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歐巴馬夏季書單
10則短篇,10個當代中國人的生活斷片
機會閃現的瞬間,是否擁有追逐的自由?
前《華爾街日報》駐北京記者的中國觀察
謝謝您的合作,請排隊,別推擠
做個文明的旅客,為自己、也為別人安全
我們一同抵達目的地
──〈古北口精神〉
在中國,也許遍地都是機會,時時刻刻都是翻轉人生的契機。然而,人民是否擁有追尋稍縱即逝的自由?整個國家像是一列疾馳的列車,建立起嶄新的秩序和生活的面貌,只要能擠上車,彷彿保障了富裕的未來。陳德平以細膩的筆法勾勒出他們的喜悅和哀傷;營造出文明古國悠久地歷史縱深,與追求短線奢望一夕致富的衝突對比。
《強國》每篇小說都就一個關於當代中國的現象或主題來發揮,刻畫出既具獨特性又有代表性的人物特質。小說的主角們不僅來自中國各地,也包含了移居海外的僑民和他們異國的伴侶。嘗試適應新秩序的青年與守舊的上一代扞格;置身異國遭遇新文化的衝擊,作者陳德平成功寫出了主角們的掙扎,相互拉扯的兩股力量,持續在內心激盪。
★作家 劉致昕;廖偉棠;蔣亞妮 好評推薦★
露露
雙胞胎兄妹上大學時,各獲得了一台嶄新的筆電,哥哥連線成迷組隊廝殺連戰皆捷;妹妹努力翻牆在微網誌裡發布全國各地不公不義的消息……。
熱線女孩
每天負責接聽「滿意服務專線」電話的女子,一天接到了前男友的投訴來電,卻無法像處理一般問題解決,只好在下班後與他碰面……。
新的果實
市面上突然有種全新的水果,街坊鄰居吃了後樂觀正向,欣欣向榮的景象很快擴散開來,成為媒體報導代表國家的明星產品,直到有天,一位老同志說錯了話……。
一段婚姻的田野調查筆記
刻苦向學的中國藉美國大學教授,結婚後絕口不提自己的家鄉,甚至不願分享在中國生活的點點滴滴,美藉妻子終於忍不住飛了一萬公里,前往找尋他的根源與過去。
飛行器
鄉間的一位老農夫,為了入黨前方百計試圖證明自我的價值,他收集破銅爛鐵打算造一架飛機,平步青雲。土法煉鋼的他能讓夢想起飛嗎?
你住的那條街上
成功打造遊樂園招牌遊戲的男子,從沒想過現實生活竟然讓人手足無措,他在監獄裡回想為何會走到這一步?為何人生無法像那些遊樂設施一樣,依照他的設計來走?
上海囁嚅
一位西裝筆挺的青年才俊在花店遺落了一枝昂貴的鋼筆,店員明白價位後驚嚇不已,卻堅決不肯交給前來尋物的青年太太。她把鋼筆放進包包裡,開始編織飛上枝頭的美夢……。
眾數之地
國家電視台說這是全世界最值得投資的股市,眼看著股價狂飆,掌握了內線消息的朱峰,卻苦無資金入場。於是他不惜一切把人生賭上,直到崩盤……
美麗的國度
美國真的是「美麗的國度」嗎?在美國生活的中國女子試圖如此詮釋,儘管她生活在像是火星的亞利桑那地表;儘管她交往了八年的英俊男友對未來沒有任何承諾。
古北口精神
下班人潮湧進時,地鐵突然停擺了,一大群人被困在候車月台。一小時,一天,一週過去了,他們還在月台上,既無法抵達目的地,也不被允許出站。電視台記者闖入採訪,報導了這群人堅韌不拔地精神,是國家的新典範。
◢「加入十億人以上的行列有什麼關係嗎?沒什麼大不了,你也是我們的一份子。」
◢「這種全新的水果,是我們新國家的代表符號。」
◢「那邊啥都沒有,你應該看看一些跟歷史有關的東西,這座城市有四千年的歷史。」
◢「請幫幫我們,您是有權勢的人,享有權力就要盡義務。」
◢「這叫釘子戶,政府想徵收他們的土地但他們堅決不搬。」
作者簡介:
陳德平(Te-Ping Chen)
美國小說家、記者,成長於加州奧克蘭,祖先為中國廣西人。
