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紐約州下曼哈頓區。
在嫩綠色新芽即將愈發耀眼的藝術街蘇活區一角,外觀為紅磚牆的現代舞團「PLUME」本部大樓就座落於此。
PLUME舞團雖然是設立以來尚不滿一年的年輕舞團,但由於創辦人律・秋穂身為國際知名年輕編舞師而擁有極高人氣,因此舞團備受外界矚目,成員們也全是多才多藝的年輕舞者。此時為招募新血而籌備的秋季新作公演的舞者選拔會,就在這天於PLUME舞團本部大樓三樓的第五練舞室舉辦。
灑滿上午明亮陽光的練舞室中,正播放著蕭邦的鋼琴曲。
律雙臂交疊,站在白色長桌的中央,穿著休閒褲的纖細腰板輕輕倚著桌緣。身後長型窗戶敞開,流洩而入的輕風使練舞室中瀰漫著春天的氣息,但相對於這平靜的氣氛,律那對赤褐色的雙眸正嚴肅地盯著舞池。舞池現在等距排列著移動式練舞扶桿,選拔會的參加者們男女混合,一同進行熱身的扶把練習。
拉長並延伸雙手位置,做地面腿部繞圈動作、腿向前舉起九十度進行吸腿動作,接著向後伸展做出阿拉貝斯克─所有人乘著輕快的鋼琴旋律配合做出相同動作,律邊在嘴裡低喃邊以目光審視著他們的扶把練習動作。
「第五位置……手部運行前倒、後倒、橫向跳躍。」
看著他們一路從彎曲到拔起,再以上升動作維持平衡,律從鼻子呼出一口氣,鬆開交疊的雙臂默默地起身繞過桌子,坐在右端位置的助理約翰瞥了律一眼,觀察他的行動。約翰雖然是舞團中最年長的成員,但就算如此他也只有二十九歲。從舞者開始,PLUME舞團現在不論是工作人員還是研習生,還沒有人年過三十,就連身為舞團代表的律也僅只二十八歲。
律在約翰身旁的折疊椅上坐下,手指勾起桌上的杯架並緩緩蹺起腳,輕啜了一口的咖啡半溫不熱,味道糟到令人作嘔。
律皺著眉將杯子放回桌上,取而代之地拿起匯整選拔會參加者履歷表的資料夾,放到約翰面前。
「叫3、7、18、21、27、39、45號回去。」
看到平淡地宣佈不合格者名單的律,坐在左端位置上以雙手撐著臉頰的艾迪列塔小聲地發出「哇嗚」一聲驚呼。
「好嚴喔──從暖身就已經在刪人了呀?」
艾迪列塔單眼瞇起、露出苦笑,稍抬起穿著熱褲的纖腰,往律身邊的方向挪了一個位置。她長至腰際的蜂蜜色長捲髮反射著上午的陽光,散發出耀眼的色澤。俄羅斯女性特有的透亮雪白肌膚,配上清澈無暇的藍色雙眸,宛如活生生的人偶一般楚楚動人。
「妳在說什麼啊?艾塔。」
約翰沉下左眉,代替裝作沒聽到似的律應付艾迪列塔。
「妳參加選拔會時也是這樣的喔?」
約翰在翻找資料夾、抽出不合格者履歷的工作空檔中說道。艾迪列塔以可愛的動作聳聳肩,咕溜地轉動她刻意瞪大的雙眸。律在他們兩人間深深地將身體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氣,吹起紅茶色的瀏海。如果能喝一口熱咖啡、或是抽一口菸就好了,雖然這麼想,但不論哪一個都不是強烈到須要離開練舞室的欲望。
約翰拿著七份履歷表抬起腰準備起身,於是律倦怠地低著頭開口道:「剩下的人立刻移往第二練舞室進行舞步跟跳的第一次審查,看過一次還記不住的就刷掉。第二次審查則依編號逐一回到這裡進行。」
「是。」
約翰留下沉靜的回答後走向舞池。當他高舉起一隻手後,工作人員們便機靈地做出反應,紛紛聚到約翰的身邊。
「用娃娃臉施行斯巴達管理呢。雖然我早就知道了……」
艾迪列塔斜眼看著律的臉並揶揄道。
