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華,你今天不是沒有班嗎?」
同事手上拿著的是槍,問的卻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你不知道嗎?北七說他今天臨時有事,我就過來代班啦。」沈旋華把槍放進槍套,跟著同事們走出去坐上警車。
根據線報,今天晚上一間酒吧有同性戀搖頭派對,本來放假要在家裡睡一天的沈旋華臨時幫同事代班,也得參加這次行動。
同事的聲音飄了過來,打斷正在亂想的沈旋華,「怎麼會是那間酒吧?不是一直都很安分嗎?揚哥還叫我們要多關照。」
「不是早就換老闆了嗎?光是想到裡面都是同性戀,就不太想去。」
沈旋華應付似地笑笑,沒有接話。
要他怎麼接話?對他說「我就是一個同性戀」嗎?
他就是一個同性戀,或者說,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同性戀。從小到大身邊的朋友在積極討論怎麼泡妞的時候,他是興趣缺缺地窩在家裡看英雄漫畫,有時候還得遮遮掩掩地看一些美型少年漫畫,就只因為那些漫畫裡面或許帥氣或許可愛的男孩讓他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當身邊的朋友一個一個都有了感情穩定的女朋友之後,他才真正正視了這個問題。
不是沒有懷疑過,只是當他聽見身邊朋友對同性戀的排斥,他就有種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感覺,就連去跟同性戀諮詢室確定的膽量都沒有。或許,他是說或許,或許他反而害怕那裡的人跟他說他並不是GAY,那他該怎麼辦?
記得幾年以前一個日本畫家出過一本同志漫畫「紐約.紐約」,他冒著被商店小姐以異樣眼光打量的羞愧買回家看,看完之後竟然有想哭的感覺。
想哭,而且是嚎啕痛哭。
漫畫裡頭的男主角也是個警察,這在他一翻開的時候嚇了他很大一跳。劇情深刻描寫了男主角不敢坦承自己是同性戀的自私心理造成了對伴侶的大小傷害,以及他的伴侶是如何寬容地原諒他,度過風風雨雨及至終老。
他是否有幸也遇到一個相知相惜的伴侶,他不知道,因為他連自己究竟是不是同性戀都不很確定,只是當他看到男主角描寫自己如何發現自己是同性戀時的徵兆,他倒是非常認同。
那是高中的時候,一個女孩子到他的宿舍投懷送抱,意思表現得很明顯,但是他就是完全沒興趣,把那女孩子請出了家門,卻在深夜看了美型男漫畫之後情不自禁地自慰。
「阿華,在想什麼?快到了。」
「喔。」
受過的訓練可不許他在出任務的時候胡思亂想,沈旋華強迫自己從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抽離出來,迎接這次工作的挑戰。
酒吧裡音樂開得震天價響,男男女女在舞池中忘情地跳舞,青春與放鬆的氣氛感染室內每個人。
吧檯裡的酒保熟練地調著酒,其中一個正一邊和熟客們談笑風生,他在一堆男人中聲音顯得特別圓潤,挑染的頭髮有些不規律地翹著,搭配著他因為一直笑著而彎曲的眼睛,讓人不禁想靠近,可是一走近之後卻會被他的話給弄得哭笑不得──
「你這白痴就不要再誤人子弟了吧?我看你其實也長得挺慈眉善目的,去當『男男寺』住持好了。」
「吼,你嘴巴就不能放乾淨一點嗎?小心佛祖晚上去找你!」
「我在幫助你去做慈善事業耶!真是好心沒好報。」
客人最後還是自認說不過他,決定喝酒不理人。
李正前壞壞地笑著,卻因為笑彎了的眼睛變得稚氣許多,又倒了杯酒給他,「開玩笑的啦,生氣喔?請你喝酒啦!」
「三八,早知道你嘴賤。」
音樂換過一首又一首,時鐘的指針漸漸走向十一點,卻正是吧裡狂歡的時候。
「阿前,昶明咧?」尚文剛從舞池回來,全身汗淋淋地問李正前順便要了杯酒。
「他去出差。」
「要顧好他啊,不然小心他會跑掉。」
李正前抓了桌上的菸灰缸毫不留情丟了過去,「去死啦烏鴉嘴!」