文學作品發表於《紐約客》、《格蘭塔》和《錫屋》。陳德平現為《華爾街日報》駐費城記者,此前曾長期派任北京和香港,報導主題從電子鍋到冤獄案件,也曾被史諾登掛過電話……。
派駐中國的六年間,陳德平深入瞭解邁向強國之路的國度,在大外宣和完美的包裝之外,民眾如何自處。也曾在北京的弄堂中,追尋關於身世的蛛絲馬跡。這些龐雜的細節和令人振奮的內容,卻無法寫進擅長的報導文章,直到她發現小說能傳達這一切,於是有了《強國》。
《強國》出版後獲得廣大迴響,它捕捉了當代中國的各種現象,「以卓越的筆力描摹了一個人們時常提起卻所知無多的國度。」並成為包含歐巴馬、全國公共廣播電臺(NPR)、《華盛頓郵報》……等個人、機關的年度選書。
更多關於陳德平與強國的介紹,請見:
https://www.te-pingchen.com/about
譯者簡介:
"雷讓萌
台大外文系畢業,電子業浮沉。譯有《沒有人活著離開:吉姆・莫里森傳》,喜歡我的譯作,歡迎來信rayetienne96@gmail.com批評指教。
"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作家 劉致昕;廖偉棠;蔣亞妮好評推薦
★二〇二一年度選書:
巴拉克・歐巴馬|NPR(全國公共廣播電台)|《華盛頓郵報》|《費城詢問報》|《君子》雜誌|《柯克斯書評》|《芝加哥公共圖書館》|《電子文學》
★馬拉拉無懼讀書俱樂部文學選書
《強國》是一部突顯今日中國現象的短篇小說集,陳德平以卓越的筆力描摹了一個人們時常提起卻所知無多的國度。
──巴拉克・歐巴馬(美國第44任總統)
既扣人心絃又深具啟發,《強國》讓人見識到了國家控制的誘惑力:它要求人民進行浮士德式的交易,迫使他們放棄風土和生活來換取榮華富貴。在陳德平不凡的首部作品核心,蘊含了一個與二十一世紀美國息息相關的問題:什麼是自由?
──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珍妮佛・伊根(《時間裡的癡人》、《曼哈頓海灘》作者)
陳德平筆下的故事並不只是對一個很酷的專題報導進行藝術化的重塑,它更富有意象和元素,是對我們所有人生活方式的映照,無論我們在哪裡生活。
──《洛杉磯時報》
「這是對過往中國應有的總結的恰當隱喻,儘管書中人物從未提及文革、大躍進、天安門事件,但當他們急於邁向未來時,卻深受昔日的動盪困擾。」
──《紐約時報》
一部精采的作品,滑稽、即時、深刻。陳德平對細節有極佳的洞察力……她筆下的人物令人痛心地活著。很少能讀到如此令人滿意的短篇小說集,每一個故事都為一個扣人心絃、錯綜複雜的世界增色不少。
──鄧敏靈(布克獎最終名單《我們並非一無所有》作者)
「從第一句話到最後一句,都有極大的收穫……一部非凡的小說集。」
──游朝凱(《內景唐人街》作者)
一部「激動人心、精彩閃耀」的短篇故事處女作,生動地描繪了當代中國男女及其僑民,「既是一封封情書也是一篇篇尖銳的社會批評」,出自一位非凡的文壇新秀,帶來了她多年在《華爾街日報》養成的「洞察力」
──《Elle》雜誌
名人推薦:作家 劉致昕;廖偉棠;蔣亞妮好評推薦
★二〇二一年度選書:
巴拉克・歐巴馬|NPR(全國公共廣播電台)|《華盛頓郵報》|《費城詢問報》|《君子》雜誌|《柯克斯書評》|《芝加哥公共圖書館》|《電子文學》
★馬拉拉無懼讀書俱樂部文學選書
《強國》是一部突顯今日中國現象的短篇小說集,陳德平以卓越的筆力描摹了一個人們時常提起卻所知無多的國度。
──巴拉克・歐巴馬(美國第44任總統)
既扣人心絃又深具啟發,《強國》讓人見識到了國家控制的誘惑力:它要求人民進行浮士德式的交易,迫使他們放棄風土和生活來換取榮...