律輕哼一聲,漫不經心地將視線移向練舞室的入口。聽完約翰的考試說明,參加者們遵從工作人員的指示,魚貫地步出練舞室。在行列中,其中一名被通知落選的參加者對他露出不服氣的表情,打算提出抗議,但工作人員機警地將他拉到外面的走廊。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混亂的情形出現,第五練舞室恢復了寂靜。
應該所有人都離開了吧?律轉動脖子,此時視線突然被什麼給吸引了,望向左前方的練舞扶桿。接著他訝異地微微瞇細雙眼。
一名身材高大的黑髮青年手肘靠著扶桿留在此處。
用他那給對人強烈印象的深藍色雙眼直直瞪著律。
無袖連帽背心稍低的位置別著印有編號的布塊,不過根本不需要確認號碼,他的考試編號早已記在律的腦海裡了。
「怎麼了,6號。你要棄權嗎?」
律用不客氣的語氣質問青年。
此時,他直盯著律的眼神微微一凜,一句話也不說地轉頭離開扶桿。之後不再朝這邊看一眼,傲然大步走出練舞室。以參加選拔會的態度來說,他給人的印象相當差。
艾迪列塔噗嗤地笑了出來。
「真是挑釁耶。」
「只要不是太自大就好了。」
艾迪列塔微微偏過頭抬起目光,看起來很愉快地、仰望著毫不在意地結束話題的律的側臉。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有一半是。」
在簡短回答的同時,律拿著杯子起身。將杯子放到近在身後的窗邊,接著從褲子口袋中取出菸盒叼起一根煙。
「練舞室裡是禁止抽菸的哦?」
無視艾迪列塔半開玩笑的忠告,逕自輕削ZIPPO打火機的打火石。橘紅色火光隨著微風輕輕搖曳。
細細地將一口氣吸入肺部的煙朝窗外吹去。
天氣真好。
(他是什麼來歷呢……)
那舞步的正確性和線條的纖細美感,徹底是古典芭蕾舞派出身的架勢。
考生編號6號。他在眾參加者的暖身舞步中是一枝獨秀的存在,儘管中心的穩定度和優雅感是理所當然的,但超群的舞姿及體態具有引人注目的美感。這就是所謂的明星氣質。PLUME舞團現有的職業舞者中,具有此特質的只有艾迪列塔一個人,並非所有人都能獲得這種天賦。
6號如果是在古典派舞團的話,肯定有獨挑大樑的資格。但是,在可說是以無秩序的標新立異舞步為特色的現代舞來說,古典舞派的優等生特質有時會成為阻礙。
在他呆然地望著眼下街道時,背後傳來艾迪列塔翻開履歷表資料夾的聲音。雖然應該要制止她,不過因為懶得開口就任她翻閱了。
「6……號……有了!「艾斯.波德」……噢──欸,果然是個精英呢。六歲起在V.B.A學了八年的古典芭蕾……」
艾迪列塔唸出經歷的聲音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律把煙灰彈到杯中後,緩緩地轉過頭。
「天啊……」
艾迪列塔絕望地自言自語道,並將臉埋入資料夾中。
律挑起右眉,將香菸濾嘴靠在唇邊默默望著她。反正一定是什麼無聊的事吧。要是一一關注艾迪列塔的誇張動作,只會徒增疲勞罷了。
「真不敢相信……」
埋在資料夾中的臉嘆了一口氣,她緩緩將頭轉過來後,以怨恨的眼神斜眼仰望著律。
「才十多歲耶?上面寫說他十九歲……真討厭,感覺我一下子變老了。」
律以鼻息對著朝他發出滿懷悲愴的嘆息聲的艾迪列塔一笑,再吸一口抽得差不多的菸後才將菸丟入杯中。
「二十歲的小姑娘說這什麼話啊?」
當他嘲弄似地這麼說完,艾迪列塔就回以「還真是對不起啊」的消沉聲音。
「我早就二十一歲了。」
「是喔?」
不管是哪一個都沒什麼差吧?律邊無奈地想著邊將右肩倚向窗框。他看了看手錶確認時間。再過五分鐘,通過第一次審查的第一位考生應該就會過來了吧。要是連區區的舞步跟跳都感到困難的話就不用繼續了。
「律真好耶──」
律隨便瞥了沒來由地、由衷表示羨慕的艾迪列塔一眼,雖然沒有很想知道原因,不過看在她那約為小指指甲尖端般程度的可愛態度,還是問了一聲:「什麼?」
