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二月初,當伯蘭特來到寒氣氤氳中的威尼斯,準備一探遊客缺席、重回威尼斯人懷抱的潟湖島城,卻碰上威尼斯文化史上的大災難──歷史悠久、曾有五齣威爾第歌劇首演的「鳳凰歌劇院」剛於三天前毀於祝融。是人為疏失,還是刻意縱火?
伯蘭特決定在威尼斯住下,看看威尼斯人將如何面對這場世紀災禍。就在他發揮記者的敏銳嗅覺及文化調查精神之際,挖掘出一樁樁令人側目、玩味的曲折軼事,揭開水都神秘面紗之下有骨有肉的生活百態。
調查火災的冷面檢察官,一生氣就脹紅臉;名詩人自殺事件震驚全城,友人自行追蹤嫌犯;美僑「第一家庭」擁有四代的宮邸行將不保;由美國上流社會人士組成的慈善機構,在衣香鬢影中一邊忙著募款保存威尼斯藝術與建築,一面搞內訌,連威尼斯人也被扯進論戰;有位超現實主義畫家,以惡搞挑釁成名;家傳二十一代的吹玻璃大師,兒女為爭家產鬧得不可開交;還有網鴿人、代人受過者、騙子、夢遊者、「植物人」、「特雷維索的毒鼠人」,以及──亨利‧詹姆斯。
這場嘉年華會,出場人物如雲,個個活靈活現,伯蘭特自成一格的文化考證寫作,以威尼斯人為經,威尼斯歷史為緯,穿插各種街談巷議,堆砌出一個個充滿感染力的故事,驚奇處處,不輸威尼斯千迴百轉、迷宮似的運河水道。
作者簡介:
約翰‧伯蘭特(John Berendt)
一九三九年生於紐約州雪城(Syracuse),父母皆為作家。哈佛大學英文系畢業,曾參與《哈佛妙文》(Harvard Lampoon)編務。後來前往紐約從事出版業。六一至六九年間擔任《Esquire》副主編,七七至七九年主編《紐約》(New York)雜誌,八二至九四年為《Esquire》撰寫專欄。現居紐約。
九四年推出處女作──講美國南方城市沙凡納(Savannah)的《善惡花園》(Midnight in the Garden of Good and Evil,台灣商務),聲譽鵲起,榮獲當年南方圖書獎(Southern Book Award)非小說類獎項、浪達同志文學獎(Lambda Book Award),次年更獲得普立茲獎非小說類提名,並且連續四年長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賣出二十四國版權,拍成電視紀錄片及克林‧伊斯威特執導的電影《熱天午夜之慾望地帶》,沙凡納的觀光客因而增加四六%。
暌違十一年,伯蘭特終於推出第二部作品《天使墜落的城市》。關於威尼斯,十九世紀美國大文豪亨利‧詹姆斯曾經斷言:「再無餘事可說……。」但是伯蘭特的「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 novel)卻讓這個屹立不搖的「廢墟」迴盪縈繞不去的人聲,更將在地的興衰、風華、幽微,精心勾勒成猶如靜物畫般的世界。
譯者簡介:
杜默
資深文字工作者,曾任叢書主編、雜誌執行副總編輯,歷任首都、自立、中晚、中時、自由各報國際新聞中心,譯作有《生命的線索》、《基因、女孩、華生》、《後人類未來》、《聖經密碼》、《玻璃紙咖啡豆》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若非來到威尼斯朝聖,「我也許就會一輩子在巴塞隆納終老。」在《天使墜落的城市》一書中,伯蘭特成功地讓威尼斯的建築與藝術和威尼斯人合演了一齣悲喜劇。
──第六屆國家文藝獎美術類得主蕭勤
伯蘭特優雅、纖細、幽微、敏感、世故、狡黠的文體與觀察,從有名的鳳凰歌劇院失火著手,寫盡威尼斯人的複雜心思與德性,整本書有懸疑的故事,還有人性的道德教訓,寫出威尼斯的墮落與昇華,威尼斯的詛咒與救贖。
───作家 韓良露
「威尼斯沉沒在海平面下」的恐懼,依然籠罩在威尼斯人和所有喜歡這個城市的各國人士心中。目前義大利政府特別成立運河基金,以拯救威尼斯水患和污染問題。《天使墜落的城市》細膩呈現的場景與日常生活細節,從人文、文化遺產的角度切入,為瞭解這個龐大治水工程不可或缺的基礎材料。
───搶救威尼斯跨國研究團隊參與學者 許泰文
名人推薦:若非來到威尼斯朝聖,「我也許就會一輩子在巴塞隆納終老。」在《天使墜落的城市》一書中,伯蘭特成功地讓威尼斯的建築與藝術和威尼斯人合演了一齣悲喜劇。
──第六屆國家文藝獎美術類得主蕭勤
伯蘭特優雅、纖細、幽微、敏感、世故、狡黠的文體與觀察,從有名的鳳凰歌劇院失火著手,寫盡威尼斯人的複雜心思與德性,整本書有懸疑的故事,還有人性的道德教訓,寫出威尼斯的墮落與昇華,威尼斯的詛咒與救贖。
───作家 韓良露
「威尼斯沉沒在海平面下」的恐懼,依然籠罩在威尼斯人和所有喜歡這個城市的各國人士心中。目前義大...