尚文眼明手快地接住,「靠,你殺了人看你怎麼繼續開店。」
「你再烏鴉嘴我真的殺了你!」
「我是說真的!你們又不常見面,你自己多注意點。」
「要你管!喝你的酒啦!」
熟客全都笑了,有的和阿前開玩笑,有的開起賭注要賭多久分手,引來阿前毫不保留的髒話伺候,歡欣的氣氛讓所有酒吧裡的客人們都放鬆享受著在這裡的悠閒。
忽聞一聲巨響,酒吧的門被撞開了,跳舞的人一個個停下動作,望向門口──
「臨檢,通通不要動!」
哇靠!現在是在拍電影嗎?李正前立刻打手勢給DJ要她停下音樂,現場立刻陷入一片死寂,配合著警察要大家蹲下的聲音,詭譎到極點。
「警察先生,我們店裡也沒惹什麼事,怎麼就這樣──」
「你是這裡的老闆?」小隊長口氣不善地問。
挑眉,他以為警察局的人應該都認識他的才對,「對。」
「有人密報今天有搖頭舞會。蹲下。」
李正前被他的態度激怒,偏偏不肯妥協,「這間店在這裡這麼久了,你是不是新來的?客氣一點吧?」
「幹!蹲下!我就是新來的怎麼樣?」
背後被重重一推,李正前立刻半跪倒在地上,連忙就要起身跟他理論,卻被一旁的酒保小高拉住。
「前哥,不要這樣,忍一忍。」
李正前點頭,卻還是抬頭繼續很沒禮貌地說話,「喂,啊現在你們要幹什麼啊?」
「搜身。」
搜身?在他的酒吧裡面對他的客人?李正前又忍不住站了起來。
「警察先生,你們先是沒頭沒腦地撞進來不知道有沒有撞壞我的門,然後又是沒頭沒腦地說我們這裡有搖頭舞會,現在又沒頭沒腦地要搜我客人的身?」
「沒錯。」被他聒聒叫的聲音吵得火氣上升的小隊長口氣也不是很好地吼回去,「蹲下!」
「要是你們搜不出什麼鳥東西,我不整死你才怪!」
一直在旁邊看著隊長跟李正前吵架的沈旋華忍不住發笑,這個男人看起來很有趣,但是說出來的話讓人有點無法消受。
「笑什麼?」李正前眼尖地瞪了一眼在旁邊偷笑的沈旋華。
「笑你很會說話啦!請蹲下。」和隊上其他人不一樣,沈旋華對這些人並沒有先入為主的敵意,很客氣地回答他。
李正前見他回答很有禮貌,也就不想跟他耍嘴皮子,注意力又回到小隊長身上,「喂,要搜快搜。」
小隊長狠狠瞪了李正前一眼,才吩咐大家去搜整個酒吧。
「毒品?打死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碰那種東西。」李正前惡狠狠地跟身邊的小高抱怨,「有人密報……小高,是不是你在外面跟人家結怨?」
小高哭笑不得地搖頭,「怎麼可能……」因為你的伶牙俐齒而報復比較可能吧?
李正前開心地笑著,絲毫沒有緊張的情緒,「少來,你心裡在偷偷罵我對不對?」
過來搜身的沈旋華一走近就聽到李正前誇張的笑聲,笑得彎彎的眼睛看起來很單純可愛。
「抱歉,搜身。」
李正前很配合地趴在牆上讓他檢查,回頭還笑嘻嘻地跟小高道歉說他只是開玩笑。
搜過什麼樣的人,就是沒搜過同性戀,沈旋華有點緊張,制式的搜身動作到了手上卻有點僵硬,讓李正前一肚子疑問,「哈囉?你沒事吧?怕我有愛滋啊?」
沈旋華不是省油的燈,酷酷地把他翻了個身結束搜身,「我怕你告我非禮你。」
這句回話反而讓李正前笑得很開心,直喊這個警察有趣,惹來不少同事側目,讓沈旋華縮了縮,有點無所適從。
小高嘆了口氣,他早了解這個孩子氣的老闆愛玩的個性。忽地,他像想起什麼一樣,「前、前哥,今天白粉好像有來耶?」
「白粉?!」這不大不小的聲音讓原本檢查完小高要去搜吧檯裡面的沈旋華又掃了過來,「這傢伙什麼時候不來偏偏今天來?人咧?」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舞池右邊有動靜,小隊長押著一個一頭染得白蒼蒼的年輕人,手上拿著一包白色粉狀物,正一臉意氣風發地看著李正前,被他押著的「白粉」還一直大聲嚷著,「那不是白粉,那是糖粉啦~」
「隊長!」
另一邊的隊員在一個桌上搜出了兩顆半透明膠囊,讓小隊長更開心地笑了。
「通通押回去。」
李正前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和對桌坐著的沈旋華大眼瞪小眼,全然不顧自己正端坐在警察局裡面。
