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就好比藝術品，引發詮釋而無從解釋。」——米歇爾．德．克萊謝《漢密爾頓案》

第一章 現實

三月二十五日　阿潤．艾瓦尼專欄
六把槍與一宗謀殺案

生命的終結絕不平等，就算是謀殺案也有階級之分，窮酸的人力車夫被捅死，只不過是報紙地方版的小角落多添了一名死亡人口，名人謀殺案就立刻會是黃金時段的頭條新聞。原因無非是在這個國家，富豪名人絕少淪為兇殺案的受害者，除非是不小心吸多了古柯鹼，或遇上奇怪的意外，否則絕大多數都是含著金湯匙出生，歸天的時候也是坐擁金山、子孫滿堂、長壽而終。

所以說，也難怪這兩天的頭條新聞都是關於維威克（人稱維奇）•芮伊的謀殺案。這位芮伊企業集團總裁，也是印度北方邦內政部長的公子，死時年方三十二。

身為調查新聞記者，在我多采多姿的生涯裡揭發過不少醜聞弊案，高官貪污舞弊、可樂配方含過量殺蟲劑等等，都寫在我不算短的履歷裡。我筆下的扒糞報導曾逼使政府下臺重組、跨國企業關門大吉。我也親眼見識過人可以如何貪婪、惡毒和墮落。但是什麼都比不上維奇•芮依這個人的惡行惡狀，讓我厭惡到了極點。他是這個國家貪贓枉法的代名詞，過去十幾年來，我就像飛蛾無法抵抗燭火一樣，時刻追蹤揭發此人的動靜和犯罪行為，那是一種近乎病態的著迷，就好像有些人無法不看恐怖片一樣：就算很清楚會有恐怖的情節等著發生，還是坐在螢幕前無法離開，屏息等待必然的恐懼降臨。我就接過恐嚇和死亡威脅，還有要脅要炒我魷魚，這一切我都撐過來了，維奇•芮伊卻沒有。

到現在，他的謀殺案就和連續劇最新劇情一樣為人熟知：上星期天晚上十二點零五分，在德里近郊的梅勞里，維奇•芮伊於自家農莊遭不明殺手槍殺。驗屍報告指稱他是一槍斃命，死因是近距離擊發的一槍、乾淨俐落直指心臟，子彈從背後穿出，射進吧臺後方的木質鑲板。

維奇•芮伊當然有敵人。不少人痛恨他的高傲、花花公子行徑，和徹底藐視法律的態度。這人赤手空拳打造了一座企業王國；在印度，沒有兩把刷子打點門路，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成就的。本專欄的讀者大概都記得我的深度報導，鉅細靡遺揭發了維奇•芮伊如何在股市內線交易、詐騙投資人的股息、賄賂政府官員逃避稅金等等。但是他始終沒讓人抓到小辮子，總是能鑽進某個法律漏洞逃避刑責。

維奇•芮伊從小就精通逃避刑責這門藝術，他頭一次上法庭時年僅十七。父親友人送維奇•芮伊一臺拉風的寶馬五系列跑車當生日禮物，他載著三個朋友出門兜風，還到一家熱門酒吧大大慶祝一番。次日凌晨三點在濃霧中打道回府，維奇•芮伊輾過睡在人行道上的六個乞丐，被警察攔下來臨檢時依舊爛醉如泥。檢方提出過失駕駛的告訴，但是等到開庭審案，所有受害者家屬都已經被砸錢打點好了。沒有一個目擊證人記得當晚看過一臺寶馬汽車，只說有臺卡車，一樣是配著古加拉特省的車牌。維奇•芮伊只受到法官口頭申誡酒醉駕車的危險，隨即無罪釋放。

三年後，維奇•芮伊又上了法庭，這回是在拉賈斯坦的野生動物保護區獵殺了兩頭印度羚羊。維奇•芮伊宣稱自己不知道印度羚羊是受保護的稀有動物。他覺得一個不保護因嫁妝太少而受火焚的新娘或被推入火坑的少女的國家，居然因為殺了畜生要懲罰他，實在是可笑之至。

但是法律就是法律，所以他遭逮捕下獄，兩週後才弄到交保候傳。大家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案發時唯一的目擊證人，護林官奇索拉六個月後駕車時神秘死亡。這案子又往後拖了好幾年，不過到最後，維奇•芮伊又是無罪釋放。

有這些前例在先，維奇•芮伊的惡行進步到殺人只不過是遲早的事。七年前，一個燠熱的夏夜，在德里－齋浦爾公路旁一家時髦的餐廳「芒果」，維奇•芮伊開了一個盛大的派對慶祝自己二十五歲生日。派對從晚上九點開始，午夜過後許久依然熱鬧滾滾，樂團現場表演最新熱門音樂，進口洋酒無限供應，維奇•芮伊的賓客，包括政府高官、社交名人、新舊女友、電影人士和運動明星，全都享受派對的大好時光。

維奇•芮伊顯然是多喝了幾杯，大約清晨兩點，他踉蹌走向酒吧，再跟酒保要一杯龍舌蘭酒。酒保是個漂亮的年輕女孩，身穿白Ｔ恤和牛仔褲，她是露比•吉爾，德里大學博士生，在「芒果」的吧臺打工貼補家用。

「先生很抱歉，酒吧打烊了，不再供應酒精飲料。」
「我知道，甜心，」維奇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只要最後這一杯，然後我們大家都能回家睡覺啦。」
「很抱歉，酒吧打烊了，我們必須遵守法令。」露比再次強調，這回多了堅持。
「去他媽的法令，妳不知道我是誰嗎？」維奇對著她大吼。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就是沒有下一杯酒。」
維奇這下子大發雷霆。「妳這該死的賤人！」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把左輪手槍，「這就給妳一點顏色瞧瞧！」

