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桃源村
一名男孩興奮地跑向桃樹林中央的一棵桃樹,他望著桃紅色的花與淡粉色的果,開心地笑著。
「阿嬤,我回來了!」對著桃樹下一塊像是墓碑的淡粉色石塊,男孩輕語。
「媽──妳快點啊!」看著距離遠到幾乎只能看見一塊影子的人影,男孩將手圈在嘴邊,大喊。
只見那人影晃了晃手,隨後稍稍加快腳步──但仍是過了一小段時間才終於走到男孩身邊。
女人在碑前放下手中的花,並在桃樹邊燃起一支線香。
「阿嬤,我回來了。」女人淡淡地笑著,輕輕撥去碑上的塵土與幾片飄落的桃花瓣。
「媽媽,阿嬤以前一定是個很好的人,對吧?」男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爬上桃樹,他坐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晃著雙腳,嘴角漾著天真與調皮交織而成的笑。
「……為什麼?」女人聽見男孩的問題,頓了一下,抬頭以些許疑惑的眼神望著自己的兒子。
「因為妳明明容易暈車,卻每年都堅持搭好幾個小時的車回來看阿嬤,還有啊,這裡的桃樹每年都開得好漂亮,我覺得一定是阿嬤守著我們和這裡,妳才會這麼重視要回來掃墓這件事。」男孩攤開一隻手掌,說著、數著指頭,回答女人的問題。
「那你覺得阿嬤是怎麼樣的人呢?」女人一邊問,一邊以眼神示意,要男孩自樹上下來。
男孩爬下樹,他牽著女人的手,兩人走在林間,他思索了一下剛剛的問題,對女人說:「我覺得,阿嬤一定是個很溫柔、善良、樂觀,而且常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好人。」
聽完男孩的回答,女人大笑。男孩對女人難得的大笑感到莫名其妙,卻覺得就算現在想從她嘴裡問出什麼也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女人已經笑到失控,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阿嬤她啊──不是你想的那種好人,應該說,阿嬤的個性根本就和你說的是完全相反的!」女人擦了擦眼角的淚珠,待情緒稍微平穩,她向兒子說起剛剛之所以失控大笑的理由。
「咦!妳騙人!」男孩瞪大了雙眼,張大的嘴也像下巴脫臼般縮不回來。他大聲抗議,駁斥母親的說法。
「是──真──的──!」女人笑著,拉長了語音,強調著事實。
「騙人啦!媽媽,說謊鼻子會變長的!」男孩不願妥協,倔強地否定女人的話語。
「哈哈,因為我說的是真的,所以鼻子沒有變長啊。我跟你說喔,阿嬤她啊──」女人輕笑、微微瞇眼,像在思索過去的點點滴滴該從何說起,男孩則是眨著大眼,盯著女人,期待女人即將說出口的故事。
風和日麗的天,和煦的暖陽,清涼而不冷的風,相互打著招呼的村民,嬉鬧遊戲的小孩,片片飄落的桃花瓣,陣陣飄來的桃子香──這是位於深山,幾乎與世隔絕的桃源村的春季時分。
一切就該這麼平和美好,但一陣尖叫卻硬生生地打破了這份平靜。
幾個小孩自一幢大屋子裡衝出來,後頭還追著一個拿著掃把趕人的老太太。孩子們奔跑、尖叫,老太太追著小孩,直到他們全部衝出自己家的家門。
她對快速奔跑到距離自己已經遠得只能看到小黑點的小孩背影大聲嚷著:「你們這群死孩子最好不要再來了!下次被我逮到非得打得你們哭著爬回家!」之後便拎著掃把走進家門了。據說在老太太走進家門,並大力摔上門之前,路過的大人還看見她唸唸有詞地不曉得說些什麼──或許是在咒罵那些為了「尋寶」而闖入她家的小孩吧。
「喲!這次如何?找到什麼沒?」一位在樹下乘涼泡茶的老人目睹小鬼們和阿嬤的戰爭經過。他大笑,咧開剩沒多少牙齒的嘴,對著那群疑似被掃把打到,因此滿身灰,一副狼狽樣的調皮小孩們問。
「沒有啊!除了一個被鎖死的抽屜,其他什麼都沒有啊!」像是孩子王的一個孩子撇撇嘴,彈彈衣服,拍拍褲管,想拍淨身上沾到的灰。
「不會吧──我看是你們不識貨啦!看到寶物都當垃圾去了!」老人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搖搖扇子,一口輕鬆與不屑。