「你那個豬頭小隊長咧?」
「拿著白粉和興奮劑走了。」
「什麼白粉?那是糖粉!糖粉!還有那也不是興奮劑,那是壯陽藥!!」
沈旋華一臉無奈,這是這個晚上不知道第幾次了,剛開始他還因為「壯陽藥」而臉紅,可是在聽了一整個晚上,並且引來同事側目後,他已經很直接地把這份丟臉的感覺放下,暫時當作是李正前還沒吃藥在發神經。
「安靜一點,你不怕被罰妨礙公務?」
「妨你的頭啦!我還要告你們妨礙我做生意!白粉他天生低血糖,沒事就愛吃糖,你去找他的口袋一定都是加倍佳棒棒糖!還有腎虧,他只是要讓他老婆幸福所以才──」
「阿前,你閉嘴好不好?」
白粉和腎虧很有默契地一起開口,停止他繼續毀謗他們在這個晚上已經所剩無幾的顏面。
「我是替你們平反耶!莫名其妙就被抓來這裡,跟你說,等一下你們小隊長要跟我道歉,我也一定要整死他!」
「喝杯水休息一下吧,你今天說了不少話。」沈旋華無法否認心裡有隔山觀虎鬥的好笑心理,很好心地替他端上一杯水。
李正前用鼻子哼了一聲,抬頭咕嚕咕嚕一口就喝乾,還因為喝得太猛嗆到,狠狠地大力咳嗽。
看到李正前很沒形象地喝水本來想笑的沈旋華,反被忽然劇烈咳嗽的他嚇到,看他難受得都快咳出眼淚來了,緊張地問,「欸!你沒事吧?」
「沒、沒事沒事……咳咳!咳!喔,真是夭壽,我差點死在這裡。」
沈旋華莫可奈何地搖搖頭,白替他擔心了,「你要是死在這裡我們會很傷腦筋的。」
「誰想死在這裡啊!我怎麼可能死在這種地方?」
眼看喝過水咳過嗽的李正前正要捲土重來展開另一番攻勢,沈旋華不勝感激地發現一個隊員走了過來,順利遏止不知道又要說什麼的李正前。
「阿彰,怎麼樣?」
隊員搔搔頭,把一個文件夾丟給他,「隊長說叫你隨便掰幾個理由,把他們放回去。」
「什麼?!」會不會差太多啦?!「啊那個……」
「的確是糖粉和壯陽藥。」隊員聳了聳肩,「隊長太High了,也沒確認就把人都帶回來。誰叫你『注死』回來了,就交給你了。」
在一旁的李正前忽然出聲,「你們小隊長咧?」
「辦公室。」
李正前站起身,很帥氣地整理一下衣著,沒有發現沈旋華忽然投過來的目光,笑得很燦爛地開口,「誤會嘛,沒什麼,你帶我過去,我跟他說兩句,就當今天什麼事都沒發生吧。」
隊員看李正前很誠懇的樣子,又是自己隊長理虧在先,立刻把他帶過去。
白粉、腎虧和小高很有默契地對看一眼,又很有默契地轉過去叫發呆中的沈旋華,「欸,你們隊長辦公室裡面有水吧?」
沈旋華指著桌上的茶杯,「每個人都有啊。」
「爽!」白粉很高興地領回那包「白粉」,邊吃邊大笑,「也不枉費今天被他虧得這麼慘了。」
「什麼意思?」沈旋華感覺有絲陰謀的味道飄散。
小高忍不住在心中畫起了十字架,「警察先生,你們應該會有好幾天看不到你們隊長了。」
「長仔,李先生說要跟你說說話。」
隊員把李正前領了進去就走了,李正前手上拿著剛剛那個茶杯走到小隊長的面前,熟稔地伸手和他寒喧。
「唉呀,一切都是誤會嘛,解決就好,大家不用那麼計較啊。」
「是是是,待會兒我叫我們隊員送你們大家回去。」小隊長的態度十萬八千里,剛剛知道那兩個東西該死的真的是糖粉和壯陽藥的時候,他整張臉都快氣紅了。而且被上級知道他去那間店之後,還被削了一頓,叫他以後不准隨便到那裡去找麻煩。
李正前伸手拿起他桌上的茶杯,倒了些水進自己的杯子,順道把茶杯塞到他手裡,「來,以茶代酒,以後我們互相。我們小本生意啊,賺不了多少,你就多關照啦,要有什麼好處,不會忘了隊長的。」
「哪裡,你們好好開店,沒有什麼事情就好。看來是情報錯誤了。」小隊長喝了一口水,慶幸李正前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我叫他們送你們回去啊。」
「那就麻煩了。」李正前轉身離去,勾起一個勝利的微笑,笑得眼睛彎彎地,閃著燦爛的光芒。
那個笑容,正好被奉命載他們回去的沈旋華看見了。