章節試閱
〈露露〉
我還沒老到會想念露露。總之,每次我登進去那台既順暢又拉風,跟我妹的機台如出一轍,擁有藍色塑膠外殼的新電腦時,都會看到她的狀態寫著:「在唸書」、「去上課」,有些狀態比較有創意,像是:「沿著綠色的河漂流而下」、「深究一顆沒有形體的石頭」。有時候等遊戲隊友上線時,我會上網搜尋這些狀態,部分出自於古老的詩人,但其他的句子我猜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我那個學期陣亡過很多次,但也收集到了好幾百枚金幣,一開始是巫師,後來升級成魔導士。同寢的男孩全都遊戲玩上癮了,我們一路打遊戲到晚上,戴著耳機叫囂,直到半夜電源被切斷為止。課有沒有去上無足輕重,重點是期末考考得怎樣,考試的準備大致只要死記硬背十到十五頁的影印筆記就可以,學長會賣給我們。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誰真的有去上課,我可以想像老師們帶著筆電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前面,一隻眼睛盯著時鐘,可能在玩他們自己的電動遊戲,也可能陷入酣眠。
我們升二年級的時候,我不經意搜尋了露露的其中一則動態,發現了唯一一筆搜尋結果:一個公開的短部落格,大頭貼是一隻打著哈欠的黃貓。裡頭發了好幾十條動態更新,大部分是一兩行露露在狀態裡貼過的那種詩句,我看完後肯定這就是她的帳號。她在個人簡介裡寫道:「求是」,那是從共產主義「實事求是」的老綱領來的,但是她的帳戶名字叫作「求主食」,讓我笑了出來。你看到她本人時絕對想不到,她可是個大吃貨,能一口氣吃掉好幾把麵條或是油條,都不用休息的。
有天有人來敲宿舍的門,我去應門後發現是同學,正對我壞笑。他說:「你妹來了」,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下樓再說。她人已經到了,穿著復古的補丁藍夾克,就像是五十年代常見的款式。露露的頭髮綁了兩個辮子,斜揹著背包在一邊肩膀上,正微笑著。她說她加入了大學辯論社,他們一行人正在參加比賽的路上。她對我叫:「大哥哥!」——這是她以前的玩笑話,因為我只比她早出生一分鐘:「想帶晚餐給我嗎?」
我提議去食堂吃飯,但她說她想到了更棒的點子,拉著我的手往學校大門口的咖啡店走。這間店叫作「好食OJ」,招牌上主打義大利麵。我已經經過這間店無數次,但從來沒有走進去過。裡頭的桌上擺著玻璃杯,椅子是坐來不怎麼舒服的白色藤椅,你稍作移動就會發出嘰喳聲,白色的花瓶顏色互相搭配,裡面裝著塑膠假花。露露拿著菜單,信心滿滿地點了一個披薩還有番茄義大利麵給我們兩個人一起吃,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她還補充說:「飲料要咖啡,請給我們一些麵包。」
我盯著她看:「你看起來蠻開心的。」的確是開心的模樣,她說自己要去距離這裡往南一小時車程的學校比辯論比賽,特地搭公車來看看我。我問她爸媽知不知道,還問她要不要也去探望他們。
她笑著說:「不用,我們明晚就搭飛機回去了,但我想來看看你。」
在她旁邊,我覺得穿著橡膠涼鞋、T恤還有短褲的自己好年輕。她問我課上得怎樣、朋友人如何,我跟她說我用電腦看了不少電視節目,還玩了更多的電玩。最近我跟一群挺強的俄羅斯年輕人組隊,我們的語言不通,所以溝通只好靠破碎的英文代替:「別擔心,我有鬼怪公主」、「不是,你太菜了,搞什麼」。
「我知道你覺得這純粹在浪費時間。」我說。
「我們學校也有很多人在玩。」她沒有正面反駁我。
「你知道,現在打遊戲已經變成一種職業了。」我說:「有人會辦比賽,有機會贏得相當豐厚的獎金。」