「因為你看嘛,」艾迪列塔就像是在等待他這句話般,改變身體的方向橫坐著,雙臂倚向椅背並將纖細的下巴輕靠在手上。
「律有一半日本人血統,所以外表看起來就像十幾歲一樣啊?可是身材偏偏有著歐美人的色彩呀?真是太狡猾了。」
「我說啊……要樹立情敵的話請去找女人好嗎?」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們團裡所有成員都很迷戀律啊,唉……真掃興,是怎樣嘛,才剛覺得對方長得不錯,結果不管哪個都是同性戀。這世界上男朋友被男人搶走的機率比女人要高得多了。像律這種娃娃臉的人是女性公敵啦!」
「妳還真會說啊。」
律半帶感慨地露出苦笑,拿起漂浮著菸蒂的咖啡杯回到桌邊。在他坐到椅子上前,一瞬間猶豫要不要去販賣機買杯新的咖啡,但由於在他決定前就看到工作人員從走廊上探頭,於是律便舉起左手示意並坐到位置上。點了點頭的工作人員先把頭縮回去一陣,接著練舞室的門便再度打開。
一看到通過第一次審查的先鋒,艾迪列塔便愉快地笑道。
「你最後一個離開,卻是第一個回來的呢。」
對於艾迪列塔的搭話,編號6號──艾斯.波德用讓人聯想到深淵的深藍色雙眸靜靜凝視她數秒,不發一語地緩緩眨眼示意後,將臉正對著律。
台風真穩健。
律在桌上交握起手指,稍稍放鬆嘴角對他說道。
「嗨,艾斯。」
「你好,律。」
這回答不帶一絲微笑,平淡而無味,但聽在律耳中卻新鮮得令他感到意外。以西方人來說相當少見,他在唸律的名字時,發音完全沒有捲舌音,發音標準得會讓他猜想對方是否會說日文。
律攤開資料夾瀏覽艾斯的履歷表。特殊經歷只有剛才艾迪列塔提過的,他曾在名門V.B.A學過八年古典派舞蹈,其他都是相當稀鬆平常的內容。只要看過一次應該就能背下上頭所寫的所有文字了吧。
「你從幾歲開始學現代舞?」
律將視線停在早已不需要看的履歷表上問道。但對方沒有回答。艾迪列塔在桌下輕輕踢了律的腳兩下,抬起頭一探究竟,看到艾斯以彷彿要射穿他似的強烈視線正視著他。是在挑戰些什麼的眼神。如果這就是他面對選拔會的氣魄,律覺得那他真該更認真地撰寫履歷表。
「──十四。」
艾斯終於回答道。但他盯著律的挑釁眼神並沒有鬆懈。
「從五前年開始的啊。」
律以下巴點點頭,闔上放有履歷表的資料夾。如果他要用這麼好戰的態度,就讓我來看看他的實力吧。
「照剛才跟跳的舞步跳一次,不可以做任何改編。要是忘記舞步或跳錯的話就當場失去資格,你準備得如何?」
「隨時都可以。」
看到艾斯冷靜回應的傲然態度,律彎起了嘴角並向坐在鋼琴前的工作人員使了個眼色。
優雅的王子形象會因現代舞出現何種變化呢?如果他不能打破古典芭蕾舞派的外殼,那就得在此與他道別了。
律帶著「讓我開開眼界吧」的期待開口:「下伴奏。」
他進入情境的方式是身體順著流洩而出的旋律自然做出反應。
用隨音樂起舞般的緩慢動作溶入音樂之中,再突如其來地將這樣的緩和氣氛用現代舞獨特的手臂流動撕裂。緊緊靠在胸前的雙臂奮力往前伸出,再從肩側往後如振翅般伸展,再藉著反作用力抱住身體進行高速迴旋。上一刻展現出宛若刀劍般尖銳氣息的手臂,現在以彷彿緞帶般柔軟的動作隨著身體的迴轉緩緩上升。
動作緩急拿捏得恰到好處。極具美感的身體躍動。
手臂、雙腳、腰桿,他全身都如曝露在強風下的枝梗般飛舞。相反的,手和指尖則描繪出纖細的線條,表情也配合舞步做出富有表現力的變化。
「好美……」
艾迪列塔以嘆息般的細微聲音喃喃地道出稱讚。
他並非只有舞技出眾,正因為在舞步中灌注情感,才能觸動觀眾的心弦。
這是值得珍惜的才能。
這種人才至今到底都被埋沒在何處啊?