章節試閱
1 威尼斯之夜(那一夜,在威尼斯)(鳳凰歌劇院大火)(鳳凰歌劇院之火)(火中鳳凰)An Evening in Venice
我在失火案發生三天後抵達威尼斯時,空氣中仍瀰漫著焦炭味。無巧不成書,我此行的時機純屬巧合。我幾個月前就擬好計畫,打算淡季時來威尼斯消磨幾個星期,趁沒有擁擠的觀光客時飽覽名城風光。
「要是星期一晚上有風的話,」水上計程車從機場開過潟湖時,司機對我說道:「這會兒可就沒有威尼斯了。」
「是怎麼發生的?」我問道。
司機聳聳肩。「這種事會是怎麼發生的?」
二月初的光景,正好介於新年和嘉年華之間,威尼斯籠罩在安祥平和的氛圍中。觀光客走了。少了觀光客,威尼斯形同閉城,旅館大廳和禮品店幾乎空無一人,鳳尾船拴在柱子上,蓋著藍色防雨布,沒人買的《國際先鋒論壇報》,整天擱在報攤架子上,連鴿子也捨去食物稀落的聖馬可廣場到別處覓食。
另一方面,在威尼斯人居住的另一個威尼斯裡,社區店頭、蔬菜攤、魚市場、酒吧依舊是熙來攘往,忙碌異常。這幾星期,威尼斯人可以昂首闊步穿街過市,不必跟緩步而行的觀光客人潮摩肩擦踵。城市在呼吸,脈博在加速。威尼斯人把威尼斯全拿回來了。
不過,這股氣氛卻被壓抑下來。人人輕聲細語,口氣中透著惶惑,就像家裡突然有人過世一般。同樣的話題掛在每個人嘴上。我來沒幾天就聽到歷歷如繪的描述,倒讓我覺得自己當時彷彿就在現場似的。
事情發生在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九日晚上。
快要九點的時候,阿基米得•瑟谷梭(Archimede Seguso)在餐桌前坐定,攤開餐巾。他太太先到客廳放下窗帘,再過來跟他同席。這是她每晚的習慣性動作,已行之有年。瑟谷梭太太很清楚,沒有人能看透窗戶,其實,這只是她讓家人涵泳於家庭氛圍的方法。瑟谷梭家住卡佩羅之家三樓,是位於市中心的一幢十六世紀宮邸,有條狹小的運河環繞建築物兩側,再流入稍遠處的大運河。
瑟谷梭先生很有耐心地在餐桌旁等候。他已是八十六高齡,高瘦的身軀仍然畢挺,稀疏的白髮和外擴的眉毛,望之靄靄然,有如術士一般,充滿神奇和驚奇。他臉上生氣蓬勃,兩眼烔炯有神,教親近他的人都為之心懾。不過,若是你有幸在他跟前待得久些,你的眼睛準會不期然地被他那雙手所吸引。
那是一雙有力的大手,是工作講求體力的藝匠之手。這七十五年間,瑟谷梭先生每天在玻璃廠熊熊的熔爐前站上十、十二、十八個小時,兩手握著鐵管不停地轉動,以免另一頭那團熔化的玻璃流向一側,又不時停止轉動朝著鐵管吹氣,然後把鐵管橫放在工作檯上,左手還在轉,右手拿著一把鉗子不住地拉捏,巧妙地將玻璃弄成雅致的瓶子、碗缽和高腳杯的形狀。
這些年不停地轉鐵管下來,瑟谷梭先生的左手已變成凹陷狀,跟鐵管自然融為一體,彷彿手中始終握著鐵管一般。這隻凹陷的手掌正是他足以傲人的技藝標記,難怪幾年前幫他畫肖像的畫家,特別注意勾勒他左手的弧度。
瑟谷梭家的男人從十四世紀就以玻璃製造為業至今,阿基米得是第二十一代,也是歷代最出色的一位。他可以把固態玻璃雕成沉甸甸的作品,也可以吹成薄如蟬翼的瓶子,脆得教人不敢碰觸。他是第一位作品榮登總督府展覽的玻璃藝匠,時尚名店蒂芬妮(Tiffany)也在第五街的店頭賣他的作品。
阿基米得十一歲開始做玻璃,二十歲時已贏得「火的巫師」(Mago del Fuoco)美名。雖然他已經沒有體力在呼呼作響的火爐前站上十八小時,但他還是每天工作,興致絲毫不減。事實上,即便是在極不尋常的這一天,他依舊按平常的作息四點半起床,心裡認定即將要做的作品肯定要比以前做的更棒。
客廳裡,瑟谷梭太太駐足看了一下窗外,這才放下窗帘。她發覺天空中煙霧瀰漫,不覺喃喃說聲起冬霧了。瑟谷梭先生在另一間房裡答道,想必是霧來得很快,幾分鐘前他還看見弦月高掛青天哪。
客廳的窗戶隔著一條小運河,正對著三十碼外的鳳凰歌劇院後方。這時,大約一百碼外的劇院大門上方似乎籠罩在濃霧中。瑟谷梭太太正要放下窗帘的時候,驀地看到火光一閃,起初還以為是閃電,緊接著她又看到火光一閃,這回她知道是失火了。
「老爸!」她叫道:「鳳凰歌劇院失火了!」
瑟谷梭先生趕忙跑到窗戶邊。劇院前方又有更多的火光冒起,說明瑟谷梭太太剛才以為是霧的東西其實是煙。她衝到電話機旁,撥一一五給消防隊。瑟谷梭先生走進臥室,邊窗比客廳窗口更靠近鳳凰歌劇院。
失火處跟瑟谷梭家中間有一排建築物,就是鳳凰歌劇院。失火處最遠,是簡樸的新古典式前廳,附有幾間正式的等候室,統稱為阿波羅廳。接著是劇院的主體,有精緻的洛可可式觀眾席,最後是寬敞的後台區。觀眾席和後台區兩側向外延擴,各有幾間相通的較小建築,隔著小運河正對瑟谷梭家的道具間就是其中之一。
消防隊電話沒打通,瑟谷梭太太改撥一一二報警。
窗外發生的大事把瑟谷梭先生嚇呆了。鳳凰歌劇院是威尼斯的光釆;它可說是全世界最美也最重要的歌劇院,韋瓦第的《茶花女》(La Traviata)和《弄臣》(Rigoletto)、史特拉汶斯基的《浪子回頭》(The Rake’s Progress)、布烈頓的《碧廬冤孽》(The Turn of the Screw)等,好幾十齣著名歌劇都在鳳凰舞台首演。二百年來,歌劇院的音質之華麗清透,五層鍍金包廂之金碧輝煌,以及箇中孕涵的巴洛克式狂想,在在令觀眾陶醉。瑟谷梭夫婦有一陣子專買包廂座,往後幾年歌劇院給他的位置越來越好,最後終於躋身到皇家包廂隔壁。