我突然羞愧起來,整晚直到此時此刻,我們都在聊我的人生。我應該沒有問她任何關於她自己的問題,到了即將告別的時候,她才主動提起幾件事。她說,她懷孕兩個月了,跟孩子的爸爸正在熱戀中。
我差點被咖啡嗆著,露露等我整理好情緒,把剩下的故事都和我說了。孩子的父親是高年級學長,讀的是會計,是從東北一個貧困的縣來的。他們不會留住孩子,但她跟張偉幾年後可能會生下另一個小孩。露露說:「等我們結婚以後」,口氣有種冷靜的胸有成竹,著實讓我覺得驚訝。未來某天,他們倆希望能夠一起出國旅行。
她跟我說了更多有關張偉的事,小心翼翼斟酌著用字遣詞:「他跟其他人不一樣,具有一種高貴的特質。」這個字用得好奇怪、好老派。我直愣愣地望著她。
「你確定嗎?露露?」
「我很確定。」
我突然有點嫉妒她,坐在那裡的她看起來如此堅定。我又何曾對任何事情有過如此的把握?對露露來說,什麼事都水到渠成而且充滿信心:作業、考試的答案、大學生活,現在連愛情好像也不例外。
帳單來的時候,我沒帶夠錢,所以她結了帳。離開餐廳時她說:「謝啦,大哥哥。」本來我覺得她語帶諷刺,但說這句話的她看起來卻誠心歡喜。我們走向透著藍色的日暮時,她向我坦承:「我還沒跟任何人說。」眼前就是校園方方正正的水泥建築:「我知道你值得信任。」
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值得信賴的人,知道自己被暗中評價而且沒有失格,令我鬆了一口氣。我回她:「當然囉。」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更頻繁地察看她的帳戶發文。我從中找尋她生活的吉光片羽:像是一團團黃色連翹在春天綻放的相片,或是更多稀奇古怪的詩句。我腦海中浮現她的樣貌,在這個國度的另一端,對著同樣有著藍色外殼的筆記型電腦,按下「送出」。
那年秋,她開始每天張貼有關許雷的貼文,當時連我都知道這個人是誰,很多人都會提到他的事情。他本來是大學學生,有天在一間KTV外頭被警察帶走,遭到毆打,於拘留期間去世。他死前的照片在網路上傳播,穿著短褲的他雙腿消瘦,戴著眼鏡,穿著一件寫著「Let’s Go」的紫色上衣。他跟朋友唱完歌在KTV外頭站著,喝得有些微醺,警察叫他們不要逗留的時候,許雷反唇相譏,激起警察的怒火。他的朋友全程錄影警察毆打他並把他送上警車的經過,每當網路審查移除掉這段影片,又會有人重新上傳。
大部分的時候,露露只是轉發別人的訊息,然後加上自己的標籤「#還徐雷公道#」,或者是憤怒、皺眉的表情符號。有的時候,她會加上一段自己的註解:「這個國家、這些警察,簡直太黑暗了。」
警方發布了驗屍報告,認定許雷的死因是心臟病發。這個結論立刻就遭到網民的冷嘲熱諷,因為許雷才剛滿十八歲。驗屍官報告認定徐雷死亡之前工作操勞且睡眠不足,結論還說:「年輕人心臟病發作導致死亡。」這個句子很快就在網路上快速傳播,直到審查機制把它過濾掉為止。露露看來很不滿,在自己的主頁寫道:「我這輩子都勤奮學習,覺都沒有好好睡,難道我也要『被心臟病發』了嗎?」
從那時開始,露露更頻繁地在網路上活動,一開始她只是轉貼其他帳號發表的新聞:奶粉汙染造成三名嬰兒死亡、大學招生主任收受賄絡醜聞曝光──這些事我們都知道,都看不過眼。
幾個月之後,她開始大量張貼圖片跟影片到自己的主頁上,這些影像讓人驚訝不已。我完全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弄來這些東西的,都是各地零零星星的街頭抗議活動,一部分是照片,其他影片則通常只有短短幾秒,很少會超過一分鐘。影片的內容大概是:湖北、瀘州市、天北區、蒙山村,十名村民在政府機關外頭抗議一名當地婦人之死;或者是在山東、彩光市、泰寧縣、華齊村,五百位工人集體罷工三天,抗議薪水逾期未發。
