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楚家
這話出來,衛韞忍不住笑了。他曲起腿,手搭落在膝蓋上,眼裡帶了玩味:「嫂嫂繼續說。」
雖然是讓她繼續,可衛韞卻已經猜測了個八九不離十,楚瑜沒有受他這份愉悅情緒影響,神色沉靜,分析道:「他已知你與姚勇敵對,因而特意製造出自己被姚勇搶功勞的模樣,你若得知,必然認為他和你一條戰線,從而對他降低戒備。」
「而姚勇棄城、他被搶功,此事待到他時他日,你欲扳倒姚勇之時,便可成為一條導火線,一把斬人刀。他作為關鍵人物,你必然會有招納之意。他如今大概正在昆陽等著你的人上門。」
「可他這樣關鍵的人物,姚勇怎會留下給我?」衛韞用手敲著自己的膝蓋,思索著道:「我若是姚勇,此人要麼招攬要麼殺,顧楚生……」
衛韞皺起眉頭,看向楚瑜,有些猶豫道:「他是被秦王案牽連那個顧家的長子是吧?」
「正是。」楚瑜點點頭:「如今他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絕對做不到和姚勇相抗衡,若姚勇要殺他,從實力上來說,他毫無反擊之力。所以等你到達昆陽時,他或許已是姚勇的人了。」
「那我更得看重他了。」衛韞點了點頭,又有了些擔憂:「可是……他若是在我趕去之前,就被姚勇殺了呢?」
聽到這話,楚瑜卻笑了:「他既然做了這事兒,必然有著打算。若他被姚勇殺了,也不足以讓你費心。」
「倒也不能這麼說,」衛韞想了想,還是道:「他畢竟救了白城的百姓,無論是否招攬他,這樣的人都不能讓他死於姚勇手中。」
「這樣吧,」衛韞思索片刻,朝著旁邊招了招手:「衛秋。」
「主子。」衛秋上前,恭恭敬敬。
衛韞扔了一塊玉佩過去,吩咐道:「你帶二十名天字暗衛去昆陽,暗中保護顧楚生的安全。不到生死關頭不要出手,且先看看他的本事。」
衛秋領了玉佩,便走了下去。
衛府畢竟是百年門第,與顧楚生那些本就根基不穩的家族不同。如今一切安穩下來,衛韞整理接手了衛家勢力,如今的確比顧楚生能做的事多很多。
楚瑜的心慢慢安定下來,她抿了口茶,茶水升騰起暖氣,她不由自主手握住茶杯,從茶杯上汲取一些溫暖。
衛韞轉過頭來,看見楚瑜捧著茶杯的模樣,隨後便道:「去加些炭火,再拿件狐裘來。」
「不妨事。」楚瑜聽見衛韞的聲音,回過神來,清醒許多,她繼續道:「你可還有其他要問的?」
「也沒什麼了。」衛韞笑了笑:「既然清楚顧楚生沒有什麼辜負嫂嫂的,那我也就放心了。若嫂嫂日後還喜歡他,我可以……」
「不喜歡了。」楚瑜看著茶杯裡漂浮著的茶梗,平靜出聲:「早已經不喜歡了。」
衛韞愣了愣,卻沒有深究,呐呐點了頭。
楚瑜沒再糾結於此,反而是換了個話題,將自己心裡近來最記掛的事問出來:「你打算何時回歸前線?」
「嫂嫂覺得什麼時候合適?」衛韞抬頭看她,卻是將問題拋回楚瑜身上。楚瑜明白衛韞的意思,此時這個問題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意見詢問,更是一個考察。如果楚瑜說得和衛韞心思一致,日後衛韞才可能再和她討論這些。
楚瑜思索片刻,慢慢道:「先讓姚勇跌個大跟頭罷。」
「要多大的跟頭?」衛韞凝視著她。