瑟谷梭太太運氣背,報警電話也沒打通,不由慌了起來。她打電話到樓上兒子吉諾夫婦跟孫子安東尼奧住的公寓。吉諾還在位於穆拉諾(Murano)的瑟谷梭玻璃廠工作,安東尼奧則到附近的利亞托區(Rialto)訪友。
瑟谷梭先生一言不發地站在臥室窗戶邊,望著火焰掠過劇院前廳整個頂層。他知道,鳳凰歌劇院固有千般可愛,這時候卻只是一大堆絕佳的易燃物。外觀是伊斯特拉石和磚塊所建,裡面的結構卻純為木造,木樑、木造地板、木牆,處處綴著木雕、鏤雕灰泥和混凝紙,塗上一層層的漆和金粉。瑟谷梭也知道,隔著小運河跟他屋子正對面的道具間堆滿溶劑,以及最讓人擔心的那幾桶焊鐵和焊錫用的丙烷。
瑟谷梭太太進房說道,她終於跟警方通上話。
「失火的事他們已經知道了,」她說:「他們告訴我,我們應該馬上離開住宅。」她從丈夫的肩頭望過去,忍住沒叫出來;離開窗邊不過一會兒工夫,火勢又移近許多,這時已燒過四間較小的等候廳,朝劇院主體、正對他們這邊延燒過來。
瑟谷梭帶著估量的眼神凝望著火勢。他打開窗戶,一股冷洌寒風迎面撲來。風是吹向西南方,而瑟谷梭家在劇院正西方。瑟谷梭先生估計,若風向不變,風力也沒加強,火勢應該會向劇場另一側延燒,不會朝他們這個方向燒過來。
「我說,南蒂娜,」他輕聲說道:「稍安勿躁,我們沒什麼危險。」
毗鄰鳳凰歌劇院的建築物不少,瑟谷梭家只是其中之一。除了前方有個叫聖方廷的小廣場之外,鳳凰歌劇院周遭盡是同樣易燃的古老建築,其中有不少跟劇院相連或相隔僅四、五呎。威尼斯寸土寸金,建築空間極為珍貴,這種情況一點也不稀奇。從上往下看,威尼斯宛如由赤褐色屋頂構成的拼圖,有些建築物之間的通道寬度,撐開傘便無法通行。跳屋頂逃離犯罪現場,儼然成為威尼斯小偷的專長。若是鳳凰歌劇院的火勢也有跳躍本事,肯定會有相當面積的威尼斯毀於祝融。
鳳凰歌劇院一片闃黑。劇院已關閉五個月大事整修,預定一個月內重新開張。劇院後方的運河也已封閉淨空,抽乾河水,以便工作人員疏浚淤泥和污物,四十年來首次修補河牆。瑟谷梭家和鳳凰歌劇院後方之間的運河,如今有如泥濘深谷,谷底只有裸露的管線糾結和幾台重型機械杵在水坑裡。運河既然無水,消防船自不可能開到鳳凰歌劇院,更糟的是,這也讓消防船無水源可用。威尼斯沒有消防水栓系統,消防隊全靠直接從運河抽水滅火。
水位(在水平面)At Water Level
我租公寓的坎納瑞吉歐區是個住宅區,距主要觀光道路有相當距離,是以仍保有舊社區的氣氛:家庭主婦在露天市場買東西,孩童在廣場上嬉戲,威尼斯方言猶如輕快的歌唱。實際上,腳步聲和人聲便是威尼斯最主要的聲音,既沒有汽車聲會淹沒它們,也少有植物可以吸收它們。聲音飄過舖石廣場巷道,顯得格外清晰。對巷屋子偶爾會傳出說話聲,聽起來卻是近在咫尺,彷彿是同屋子的人在說話似的。黃昏時分,坎納瑞吉歐區主要大街新街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閒話家常,交談聲飄浮空中,宛如雞尾酒會大廳般的人聲雜沓。
我的公寓只占西瓦宮一樓小部分,本宮原是十七世紀時英國的大使館,就在已有五百年歷史的「隔都」(Ghetto,另義為貧民窟)外頭,隔都原義為翻沙廠,自當年威尼斯將廠區附近劃為全世界第一個猶太區後,日後全世界猶太區皆沿用其名。我這新家有三間房,大理石地板、木樑支承的天花板,可一覽米塞里科迪亞運河如護城河般沿建築物流動,輕拍著窗下十呎處的石壁。
運河遠處那頭,一排小商店前,人行道有如鄉間小徑,往來行人神色安祥。運河本身是回水(河水受阻後向上游延展),雖然狹窄卻便於航行,來往船隻次數剛好讓水花輕拍岸邊。水位高時,船隻彷彿就浮現在窗櫺上,船夫的聲音清晰可聞,水位低時人與船都不見,就像洗窗工人搭著鷹架下降似的消失眼簾外。他們的聲音隨著運河變成深溝而逐漸形成回音,緊接著,水位再次升高,人和船又進入眼簾。
我的房東彼得和蘿絲•勞瑞辰住在宮邸的主要樓層(piano nobile)三樓。彼得是美國人,蘿絲是英國人,兩人在威尼斯已經住了將近三十年。我是聽友人推薦,他們為人親切,對威尼斯所知甚多,而且有間小客房空著,這才找上他們。
彼得寫過威尼斯歷史、藝術、建築和古蹟維護的四本相關書籍,都頗獲好評。他的威尼斯史出版於一九七八年,是自何瑞修•布朗(Horatio Brown)一八九三年首開先河以來,少數幾本以英文撰述的專著。彼得以此書建立起文化史家的名聲之後,開始替義大利和東歐上流社會觀光團作深度旅遊導覽,並以此維生。他嚴選的顧客名冊都是些博物館管理人、學者專家團體和專找專家嚮導的有錢人。聽說彼得言行舉止雖然有點拘謹,但生龍活虎,衝勁十足。
我幾個月前去電商談租公寓的事,接電話的是蘿絲。她說起話來喉音很重,英式拉長的腔調往往陡然降低至幾不可聞,形同自言自語,然後才升高語調,逐漸恢復清晰。我一到才赫然發覺,那聲音化作年近五十的絕美婦人,有雙迷濛的藍色大眼,笑靨迎人,波浪般的褐色長髮披在肩上。她個頭很高,身著黑衣,雖是瘦伶伶的,但瘦得很時髦。她領我參觀公寓的時候,我發現她強調得略嫌荒唐、時而自嘲的言談流露出異常的魅力。「在威尼斯,」她說:「不管你說什麼,人人都會當你在說謊。威尼斯人總是愛渲染,理所當然地以為你也愛誇張。最好笑的是,要是他們發現你這人一直在說實話,他們會覺得你很無聊。」
蘿絲解釋,這間公寓本來是泥士地板的儲物間,magazzino。「我們興沖沖地把它改裝,」她說:「市政府卻來函說這是違法行為。我的意思是說,完全……徹底……違法!因為我們沒有取得許可。我跟你說啊,這兒四百年來不過是個垃圾堆,根本沒什麼建築的價值。沒木製品、沒雕刻、沒壁畫、沒鎏金,什麼也沒有。我們早該知道必須取得許可,但若是*早知道*的話,我們可能會打消改裝的念頭,因為,這表示我們得跟威尼斯行政官僚打交道,而這絕對是夢魘!」