但是,律從現在起才剛要開始見識他的真正實力。
用雙臂抱住頭,包著腿套的一隻腳優雅而強力地蹬地躍起。在他緊接著以腳尖蹬地跳躍的方式大步穿越舞池進行大交織投躍後,律的胸口因感動而顫抖不已。
(鳥*……)
*艾斯.波德的姓與英文Bird同音,故此處為雙關感嘆。
第一幕
從漆黑的觀眾席看過去大小適中的舞臺,正籠罩在乳白色的柔和燈光下,舞臺上只有一對渲染著潔淨純白的肉體。西方人特有、具透明感的雪白肌膚配上珍珠白舞衣,戴著閃亮銀色假髮的兩人光著腳以腳尖輕柔地蹬著舞臺。
PLUME舞團帶來的秋季新作公演劇《MOON》,是以月色為主題的三部曲作品,而舞劇最後的劇碼就是這齣《MOON child》。這段的重頭戲舞蹈是艾斯和艾迪列塔搭配的雙人舞,他們在白色的燈光下彼此吸引、向後彈開、時而無視對方,最後既屈辱又美麗地相互交纏。現在則是表現出反彈和抵抗,由於兩人各在舞臺兩端進行完全不同的獨舞,觀眾無法同時追逐兩個人的舞姿。這是擁有同等舞者實力與牽引力的兩人才辦得到的演出。即使強烈地被彼此吸引,仍頑固地想要抗拒對方,藉由強調他們內心的掙扎及強迫選擇視點,觀舞的人也會有所感動。
要選擇哪一方呢?
律在座無虛席的觀眾席上看著艾斯。
第一次指導他舞步時的興奮之情,即使是過了半年後的今天仍相當鮮明,未從記憶中褪色,律在構想中想讓舞者怎麼跳,艾斯就會照著他所描繪的形象舞動,而且跳躍動作也會跳得比他期待的更高,將他腦中的藍圖以比想像中更高品質的動作實現。對編舞師來說,沒有比這更讓人興奮的了。最讓他感動的是,艾斯的舞姿將律的理想與視覺同步,給他一種彷彿是自己親自舞動身體般的錯覺。
舞臺上的表演進入尾聲。
在艾迪列塔往舞臺中央全速衝刺跳躍的瞬間,觀眾席響起一陣鼓譟。長度及膝的洋裝在空中翻騰,雙臂有如羽翼般流暢地向後伸展的對比肢體,看起來就像一瞬間以這無上的動人舞姿停留在空中似的。由於幼年時期練過機械體操,躍起時的滯空時間才能如此長。彎起膝蓋輕飄落地的身子利用雙腳伸直的彈性往正上方一躍,在她腳尖再次落地前,從旁擦身而過的艾斯用右臂如一陣風般攫住她的纖腰。
「真是……說她有體重好像是騙人的一樣啊……」
熟識的雜誌記者在身旁的位置上,邊摸著下巴上的小鬍子邊感嘆地低喃道。
從這裡起一直到落幕,艾迪列塔的腳都未曾再落到地面。在艾斯手上持續著被當成物品般擺弄的撐舉動作,痛苦掙扎的手部動作產生激烈的殘影。接著,當揮舞著攪亂瘋狂氣息的雙臂,不知不覺憐愛地抱住男子的頭時,原本奔放的舞步也緩緩收勢,在舞臺正中央靜靜佇立。
「感覺他們私底下也是一對呢。」
記者充滿自信地猜想。他視線前的景象是,艾斯將痛苦扭曲的臉靜靜埋入艾迪列塔的腹部。
「不是嗎?」
記者斜眼望向律並咧嘴一笑。
「你什麼時候變成八卦記者了?」
律持續盯著舞臺冷冷地回答後,記者便默默聳了聳肩。
秋季公演的首站,為期一個月的紐約公演的簾幕緩緩降下。
在舞臺布幕完全降下的前一刻,兩個人看似吻了對方,但真相被埋藏在緋紅色的幕簾之後。
公演完、並出席過贊助商舉辦的宴會後,秋季公演團隊成員私下辦了場慶功宴,場地選在舞團練舞室附近,一家位於地下室、占地小但舒適的餐廳酒館,每次PLUME舞團結束紐約公演當天的慶功宴都會包下這裡。平日練舞後也有許多舞者會來此聚餐,和店家的關係相當密切。將酒館中央的座位推到牆邊,一時興起的舞者突然跳出來表演也是聚餐的慣例,現在是艾迪列塔即興跳著輕快的獨舞。不顧自己正穿著正式禮服,進行大踢腿動作時腳的穩定度實在令人佩服。