楚瑜一字一句:「足以讓陛下澈底收了他的權勢的跟頭。」
「如今誰上戰場去,都要面臨和姚勇明爭暗鬥勾心鬥角的局面,腹背受敵,你過去與送死無異。陛下或許多少知道姚勇的作為,卻因種種顧慮想要保下姚勇,只有讓陛下看明白,如果只有一個姚勇,將是怎樣的局面,他才能狠得下心來捨了姚勇。」
楚瑜說著這些話,目光定在衛韞身上,衛韞看著窗外,神色裡帶了幾分悲憫。
楚瑜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艱難道:「只是到那時候,必定已是生靈塗炭江山飄零,小七,你可捨得?」
衛韞端著杯子,抿了口茶。他垂著眼眸,似乎在思索,楚瑜也沒打擾他,靜靜等候著。等了一會兒之後,衛韞抬起頭,認真道:「捨得。」
「姚勇若在前線掌勢,我過去,也不過是以卵擊石,重蹈我父兄覆轍而已。只有他澈底被拔去了爪牙,我上前線才不是白白送死。我可以死在戰場上,但我絕不容許自己死在陰謀詭計裡。」衛韞的目光裡染著光,他緊握著杯子,克制著情緒:「若此戰敗了,戰爭中有無辜百姓顛沛流離,那也不是我的錯。是今日坐上天子、前線官兵元帥的責任,又豈容得我來愧疚?我該做的,就是早一點把姚勇拉下馬,早一點讓天子看清他的真面目。等把他處理了,我還一個乾乾淨淨的大楚軍隊,再招募有才能的兒郎。」
衛韞說著,自己動搖了,他挺直了脊梁,握住茶杯,板著臉,力圖讓自己去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就是自己所想。
楚瑜卻從這些細微的姿勢中察覺出衛韞的僵硬和掙扎。
他學著當一個忠義之臣護家護國十四年,突然有一天要變得和顧楚生、姚勇一樣,將百姓天下納入算計的範疇之中,又怎能習慣?
她一時無言,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沉默了半天,終於聽衛韞道:「夜深了,該說的也都說了,嫂子去睡吧。」
楚瑜應了聲,卻沒動,衛韞抬眼看她,終於聽楚瑜道:「小七,咱們都會長大的。」
長大了,就是要把這個曾經以為純善或者純惡的世界,變得善惡交織。要在一片混沌裡,小心翼翼維持著那片清明。
衛韞聽出話語裡的勸慰,他也不知該如何回覆,只能低低應了聲:「嗯。」
楚瑜也再無什麼可說,站起身來,同衛韞說了一聲便走了出去。
等出去之後,衛韞自己靜靜待了一會兒,他喝完了茶壺中最後一杯茶水,站起身來,寫了一封摺子,連夜送進宮裡。
摺子裡他洋洋灑灑將宋文昌誇了一大堆,最後總結了一下,前線平衡姚勇抵抗北狄這件事兒,非宋文昌莫屬,這京城裡那麼多公子,就宋文昌最合適。
送完摺子後,衛韞心裡舒服了些,終於安心睡了。
而楚瑜在另一邊,卻是睡得不大安穩。這一天的事兒發生得太多,等到晚上她才能靜靜思考。
沒有人打擾,她才能撥開雲霧,看到白日裡所看不到的地方。
顧楚生為什麼選衛韞?
如今衛韞不過十五歲,外界對衛韞的認知少之又少,顧楚生為什麼在如今的情形下,選衛韞當做盟友?
他認識衛韞嗎?
應該沒有。上輩子顧楚生也是到衛韞上了戰場之後才和衛韞第一次見面,認可了衛韞,從而結盟。
但這輩子……以顧楚生如今的能力,他應該根本沒有見過衛韞才對。
顧楚生做事一向沉穩,什麼時候會為了一個沒見過的人,以命相托了?