到了廚房,蘿絲教我怎麼用洗衣機才不會造成水災,怎麼開爐子才不會點起火球。
「總之,」她繼續說道:「一收到市政府通知,彼得六神無主,我心慌意亂,因為這表示我得去市政府擺平。夢魘啊!不過,所有的朋友都說:『別蠢了。誰都懶得去拿許可。隨你愛怎麼改裝都行,只要事後去跟市府官員認罪,繳個罰款,他們就會給你一張叫赦免狀,condono的文件,一切就都完全合法了。』」
蘿絲領我進起居室,室內擺著低背安樂椅、檯燈、一張餐桌和落地書架,架子上堆滿歷史、傳記、藝術書、旅遊書、從文學經典到低俗的小說,都是樓上藏書室擺不下,放到樓下來。
「於是,我跑了趟市政府,」她說:「我提心吊膽地說:『很抱歉,我真的不曉得!Non lo sapevamo!」當然,那位仁兄壓根兒不相信我的話,但看我可憐——瞧我滿臉憂慮、披頭散髮、泫然欲泣的可憐相,怎能不心生同情?總之,他發給我一張赦免狀。感謝上帝,否則,他可以把我們的改裝一股腦拆光,把這間公寓變回儲物間。我說,這真是折騰啊!折騰、折騰、*折騰*!」
這時,蘿絲站在窗口,指著運河另一頭的各式商家:肉店、家庭用品店、共產黨地方黨部、櫥窗裡擺著褪色結婚照的相館。正中央是怡人的小吃店「老摩拉」,雖是天氣冷洌,仍將餐桌擺到店門外。「到老摩拉吃過幾次之後,」蘿絲說道:「喬吉歐知道你不是觀光客,就會給你打折。威尼斯最大祕辛之一就是打折,lo sconto!要是觀光客知道威尼斯人比他們少付百分之三十到四十,準會氣壞。」
這種情況顯然不只是餐館。蘿絲指出,我應該四處閒晃一下,讓各店家認識我,尤其是蔬果販。「你只有任他們宰割的份,」她說:「不管你要買蕃茄還是啥東西,都由*他們*幫你選。這兒沒有自助式買賣。要是他們認得你又喜歡你,就不會把碰壞或過熟的蕃茄丟進你袋裡。」
「另外,還得切記:在威尼斯,凡事都有得商量。我說的是,不管是價格、租金、醫療費、律師費、計程車資、罰款乃至刑期,不管什麼事都可以商量!你也得認識計程車司機,不然車資可貴著哪。停在那邊那輛白色水上計程車,就是我的御用司機皮諾•潘納塔的,他人很好,計程車總是一塵不染,而且,他就住在運河對面那一頭的共產黨部樓上,也挺方便的。」
該看的都看過之後,蘿絲請我上樓跟她和彼得喝一杯。我欣然接受,在轉身離開窗邊時,我不禁問道,為什麼窗口除了有鐵條之外,還加裝了寬目鐵絲網。我說,這些鐵絲網擋得了蜜蜂和蝴蝶,蚊蚋還是可以飛進來。
「哦,鐵絲網呀!」她在我們離開公寓時說道:「那不是拿來防蚊子,而是……防老鼠,i ratti!」我從沒聽過有誰提到老鼠還這麼開心的。蘿絲領我直上寬敞的石梯,笑聲兀自在挑高門廳內迴盪。
寬敞挑高的主廳是勞瑞辰家的起居室,盡處頭的法式大門上開著一排高大的拱形窗可通露台,俯視我在兩層樓之下也欣賞得到的米塞里科迪亞運河風情。北面明亮的光線灑進室內,牆壁染上米黃色光彩。起居室兩側各有門戶可通房間,這正是彼得在︽威尼斯宮殿︾(The Palaces of Venice)裡所描述的對稱格局設計。
彼得手裡拿著一瓶維尼托地區特產的泡沫白酒波塞可(Proseco),從書房出來熱心地招呼我。彼得在白襯衫和有圖案的領帶上罩著黑色的格子羽絨吸煙外套。他雖是美國中西部人士,從他修剪整齊的小鬍子和范戴克式尖髯的口中說出來的口音,卻是小學校長般的英國腔。他的態度比他太太還要生氣蓬蓬。
「哇!」他說:「你可選了戲劇性的時機來威尼斯!」
「純屬巧合,」我說:「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跟鳳凰歌劇院失火相關的消息?」
「都是一般的流言,」他說:「最常聽到的依舊是扯上黑手黨。」他遞給我一杯泡沫酒。「可是,不管調查結果是什麼,一般的預期都是,我們永遠無法確知真相。終歸一句,真相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失去鳳凰歌劇院這件慘事。依我看,主要問題是「會不會重建」,而不是「誰幹的」。你可能會嚇一跳,現在居然人人都在談重建。在威尼斯,若要修補牆壁裂縫,也許得跑二十四個公家機關,取得二十七個簽名,再花個六年來補牆。我說的絕不誇張。有這種陋習在,誰能重建歌劇院?不,不,威尼斯的真正的弱點不是火,也不是水位高,是官僚!我同意,官僚可以防患未然,阻止許多災害發生,例如,把聖馬可廣場附近的大運河沿岸建築物都毀掉,以便興建水晶宮的計畫。儘管如此,官僚仍然讓人生氣。」
「惱人哪,」蘿絲說道:「絕對惱人。」
「現在又有人在大喊口號,」彼得說:「這Comera, dovera,意思是原貌原地,可是要重現鳳凰歌劇院原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因為,舊建築是木造的,攸關音響的好壞。新建築必然是水泥造的。你能想像在水泥造的鳳凰歌劇院演奏史特拉瓦第里(Stradivarius)名琴,聽起來會是什麼感覺嗎?」
「恐怖喔,」蘿絲說道:「真恐怖。」
「再說:『原貌』到底是什麼意思?」彼得接著說:「是指一七九二年吉揚安東尼奧•塞爾瓦(Giannantonio Selva)最初設計的「原貌」?」
「還是一八○八年塞爾瓦重新設計劇院內部,並為拿破崙增建皇帝包廂的「原貌」?