「才沒有!她家就真的什麼都沒有啊!連燒餅阿公的照片都沒有,哪可能有什麼寶物啊!」一個跟在孩子王身邊的小孩大聲抗議,他也還在拍衣服,看樣子他們剛剛不是被阿嬤拿掃把狠狠打了一頓,就是阿嬤家真的太髒,才會讓他們染上這一身厚重的灰。
「你說她那過世的伴哪?唉!他人很好的哪──就是菸抽得多了些。」老人大聲嘆了一口氣,搖著扇子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也稍稍加快了速度。他一下緊閉起雙眼,像在哀悼那已經過世的人。
「什麼啊?你們又闖進阿嬤家了?不是告訴你們那樣不行嗎──」一位身著警察制服的年輕男子皺眉扶額,對小孩的行動感到頭疼。
「唉,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又沒偷任何東西。」老人咧開嘴大笑,手中的扇子還不時拍著身旁男子的手臂。
「不是那個問題啊──我……」男子還想繼續說下去,對話卻在這時被打斷。
「哎,大家在談些什麼哪,說得那麼開心?」一名年約五十歲的女子在樹邊的一張籐椅上坐下,她放下手中端著的下酒菜與一手小米酒,便開口和老人及小孩聊了起來。
「欸,阿珠啊,這幾個小鬼剛剛不知好死闖進虎姑婆的住處,結果都被那虎姑婆掃出來啦!」老人回答名為阿珠的中年女子剛剛拋出的問題,在回答問題的同時他也將小米酒倒滿兩個小玻璃杯了。
阿珠端起其中一個玻璃杯,看了看還在拍灰塵的小孩們,她一笑:「現在還有體力打人啊,之前不都直嚷著自己快死了嗎。」她將小杯子中的小米酒一飲而盡,嘴角略略顯漏她對阿嬤的不屑與譏笑。
「話不能這麼說啊,她年紀也差不多了,加上最近村內這一輩的都走得差不多了,神經質很正常哪!唉唉,我也好擔心哪。」老人又咧開嘴大笑,露出他那剩沒幾顆的黃牙,話畢,他也將小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哈哈,也是啊,不過您身體還很硬朗,也不像她那樣全身是病,不用擔心啦!啊──是說,你們這次有什麼收穫沒有?」阿珠笑著回應老人的話,然後她轉頭望向已經在地上畫起圓圈,打算開始玩相撲的孩子們。
「沒有啊,除了一個被鎖死的抽屜以外,什麼都沒有!」一個孩子答道,他正專注在手上的大石子和沒鋪上柏油的乾泥地,希望能在地上畫個又大又正的圓。
「上鎖的抽屜?八成就是鎖著錢吧!她那群女兒像吸血蝙蝠一樣,就算她也是個守財奴,但遇上她那群女兒我看她也快被吸乾了吧!」阿珠甩甩手,又倒了滿滿了一杯的小米酒,語氣中帶有的不屑感又增加了一些。
「不是喔,錢在其他抽屜裡──其他的珠寶、首飾什麼的也都在其他抽屜中。」孩子王蹲下身幫另一個孩子畫圓,他專注地盯著的上的構成圓的線,一邊回應阿珠的猜測。
「……」阿珠聽了孩子的話,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握著酒杯的手就這樣僵懸在半空中。
「哈!那還說沒有寶物!明明就搜出了那麼多東西不是嘛!」一旁的老人似乎已經出現些許醉意,略紅的臉、身上飄出的酒氣和加大的音量讓孩子們微微皺起了眉。
「那些東西對我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啊。」一個孩子說。
幾個孩子也附和了他的話,「彈珠比珠寶漂亮多了!」、「紙牌也比鈔票有意義。」……一旁的大人聽了不禁咯咯笑了。笑孩子的天真、笑他們的傻,卻也笑著自己被現實欺壓的愚蠢和無奈。
正當大家熱衷於孩子們的尋寶結果,一名年約十三歲的女孩自大樹下經過,黑色的長髮披散在肩上,跟隨著她細碎的步伐輕輕擺動。
她低著頭,背著看起來很重的書包,一個小步接一個小步地快速前進。大樹下的人們看著她,一個個靜了下來。
「哎!曉夜!下課啦?」阿珠一看見她,便大聲喊她。
被喚作曉夜的女孩聽見阿珠喊自己,她稍稍停下腳步,連頭也沒回,只是淡淡應了聲「嗯。」就維持著與剛剛相同的步調一路走遠了。