相關的貼文有好幾十篇,大部分看起來都差不多:警察穿著淡藍色的襯衫,許多人叫喊著,人群聚集在街上,有時候有人倒在地上,被拳打腳踢一頓。有一部影片中,幾個男人想要把警車給翻了;另一部影片則紀錄了一群村民的怒吼,一旁的地上燒得一團焦黑,看起來相當駭人,像是人的形狀。
這些東西好像來自一個我從未造訪過的國家,使我心如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看到自焚的影片過後,我決定發訊息問她:「你還好嗎?」過了幾個小時,我收到了回訊:「嗨,大哥哥!我過得很好。」
「你在北京嗎?」
「當然囉。」
我看著閃爍的游標,我從來沒和她說過自己知道她用來發文的帳號,我擔心自己如果問些什麼,她會不會覺得我不再完全值得信賴,好像我是在監視她一樣?
最後我回了一句:「北京應該很冷吧,記得多穿一點。」
那年的二月,我們兩個都回家探望父母,一同慶祝春節。我負責做餃子,切碎茴香跟韭菜,再打一顆蛋,快活地攪拌著。我心情很好,因為前一個禮拜,我們的隊伍才剛剛打進地區賽,贏得了一整個月份量的泡麵,還有炫耀吹噓的底氣。重來、再重來,我對快捷鍵如此熟悉,有時候半夜醒來,手指還會有本能反應、糾纏在一起。
露露看起來卻心不在焉,常常都要叫個兩次才有反應。有時候我半夜爬起來上廁所,會在客廳看到一道光,代表她還醒著在上網。有天晚上,我們在電視旁圍著看春節晚會,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由國營電視台負責統籌播出。節目裡充滿老掉牙的小品、愛國的歌曲、還有無聊的鬧劇,全國人都在收看。我打了聲招呼以便暫時離場,然後上網登入去看露露的帳號貼文。最近期的貼文是當天晚上發出來的,剛好就在我們就座吃飯以前。第一行字加上了引號,是這麼寫的:「如果你想要了解自己的國家,那麼你已經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下頭緊接著補了一句:「同志們,春節愉快!」
我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然後登出了帳號回到客廳。爸媽坐在沙發上,露露則搬了張板凳坐在他們旁邊。他們的臉龐對照著電視上閃動的色彩顯得黯淡,此時加入他們的我正偷偷看著我的雙胞胎妹妹,卻感覺好陌生。
隔天一早,我們出門替媽媽跑腿買些麵粉、豆腐乳還有絞肉。往超市要走一公里,同行的感覺特別奇怪,這是她到我學校找我以後,我們第一次單獨相處。我們路上經過的公園,是小時候常常一起玩耍的場所,可以聽到孩子嬉戲的聲音。那天是個大晴天,暖意輕輕撫慰著我的肌膚。
我問她:「那句語錄是從哪來的?昨天晚上那句。」
她繼續走著:「什麼意思?」
「我一直都有追蹤你的帳號。」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旁邊走過的路人遛著小狗,狗兒的臉皺巴巴,好像香腸打結的那道口,露露對著它發出嘶聲怪叫著。
我停了下來:「露露,拜託,我很擔心你。」
她離我差了幾步路,終於停了下來,叉著手但沒有轉身看我:「你怎麼會知道?」
我跟她解釋我是透過詩搜尋到的:「別人知道那是你嗎?」
她聳了聳肩:「有個老師知道,還有幾個同學。」
我要她多透露一些資訊,她才不情願地說,自己被某位同學舉報到系主任那邊,有一位老師單獨約談過她,委婉地警告她停止網路上的活動,不然恐怕會「影響」到她的前途。
我說:「他們可沒說錯,你不擔心自己會遭殃嗎?」我還記得她上傳的影片中,有一則是一個婦人跪在地上哭喊:「政府背叛我們!政府不為人民服務!」
露露站著不動,盯著我們前面的小型商場,好像要把這景象默記在腦海一樣。商城裡有間橘色招牌的速食餐廳,難吃至極,還有三間補習班、以及兩間房地產仲介的店面。