「或是一八三七年鳳凰歌劇院第一次毀於祝融後,因為塞爾瓦原始設計圖失佚,梅都納兄弟(Medunas,參閱第五章)大幅變更後重建的「原貌」?
「或是一八五四年的「原貌」……或是一九三七年……?」
彼得彷彿是起訴檢察官在列舉一連串更嚴重的罪名似的,每提到一個新的人名和日期,口氣中總是增添幾分急迫感。他站在房間中央,一手揪著外套翻領,另一隻手猛烈比著手勢,一張口范戴克式尖髯便跟著翹起,彷彿在強化他每一句話的肯定性。
「這兩百年來,鳳凰歌劇院起碼有五種樣貌。」他說:「其間數十次小變動還不計算在內。」
彼得說話間,蘿絲適時插入她獨特的見解。「線路不良。」她說:「問題可能出在這裡。在威尼斯,輸送電力的電纜埋在運河底的泥巴堆裡,破舊、露線、腐蝕,蜿蜒而上穿過老建築,再以埋地線的方式回到水裡。所以,只要你家烤箱有個短路,隔壁鄰居可能會被電到。」
彼得還是循著談話主題。「你可別忘了,威尼斯是很有拜占庭特色的城市。」他說:「這可以說明很多事。譬如,只要是地產所有人,就有整修責任,但動手整修前必須取得許可,許可卻不容易到手,於是發覺自己不得不行賄市府官員,取得整修許可,否則不整修或未獲許可整修,這些官員都有理由罰你。」
「賄賂是威尼斯的生活方式。」蘿絲說:「這兒的人認為這是合法的經濟活動,可不能真叫作賄賂。」
「盎格魯撒克遜的思維在威尼斯根本不存在,」彼得說:「舉例來說,威尼斯人的法律觀念跟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根本就不搭軋。幾年前,有二百四十七人分別因各種罪名遭到起訴,結果怎麼著?二百四十七人全部赦免。這兒用的還是墨索里尼制定的刑法。義大利在二次世界大戰過後有五、六十任政府,在位時間都不夠長,不足以完成改革。」
「有些法律已經訂了好幾百年。」蘿絲說:「若把所有應繳稅款和規費加起來,大概要所得的百分之一百四十左右才繳得完。」
彼得看到我的酒快喝完了,趕忙再斟上。「我相信,」他頓了一下,等泡沫沈靜下來:「我們不致讓你產生我們不愛威尼斯的錯誤印象。」
「我們愛得很。」蘿絲說道。
「我們不會住別的地方。」彼得說:「除了眾所皆知的魅力,我們之所以會住在威尼斯,乃是因為它是全世界空氣最乾淨的城市。威尼斯不但沒有汽車——說起來你準會大吃一驚,很多人還不知道這一點哪——也不用石化燃料,因為威尼斯在一九七三年就立法禁止熱用燃油,改用可以完全燃燒的甲烷。」
這我可不能不說句話了。
「潟湖對岸馬格拉和麥斯特的工業煙囪大冒黑煙,又怎麼說呢?」
「怎麼說?」彼得笑容可掬,一副篤定會先馳得點的模樣。「跟所有的港市一樣,盛行風吹向內地,」他說:「所以,你看到這些來自大陸煙囪的污染,是吹往內陸而不是吹向我們。」
特雷維索的毒鼠人The Rat Man of Treviso
勞瑞辰夫婦和我接近皮薩尼-莫瑞塔宮棧橋時,上下兩層的長形哥德窗內已是燈火通明。嘉年華舞會已經開始,化裝男女站在我們上方的露台上,手持酒杯,凝望大運河與倒映在夜色水面上的搖曳燈火。
「正面是十五世紀末哥德式風格,」彼得說:「請看,一樓窗戶上方的四葉飾窗花就是最佳例子,想必你已猜出來,它們源自於總督宮的造型。」彼得身穿黑色長披風,戴黑面具。
「非法擅入!」蘿絲說道:「想想,這對伍迪•艾倫而言是多麼丟人啊!不過,卡森既有心查明鳳凰歌劇院失火真相,這麼做倒是很對。」蘿絲頭髮往上梳,再以一串珍珠纏繞,頭戴綴有珠寶的黑緞面具,身穿黑色雪紡晚禮服。「他是僅存少數正直、不貪汙的檢察官之一。白*騎士*!但願他不要跟別人一樣突然自盡。」
「到了十八世紀,」彼得說:「頑固強項的希亞拉•皮薩尼-莫瑞塔不惜重資重修宮殿,一面對朝中大臣發動攻勢,希望能將弟弟廢嫡,如此一來她就可以揮霍*他*那一份祖產。」
蘿絲撩起裙襬準備上碼頭。「我的意思是說,人們的確替伍迪•艾倫感到難過。」她說:「首先,他在鳳凰歌劇院的爵士音樂會跟著完了。其次,他順道造訪歌劇院,表達他的感同身受,竟因而被捕。」有位戴著綠色面具的男士,從我們前面的水上計程車下來,分了蘿絲的心。「彼得,你瞧,那是法蘭西斯科•司默拉第(Francesco Smeraldi)。」她馬上又回頭對我說道:「他是個作品沒人讀的詩人,因為他每完成一首詩就鎖在銀行的地下保險庫裡。他原本教學童寫作和寫詩,但後來發現他……」
「不,不,蘿絲,妳看錯了,」彼得說:「那人不是司默拉弟,是……」