楚瑜頗有些疑慮,直覺這事情之中,有了她不知的變化。只是她沒有深究,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她睡醒不久,便得了通報聲,卻是楚建昌帶著謝韻、楚錦和楚臨陽、楚臨西兩兄弟來了。
她坐在床上皺眉想了片刻,終於還是去了大廳。
去時看見一家四口待在大廳裡,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給自己的父兄行了個禮,隨後道:「今日大家怎麼都來了?」
「昨個兒的事兒,我們都聽說了,」謝韻嘆了口氣:「妳父兄聽了著急,所以趕緊來看看妳。」
「看我做什麼?」楚瑜笑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我也沒放在心上。」
「沒放在心上便好,」謝韻嘆了口氣:「阿錦年幼不懂事,我怕妳們姐妹之間生了間隙,所以特意過來,讓她給妳道個歉,妳便原諒她有口無心吧?」
楚瑜沒說話,她端坐到主位上,給自己倒茶抿,輕輕抿了一口。
她做這些動作時,大家都瞧著她,靜靜等候著她說話。謝韻慢慢皺起眉頭,似乎有些不滿:「怎麼,妳莫不是還要同阿錦計較不成?」
「若她真是有口無心,那我抽她一頓鞭子,也就罷了。」楚瑜放下茶杯,抬頭看向楚錦,神色平靜凌厲,帶著直指人心的審問之意:「可是到底是精心設計還是有口無心,我想阿錦心裡,比誰都清楚。」
這話說出來,謝韻臉色就變了,她不滿道:「妳怎麼能這樣想妳妹妹?事兒我都已經知道了,她同妳聊天時也不知道那後面就是宋世子一群人,怪該怪那衛韞,明明聽見你們聊天卻不吭聲,怕就是記恨了我幫妳求放妻書一事,刻意等著羞辱妳呢!」
楚瑜沒說話,她坐在首位上,給楚建昌、楚臨陽、楚臨西倒了茶。
楚建昌有些不耐煩,卻壓著性子,按照楚瑜的瞭解,明顯是路上已經和謝韻吵過一架,不想再多做爭執。
見楚瑜沒有回應,謝韻皺起眉頭:「妳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有什麼不舒服便說出來,一家人把心思藏在心裡,又有什麼意思?此事阿錦乃無心之失,我帶她上來道歉,也不是什麼大事,道完歉後便就罷了,妳也別太斤斤計較。反倒是放妻書一事我要問問妳,衛韞已經將放妻書寫了,如今衛家喪事也辦了,妳打算什麼時候走?總不至於真為衛珺守靈三年吧?三年後妳都十八了,再想尋門好親事,怕是不容易。」
楚瑜耐心聽著謝韻說話,等她說完了,卻是看向了楚建昌,平靜道:「父親是怎麼個意思?」
「全看妳的意思。」楚建昌想了想,思索著道:「衛家乃忠義之門,妳願意留,願意走,我都覺得可以。十八歲也沒多大,別聽妳母親瞎說,到時候妳嫁不出去,我就從軍營裡抓一個給妳。臨陽,你手下不是有一個叫王和之的嗎?要是我們家阿瑜不成親,你把他留著,也不准成親!」
聽了這話,楚臨陽不由得失笑。
「父親又說孩子話了。」楚臨陽性格向來溫和沉穩,與楚家這暴烈男兒的性子全然不同,他似如出身於百年世家的公子,帶著雍和從容。
他的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眼裡帶了疼惜:「母親說得有道理,阿瑜妳若為衛珺守靈三年,想再嫁,一方面年紀的確大了點,另一方面則是外人看來,妳或許對衛家太過情誼深重,若阿瑜想尋一個所愛之人,怕會成為對方日後心中芥蒂。如今衛家已經平穩,仁義之上,阿瑜並未有失,若再留下去,阿瑜需得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楚臨陽向來關愛她。
楚臨陽自幼隨楚建昌南征北討於戰場之上,小時候楚瑜就是跟在這位哥哥後面,這位哥哥寬厚溫和,始終無條件包容著她,才讓她養成後來那份無法無天的脾氣。
楚瑜看著楚臨陽的目光,抿了抿唇,認真道:「值得。」
楚臨陽並未詫異,對於這個妹妹的性子,他或許比任何人都瞭解,他點了點頭道:「若妳認真想過,那也無妨。十八歲之後,哥哥會替妳找到妳喜歡的人嫁過去,若找不到合適的,那便留在楚府,家裡多個人吃口飯,也沒什麼大事。」
「是啊,」楚臨西在旁邊湊過去,嬉笑著去拉楚瑜的袖子:「大妹妹回來了,可有人陪我活動筋骨了,家裡那把龍纓槍都生銹了咧!」