他看過任何再美麗的笑容,都沒有李正前笑起來適合一個人的臉,尤其是他純真、彎彎的眼睛,好像會勾人一樣──
讓他呼吸不順暢。
「警察先生,我們走啦。」李正前瞟了他一眼,這輩子可沒見過這麼會發呆的警察。
「前哥,你又來了?」小高小心翼翼地偷偷問。
「呵呵,完美無缺,我聽見天使在為我微笑。」
是惡魔吧?小高伸手擦去無形的冷汗,「真服了你……」
李正前朝他扮了個鬼臉,「那是我的武器耶。欸,警察先生。」
「嗯?」
「你不歧視同性戀嗎?」
「什麼?」
「我看你都不會跟其他人一樣,一臉防備。我很高興。」說完毫無心機地衝著他一笑,算是回報他的明理,卻全然不知自己的笑容已經快吸走他的魂魄了。
沈旋華看著幾人離去的身影,心裡油然升起一陣前所未有的亢奮。
他的笑容,太好看,好看到他總覺得像李正前那樣的人,應該是再也找不到了。
沈旋華看著招牌上飄逸的英文書寫著Hoca的霓虹燈,吞了一口口水,直到現在才懷疑自己到底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會再到這裡,而且不是以警察身分,讓他對這一切倍感陌生。他沒有come out,會想開來到這間店,是想確認自己的心跡。
這種和輿論拉扯的心傷已經夠累了,想要解放的希望一直都藏在心裡,但其實一份懼怕仍然籠罩著他,說穿了就是害怕社會異樣的眼光和父母親人的壓力。
他望向四周,行人並不很多,開店的位置極為微妙,是非熟客不太會知道的店。
「欸?警察先生?」一個呼喚自身邊傳來,沈旋華慌忙轉過頭去,心中暗驚這裡怎麼會有人認識他。
手上提著一堆塑膠袋、紙袋,李正前驚訝地發現是前兩天那個警察,「你怎麼在這裡?便衣臥底嗎?難道又有陷害的密報了?」上次被擺那一道他還不知道是哪個混蛋陷害他的,這麼快就又來找碴了嗎?
「不是,我、我只是來喝酒的……」
「喝酒?!呃……」李正前皺眉,「雖然不算純GAY BAR,但你知道Hoca裡大多是GAY吧?」
沈旋華愣了一下,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李正前狐疑地思索了一下,卻也不想太多,「反正你不是來臥底的就好了。來吧,才剛要開店,你太早來了。」
他引著沈旋華進門去,儼然一副一切有我在的樣子,「既然你不在意,那就開心地玩吧。」
「呃、嗯……」
Hoca裡已經燈火通明,那天另外兩個也被押回去的員工正在準備開店。
「小高,我東西都買齊了,快快快!」阿前把那幾大袋東西堆到吧檯後沒形象地大喊,隨後衝過舞池躍上DJ臺,經過門口時還拍了發呆中的另一個員工阿春一下,像個小孩似地和臺上的女DJ討論著什麼,把甫進門就被冷落在一旁的沈旋華嚇了一大跳。
那一個晚上他已經大概知道阿前的百無心機和搞笑因子,卻不知道他那麼的……可愛。
「呃……警察先生?」小高發現被帶進來就愣在一旁的沈旋華,「你是來……」
「喔,叫我阿華就可以了。我只是來喝酒的。」
「喝酒?!」小高和阿春不約而同地提出相同的疑問,倒是臺上的李正前這才想起被自己丟在一旁的沈旋華。
「欸,那個──」
「我叫阿華。」
「我是阿前,你前面那個是小高,旁邊那個是阿春。這是DJ小小。小高,幫他弄點喝的吧!」說完又轉身和小小繼續討論。
小高見李正前沒說什麼,也就不再多問,「Whisky好嗎?」
「好。」他在吧檯前坐下,再次思索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尤其是在又看見李正前之後。他知道自己的心渴望著一個答案,也同時渴望著一個毫無心機的笑容。
阿春緩緩走近,裝作沒看見小高叫他別衝動的暗示,在沈旋華身旁不客氣地開口,「你不是來臥底的吧?阿前對人比較沒心機,不代表你可以利用他。」
「你是阿前的誰?」下意識地,沈旋華直接開口問。
「比你還重要的人。如果你想查Hoca就省點力氣吧,這裡是我負責檢查客人帶進來的東西。」
沈旋華輕挑眉,不甘示弱地回話,「阿前會帶我進來就是信任我,大不了你現在再搜我身。」