律坐在吧檯位置,邊傾斜酒瓶飲著布魯克林啤酒邊以餘光將視線落至手錶,短針和長針再過不久就要在12的位置交疊。
似乎是注意到律看錶的動作,坐在旁邊喝著香檳的約翰輕輕一笑。
「真難得耶。」
他如歌唱般低吟,側臉稍稍轉向律。由於他是外貌極有氣質的男性,所以現在身穿晚禮服的樣子,散發出不知是哪來的貴族般的氣息。
「續攤的時候你不總是只露個面就馬上消失嗎?這是第一次這麼晚了還陪著他們一起鬧吧?」
「是嗎?」
發著呆的律望向中央舞池。被推到牆邊的圓桌各處都傳出對艾迪列塔的華美舞姿鼓譟吹起的口哨聲。
「他們平常都那樣鬧到幾點啊?」
「這個嘛……我記得最久是到隔天中午吧。」
聽到約翰帶著苦笑的回答,律邊拉長聲音無奈地「噢……」了一聲,邊仰起下巴,望著舞池的雙眸微微瞇起。
「真瘋狂啊。」
「我們舞團都網羅一些奔放的人嘛。」
律挑了挑眉,回應已經放棄制止他們似地微笑著說道的約翰,從外套內側暗袋中抽出香菸叼在嘴上。拇指彈開打火機蓋準備點火的動作在前一刻停了下來。
於舞池中央表演連續踮足轉圈的艾迪列塔,突然以小躍步朝坐席的方向奔去。
(去找艾斯……嗎?)
正如律所料,艾迪列塔奔到側身靠坐在坐席椅子上的艾斯身邊後,就以那完全掌握住店內播放著的音樂旋律、具豐富情感的纖長手腳纏向他的身體。
歡呼聲與起哄聲四起。
任憑艾迪列塔擺佈的艾斯表情一點也沒變,傾斜裝著飲料的玻璃杯啜引著。
他泰然自若的肢體動作煽動黏著艾斯的艾迪列塔,使她的動作變得更加大膽。
「喔──」
律輕聲讚嘆,開始想靠近一點觀賞他們的表演了。察覺他意圖的約翰,將還沒喝完的啤酒瓶遞給抬起腰離開吧檯座位的律。律拿著酒瓶走向聚集觀眾們目光的坐席。
艾迪列塔奔放的表演很有意思。
才剛覺得她如少女般天真地繞著艾斯打轉,下一刻就轉為熱情,接著又散發出淫靡的氣息。最後大膽地跨坐在艾斯大腿上,用雙手狂野地將他的頭拉向自己的鼻尖。
口哨聲響得更為高亢。
艾斯在就快碰到艾迪列塔雙唇的距離,浮現一抹適於甜言蜜語的微笑,並以甜膩的聲音低語道。
「這隻發情的母貓。」
四周頓時一片沸騰,艾迪列塔用臉頰摩蹭艾斯的胸口模仿貓叫,接著,像是憋不住似地爆出笑聲。明明並沒有特別醉還能變得如此大膽,這就是艾迪列塔的可怕之處。
「真有意思呢。」
聽到律率直地稱讚艾迪列塔的表演,坐在坐席上的人們發出訝異的歡呼聲轉過頭來。看來剛才沒有人注意到律走到桌邊。
「律,坐這邊吧?」
從第一期就加入的女性成員塔拉,邊對律微笑邊將位子讓給他。這是剛好位於艾斯正對面的位置,艾斯用面無表情的視線朝上瞥了律一眼,但當律挑起眉回應時,視線就近乎冷默地迅速轉開。
明明在舞團中合作共事了半年,艾斯對律的這種態度從選拔會第一次見面時起就完全沒有改變,但是,他跟律以外的舞團成員倒是相處得很融洽。由於他外型出眾,當然很受女性舞者歡迎,而他不干涉其他人舞姿,只專心磨練自身舞技的處世方式也獲得男舞者們的好評。就選拔會第一眼的印象,以為他是會更加仗著自身實力鄙視他人的類型,因此這讓律有些意外。
「可以抽菸嗎?」
律一徵詢是否可以抽菸,直到現在還把艾斯的腳當椅子坐著的艾迪列塔便皺起鼻梁,笑著插話:「明明就算我們說不行你也會抽嘛。」
