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製便當
五顏六色的彈珠畫著圓形軌道落入容器。噹瑯噹瑯噹瑯，叩咚。又一顆。
彈珠愈多，圓形變得愈大。我佇立在容器裡，看著逐漸擴大的彈珠海。這是什麼？為什麼在這裡？在朦朧的知覺中，連自身是否真實存在都極度模糊。唯一確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彈珠源源不絕從頭上落下。
我現在經常做這種夢。
我喜歡包包比平常重的日子。除了午餐吃的便當，還多帶另外兩個便當出門的日子。這兩個便當是晚上和他一起吃的。
見面的日子，我會比平常更早起床準備便當。如果只有自己要吃，用昨天的剩菜就夠。實際上，今天中午的便當是昨天晚餐吃剩的飯菜。薑燒豬肉與什錦炊飯。
站在廚房沒多久，身穿制服長褲加白襯衫的弟弟起床了。他張大嘴打呵欠，用手指努力梳理不知道怎麼睡才翹得這麼另類的頭髮。不得已，我拿毛巾用熱水沾溼，稍微擰乾之後遞給他。
「拿去，用這個整理頭髮吧。」
弟弟簡短道謝之後，將毛巾放在頭上，看起來像是泡溫泉的猴子，真可愛。暖和到呼氣放鬆的樣子很適合他。
「早餐怎麼辦？」
「唔～～我隨便弄個生蛋拌飯吃吧。」
「收到。」
晚上的便當要裝滿放涼也好吃的食物，這是我的原則。此外，不使用冷凍食品。
今天的菜色是蛋包飯。雖然覺得很費工，但他之前說過想吃蛋包飯。要做雞肉炒飯？番茄炒飯？還是奶油炒飯？主餐米飯的調味會讓印象大不相同，所以我問他想吃哪一種，但他只說「都好，我想吃妳做的蛋包飯」。
接下來累死我也。為了知道怎樣的蛋包飯才好吃，我這幾天的午餐便當都是蛋包飯。
經過再三研究得知，冷掉也好吃的是加了番茄醬的雞肉炒飯。做成便當帶著走的時候，加在蛋包上的番茄醬可能會走樣。若是裡面的飯預先以番茄醬調味，就成為從哪裡吃都吃得到雞蛋與番茄醬滋味的美味蛋包飯。
在調理盆打三顆蛋攪拌的時候，弟弟對我開口。
「姊，妳在做便當？」
明明接下來是最關鍵的時刻……「是啊。」我頭也不回，只開口回應弟弟。
「怎麼回事，是做給男友吃的？」
「關你屁事。」
「我知道喔。姊姊早起的日子，就是要和男友見面的日子。」
原本要慢慢倒的蛋汁，變成一股腦兒沖進平底鍋。
「等一下！都是你亂說話，害我嚇一跳了啦！」
轉頭一看，弟弟笑嘻嘻看向這裡。
「比平常晚回家的日子，也會跟爸媽說要和朋友聚餐對吧？放心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那張笑嘻嘻的表情令我火大。「讓青春期特有的青春痘煩死你吧！」我在內心這麼咒罵。
「再不吃飯，你晨練會遲到吧？」
弟弟像是想起來般看向時鐘，大喊「慘了！」開始拿碗盛飯。
「等等幫你收拾，相對的，這件事你要保密喔。」
在白飯打蛋攪拌的弟弟頻頻點頭，然後將飯扒進肚子。這副模樣看起來真的依然像個孩子，令我會心一笑。
我將番茄醬口味的雞肉炒飯放到蛋皮上包起來。成品是漂亮的橢圓形，我自己都覺得做得很好。使用的是小型平底鍋，所以剛好裝得進便當盒。搭配馬鈴薯沙拉、涼拌紅蘿蔔絲與青花椰菜就完成了。
扒完整碗生蛋拌飯的弟弟，探頭看了便當盒一眼。「好像很好吃。」他輕聲說。
「好了啦，你再不趕快出門要遲到了！」
雖然嘴裡這麼說，不過聽到成品獲得稱讚，我還是暗自鬆了口氣。
午休時間，照例和同事詩織在餐廳吃午餐。她端著托盤來到我預先佔好的座位。她總是吃每日特餐。今天是豬排咖哩飯。大概因為這樣，所以整間餐廳都是咖哩味。
「今天明明不是吃豬排咖哩飯的心情，運氣好差。」
「那妳別吃每日特餐不就好了？」
「別這樣啦～～」
詩織雖然透露不滿，卻一臉不甚抗拒的樣子，將咖哩送入口中。依照她的說法，一個人住可以在喜歡的時候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所以只要點每日特餐，就能回想起明明不想吃卻不得不吃的老家餐桌。這是令人似懂非懂的堅持。
我聽著詩織「好好吃喔～～」的聲音，打開便當蓋，合掌說聲「我開動了」吃起自己的便當。薑燒豬肉的味道撲鼻而來，令我想起昨天的餐桌。豬肉失去水分，表面浮現白色點狀的豬油。嚼了好幾口才終於帶出肉汁，滲出豬肉的味道。