DJ臺上忽然傳來歌聲,終止了一觸即發的尷尬場面,三人目光朝臺上望去,吉他手播弄著吉他,小小輕輕打著鼓,李正前隨著節拍清亮地唱著。
「加州旅館?」沈旋華認出曲目,是Eagles的著名歌曲Hotel California。李正前的聲音圓潤稍低,別具有迷人的風格。然而他的表情卻沒有因為歌唱而開心,那種無奈又悲傷的表情實在不適合他,尤其皺起的眉取代了他一開始的興奮,讓沈旋華的心猛地漏了一拍。
「你是第一個認識他一天就可以聽他試唱的人。」小高將Whisky推到他面前,四兩撥千金地將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收下來,「相信我,就算認識他很久的人也沒能看見他這樣。」
隨著樂曲最後一句歌詞完結,空氣頓時陷入一種怪異的感覺,阿春很熟練地和小高要了一杯酒走到李正前身邊,悄悄地不知道和他說了些什麼。
「他和阿前是一對嗎?」沈旋華忍不住問小高。
小高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如果是的話,他會很信任前哥,不會急著來劃地盤。」
說的也是。沈旋華喝了口酒,還是忍不住往李正前的方向望去,他一口乾了那杯酒,和臺上的小小及吉他手擊掌微笑。
「今天是Hoca週年,前哥在週年的時候會唱這首歌給大家聽。」
沈旋華知道即使問了李正前之所以這麼悲傷的原因,也一定得不到解答,只好作罷,「為什麼是Hotel California?」
「你有注意到嗎?Hoca就是從『Hotel California』來的。」
「這是大部分人聽到的介紹版本?」沈旋華笑了笑,不無刻意地問。
小高微微笑著,沒有回答。
臺上的李正前似乎又恢復了原本的亢奮,笑嘻嘻地開始彩排曲目,用著搞笑的音調一首接一首試唱,阿春則回到門口開始迎接今天的客人。
今天的客人似乎多很多,大家進來彷彿都已約好似地互相寒暄,李正前穿梭其間,和大家打鬧說笑,歡樂的氣氛籠罩著Hoca。
然而這樣的快樂,卻突顯之前沈旋華看到的李正前悲傷的表情。Hoca和李正前的背後,似乎藏著很多的祕密。
見人來得差不多了,李正前跳上舞臺拿過麥克風,巡視舞臺一圈,「歡迎大家來到一年一度的阿前演唱會。」
「下臺啦~」臺下立刻噓聲四起,笑聲不斷。
李正前隨手丟了個東西下去,「把他夾出去處理!好啦,今年是Hoca創立七週年,一樣飲料食物免費供應,外加我的獻唱!」
沈旋華饒富興味地看著臺上的李正前,嘴角忍不住跟著勾起。
「謝謝神哥帶尹姐的祝福來,下次我會拗尹姐下來玩的。還有,舉起你的酒杯,我們恭喜小密和阿鍋,明年六月要到荷蘭結婚去了!」
臺下一陣驚訝,立刻尖叫歡呼起來,喜悅傳到了每個人心裡,紛紛向舞臺左側兩個年輕的男人祝賀。可以看見幸福,是最美麗的事了。
李正前接著開始唱歌,逗趣的表情和聲音惹得大家狂笑,和大家搶麥克風搶得不亦樂乎。
「今天來的全是圈內人?」沈旋華問著很忙看起來卻又很輕鬆的小高。
「不全是,有些是前哥的朋友。」
目光回到李正前身上,沈旋華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那種心悸在當初發現自己不愛女人時也有--一種害怕某種情愫擴漲的心悸。
狂歡歌舞一直到凌晨天亮才結束,大家互道再見相約明年再見,一下子少了一攤人,熱鬧歡騰轉為稀落的談天。白天的Hoca已經不再供應酒,溫醇的咖啡香取代了酒味。
李正前站在門口和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講話,沈旋華感覺他有點熟悉,悄悄走近去聽。
「不好意思,還讓你從北部下來。」
「三八啊,反正也下來走一走。尹晰本來要自己下來,臨時有事。」
「替我跟她問聲好,我很想她。」
「好,那我先走啦。」
李正前送走人,轉過身看見沈旋華正看著他,扯開一個帶著疲憊的笑,「玩得開心嗎?我請你吃早餐。」
沈旋華跟著他走回吧檯坐下,酒吧裡已經幾乎沒有客人了。