「啍,他戴著那副面具,我只看到他的嘴巴跟下巴,誰能分辨!不管是不是他,後來有人發現司默拉第帶了一群孩子去參觀廁所塗鴉,他的確就失寵了。」
到了宮殿的碼頭入口,我們踏上舖著地毯、兩側燃著火炬的棧台,走進洞穴般的前廳,黑樑上懸掛著金邊大燈籠,盡頭處有大樓梯通往一樓,中央大廳天花板則有富麗的洛可可壁畫裝飾,九盞大玻璃吊燈和六個凸壁燭台上燃著的白色巨燭,把全廳照得如同白晝。今晚,宮中每個房間都只點蠟燭。
來賓約有數百人。儘管戴著面具的人大都還可辨認,眾聲喧嘩中仍透著面具和服裝將人們從拘謹中解放出來的興奮高亢。有人在互親雙頰,「到克帝納滑雪。」「從羅馬趕來。」「bellissimo,棒極了!」等交談聲隨處可聞,也有人瞥見大廳另一頭有朋友,不住地揮手打招呼。
我們站在大廳中央,白衣侍者端著葡萄酒和粉紅色的貝里尼酒(Bellini)伺候眾賓客。這貝里尼酒是道地貨:包辦今晚酒會的哈利酒吧(Harrys Bar)正是發明這種以發泡白酒(prosecco)和鮮白桃特調酒的元祖。
「這座宮殿荒置了一百多年,」彼得說:「一九七四年重修之前,這兒沒有中央暖氣、管線、煤氣燈或電力。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畫、壁爐面飾、灰泥裝飾等細部裝潢都還原封未動。光是地板就花了三個月清理,灰塵下出現的正是完美狀態的十八世紀磨石地板。我常說:不理會就是最好的保存法。」
「艾懷思!」蘿絲對一位踏著莊嚴步伐朝我們方向走來的紅臉禿頂男子叫道。他拉起蘿絲的手略一頷首,然後跟彼得握手。
「艾懷思•羅瑞丹(Alvise Loredan),你非見不可。」彼得引介我時說道:「羅瑞丹伯爵是典型的威尼斯人,出身最古老的貴族名門。」
羅瑞丹望著我燦然一笑。他有著貴族式鷹勾鼻、下顎飽滿、一綹瀏海和讓人想到硬幣人像側影的下巴。
「我家就出過三個總督。」他豎起三根手指,以英語說道:「三個。」
「不錯,」彼得說:「艾懷思太謙虛,自己不好意思說,就讓我來告訴你吧,十六世紀李奧納多•羅瑞丹(Leonardo Loredan),是羅瑞丹家三位總督之一,貝里尼為他所畫的肖像堪稱威尼斯最出色的肖像畫,只可惜它不在威尼斯,而是掛在倫敦的國家畫廊。」
羅瑞丹點點頭。「我的家族可以回溯到十世紀。羅瑞丹家無役不與,戰無不克。這很要緊!若是羅瑞丹家沒有在一四○○年的時候及後來在阿爾巴尼亞擊敗土耳其,土耳其人必定越過亞得里亞海占領教廷,基督教也就蕩然無存了。」
這時,羅瑞丹伯爵的英語和義大利語交替使用。
「國家檔案局保存有教宗和羅瑞丹總督之間的往來信函,」他說:「函中都以「你」,tu,的親密形式相稱。他們地位相同,都是位比王公。我有複印本,可以讓你看看。我有一份英王亨利八世致李奧納多•羅瑞丹的信件複本,函中稱他為「我最親愛的朋友」。證據確鑿。這非常要緊!」
「至於羅瑞丹家的宮殿城堡……」彼得說。
「在威尼斯就好幾座,」伯爵傲然說道:「聖史蒂芬廣場上的羅瑞丹宮,是拿破崙設立的「威尼斯文理學院」所在。康納-羅瑞丹宮目前是市政廳一部分。羅瑞丹大使宮,當年神聖羅馬帝國跟我家承租當駐威尼斯共和國大使館;羅瑞丹-赤尼宮是西班牙僭王卡洛斯的住家。還有……我提過聖史蒂芬廣場上的羅瑞丹宮沒有?不錯,我提過了……拿破崙……學院……很要緊。最著名的羅瑞丹-凡德拉明宮,是華格納創作最後一齣歌劇︽帕西法爾︾(Parsifal)和辭世之地,現已改為本市賭宮。」
「而且,它是文藝復興時期建築的傑作。」彼得說:「你不妨去參觀一下,順便賭兩把試試手氣。可惜威尼斯居民禁止進入市立賭宮的舊法規還在,礙於法令,我不能陪你去。不過我們倒是可以搭水上巴士陪你看看臨水正門石碑上的羅瑞丹家訓:*主啊,望勿稱讚我等*。這是豪門望族的謙卑宣言。」
「威尼斯很多地方都有羅瑞丹的家徽。」伯爵說道:「不只刻在利亞托橋,連聖馬可教堂正門也有。這很要緊!那座教堂是最有聲望的地方。不過,由於鴿糞的侵蝕,現在已看不到羅瑞丹家徽了!真是矛盾啊。髒兮兮的鴿子竟成為象徵民主的英雄!其實牠們是民主十字軍裡消滅高貴與莊嚴歷史遺跡的英勇戰士。」
羅瑞丹豎起食指。「我寫了一本有關民主的書,叫︽民主是一種詐欺?︾,民主令我生厭,讓我作嘔!」他鏗鏘有力地陳述自己的觀點,但態度不失和靄,只不過他說到興起處就丟掉英語,完全用義大利語說了。