明明不想吃卻不得不吃嗎……今晚的便當是他指定的菜色。他想吃的東西就是我想吃的東西。自己的這份情感令我有點開心。
「怎麼啦，瞧妳笑成這樣。」
「咦？」
「妳一臉笑咪咪的。看來是在想男友？」
「不是啦～～」
「一定是。好好喔～～真羨慕妳。」
啊啊，糟糕，踩到地雷了。詩織以湯匙輕敲盤子攪拌咖哩飯。原本界線分明的白飯與咖哩醬混在一起，逐漸弄髒盤子。
「真羨慕亞希子，看起來好幸福。哪像我，上次又被爽約。」
詩織眉頭深鎖，明顯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詩織，別講得太大聲比較好吧？」
我低聲提醒。「可是……」她豪邁咬下豬排，發出酥脆的聲音。
「妳想想，隔牆有耳。對吧？」
「是沒錯啦，不過又不是公司裡的人，所以沒關係吧？」
「哎，話是這麼說……」
我的主張被輕易粉碎。我吃著什錦炊飯，暫時放棄開口。腦中浮現最近常做的那個夢。彈珠從天而降的夢。在腦中噹瑯噹瑯吵死了。
「他說兒子發燒，老婆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必須趕快回去。上次是老婆和朋友出門，所以必須照顧兒子。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在家裡的地位不如老婆，也接受這個狀況，不過只要牽扯到兒子就更淒慘了。」
「他在太太面前抬不起頭耶。」
她清楚聽到我脫口而出的呢喃。
「三句不離老婆，完全是老婆當家，卻膽敢搞外遇，真搞不懂他的精神狀況對吧？」
詩織愈講愈大聲。「噓～～」我在嘴巴前面豎起食指提醒她。
「不可以講這種話。」
詩織一副賭氣的樣子。我像是要安撫般，盡量以溫柔的語氣對她這麼說。她的右手緊握沾滿咖哩的湯匙，我輕輕將左手疊上去。
「這會影響到妳的形象吧？這樣不好喔。」
她微微點頭，說聲「對不起」。在熱鬧餐廳垂頭喪氣的模樣，看得出戀愛女孩的影子。
我們才二十四歲。即使自以為成年，依然被人生的前輩們當成孩子看待，就是這麼微妙的年齡。
雖然不知道少女與女性的明確界線在哪裡，但我們肯定還在這條縫隙裡。
午休即將結束，我在辦公桌前稍做休息時，桌上的手機震動了。畫面顯示的「Ｈ」這個字使我滿心歡喜，立刻打開收件匣。吃便當時腦中的彈珠噪音，好像已經回到夢境裡了。
『今天的晚餐是什麼？』
『敬請期待到晚上吧。』
『保密是吧，總是很謝謝妳。我很期待。』
『也期待今晚見到你。』
『我也是。』
光是這段簡短的互動，內心就樂不可支。這兩週，我每天都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期待過度，反而希望夜晚不要到來。
我打開林田先生寄的電子郵件，以手指確認電子郵件畫面與房門上的號碼。在房間前面以手指梳理頭髮，離開公司前噴的香水散發陣陣香氣。
明明在短短幾小時前都在公司裡見面，我卻仔細檢查儀容，擔心今天的自己會不會很怪。利用手機畫面的反射，確定唇膏沒有畫歪。雙唇水潤，沒有問題。讓自己變得可愛所需的努力，我全部做過了。
我克制急躁的心情，緩緩按下門鈴。脫線的叮咚聲另一頭，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開門迎接的林田先生身穿襯衫，領帶已經取下，嘴裡含著牙刷。
「晚安。」
就像是要回應我的問候，他輕拍我的頭，笑著牽起我的手，邀我進房。
放下隨身物品時，背後洋溢著滿懷期待的氣息。我故意像是吊胃口般慢慢整理物品，假裝在整理服裝儀容。
大概是按捺不住，林田先生突然像是嬉鬧般抱過來。我的全身一瞬間被林田先生的體味與體溫籠罩，幸福的感覺逐漸從身體底層湧現。
喜悅與嬌羞相互抗衡，在天秤的嬌羞這一端降下時，我再也忍不住而開口。
「要等你刷完牙喔。」
林田先生含著牙刷出聲答應，然後進入浴室。
我帶來的提包與托特包裡，放著兩人分的便當。
他會為這份蛋包飯開心嗎？
我將飯店特有的乾燥空氣與獨特的皂香味深深吸入體內，讓自己幾乎聽得到跳動聲的心臟平靜下來之後，隱約聞到林田先生的餘味。
在林田先生回來之前，為了處理這種靜不下心的感覺，我拿著托特包坐在床邊的沙發。柔軟到像是身體會下陷的沙發，令我想將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