我繼續追問︰「那爸媽呢?」他們都已經退休了,兩人領著不多不少的退休金,我不禁想到被收回的可能性。不管怎麼說,露露的前途如果毀於一旦,那才是最大的損失。我一想到自己必須得獨力撫養年長的雙親,胃就不悅地抽搐起來。
她點了點頭,才終於回應了我的疑問:「當然,我又不是傻子。」
「那麼,你會收手吧?」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神情有點恍惚:「你知道宋朝的時候,寫字的紙是不能亂扔的嗎?」接著補充:「大家得去一種特別的寺廟,把這些紙放到聖火中燒毀。他們非常敬畏手寫下來的文字。」
我想要搖一搖她,但還是作罷:「這跟我們說的有什麼關係?」
她又繼續往前走。
「你是從哪邊找來這些東西的?」我問。她微微挺起身來,向我解釋她下載了一個可以解開海外網站屏蔽的工具。她說:「技術方面不困難,但很多東西一下就被刪掉了,你必須不斷重發。」
她又認真地補充:「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情居然一直在發生,我們很幸運。」
「我們又算不上多有錢。」
「爸是在體制內做事的,我們過得很舒適。」
我們當然過得還成,但我和她說,很多人和我們一樣,這也不代表她必須去主動招惹麻煩。
她反唇相譏,突然對我生起氣來:「總比整天玩電玩好吧,玩電玩的意義是什麼?」
我的手仍然插在口袋,聳了聳肩,然後多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看到露露生氣的感覺很奇怪,她平常是如此冷靜的一個人。我只好說了句:「好吧。」然後繼續向前走,避免眼神交會。我們兩個人進去超市後走散,好似終於如釋重負。
回到校園,春天帶來了半透的白色花苞,像小小的洋蔥心灑落在樹上一般。鳥兒的吱喳日漸嘈雜,霸道地日夜在我窗外嘮嘮叨叨,總讓人睡不好。露露從此不再發文,我看到時相當高興。我開始在鬧區的餐廳打工,那裡專門辦鋪張又昂貴的酒席,必須準備肉製冷盤、魚翅燕窩、還有黃瓜雕花做的擺盤裝飾,看起來就像縮小版的孔雀一樣。我喜歡工作那種節奏還有重複的感覺,每天晚上打烊前刷洗並把物件歸位的例行公事,總讓我有滿足感。
五月的某一天,畢業將屆,我回去查看妹妹的帳戶。露露已經好幾週都沒有更新她的聊天狀態了,上頭只簡單寫著「不在位子上」,我開始擔心起來。果不其然,跟好幾個月之前一樣,她又開始瘋狂發文,好像失去控制一樣,一天之內就發了四十三則貼文。內容諸如從全國各地傳來的抗議剪影、那些她曾經貼出的影像以及照片、還有很多則簡短的貼文,一則接著一則:
凌晨3:34分:「如果這個國家是一種蔬果,那肯定是爛掉又發臭的甜瓜。」
凌晨3:36分:「我是政府衛生文員的女兒,我知道大糞有多臭不可聞。」
凌晨3:37分:「很抱歉,朋友們,今天發了這麼多文有點累。生命中也還是有一些美好的事物存在。」
接著她發了一系列小羊蹦跳的圖片,小小的蹄子從青青草地上彈起。
凌晨3:41分:「好啦,我差不多該去睡了。晚安了,同志們,明天見。」
未讀的貼文怎麼樣都讀不完,從我停止查看後,已經累計了好幾千則。越看我越覺得毛骨悚然,等我回到頁首時我的胃已經攪在一塊,不知不覺中她已經累積了八十萬名追蹤者。
我慌亂地傳訊息給她,手指在鍵盤上慌亂地掃動:「羊是什麼意思?」
幾個小時後她才回我:「你喜歡嗎?」
「還好。」
「真抱歉,大哥哥,我停不下來。」
我坐著不動,看著一閃一閃的游標,好像緩慢的脈搏。
「很多人都在關心你的一舉一動。」我不知道該說自己是驕傲、擔心、還是生氣,但我想可能三種情緒同時並存。
「是啊。」隔了好久,她才又回我:「別傷心,大哥哥。我覺得這是我該做的事,你不覺得嗎?」
「我在上班了。」我希望她可以感覺到我回應裡的憤怒:「快遲到,先走了。」