「你可知道民主的基礎是什麼?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量一增加,質就降低。由於品質只會越來越糟,民主的基礎也就每下愈況,因此民主國家才會有隨興選出的無能領導人。更好的辦法是把政府交給菁英貴族,因為這些人從高貴祖先那裡遺傳到建立公義和良好政府的資質。這千真萬確。歷史、遺傳和生物學上都已證實,最好的政府往往採用君主和菁英貴族制!」
「我想,」我說:「你指的是像古代威尼斯共和國那樣的菁英政府。」
「正是!元老統治。我們這些世家已所剩無多。巴巴里哥(Barbarigo)家族已經斷了,摩契尼哥(Mocenigo)家族也一樣。建立本堡的皮薩尼家族也死光了,克里提(Gritti)、丹多羅(Dandolo)、法利爾(Falier)、沙格雷多(Sagredo)和坎塔里尼(Contarini)家也都一樣。歷代一百二十名總督裡,坎塔里尼家族就占了八名。」
「還有什麼總督家族仍在的?」
「格拉登尼哥(Gradenigo)家族還在。他們雖也是世家,但不怎麼重要。還有,讓我想想……維尼葉(Vernier)家和馬切羅(Marcello)家。我寫了本書叫︽貴族與政府︾(Nobility and Government),你肯定會覺得很有意思。我目前正在寫一本證明現實存在的書,已寫了二千頁。」
由威尼斯人來寫有關現實主題的書,發展如何,著實教人興味津津。羅瑞丹正要加以細說,他太太卻拉拉他衣袖。
「唔……改天再說罷。」他說:「不過,我可以送你一本說明民主為什麼是詐欺的書。」他太太一面拉著他,一面歉然含笑。他拖著腳步離開時,手抬起來好像要揮別,不意卻豎起三根手指。「三個!」他說:「三個總督!」
我們邁步朝面向大運河的窗口走去時,蘿絲指出一對朝我們這邊打量的夫婦。男的福福態態,一頭不馴的紅髮,咧嘴而笑露出齒縫甚大的 門牙。女的一頭烏黑柔髮,年紀較輕。
「那是艾利斯泰爾和蘿蜜莉•麥卡平夫婦(Alistair and Romilly McAlpine),」她說:「艾利斯泰爾跟佘契爾夫人很親近,她當首相時,他擔任保守黨的財務主管。他酷愛收藏,正式的收藏品如傑克森•波拉克與馬克•羅斯科的畫作,較非正式的有牧羊人的曲柄枴杖、布娃娃和警棍等,目前他大概蒐藏了九百根警棍。蘿蜜莉品味高尚,大量蒐集薇薇安•魏斯伍德(Vivienne Westwood)的服裝。與其說麥卡平夫婦住威尼斯,還不如說他們只是藏身此間,因為他們在倫敦的家被北愛共和軍用燒夷彈燒光了,不得不……蘿蜜莉!艾利斯泰爾!」
麥卡平夫婦和勞瑞辰夫婦開心寒暄,再跟我互道幸會。
「收藏怎麼樣了?」彼得問道。
「都賣了。」麥卡平爵士大聲說道。
「想必很心疼吧?」
「一點也不。我有顆流浪者的心靈,不太在意身外之物:我熱中追求,隨興處置。但我得承認,我對園藝工具的收藏倒是相當不捨,尤其是那具搭配了皮製馬蹄靴以保護草地的馬拉式除草機。我整套都拍賣了。」
「為什麼全賣了呢?」彼得問道。
「省得挑挑揀揀麻煩!」 「你並沒有放棄收藏,對吧?」蘿絲問道。
「沒錯,沒錯。我一直追求新事物,最近對領帶小有興趣,已蒐了幾條好貨。」
「艾利斯泰爾,何不甘脆告訴他們,」他太太說:「他至今已藏大約四千條領帶。」
我對麥卡平夫婦極感好奇,但在他們閒談間,我不禁想到那爆炸和警報聲。兩人都戴面具──他的是丑角風格,她的貼滿粉紅亮片。這身裝扮跟他們正在逃避北愛共和軍的事實聯想一氣,不免予人滑稽之感。於是,他們一走開,我隨即問蘿莎,她所謂「藏身」是什麼意思。
「這是他們所以會在這裡的原因。北愛共和軍炸了他們倫敦寓所之後,他們原本決定搬到澳洲,可是倫敦「犯罪調查部」(CID)卻告訴他們:「別蠢了,北愛共和軍最狠的殺手都藏身澳洲。」他們自然請教警方哪裡才是安全之地。可笑的是,倫敦警方居然推薦威尼斯!這話倒也不假。在威尼斯,可能會受騙上當或錢包被扒,但幾乎可以肯定不會被綁架或被殺。」
「這裡有什麼方法防止別人對你開槍或炸掉你的家?」我問道。
「不用。這很容易,因為警方不消幾分鐘就可以封鎖所有的逃逸路線,要逃走比登天還難。警方可以封鎖通往大陸的橋樑,並通報所有水上計程車。當然,除非真的瘋了,否則誰也不敢獨自划船逃亡。潟湖表面上看來平靜無波,其實步步危機。要走潟湖必得了解各處水流、河道、沙洲、潮汐和浮標與信號燈的意義。何況,潟湖上的船夫對每條船都瞭若指掌,一划出去很可能就會被認出來。