「你們胡說八道些什麼!」謝韻一把將楚臨西推過去,看著楚瑜,嚴肅道:「阿瑜,他們都是糙漢子,不能明白女子的苦,妳一個人……一個人……」
「一個人,也無妨。」楚瑜淡淡開口,不想再與謝韻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她將目光落在楚錦身上:「只要妹妹少給我惹些麻煩,那便好了。」
「是我錯了,」楚錦見楚瑜看過來,紅了眼道:「我沒明白姐姐的心思,同宋家說了放妻書的事兒,也不曾想宋世子就將姐姐請過來了……我真沒有想將姐姐私奔一事兒傳出去的想法,當時只是隨口一問,沒有想過這樣多人在那樹後……」
楚錦一面說眼淚一面落下來,哭得梨花帶雨,謝韻心疼得不行,忙道:「莫哭了、莫哭了,妳姐姐會明白的。」
楚建昌和楚臨西也是有些手足無措,見著這女子的眼淚,向來是兩個大男人的軟肋。
只有楚臨陽端坐在楚瑜邊上,面色沉靜,抿了口茶,靜默不言。
楚瑜瞧著這亂哄哄的場面,沉默了一會兒,等著楚錦哭聲緩了下來,她才開口:「妳可知,妳做的事兒我從來沒在人前說過,是為什麼?」
楚錦聽著這話,有些茫然地抬頭。
楚瑜看見有些無奈:「因妳是我妹妹,我總想著,我楚家人心思純良,性情耿直,妳所作所為,大概是我誤會了妳,因此我給了妳兩次機會。」
「第一次,妳誘我與顧楚生私奔,卻將所有責任推給我。我不願說出來,是我不想讓家裡人對兩個女兒都失望。一個敗壞家風毫無頭腦跟著一個罪臣之子私奔,一個心機叵測毫無親情推著家姐跳入火坑。」
「我沒有……」楚錦倉皇出聲,連忙搖頭:「我沒有!」
「說不願去跟著顧楚生吃苦,苦苦哀求我的是不是妳?說顧楚生對我有愛慕之意,助他與我傳信的是不是妳?給我出主意願替我嫁入衛府,欺瞞父母的,是不是妳?」
「大姐!」楚錦提高了聲音:「妳怎可陷害我至此!」
「是我有心給妳潑污水,還是事實,妳我心裡明白。」楚瑜神色平靜,每一句話都說得從容篤定。她抬眼看她,目光如鷹:「那一次,是我自己的選擇,那也就罷了。這一次妳邀請我前來,宋府妳去過多次吧?妳連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清楚得很,又怎會不知那個位置暗藏乾坤?」
「我不知道,」楚錦一口咬定:「我怎會知道那裡有人?姐姐自己心髒,莫要以為阿錦也是如此。」
「是,妹妹總是無辜,」楚瑜輕笑:「所以私奔的是我,名聲被毀的是我,錯的都在於我,妹妹只需要輕飄飄一句我無心無意,多大的事兒都是我挨著扛著。」
楚錦咬著唇,含著眼淚,輕輕顫抖:「姐姐這是記恨我了。可讓姐姐搶我未婚夫的是我嗎?顧楚生至今仍舊對姐姐念念不忘、為此甚至退了我的婚,這事兒錯在於我嗎?」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卻是沒想到,顧楚生居然是為她退了楚錦的婚?
這……這怎麼可能?
楚瑜眼中的驚詫之色落入所有人眼中,這樣的氣氛,楚臨陽卻輕輕笑了起來:「我們阿瑜尚不知道,自己還有如此魅力吧?」
這話出來,緩和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楚臨陽看著這兩姐妹,笑意盈盈道:「妳們這兩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都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了。可是無論到底真相是如何,過去都過去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便不作追究了吧?」
「是不作追究,還是大哥維護著姐姐,不想追究?」楚錦捏著拳頭,死死盯著楚臨陽。
楚臨陽目光落到她身上,他的目光從來如此,溫和清淺,卻彷彿將世事了然於心。他靜靜看著楚錦,慢慢道:「小妹確定,要將此事追究下去嗎?」
楚錦迎著楚臨陽的目光,他的聲音很溫和,沒帶半點威脅,然而楚錦就這麼對著他的目光,微微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