「如果贊助者這麼說的話,我也會忍啊。」
律將菸叼至揚起嘴角的唇邊,用打火機點起火。
在冉冉飄起的煙霧對面,艾斯在艾迪列塔的耳邊簡短地說了些什麼後,將她從自己的腳上移開,接著默默地起身離席。
「討厭煙味嗎?」
律挑起叼著菸的唇對打算離開桌邊的艾斯問道。被他如此明顯地疏遠,就讓人想諷刺幾句。但艾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地漠然糾正他的話。
「是艾塔的屁股太重了。」
「少騙人了!」
艾斯以輕快的笑容敷衍瞪大雙眼抗議的艾迪列塔後,移往另一邊的桌子。
「真是的……」
艾迪列塔一邊被身邊的人調侃一邊發出憤憤不平的哼聲,重新坐回椅子上。
律輕輕吸著香菸濾嘴,抬起下巴將煙吹往正上方。望著垂吊在天花板上的間接照明燈光,微微地瞇起了雙眼。
(……真是的,身為輕鬆地長時間進行撐舉動作的人還真敢說啊……)
雖然律自己沒有特別得罪過他的印象,但連處在同一桌都令他無法忍受的話,看來是被徹底厭惡了。律容忍他這種態度全是因為身為舞者的艾斯完全沒有任何問題。練舞時的他比其他任何舞者都遵從律的指導。
(話說回來,他是AB型的嘛……)
將他的雙面個性對照血型來看,就毫無根據地接受了這個情形。
律呆呆地仰著頭,再吐了一口煙後懶洋洋地轉過頭。他已經習慣當自己像這樣望向艾斯時,視線可以說是必然會與他深藍色的雙眸相對,而只要四目相交,他就會在瞪自己一眼後移開視線。
(唉……真搞不懂他……)
雖說每次都如此,但律仍會在內心思索一番,他邊想邊在煙灰缸邊緣抖落那與費時思考的時間等比例增長的煙灰。此時艾迪列塔隔著一張桌子,壓低身體從對面朝他探出身來。以帶點興奮又散發出些許緊張,閃爍著的表情熱切地抬頭望向律。
「吶,律,剛才的。」
「啊?」
律以悠閒的動作拿起啤酒瓶,將瓶口貼在唇邊並挑起眉。
「怎麼樣?像剛才那樣,只有我在動也不動的艾斯身邊跳舞,不行嗎?不能編到舞裡嗎?」
看著一心努力提議的艾迪列塔,律微微一笑地傾斜酒瓶。
不只是艾迪列塔,坐在同桌的所有舞者都像接收到某種訊號似的,頓時改變眼神注意著律。
明明公演才剛結束,還未平復興奮之情的身體毫不休息地整夜跳著舞,就算是開玩笑,只要聊到跳舞的話題氣氛馬上就熱絡起來。
律也曾有過與他們相同的時期。
律將只喝了潤口程度的啤酒放回桌上後答道。
「有何不可?艾斯在舞臺上連根指頭也不動,這是相當特殊的構想。」
「對!」
本來往前趴在桌子上的艾迪列塔用力撐起上半身,表情發亮地點頭。
「對嘛!我就在想,像他這麼優秀的舞者在舞臺上卻什麼都不做,沒見過如此奢侈的表演了。」
「真有趣。」
律笑著贊同她的意見。
「耶!」
艾迪列塔彎起手臂在與肩同高的位置握拳做出勝利動作,身邊的人皆為她喝采,看到這歡樂的氣氛,連其他桌的人也探頭興奮地詢問發生什麼事。
在大家各自吵嚷的店內一角,本來站著和男舞者之一的湯瑪聊天的艾斯與他告別回到桌邊。從表情看來可以得知他是打算要回去了。
「艾塔。」
當艾迪列塔以愉快的表情轉頭回應他的叫喚時,艾斯一手撐在她的椅背上微微彎下身子。
「我要先走了,妳還要繼續待著吧?」
「嗯,玩到天亮是一定的。」
艾迪列塔明快地回應艾斯的話語,對律來說相當意外。
她忘了嗎?還是說沒人告訴她?
