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吻
2015年6月27日八仙塵爆事故的發生,改變了許多正值青春年華的人生。
腦海裡迴旋著那時的畫面,那一天是晚間十點多,醫院接到大量傷患通知,加護病房的空床全是這些遭受火紋的孩子,每個人身上的皮膚脆弱的像紙片般,一層層剝落了下來,醫院也緊急召回人力來應對這煉獄般的慘況。
每個送進來加護病房的傷患,醫護人員們同心協力替每位患者插管、置放中心靜脈導管、尿管、動脈導管等管路。但無論我們再怎麼快速執行,當下有限的醫護人員及不斷湧入加護病房的傷患,尖叫哀嚎聲四起,那時候,真的真的想跟傷患們一同哭喊……
平常一位嚴重車禍創傷的病人送來,在醫護人員齊心協力合作下,這樣的患者也必須經歷1至2小時才能穩住基本的生命徵象。而八仙塵爆事故的發生,一次湧入十多床嚴重燒燙傷病人,院內沒有燒燙傷中心,很多人甚至也未曾照顧過燒燙傷病人,對於線上的醫護人員來說,是壓力極大且措手不及的突發事件。
醫院緊急成立「燒燙傷加護病房」,將原先的外科加護病房劃分出另外的空間,讓八仙塵爆患者與原先加護病房病人區隔開來。院內其他單位前來支援的主管和同仁換上工作服一同加入我們,醫院也緊急尋求他院自願來協助我們的同仁,才有足夠人力照護這些傷患。
那時,我深深感受到,身為加護病房護理師的我們,必須與傷者共度這段煎熬。
每位傷患身上都是大範圍70~90%面積燒傷,涵蓋了四肢、前胸、後背及面部,身上的傷口是遭受火吻的皮膚,不,那已經不是皮膚,皮膚已經被燒得殆盡。那時候01床是年約二十歲的女孩,身上80%以上二至三度的燒傷傷口,而她送來時,臉腫脹的像澎脹的黑饅頭般。但女孩的意識相當清楚,也暫無呼吸道阻塞問題,那時候好幾位醫師圍繞著她,相互討論是否要為女孩插管,女孩當場驚慌的大喊:「我不要插管!我不要on endo12!」醫師們停下討論看著女孩,女孩激動表示:「我是護理科的學生,我可以不要插管嗎?拜託你們!」醫生們仔細評估女孩的狀況後也同意女孩暫無插管必要,於是討論起接下來的治療方向。
到了會客時間,女孩的父母心急如焚進來看自己的女兒,女孩焦急地跟父母說,「醫生本來要給我插管,後來我說不要,他們討論之後也說可以不用插,媽媽,我真的很害怕被插管!」此時我走到女孩身旁安撫她的情緒,才剛從爆炸現場逃離鬼門關,到達醫院意識仍清楚的病患要面對的是日復一日的治療、歷經數不清的換藥、清創及植皮手術和馬不停蹄的復健。
在加護病房是一段與世隔絕的生活,沒有日夜線索,除了看見醫生護理師以外,絕大多數記憶就是疼痛,太多常人無法想像的日子,無法好好睡上一覺。因為閉上眼隨之而來是塵爆發生時的夢魘及尖叫聲,無法與心愛的人面對面,在後期更只能透過視訊獲得家人及朋友們的鼓勵打氣。
註12:On endo為氣管內管置放術常見之醫護術語。
煎熬與疼痛
這次的塵爆事故,加護病房內有十三床大範圍面積燒傷的傷患。當換藥的時候,每位傷患需動用將近十位的醫護人員。大家穿上無菌衣、無菌帽、戴上口罩及無菌手套,分工站到自己的換藥區域。主護先替傷患施打止痛藥物後在旁監測病人的生命徵象並隨時幫忙遞物,兩三人負責分批拆開病人身上舊的敷料。因為每個部位都是深度燒傷,敷料就像千層蛋糕一樣,厚厚的一層接一層,治療巾拆開後是彈性紗布,用敷料剪剪開紗布後是再一層的治療巾,治療巾下是燙傷紗布,最後緩緩撕開燙傷紗布後才是血肉模糊的傷口。而在移除燙傷紗布時,傷患的傷口往往與紗布沾黏在一塊,我們僅能用生理食鹽水沖洗著傷口表層再緩緩移除紗布,這時病人再也耐不住刀鋒般凌厲的疼痛,大聲地尖叫及哀嚎。
「啊……好痛……好痛……可以不要再撕了嗎? 真的好痛……」
評估病人的疼痛指數滿分為10分,我想這些傷患在換藥時的疼痛指數已紛紛破表。移除身上每個部位的敷料後,開始將傷口上舊的燙傷藥膏清除,再重新上一層厚厚的燙傷藥膏。醫護間很有默契的進行換藥的程序:有人舖上新的無菌治療巾、有人幫忙遞上新的無菌紗布、有人負責拍照紀錄傷口的顏色性質,並在過程中不斷的給予傷患鼓勵支持:「你今天很棒,都沒有喊痛!」「傷口很漂亮,進步很多了喔!」