「再說,就算有人要綁架你,首先得把你拖到屋外,拉進窄街小巷什麼的,再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把你拉上船。但這根本不可行,因為威尼斯到處都有人張著眼睛在看。除非綁架者是老經驗的船夫,否則必得請個同伙,但如此一來就沒完沒了,所以根本沒人會這麼費事。再說,威尼斯的凶殺率幾乎是零,因此一九八○年代赤軍旅橫行時,很多義大利的有錢人都到這兒置產。」
「蘿絲是推理小說看多了。」彼得說。
這時,馬切羅伯爵經過我們身旁,跟一位男士談得很起勁。「太丟臉了。」他帶著奇異的笑容說道:「真是場大災難啊!不過,說真的,箇中倒也不全然是壞事。鳳凰歌劇院火災之前,我家電視接收不良,現在則是各大頻道都清晰得很。」馬切羅之前為友人俄羅斯詩人布羅茨基申請下葬於聖米歇爾島墓園,如今已獲批准,讓他極為開心。
不到半小時光景,來賓逐漸往樓梯行去,上了二樓只見白色上衣的侍者一字排開,前面是兩張自助長桌擺滿各式食物:一盤盤燻火腿薄片、風乾牛肉,一盅盅蔬菜蝦肉燉飯、烤綠皮胡瓜,同時還有洋蔥小牛肝、烏賊玉米粥、奶油鱈魚乾等一碟碟威尼斯特色美食陸續送上桌。
我們找個十人座的圓桌,勞瑞辰夫婦坐我對面。我左手邊的兩位男女正在談鳳凰歌劇院。男士說道:「它是全世界唯一保留作曲家簽名樂譜原稿的歌劇院,如︽茶花女︾、︽弄臣︾、︽唐奎第︾(Tancredi)等,總共有好幾百本,要是還在的話,這些樂譜手稿每件都值好幾百萬美元。」
「你覺得呢?」女士問道:「燒光了?」
「沒人提到它們,恐怕是極不樂觀。」
坐在我另一邊的男士,滿頭紅褐色頭髮,看來像極了假髮。他渾身流露著自信,自我介紹說他叫馬西莫•多納登(Massimo Donadon)。
「我是廚師。」他向我和坐在我們中間的女士說道:「我的料理舉世聞名。」
「真的?」那女士說道:「是以特色料理出名嗎?」
「沒錯,」他說:「老鼠藥。」
女士花容失色。「你真愛說笑。」
「不,是真的。我調製的老鼠藥暢銷全世界,它跟佛羅里達州的一個城市同名,叫波卡拉頓(Bocaraton),意思是「鼠嘴」。我始終搞不懂,叫這種名字的城市怎還會有人住。不過,用在我的特製品上倒是絕配;我這產品行銷全球,杜拜、紐約、巴黎、東京、波士頓、南美各地,只要有老鼠的地方就有它,目前在老鼠藥國際市場的占有率已達百分之三十。」
「你有什麼祕方?」我問道。
「我競爭對手看待老鼠藥的方式搞錯了,」他說:「他們研究老鼠,我研究人。」多納登先生用叉子指著我的餐盤。「老鼠吃人吃的東西。」
我低頭看看盤中的牛內臟煮洋蔥,陡然對晚餐有嶄新的看法。
「威尼斯老鼠吃到你盤中的食物肯定會很開心,只因為牠們習慣吃這種食物,」他說:「德國老鼠比較喜歡德國料理,如香腸、維也納炸牛排,對眼前的食興趣缺缺。所以,我給德國調製的老鼠藥百分之四十五是肥豬肉,法國老鼠藥則滲有奶油,美國就加香草、麥片、爆米花和少許人造奶油,因為美國老鼠很少吃奶油。紐約老鼠藥以植物油和帶有柑橘香的油為主,可以讓老鼠想到漢堡和桔子汁。對付孟買老鼠,我加的是咖哩,對智利老鼠就加魚骨粉。
「老鼠的適應性很高,主人吃熱門食物,老鼠也吃熱門食物。我在全球各地設有三十個研究站,配合人類飲食最新潮流,隨時調整老鼠藥的口味和調料。」
「義大利老鼠藥裡有什麼成分?」我問。
「橄欖油、義大利麵、蜂蜜、濃縮咖啡、綠蘋果汁和紐特拉巧克力醬。特別是紐特拉,老鼠最愛吃了,我一買就是好幾噸。我跟紐特拉公司說,我很樂意贊助他們電視廣告,他們卻說:「哦,老天,不行哪!拜託,你可千萬別跟人說!」」
坐在多納登先生遠瑞那頭的女士,兩手放在桌上似在鎮定情緒。「我吃晚飯時候不想聽人討論老鼠!」她說罷立即背過身去,戲劇性地表示氣憤之情。
多納登不為所動。「人人都迷老鼠,就算嘴上說不迷的人,真正想說的是:「好嘔心,我受不了了,再多說一點吧!」
這時,我注意到我左手邊那對男女已不談論鳳凰歌劇院,全神聽多納登說話。
1 威尼斯之夜(那一夜,在威尼斯)(鳳凰歌劇院大火)(鳳凰歌劇院之火)(火中鳳凰)An Evening in Venice 我在失火案發生三天後抵達威尼斯時,空氣中仍瀰漫著焦炭味。無巧不成書,我此行的時機純屬巧合。我幾個月前就擬好計畫,打算淡季時來威尼斯消磨幾個星期,趁沒有擁擠的觀光客時飽覽名城風光。 「要是星期一晚上有風的話,」水上計程車從機場開過潟湖時,司機對我說道:「這會兒可就沒有威尼斯了。」 「是怎麼發生的?」我問道。 司機聳聳肩。「這種事會是怎麼發生的?」 二月初的光景,正好介於新年和嘉年華之間,...