艾斯一如往常冷淡地看著感到疑惑的律,以眼神對他示意「辛苦了」,這動作約只持續兩秒,律連忙叫住快速轉身離去的艾斯。
「喂!」
艾斯露出傲然的表情回過頭。
「什麼事?」
被冷淡地這麼一問,就令人感到難以啟齒了。
「呃──」
發出尷尬的無意義聲音後,律如打招呼般舉起一隻手輕輕向前一揮。
「沒什麼,辛苦了。」
「…………」
艾斯雖微微蹙眉,但很快就將臉轉回正面走出店門。
律嘆了一口氣,深深地將身體靠向椅背。
看了看手錶確定時間。已經過了午夜12點。
「你們感情真好耶──」
艾斯回去後變得孤身一人的湯瑪,調侃艾迪列塔後坐到位置上。
「嗯,別看艾斯那樣,他其實還頗認真的呢──」
艾迪列塔把手靠在桌上並撐著臉頰,以空虛的眼神抬起視線。這動作就像聽著無聊課程的女學生。
「該說是很會照顧人嗎……他責任感好像很強,是會對戀人掏心掏肺的類型呢。」
「嗄──?妳這是在炫耀嗎?什麼嘛,你們果然在交往啊。」
面對揚起嘴角揶揄的湯瑪,艾迪列塔以惡作劇地笑道:「你說呢?」來打馬虎眼。接著她看向律,訝異地眨了眨眼。
「律你怎麼了?好像怪怪的……」
「無所謂嗎?」
律沒來由地問道。
「欸?什麼?」
艾迪列塔瞪圓了雙眼。
「不跟艾斯一起回去啊?」
面對說出疑問的律,艾迪列塔愣愣地偏過頭。
「為什麼要?」
「為什麼……因為今天是他的……」
律之所以中途把要說出口的話吞回去,是因為艾迪列塔以真的不知情的表情望著自己。
「我回去了。」
看到律突然起身告別,四周響起許多訝異的聲音。其中艾迪列塔大叫著「嗄?」的聲音大到幾乎要令人耳膜刺痛。
「才剛在想你難得留下來玩,這是怎樣?不乾不脆的!」
「傻瓜,我怎麼可能陪你們玩到天亮啊。你們也是啊,不要浪費難得的半天休假喔?」
律對舞者們留下他們一定聽不進去的忠告,又向坐在吧檯的約翰簡短交代了一下之後的事,接著從餐廳的樓梯奔往地面。跑出小巷來到大街上時,轉頭檢視左右兩側。
發現遠處有個高挑的身影。
要出聲叫住他的話相隔距離過遠,於是律快步追上。
勻稱的背影在眼前慢慢放大,也許是注意到靠近的腳步聲,艾斯以敏捷的動作轉過頭來。緊繃的表情在認出律的身影後轉為吃驚的神情。由於艾斯停下腳步,兩人間的距離很快就縮短了。
「怎麼……」艾斯望著律輕聲低喃。
也不用驚訝成這樣吧,律這麼想著露出苦笑放慢步調。在艾斯呆立著的位置前方不遠處,律也停下腳步。
「之後有什麼事嗎?」
聽到律的問題,艾斯瞇起雙眼露出訝異的表情。一臉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問的樣子。
「有沒有跟人有約之類的?」
律不在意地拋出更具體一點的問題,艾斯才終於開口道。
「……沒有。」
「這樣啊,那一起到哪裡再喝一杯吧。」
律輕鬆地提議。
困惑之情在艾斯臉上擴散,應該是第一次看到他這種反應吧?律這麼想著,覺得有些逗趣。
在臉頰旁晃了晃左手腕上的手錶。
「你今天起就二十歲了吧?」
艾斯緩緩瞪大雙眼,嘴唇微微張開。
律此時可以體會到魔術師表演時得到的成就感。讓人吃驚的感覺意外地不錯,這份喜悅令律自然地露出笑容。
「恭喜,很多事都解禁了呢。」
「為什麼……」
艾斯以愕然的表情低喃道。
律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選拔會時你的履歷表上可以看的東西太少了啊,多虧如此,我連你的血型都記住了呢,真是好笑。」
律低頭朝腳邊重重吐出一口氣止住笑意。「如何?」他僅抬起視線徵詢艾斯的意願。
街道對側駛來一輛車,車頭燈讓艾斯的身影形成背光姿態。
律因強光瞇起了眼。
「我是不會強迫你啦。」
從旁呼嘯而過的車頭燈照亮艾斯的臉。他的表情看起來比平時稍年幼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