畢業之後,她搬到北京跟男友張偉同住,架設了自己的匿名網站,上頭不斷更新國內發生的抗議還有人權侵害事件。有一位婦人被警察打死之後,女兒自費把她的遺體冰存在停屍間長達六年,不願將僅有的證據下葬。還有一個小鎮上發生的故事:有位老太太的家半夜被政府突襲拆除,只為了要讓位給新的購物中心。沒有人事先警告她,屋頂坍塌的時候她就這麼死在床上。每篇貼文的標題都相當尖銳:《變成冰棒的母親》、《被擊垮的夢中人》。
有天晚上,那些人終於找上她,直接去她跟張偉共同租住的三樓公寓逮人。他們在無預警的狀況下破門而入,然後禮貌地請她跟他們走一趟。她後來跟我說:「肯定是房東給他們鑰匙的」,看起來還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細節特別讓她耿耿於懷。
露露在警車上打給我,跟我說她被抓走了,當下已是午夜時分。她說:「告訴爸媽。拜託你,對不起。」她的聲音聽起來如此沙啞,幾乎都快認不出來。她聽起來就像是在暴風雪裡遺失了圍巾的孩子,但想像的情境比真實情況還好接受:露露惹上了一身麻煩,被上銬帶上警車,面臨散布謠言的指控,最高可處七年的徒刑,和男友同居又未婚的她,還被四名隨行的警察當成笑柄。
他們開始訊問露露之後,情況變得更糟。他們不斷追問:「你有沒有去過這些地方?在網路上散布謠言之前,你有沒有自己親身查證過這些事情?」
沒有,露露的答案是沒有。
「那你無從得知事情到底有沒有發生。」
然後他們把她壓在地上一陣拳打腳踢,雖然沒有骨折,但我可以想像得到她每根骨骼承受的力道。露露一定可以在腦海中默記出他們的名字:胸骨、脛骨、浮肋。
我打給媽媽,她接電話的時候還在半夢半醒之間,整個人腦袋一片空白。她激烈地說:「你搞錯了,我打給露露把事情弄清楚。」這樣的反射動作已經成了她的習慣,直覺告訴她先找女兒就對了。
我說:「你打吧,她接不了的。」但她早把電話掛了。待我打回去,我的父親已經無助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好像他早就預料到事情會發生。我嘗試想要跟他解釋露露寫的東西,但他打斷了我。
〈露露〉
我還沒老到會想念露露。總之,每次我登進去那台既順暢又拉風,跟我妹的機台如出一轍,擁有藍色塑膠外殼的新電腦時,都會看到她的狀態寫著:「在唸書」、「去上課」,有些狀態比較有創意,像是:「沿著綠色的河漂流而下」、「深究一顆沒有形體的石頭」。有時候等遊戲隊友上線時,我會上網搜尋這些狀態,部分出自於古老的詩人,但其他的句子我猜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我那個學期陣亡過很多次,但也收集到了好幾百枚金幣,一開始是巫師,後來升級成魔導士。同寢的男孩全都遊戲玩上癮了,我們一路打遊戲到晚上,戴著耳機叫囂,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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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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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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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的那條街上
上海囁嚅
眾數之地
美麗的國度
古北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