「你認識趙尹晰?」他感覺有點不可思議,李正前似乎並不只是表面看起來的單純大男孩。
李正前手腳快速地替他張羅早餐,「你知道揚哥吧?我是先認識他的。有時候也需要這方面的幫助,但如果不談這個,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沈旋華倒不懷疑會有人透過Hoca打擊無名幫,這機率太小,「早上的店只是咖啡廳?」
「對啊。哪,早餐。」
李正前吁了一口氣,讓小高收拾善後,自己則換了一片西洋抒情歌,輕輕地哼著。
唱歌時的李正前總有股淡淡的哀傷感,沈旋華看著,不禁皺起眉,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怎麼會想到要來?」李正前忽然問。
「我不是說了來喝酒?」
李正前不贊成地搖搖頭,「直覺告訴我不是。但是你好像也不是來做壞事的。」
沈旋華聽著覺得好笑,「你不確定我是不是來做壞事的,就讓我進來了?」
「對啊,因為我覺得不是嘛。你會來這裡,原因有點不言而喻。」
沈旋華接著沉默了。
的確,一個之前根本沒想過要來這間酒吧的警察,在來搜查過後卻用要來喝酒的名義再踏入這間店,說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憑著李正前的信任與第六感,好像什麼掙扎和難以出口的祕密,全浮上了檯面。
有時候就是得承認,對於某些人,在他們面前什麼話都會吐出來。
「我……還在想。」他聽見自己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話。
李正前沒有回話,靜靜等著下文。
「其實我發現自己對女人沒興趣已經很久了。但是我一直……不太敢承認。」抬頭一望,李正前那雙純真的眼睛正對著他。
「我沒有勇氣坦承,應該說,我還不確定是不是。我需要一個答案,看我到底是不是一個GAY。」埋藏心中多年的祕密說出來,他知道答案還是得靠自己來找,但是卻舒坦多了。
李正前眨眨他的大眼睛,輕輕笑了,「你對男人有慾望嗎?」
沈旋華紅了臉,顯然沒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嗯……嗯。」
「那這是個很好的旁證。我想你怕的,是父母親人和輿論,而不是你是同性戀這件事。」李正前說著從冰箱拿出一杯飲料,「那我算是你第一個come out的人囉?喝吧!」
沈旋華沒想太多,舉頭就灌了一大口,複雜的味道卻一下子灌上了腦門,讓他差點失態吐出來。
「這是什麼啊?!」
李正前連忙鼓勵地拍拍手,「你是第一個喝了之後沒有噴出來的人耶!這是『酸甜苦辣出櫃汁』,阿前特調排行榜第五,材料是濃縮酸梅汁、蜂蜜、黃蓮和辣椒醬還有Whisky,慶祝出櫃用。」
「……謝了。」真的是怪人一個。
李正前很頑皮地笑了笑,「你會害怕是一定的,雖然人人口中說對同性戀不歧視,可是真要遇到了多少還是覺得顧忌尷尬。」
沈旋華點頭,猜想樂天活潑的李正前,是不是也曾經成為親友的眾矢之的。
「哪天你真的確定你是GAY了,記得就要說。我們Hoca的人在一起,只有互相保護,絕對不會讓誰受委屈的。」李正前把酸甜苦辣出櫃汁放回冰箱,給了他一個充滿勇氣的微笑,「沒有情人,還有同伴嘛。」
沈旋華看著他的笑臉,覺得眼前的男人有種讓人想在一起的吸引力,尤其他的笑,讓人炫目。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笑起來很好看?」
李正前聞言又是一笑,「有,很多人說過。」
沈旋華跟著笑了笑,接過李正前遞過來的咖啡。
「阿前,你和你的家人說過你是同性戀的事嗎?」
李正前沉默了一下,才緩緩站起身,搖搖頭,「沒有,我的家人只有我媽,還不敢跟她說。」
「是嗎……」