一個部位換藥結束後,再換下一個部位,前胸、腹部、四肢,緊接著替病人翻身,後背、臀部都是滿目瘡痍的傷口。
換藥結束後,一個小時甚至兩個小時已過,但這只是第一床,我們有十三床,每個傷患一天得重覆換藥兩次,這樣歷經日復一日,一個月、兩個月……無論對傷患或是醫護人員而言,到了某種程度的時間,內心聲嘶力竭地訴說著眉梢眼底的落寞和哀傷。
真的累了……面對塵爆賜予這些孩子無窮盡的傷痛,醫護人員沒有時間足夠休息,更不用說進食及上廁所等生理需求,每一天都是延遲下班 。
曾經,有個學妹直接在換藥結束後土崩瓦解淚灑護理站;曾經,幫一位男孩換完藥後,他問我「姊姊,我覺得妳都不喜歡跟我說話……」有時持續的疲憊讓我對傷患忽略了愛,情緒長久地積壓,憂傷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蔓延,傷患與醫護人員在某種程度上是等同關係的煎熬與疼痛。
除了每日歷經的換藥治療外,燒燙傷口需要一再手術做清創及植皮。整型外科醫師每天前來診視病人的傷口及評估病況,生命徵象穩定就會安排傷患進一步執行植皮手術。大多數傷患醫師會考慮取頭皮作為植皮的供皮區,以取皮機取下部分皮層後,再利用擴皮機,把頭皮的部份皮層擴張,進行植皮。手術結束後,傷患們都留有一頭可愛的光頭,護理人員會用無菌的治療巾替他們做「阿給帽」,替這些青春深邃的孩子們戴上。
相遇
事故發生後過了一個月,如同以往到單位換上工作服準備替傷患們治療換藥,我的同事面有難色地跑來問我:「佳嬡,你認識02床的庭瑜嗎?我看她臉書跟妳是共同好友,她是你認識的人嗎?」
「庭瑜」,這個名字在我腦中盤旋了許久,覺得熟悉卻又陌生,緩緩喚起我對庭瑜的片刻記憶。原來早在八仙塵爆事故前,我就有庭瑜的臉書好友,平時的我喜歡攝影,在工作之餘的時間我會帶著單眼相機去拍攝風景、人像等作品。而庭瑜過去曾經有找我合作,只是在拍攝當天她不小心睡過頭了,後來照片沒有拍成,也約定好下次有機會的話絕對要再一次合作。
「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但我希望不是她。」
我走到02床的床邊看著病床上女孩的臉龐,當下我太震驚了!真的是庭瑜!真的是她……我無法相信我們兩個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加護病房,這樣年紀輕輕的女孩得遭受這些折磨,我閉上眼睛,傷感的氣息朝我襲來,沉默詮釋了所有的心酸和無助。
接下來的每一天,在照顧自己的病人前,我都會去看看她。全身83%的燒燙傷面積圍繞在她身軀的每個部位,因為狀況極為不穩定,庭瑜嘴裡插著呼吸管,無法說話,身上接著許多儀器及管路,使用著固定劑量的鎮靜劑及止痛藥物來緩解她的疼痛。那時候我內心祈禱著:「庭瑜,還有遭遇痛苦的所有生命鬥士們,你們一定要挺過去,只要挺過去,一切都會變好的!」
過了幾週,庭瑜病況轉為穩定,醫師評估可以移除嘴裡的呼吸管,拔管後,庭瑜已經可以說話。某日,我同事問了庭瑜:「庭瑜,妳知道佳嬡嗎?她都有來看妳喔,她還說等妳好起來一定要再幫妳拍照喔。」
庭瑜靦腆地笑了,點了點頭說:「好」。
復健
八月份,為期兩個多月的治療、換藥、手術,許多傷患皆已脫離呼吸器,有的已經進步到可以移除鼻胃管從嘴巴進食了。我依稀記得有一床女孩,父母煮了一鍋魚湯要給她進補,女孩貼心地把魚湯分成兩碗,一碗遞給當天照顧她的護理人員,並像在朗讀作文般向照顧她的醫護人員致謝。
「親愛的醫師還有照顧我的哥哥姐姐們,謝謝你們這幾個月來的照顧,包容我的任性及無理取鬧,謝謝你們,真的辛苦了。」
這樣暖心的舉動,也讓不少醫護人員在繁忙奔波中感到窩心。