維奇朝她開了兩槍，命中露比的臉和頸部，一切就在起碼五十個賓客的眾目睽睽之下。露比當場斃命，「芒果」餐廳頓時陷入一片混亂。維奇據稱是由一個朋友抓著手臂，領著他坐進賓士轎車駛離餐廳。十五天後，維奇•芮伊在勒克瑙被捕，上了治安法庭，但又一次交保候傳。

這宗依法不賣酒而起的槍殺案震驚全國。維奇．芮依狼籍的名聲加上露比•吉爾的美貌，就足夠讓這則新聞獨佔頭版數星期之久。夏去秋來，又爆出新消息。這樁案子上法庭後，彈道檢測結果表示，那兩發子彈來自兩把不同的槍，作案槍枝卻無端地從警方的保險庫「消失」，六個目擊證人也不約而同撤回口供。

就在一個多月前的二月十五號，維奇•芮伊無罪開釋。為了慶祝獲判無罪，維奇在梅勞里的農莊開了派對慶祝，不料這回卻邀了死神出席。

有人會說這是因果報應，不過根據警方的說法，這是印度刑法犯罪行為第三○二條：「謀殺行為導致的殺人罪」，而且警方已經展開全國性規模的調查以緝捕嫌犯歸案。警察署長還親自督導案件偵辦，無非是怕若不能破案，以後德里副省長這個閒差會就此落空（本人六週前曾專文報導此酬庸事件）。

警察署長的辛苦的確有代價。據本人的線民表示，已經有六個嫌疑犯因這起謀殺案遭到羈押。據稱副巡官維傑•亞達在案發當時因執行巡邏勤務，第一個抵達現場。巡官立刻封鎖事發現場，還對派對裡的三百個賓客、侍者一一搜身，連不速之客和隨行人員都不放過。當下武器滿坑滿谷，其中六人因為身上攜帶槍枝，立刻遭到收押。我很確定這六個人當時一定提出抗議，畢竟只要有執照，帶槍不算犯法。不過，如果參加派對帶槍，派對主人還遭槍擊，此舉馬上就能讓你變成嫌疑犯。

這六個嫌疑犯背景殊異，有美有醜、當然還有所謂的壞胚子，名單包括：
前任北方邦副邦長牟漢•庫馬，這位仁兄貪污腐敗、花天酒地的惡名在印度公務員界裡可是無人能比；另外還有某個自稱是好萊塢製作人的愚蠢美國佬；連名女星莎柏南•沙撒納也插上一腳，若雜誌報得沒錯，維奇•芮伊可是相當迷戀莎柏南。還有一個不過五呎高、皮膚黝黑的部落土人，這人來自賈克韓德邦某個偏遠骯髒的部落小鎮，接受偵訊時檢警總是保持距離，生怕這個嫌疑犯是專搞叛亂動盪的印度毛派分子。嫌犯五號則是個待業的大學畢業生穆納，這人有個利潤可觀的副業──專偷手機。最後一個嫌疑犯是賈格納•芮伊，也就是維奇•芮伊的老爸、現任北方邦內政部長。哪個老子能作出比殺了兒子更墮落的事？

六支遭扣押的槍枝也是五花八門。有英製左輪手槍、奧地利葛拉克手槍、德製瓦爾特PPK點三二手槍、義大利貝芮塔、中國黑星和印度當地改造左輪「卡達槍」。警方相信其中一支是作案兇器，目前就等彈道檢測報告的結果，好確定誰是兇手。

芭卡•達斯昨天在她的節目裡訪問我的看法，「你花了大半職業生涯揭發批判維奇•芮伊的惡行，現在他死了，接下來你有什麼計畫？」
「找出兇手。」我說。
「為什麼？」芭卡想知道，「這惡棍死了，你難道不高興嗎？」

「不，因為我批判的對象始終不是維奇•芮伊，而是容許權貴分子藐視法律的政府。我們的社會病了，而維奇•芮伊只是其中一個很明顯的症狀罷了。如果法律之前人人平等，那麼就該找出兇手加以審判，像審判維奇•芮伊一樣。」
容我向讀者重申一次，我會追蹤報導維奇•芮伊的謀殺案。畢竟一個專業的報導記者必須自始至終以冷靜理性的態度行事，不容許以個人偏見模糊焦點，不論最終結果如何。報導記者就是必須以公正的態度報導真相。

謀殺案或許很複雜，但真相卻更難以釐清。我很清楚，要在雜亂無章的現實中理出頭緒很困難。這六個嫌疑犯的生平背景都必須一一了解、分別找出可能動機，也要整理人證、物證，只有這樣才能找出真正的兇手。

兇手到底會是誰？是官僚、還是笨蛋？是外國人、還是土人？是大魚、還是小蝦米？

各位讀者，目前，我只能說──請密切注意本專欄的後續報導。

「謀殺就好比藝術品，引發詮釋而無從解釋。」——米歇爾．德．克萊謝《漢密爾頓案》第一章 現實三月二十五日　阿潤．艾瓦尼專欄六把槍與一宗謀殺案生命的終結絕不平等，就算是謀殺案也有階級之分，窮酸的人力車夫被捅死，只不過是報紙地方版的小角落多添了一名死亡人口，名人謀殺案就立刻會是黃金時段的頭條新聞。原因無非是在這個國家，富豪名人絕少淪為兇殺案的受害者，除非是不小心吸多了古柯鹼，或遇上奇怪的意外，否則絕大多數都是含著金湯匙出生，歸天的時候也是坐擁金山、子孫滿堂、長壽而終。所以說，也難怪這兩天的頭條新聞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