒,胃痛。」
「啊?那怎麼辦?」我一緊張就顛三倒四,「怎麼會胃痛呢?你沒吃東西嗎?有沒有藥啊?我們去醫院吧……」
「沒事了。」他說。
「怎麼會沒事呢?你知道胃痛有可能是胃出血、胃潰瘍、胃穿孔、胃癌……」
他看著我笑:「還有什麼?」
我不是很確定地說:「胃破掉?」
我又加重語氣:「不管啦,我們快去醫院,你有可能下一秒就會死的!」
他忽然伸手過來推一推我的腦袋,笑著說:「妳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我對他突如其來的好心情深感不解以及困擾,只是一再確認他的胃不會破掉這件事,他也一再對我保證已經沒事了,最終十分無奈地表示若是他的胃有個三長兩短,手術由我操刀。
我聽到他願意死在我手上,也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