塵爆的傷患們每日不停歇的持續換藥外,也開始進行復健,維持受傷肢體關節最大活動及肌肉強度、練習站立。庭瑜第一次練習站立的那天,四五位醫護人員協助她先坐於床邊,接著漸進式的讓她下床坐到床旁椅上,對於平常人來說是簡單的幾個動作,但對於傷患來說,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得重頭開始學習,過程既艱辛又疼痛。
庭瑜在幾位護理人員的攙扶下,緩緩的彎起身子,「啊~好痛!」庭瑜面部猙獰且眼眶泛著淚水,大家不斷給她加油及鼓勵,我也走到庭瑜身旁替她加油,「加油,我相信妳可以的。」庭瑜成功地站了起來,她露出開心的笑容,身旁的醫護人員由衷地替她感動著,這是一條漫長的路,如果沒有傷患自身的堅強與親朋好友、醫護人員彼此的扶持與鼓勵,沒有人可以走到終點。
八月底,傷患病況日趨穩定,每天都有幾床傷患轉出加護病房到普通病房繼續接受治療。離開加護病房並不是結束,而是另個開始。八仙事故來到加護病房的十三床傷患,最後有十二床傷患在歷經幾個月的煎熬後順利轉出加護病房,但遺憾的是,有一床全身燒傷面積高達90%的女孩,在治療過程中出現急性呼吸窘迫症候群,後來陸續接受葉克膜治療、緊急筋膜切開減壓手術、清創與植皮,最終出現多重器官衰竭,經過醫療團隊全力救治,最終還是離開了我們。
「願妳化為美麗的天使,好好的走,不再有疼痛。」
曾經我詢問過在遭遇塵爆事故的傷患「在加護病房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做夢吧,我一直夢到好多好多事!」其實傷患那段時間常經歷幻覺,但我知道無意識的反應只是過渡期。
再次相遇
隨著時間的步伐,得知庭瑜出院後在陽光基金會仍馬不停蹄的進行復健,2016年6月偶然有一天,庭瑜連繫上我。
「事情發生到現在也快一年了,我想為自己身上的疤痕留下紀念,就想到妳,不知道妳願不願意拍攝這個主題?」
此時一年前的記憶隨之而來,女孩在加護病房經歷的,醫護人員向對待家人般的給予心理層面的支持,而出了加護病房,在一年後的今日,我一直希望能夠為她做些什麼。
「我願意幫妳做紀錄,很謝謝妳主動找我。」
我不曉得願意展露出自己身上的疤痕是需要多少勇氣?這樣的照片,自己、家人甚至是身邊的所有人是否能夠接受?
拍攝當日,深刻記得那天肯定是六月最炎熱的一天,護理師與女孩的相見,全身83%的燒燙傷面積現已成了疤痕伴隨著妳,此刻太陽的紫外線相當刺眼,心裡不斷想著,才一年的時間,我認為疤痕仍然脆弱,若曝曬在太陽底下肯定非常不舒服。
拍攝過程中女孩脫下壓力衣的動作和正常人更衣一樣,沒有太大阻礙,我問道:
「妳四肢現在活動比以前進步了好多喔!」「對呀,因為我想要快點好起來,不想要給身邊的人造成負擔。」
當下我感受到庭瑜展露出滿滿的毅力及勇氣,不是燒傷傷患,而是正值青春且有活力的漂亮女孩;庭瑜笑著說:「平常穿著壓力衣走在路上,大家總用異樣眼光看我,今天我把壓力衣脫掉露出我的疤痕,大家反而都不太注意我。」
拍攝中間,我們聊著關於夢想這件事。庭瑜有夢,但不曉得未來是不是能夠往自己的期望走,她想要在幕前展露自信,像以前一樣開心跳著舞。她想嘗試,因為沒有嘗試怎麼會知道結果?庭瑜也惦記著照顧過她的醫護人員和夥伴們,未來的路還很長遠,我相信上天會將美好的成果回報給她。她的笑容中散發著自信,她用自己的力量帶給旁人更多的力量,在疤痕印記中找到真實的自己。
最後她跟我說,「謝謝妳空出時間幫我拍照,看到照片才知道我還能拍照。真的很開心,真的謝謝妳。」
這組照片當天實際的拍攝時間是三十分鐘,拍攝過程極為短暫,身為護理人員的我,腦海裡不斷擔憂著炎熱的夏日紫外線對於燒傷患者的疤痕是相當不適的,我應該用最短的時間完成這組作品。拍攝結束後放到電腦上檢視著每張照片,我看到的是腦海中的每份記憶。
我用相機記錄下重生後的妳,後來我將這組照片命名為「天使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