「有一天我會說的。不管你有沒有勇氣出櫃,總有一條路可以走下去的。至少在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還有朋友可以幫忙。」李正前替自己倒了杯咖啡,輕啜一口,「所以你認為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這是我們的必經之路。到底在對抗些什麼,我也不知道。」
話語落,立刻沉默下來,深情的音樂聲充斥著空間,李正前落寞地朝門口望去,隨後便像決定了什麼似地嘆了口氣。
「我累死了,今天提早打烊吧小高。」他朝在一旁收拾桌面的小高示意,「你不用上班嗎?」
「休假。」沈旋華跟著站起身,呆立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問了,「你好像在等什麼?」
李正前朝他露出一個燦爛卻無奈的笑,「我男朋友沒有來。」
沈旋華驚愕地皺眉,他沒想到他竟然有伴侶了。
「阿春、小高,你們可以回去了,我快睏死了。阿華,謝謝你啊,以後常來玩。」
沈旋華看他就要走進酒吧深處的一間小房間,想起了什麼一樣連忙出口問,「那個……你到底對我們小隊長做了什麼?他在那之後請了一個禮拜的病假。」
李正前轉過身噗哧一聲,捧著肚子大笑,「一個禮拜?!哇啊~我要跟南麟多訂幾包!」
沈旋華頭冒斜線,看著李正前拿著筆不知道在記些什麼。
「是密醫自己調配的強力瀉藥,保證拉到翻……」李正前亢奮地說著,隨即又像突然醒過來地瞪著他,「你不會往上報吧?」
你都說光光了才問會不會太晚了?「不會啦。」
「乖。」李正前滿意地點頭,「好啦,我要睡覺了,你也回家休息吧。」
沈旋華和他揮手道別,推門走出Hoca,室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第一次知道接受陽光照耀,可以這麼舒服。
只是李正前的祕密他卻想不透,為什麼他唱Hotel California時會難過,隱藏在他開朗面具下的是不是另一張悲傷的臉?一想到那純真的笑容背後有黯淡的一面,沈旋華的心就不禁沉了一些。
送走阿華後,李正前望向玻璃門外的行人,恍神地想著什麼。
阿春嘆了一口氣,轉向身旁準備打烊的小高,「那個死昶明很久沒來了?」
「嗯,聽前哥說連通電話都沒有。」小高關掉吧檯的燈,和阿春向門口走去。
「要不是阿前和他在一起,我早就──」
小高阻止他往下說,看見李正前正站起身走過來。
「辛苦了,下個月加薪!回家吧。」
阿春本來還想說什麼,卻還是乖乖地道了別。打開門卻看見一個身著西裝的上班族,猶豫地站在門口。
阿春一見來人立刻破口大罵,「馬的!你甘願出現了?」
「阿春,你別這樣。」
「阿前……」
幾個人的目光往內望去,李正前沒什麼表情地望了他們一眼,「昶明你來啦?進來吧,你們也回去睡覺囉。」
看著昶明走進去,小高和阿春對望了一眼。
「我進去看看。」
「阿春!」小高連忙把他拉回來,「讓前哥自己解決吧,我們幫不了的。」
阿春只好和小高一起離開,李正前沉默了一會兒,把門帶上,重新開了吧檯的燈。
「喝什麼?早餐吃了嗎?」
昶明皺著眉,把李正前拉到自己身前,「對不起,不要生氣,最近我老婆疑心很重,我沒辦法出來……」
李正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我沒有生氣。你早餐吃了嗎?」
「吃了。」昶明有些挫敗地摟住李正前,「她最近老是問我是不是在外面養女人,翻我通話紀錄,又讓小茜盯著我,我今天是因為送公文才可以來的。」
「是嗎……」
「嗯,我好想你……」說著吻住了他的唇,手漸漸下滑,卻被李正前掙開。
「阿前?」
李正前垂下頭,「我……累了。」
昶明捧起他的臉吻了幾下,「那你去睡一下,我──」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真的累了,昶明。這樣躲著等著,我很累。你說過你會和你老婆離婚。」李正前掩不住眼底的疲憊,和平常開朗活潑的他相差許多。
「前,我知道,我會把事情辦好,只屬於你。」
李正前眼睛發酸,告訴自己不能流淚,「你說過很多次了。」