他回來之後，露出只會讓我看見的滿面笑容，張開雙手。我緩緩起身，投入他的懷抱。再度被林田先生的味道籠罩。我將鼻頭抵在他的胸膛吸氣。隱約的香水味與他自身的體味令我意識朦朧。
「謝謝妳來。」
他毫不猶豫吻向我的額頭。
「餓了？」
我在林田先生的懷裡抬頭看他。從下方看不清他完整的表情。
「當然。」
「今天啊……」
我做了你說過想吃的東西……我實在不好意思這麼說，所以想以笑容帶過。林田先生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該不會是心血來潮隨口說的吧？當我這麼想，不安的感覺就席捲而來。
「今天是什麼？」
「是你說過想吃的料理。」
林田先生似乎在腦中反芻我這句話。停頓片刻之後，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再度緊抱我。
「妳特地為我做了？」
「嗯。因為你說想吃。」
無數的吻落在我的臉頰，取代道謝的話語。我倆肌膚緊貼，稍微變長的鬍子刺著我的臉頰，覺得酥癢的我笑著在他懷裡扭動想要掙脫。
「希望合你的口味。」
臉頰殘留鬍子觸感的我離開他，從托特包取出兩個便當。
紅藍佩斯里花紋的布巾裹著兩個大小不同的便當盒，擺在豪華飯店的黑色桌子上，看起來頗為不搭又超脫現實。
高樓大廈在窗外林立。拉上的窗簾另一側，無數窗戶點亮燈光，地面車水馬龍，將人們載往指定的場所。
我們坐在沙發上，一起看著便當，相視而笑。只要這樣就好。比起再豪華的晚餐，兩人窩在這個不相稱的空間一起享用的便當才是一等一的美食。
林田先生從各種角度觀察便當。我原本要提醒他便當會涼掉，最後還是沒說出口。這裡不是擺放熱騰騰飯菜的餐桌，是飯店的某間客房。我帶來的便當從一開始就是涼的。
他笑盈盈拿著便當的側臉看起來好開心，憐愛的情感湧上心頭。我再度體認到自己喜歡他。喜歡他的手，他的指尖，甚至是他剪短修齊的指甲。其實好想將這一瞬間拍成照片。
「這就是小希做的蛋包飯啊……」
林田先生規矩合掌說聲「我要開動了」，舀起一匙蛋包飯。
用了三顆蛋還加牛奶的蛋皮很厚實，塑膠湯匙舀下去的時候傳來戳破厚膜的彈力。接著將蛋皮連同炒飯舀起來。蛋皮的黃色與雞肉炒飯偏紅的橙色，是這個房間裡最鮮豔的色彩。
舀一口的大小令我感覺他果然是個大男生。
「怎麼樣……？」
「嗯。好吃喔。超好吃。」
看到他滿臉笑容，我鬆了口氣，自己也舀一口試吃。即使放涼，奶油的風味也穿過鼻腔帶來美味。蛋汁加入牛奶是對的。多虧這道程序，蓬鬆的口感在嘴裡演出特別感。
「謝謝妳總是帶吃的過來。」
「完全沒關係喔。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吃。」
「不過，這得先帶到公司吧？不會成為累贅嗎？」
「這種程度算不了什麼。」
他回應「那就好」，又舀了一大口蛋包飯。
「我平常吃的蛋包飯啊，總是只鋪一層薄薄的蛋皮，所以這種軟綿綿的蛋皮吃起來好新奇。」
「是嗎？」
「嗯。雞肉炒飯的番茄醬味道有種安心的感覺對吧？像是週六下午那樣。」
「林田先生放假的時候，家裡常吃蛋包飯嗎？」
「是啊，最近假日經常是蛋包飯。」
「最近……我啊，小時候放假時經常吃炒麵。到了中午就聞到醬汁味。現在也是，只要聞到醬汁味，就覺得是假日的中午。」
記憶與味道的這種連結很神奇。一下子就被帶到那個時代或那一瞬間，會覺得懷念或是很好吃之類的。蛋包飯在林田先生心中是假日的味道，我第一次知道這件事。不知道我做的蛋包飯味道是否也會留在他的記憶裡。
「那麼，今天別做蛋包飯不是比較好嗎？」
「咦？為什麼？」
「因為你假日的時候常吃。」
「不用在意這種事沒關係的。吃得到小希的蛋包飯，我開心死了。而且超好吃的。」
回過神來一看，蛋包飯一下子就吃掉一半。
「這樣啊。那就好。」
我揚起嘴角朝他一笑。直到剛才連自己都覺得好吃的蛋包飯，現在卻令我胃燒心。大概是因為涼掉的奶油與番茄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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