「那孩子真夠古怪的。」一位買了菜,經過大樹下的太太看著逐漸走遠的曉夜背影這樣說。
「唉,畢竟是那老太婆的孫女哪!古怪也是正常的。」另外一位太太以一種不屑的語調這樣說著。
「噓!小聲點,會被她聽到的。」又一位太太故意拉高了音調,以戲謔的語氣說著。
曉夜對於這些刻意而明顯的欺負並沒有放在心上,又或許該說她已經對此感到麻痺。自小時候開始,她就因為阿嬤而不得不承受這一切莫須有的罪名。
「因為那個阿嬤怪得詭異,所以她一定有病,因為她是她的孫女嘛!」
「因為那個阿嬤不喜歡人群,所以那女的也一定不屑跟我們說話,因為她是她的孫女嘛!」
「聽說那個阿嬤的女兒都很勢利,見到有錢人會死巴巴地黏上去,對窮人倒很尖酸刻薄,她一定也是那樣吧,因為她是她的孫女嘛!」
……這一類刻意中傷人的話語和不實的指控,打從自己是阿嬤孫女的身分曝光那天就沒有斷絕過。
因為阿嬤,她幾乎沒有朋友。倒也不是自己沒試過與人交往,只是別人似乎都已經被下了「別和阿嬤的孫女說話」這樣的指令,因此「敢於和她互動」的人也是屈指可數。她關閉了自己的心房,好逃離那些傷人的言語及行為,這卻又再度給了人群一個排擠她的合理藉口。
其實她從出生到現在根本沒正式見過阿嬤。
原本和阿嬤同住的父母親,早在她出生後不久就搬離了原本的住所,並且完全不告訴她關於阿嬤的任何事情。
童年時期,在這樣被刻意保護,與阿嬤徹底隔離的生長環境下,又為什麼會知道自己有個被全村排擠的阿嬤呢?
這當然也是來自村內女人的七嘴八舌──尤其阿珠,一個她稱之為「嬸婆」的人。
阿珠是以前爺爺聘請到店內幫忙的寡婦,也曾經在曉夜很小的時候以類似保母的身分照顧過她。
阿珠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嫁進了桃源村,聽說她是被她那貧困家族裡的人出賣給老兵作妻子的,身世倒也很是坎坷。她年邁的丈夫在她產下兩個兒子後不久就撒手人寰,只遺下近乎於零的遺產、年輕的阿珠,及兩名幼子。沒有工作能力,有兩個孩子嗷嗷待哺,又沒有親人在村內的阿珠喪失了經濟來源,生活頓失依靠。就在這樣拮据困難的時候,爺爺向她伸出了援手,要她到自己經營的小吃店內幫忙,而阿珠也就這樣在小吃店內工作到爺爺因身體病痛無力工作,收起了小吃店為止。
爺爺是個非常和藹慈祥的人,年輕時曾打過仗,在顛沛流離的年代挺過來後轉而經營起小吃攤,他的手藝好,燒出來的菜比任何一位廚師都好吃,因此客人也總是絡繹不絕。
後來,他因為習於抽菸和喝酒,身體終究不堪負荷,在進出醫院多次,從鬼門關前走了幾遭回來後,身體再也不足以支撐經營小吃店所需耗費的大量體力。但爺爺也不甘就這樣遊手好閒,什麼都不做地等死。他收了小吃店,轉而在附近開了個小攤販,改賣燒餅,也因此,在小孩間,他有了「燒餅阿公」這個外號。
他常借錢給生活有困難的人──想當然爾,那些錢都是回不來的贈禮。偶爾在路上看見流浪的小動物也都會帶回家養,雖然這些小動物只要被阿嬤發現都會被趕走。爺爺也喜歡種花弄草,他種出來的花連花農都稱讚。
爺爺去世在多年前,因為戒不掉的菸與酒──曉夜還可以憶起,當時小小年紀,一時不懂死亡是什麼,只記得那是第一次和重要的人不能夠「再見」,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做「令人窒息的哀傷」,還有,第一次……看見爸爸哭。
每次當曉夜因為阿嬤被同輩欺負,她總會納悶爺爺當初到底為什麼會娶這麼奇怪的人當太太。
明明以爺爺的條件就應該能找到更適當的對象,何況阿嬤當時還是個已經嫁過人卻離了婚,帶著小孩的失婚女人啊!生在爺爺那個對女人的矜持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純情年代,要作出這樣的選擇想必也不容易吧。
曉夜不是沒有想過,爺爺娶了阿嬤是否也出於他那想幫助人的同情,但最後卻聽說爺爺是主動追求阿嬤的──或許,或許阿嬤真有什麼好,是只有爺爺所能見的吧──因為阿嬤對爺爺以外的所有人來說,就只是個只有缺點,而沒有優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