「對不起。我得確定我岳父不會把我弄死。你再等我一下,就快了……」
李正前閉上眼投入接下來的唇吻與纏綿,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繼續這種關係。
每次見面都必須偷偷摸摸地,見不得光一樣,久久見一次面總是在床上和彼此肌膚交纏,除了讓人疲憊的高潮之外,只剩下無盡的哀傷。
「啊……」
抽乾了最後一絲力氣,李正前軟倒在床上,大口喘著氣。
「我得走了。」高潮後過沒多久,昶明就手腳快速地著裝,在他額頭落下一吻,「我有空就來找你,再見。」
看著方歡愛過便迅速離開的情人背影消失在門口,李正前閉上眼睛,緊緊地,不讓淚水從酸澀的眼眶流出來。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
腦中閃過這詩句,他不禁啞然失笑自嘲。
好樣的,李正前,都這樣了,你還能開自己的玩笑……
「前哥!」
「嗯……」李正前剛回過神,手上的熱水已經滑出掌握,忽然一個拉力將他往後一拉,熱水潑灑在地上的同時,身體也撞上後方人胸膛。
「你有燙到嗎?」
李正前愣愣地看著沈旋華檢查他有沒有被熱水燙到,吶吶地說了聲沒事。
小高手腳快速地整理殘局,「前哥你怎麼了?被燙到可不是好玩的。」
沈旋華也責難地皺眉,「很危險,你在發什麼呆?」
「沒什麼……謝謝你啦!」李正前笑嘻嘻地拍了他一下,回到吧檯去準備開店工作。
「前哥,是不是昶──」
「小高,去開店門吧。」李正前截住小高的話,轉移了話題。
小高和沈旋華對看了一眼,只得應了聲去開門準備開店。
沈旋華的眼光跟著李正前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在心中嘆息。
自從和李正前那次談過後,他只要休假或換班都會過來Hoca和李正前聊天,開朗百無心機的李正前讓他漸漸有了勇氣對抗自己想抵抗否認的軟弱。只是這種汲取勇氣的背後暗暗隱藏的不知名情愫,卻也同時困擾著他。
幾個月的相處讓他對李正前有著異樣的感覺,只是他不清楚這只是因為他帶他走出自己的心牢,或是……真的喜歡他。
李正前似乎對所有人都這麼好,想追求他的人並不少,自己對他而言,定位又是在哪裡呢?
今天一整晚都不見李正前四處嚷嚷的身影,沈旋華發現大家都習以為常地各自聊天,完全沒有提到李正前的去處。對於李正前,似乎在某些時候,所有的人都會心照不宣地沉默,彷彿只要有任何一個人戳破了那層偽裝,和平的表面就會跟著一起消失。
但他真的想知道,和李正前一起走進房間的長髮女人究竟是誰。
「莉子,這次回來待多久?」李正前端了一杯Martiny進房,遞給面前的長髮美女。
長髮女子容貌豔麗絕美,臉上帶著一些擔憂,接過李正前送來的酒,「明天晚上走。」
李正前吁了一口氣,「有到臺北去找小晰嗎?」
「嗯,她要我跟你問好。」
李正前只微微點頭,安靜地像在思考什麼,才又點了一下頭。
莉子皺了皺眉,踱到李正前面前,「阿前,你今年……還是不去?」
「……嗯。」李正前深吸了一口氣,歛下眼。
莉子嘆了口氣,「阿前,你愛的不是昶明,你是不是還忘不了──」
「莉子。」出口打斷她要說出口的人名,李正前看了莉子一眼,算是哀求。
「都四、五年了,你也該放開了。」
李正前搖搖頭,望向自己左手手掌,一條可怕的疤痕醒目地橫亙在掌心上,展不開的掌,隨著記憶被勾起而顫抖著。
「和昶明能斷就斷,他不可能做到給你的承諾。」莉子摸摸他的頭,心疼地將阿前抱住。
「你一定很怕孤單吧?阿川走了以後,真的辛苦你了。」
「莉子……」
「我最擔心你,你知道嗎?你還年輕,不要這樣一輩子。」
李正前抱緊莉子,擠出兩聲笑,想開口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成調的笑聲反而刺痛聽的人,莉子忍不住又嘆了口氣,無聲地陪伴此刻看起來格外脆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